第342章 大英雄,大骗子
李雪雁斟茶的手一滞,面露异讶之色看向秦慕白,好奇道:“如何说?”
“这算是第二个问题了吗?”
“雪雁再替将军煮一壶新茶便是,算是请教学问如何?”
秦慕白不禁哈哈的笑,这样的请求,如何拒绝?
“好吧!今日,秦某就厚忝耻厚颜,与郡主论道一回了。”
“谢秦将军!”李雪雁马上动手取来一块新的茶砖开始研磨,既带有几分兴奋之色,边磨边道,“将军稍坐,且饮旧茶。新茶须臾便好。”
秦慕白点了点头取茶在手,浅饮一口禁不住凝眸审视了李雪雁几眼。
平心而论,她的容颜赛不过武媚娘,贵气不及高阳公主,更没有陈妍的那般凌厉与飞扬,也不似妖儿那般温柔如水至阴至柔。
但是,如果将这四个女人的优点都集中于一身,那也未免太过完美。
没错,就是眼前的这个年不过十五的小女子,李雪雁。
乍一眼看来,她没有亮点,亦没有缺陷,给的印象大概就是一个温柔大方的美人胚子。
但有些人偏是这样的类型,扔进人群里并不显眼夺目,相处之后方才觉得他与众不同。
就如同一道千家万户的餐桌上都可看到的寻常菜肴,不会让人觉得惊艳与庸俗。但是,也只有手艺高超到极致的厨师,才能将它炒得非比寻常独有风味。
李雪雁大概便是这类女子。她的内才与特质,完全超越她的外表与家世。显然,素面朝天温柔低调的她,也没有将外表与家世当作炫耀的资本。
若非是内心世界充实到到一定境界,她蔫能如此?
一时间,秦慕白对眼前的这个小女子别有一分兴趣,而且果断的认为,这个小女子断然不似她外表看起来的那般简单。
寻常的临家女子,何尝会在这样的深夜,如此从容自然的与一陌生男子品铭独坐,商讨国君宰相们头疼的问题?
如此,这个着一袭胜雪白衣的小女子李雪雁,当真是个妙人。
……
李雪雁取了一个崭新的瓦壶煮上茶水,满足的抿嘴一笑道:“听家父说,将军钟爱碧润明月。此等好茶,当用湖扬月窑专制的春水青泥罐来煨。只是雪雁技艺粗陋,将军莫要取笑才好。”
“郡主太过谦虚了。”秦慕白不禁笑道,“在秦某喝过的茶水中,仅有吴王殿下的手艺可与郡主一比。郡主的手艺,断然不输宫中茶博。”
“是吗?那将军可要多喝些。”千穿万穿万屁不穿,李雪雁欣然的一笑面露酡红,转而又道,“方才我们聊到哪处了?”
“该,与不该。”
“嘻嘻!”李雪雁居然一笑,笑得还有几分调皮,说道,“那将军快请赐教,说说雪雁为何不该去吐蕃和亲?”
这下换作秦慕白纳闷了。
难不成“嫁人”这件事情当真很好玩?她是当真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稀里糊涂不懂事?
吐蕃人,在时下唐人的眼中近似于“野蛮人”。唐人认为他们未经文明教化,形如茹毛饮血的野兽,女性更是不受尊重,如同牺畜牛羊一般任由男人蹂躏。一家之中,父子多人共用一女那是常有的事情。
这在道德教化的汉人看来,非止是伤风败俗那么简单。而且对女子来说,更是难以接受。
再者,吐蕃高原一年有过半的时间冰雪覆盖,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岂是长安这般人间仙境?她李雪雁虽不是什么正统的公主,但好歹也是养尊处优的郡主,去了吐蕃高原那不毛之地,如何生存?光是思乡之苦,都可让人崩溃吧!
秦慕白摇了摇头,反问道:“看情形,郡主倒是乐意远嫁吐蕃了?”
“是我主动请命,要下嫁吐蕃的。”李雪雁语出惊人,却淡然如初。
秦慕白不禁愕然,拿茶杯的手都停顿了,很自然的问:“为什么?”
“息十万干戈,何惜雪雁一女?”李雪雁抿然一笑,说道,“将军是带兵之人,当知道战争之可怕,战争之残酷。多少人背井离乡丧失亲人,多少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若能用雪雁一女而抵偿这一切,岂不划算?”
秦慕白一时默然,无言以对。
“将军胸怀韬略腹有良谋,治军谋国皆不在话下乃一时之英杰,此番疏浅道理断然不用雪雁来说与将军听来。”李雪雁说道,“雪雁深知自己年幼才疏见识浅薄,因而只望将军赐教,奈何这吐蕃,雪雁就去不得?”
秦慕白沉吟良久,一时还当真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李雪雁也不着急,淡淡一笑道:“将军是不是在想,雪雁为何表现得如此伟大,可是有意折损你这堂堂七尺男儿的尊严?将军切勿误会,雪雁断无此意。雪雁只是诚心求教。”
“好吧,我们且当闲聊,随意说说,你也不必当真。”秦慕白微然一笑,说道,“于私,这不必说。你背景离乡远嫁吐蕃不毛之地,生死祸福难料亲人生离便如死别,这还只是其一。其二,吐蕃的恶劣自然环境,虽是我汉唐的精壮男人也难以适应,更何况你?因此,你去吐蕃,将面临一切未知的恐惧与可以想见的痛苦。”
“这个雪雁自然知道了。”李雪雁不以为意的轻笑一声,说道,“还请将军说说深层的原因。”
秦慕白微然一笑,说道:“那就关乎国事与民族了,秦某不好妄谈。只笼统的说一句,如果和亲就能带来真正的和平,还要军队何用?古往今来,还何来战争?”
“若和亲成功,雪雁大言不惭的说,至少可以给唐蕃之间带来三十年的和平。”李雪雁说道,“这难道不划算么?”
秦慕白微然一笑:“那三十年之后呢?再送一个公主,不是继续打仗?”
“雪雁无能,只能担当身前之事。若去高原,竭尽所能以文明教会吐蕃族人,尽量减少摩擦与战争。”李雪雁说道,“非文明,无以教化;非教化,无以修德;非修德,无以免战。”
秦慕白听完,脸上漾起一丝微笑。笑容之中,有欣赏,有感动,亦有一丝伤感。
李雪雁,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
若用一个相当庸俗但却足够震撼的词来形容,她很伟大。
巾帼不让须眉,当得起英雄二字!
“将军,雪雁说错了么?”
“你没错。若真能做到这些,你舍一己之躯而救万人于水火,后世定为你竖立丰碑一座。无论汉人还是吐蕃人,定然对你尊崇有佳仰为怀念,传为佳话。你的名字,会万世留芳代代传承。”秦慕白说道。
“如此,将军奈何又不让雪雁去吐蕃和亲?”李雪雁问道,迷茫之余更有一丝诘问的味道。
秦慕白不禁微然一笑,说道:“我没有不让你去,只是觉得,你没必要去。”
“请将军赐教。”
“赐教谈不上,只是一己愚见。”秦慕白说道,“在当下这个时间,乃至三十年以后来讲,郡主下嫁吐蕃,都是合情合理且十分划算的。只牺牲了你一人,伤害了一家之团圆,而挽回千万人流血千万家悲愁,站在邦国的立场,这当然比百万大军的征伐流血要划算得多。但是……站在百年、千年乃至历史的角度,站在民族的角度,你这样做,却是意义不大。”
“怎么说?”
“因为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矛盾与对立,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就是如一山二虎,迟早分个你死我活。”秦慕白说道,“将你下嫁吐蕃,就如同甲虎将自己的一块猎物送给乙虎,暂时缓合一下矛盾让对方不来厮咬。可是,这一山二虎的局面没有得到丝毫的改变。二者之间,迟早还是要你死我活的斗个胜负。此时将猎物送给对方,反而让对方养得精壮力足,为患更甚。虎性难改,明日,他不会记得你在某天送给过他猎物,他只会记得,他仍要更多的猎物,并要占领这座山头。送不送猎物给它,它都只会把你当敌人。”
“将军之言,雪雁不敢苟同。”李雪雁轻声的说,语意却很坚持,她道,“二虎的比喻倒是恰当,但雪雁下嫁吐蕃,却不是送去猎物。”
“怎么不是?”秦慕白轻然一笑,说道,“历来中原赐婚胡族,无不带走大量的金银财富与农桑织造天文地理等方面的文明技术。胡人跟我们这些汉人师父学艺,吃我们的穿我们的学我们的,然后用这些东西来教训我们这些老师。你说你不是猎物,那你岂说说,朝廷安顿赐婚之事,都替你做了何等准备?”
李雪雁的表情顿时滞顿了一瞬,脸上颜色也黯然了几分,说道:“陛下准备收我为养女赐封文成公主,由我父王担任赐婚使亲送到吐蕃高原,对方弃宗弄赞亲自迎接。随行赐婚的嫁妆比较丰厚,我记不十分真切。大约有……金银玉器近万件,释迦金佛像数尊,珍宝极多,金玉书橱数百卷”。此外,随行的乐工、技师、匠人数千人,又给多种烹饪食物,各种花纹图案的锦缎垫被,卜筮经典数百种,识别善恶的明鉴,营造与工技著作数十种,医药典籍与医士药方极多,还有许多的牛羊马匹的和谷物芜菁的种子。隐约听户部的人说,这些人和车子排起队伍,约有百里之长。”
“呵!”秦慕白不禁一笑,“我大唐就是大方。嫁个女儿,恨不得把家底都掏空了,生怕显示不出我大唐的泱泱大势,生怕别人胡人说咱们小气。”
“将军,我也知道这陪嫁非止一般的丰厚。金银器物只在其次,主要是那些典籍医药与种子农具,就足以在二十年之内让吐蕃人接受文明教化。这难道不是好事么?吐蕃人虽与我等为敌,但那也是人哪!”李雪雁说道。
“教化脱蒙昧,这自然是好事,我从来就没有否认过。你虽是一女子,但心胸宽广非常人能及,虽是敌国也能一视同仁,这一点,我秦某也自叹弗如。”秦慕白说道,“可是,你这样去教化他们,就好比两军对垒之时,你将我军阵法与部署告知敌军。你悲天悯人担心敌军伤亡惨重,就不怕己军因此而大败亏输尸血飘橹么?”
“啊!……这!”李雪雁惊叫一声,花颜失色惊道,“雪雁,绝无此意!”
“郡主受惊了,某之罪过。”秦慕白忙拱了一手,说道,“我的比方过头了一些,话也重了一点,但道理即是这样。郡主有郡主的仁慈,伟大且纯真,令人敬佩。秦某是一介武夫,军人。但是,军人也有军人的仁慈。”
“军人的仁甆?这……如何说?”李雪雁惊讶的问道。
秦慕白张了一下嘴正准备说,门口传来脚步声,同时响起了一记响亮如洪钟之声:“军人的仁慈,就是以杀止杀,杀之可也!”
“父王!”
“王爷!”
二人急忙起身,李道宗昂然而入,哈哈大笑:“雁儿,你太过无礼!竟问这许多叼钻顽皮的问题,惹恼了秦大将军,将你一把扔进水塘里。”
“王爷说话了。”秦慕白忙笑道,“郡主冰雪聪明见底过人,且善良纯真大忠大义,秦某自惭形晦。”
“好吧,都坐。”李道宗呵呵的笑左右拉着二人靠就火炉坐下,说道,“我睡了一觉醒来讨要茶水来喝,却不见一向乖巧的雁儿在我床头伺候。找人一问,原来是在这里缠着秦三郎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父王,你偏爱当着别人取笑女儿。”李雪雁嫣然微笑,给父亲沏了茶斟上。
李道宗呵呵的笑,舐犊之情溢于言表,说道:“慕白,你也不是外人,我有些话早就想跟你聊上一聊了。雁儿可算是大义灭亲了,听闻陛下在宗室之中挑选爱女下嫁吐蕃,她居然主动愿意前去。这让本王既感且伤。好在,现在赐婚一事暂时搁浅了,本王心中却又不知该作何感想。原本本王在幽州是抽不干身的,但事关国家大事,只好听凭陛下召唤带着雁儿急忙从幽州赶来,专程商议赐婚吐蕃一事。朝中,有七成以上的人都支持赐婚,为数不多的一些,大半是带兵的将军。我听说,你也是一直反对赐婚的。而且,你的意见对皇帝陛下影响极大。此时此刻于公于私,我不知是否该感激你呀,呵呵!”
“王爷何必如此?秦某只是对事不对人。对吐蕃,秦某的意见一向鲜明且坚决。二者便如二虎同山,除非有一方倒下,否则永远不可能绝灭了战争。”秦慕白说道,“郡主想让吐蕃人接受文明教化的想法,这一点也没有错。但是,我可以十分负责任的说,他们只会接受我们的文明,却不会受到什么教化,永远只会用敌视的态度来对待我们中原大唐。所以,我们只能想一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法子,那就是——踏平高原收服吐蕃,将他们收纳到我大汉民族中来,将其完全同化与融合。这才是治标治本的唯一法门。古往今来,谁曾见到和亲办成这样的事情了?无非是无何止的战争、和亲、战争,赔了夫人又折兵。一个大国的尊严与荣辱要靠送出女儿来维持,又是何样的尊严与荣辱?我等武夫、我等男儿,情何以堪?历史后人,又当如何评述?他们会说,我们只考虑自己身前之事,在我们在生之时没有战争没有流血死亡,就得过岂过没有半分忧患意识,将麻烦事棘手事和迟早要面对的战争,扔给我们的子孙后代。这,岂非是大大的不负责任?——我等谋国治军的臣子便如霄小懦夫,当用何等面目留于青史去见后人!!!”
铿锵话音一落,房中瞬时鸦雀无声。李雪雁的脸儿涨得通红,瞪大了眼睛看着秦慕白,都屏住了呼吸。
“壮哉。”李道宗看似不为所动的仅仅眉梢轻微一抬,目标如炬投到秦慕白的脸上,似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却如同利箭穿心的插入秦慕白心中——
“记住你说的话,秦慕白。有了这番话,青史上的你要么是个大大的英雄,要么,是个大大的骗子。”
第343 铁血,怀柔,推背
夜已深,秦慕白告辞离去。
李道宗声称酒醉未醒,说了什么都让秦慕白不要介怀,并让自己的女儿李雪雁代为送客。
管家在前掌灯引路,两名丫环在跟在身后不远,李雪雁离秦慕白身左半步跟随。
她的脸红红的,也不知是害羞,还是兴奋。
二人一路从厅堂走出直到大门口,都未作言语。临出门时秦慕白停住脚,转身拱了下手:“郡主请留步,在下自行乘车回去,告辞了。”
李雪雁扑闪着眼睛点头,似有许多话语要说,抿下一下嘴,只道:“将军还会再来吗?”
秦慕白微然一笑:“若得空闲,定会再来叨扰王爷。”
“只是来看我父王吗?”
“……”秦慕白怔了一怔,便笑道,“与郡主煮茶论道,也颇为愉悦。”
李雪雁婉尔一笑,说道:“将军好见地,又有气魄,是个真性情的好男儿。家父今日喝多了一些,但凡他说了什么你都不必放在心上。”
秦慕白笑了一笑道:“王爷素有经天纬地之才,一向深藏不露。今日洒后略吐机锋,便让在下有醍醐灌顶之感。郡主不必多虑,休说王爷只是提醒在下半句,就算指着秦某的鼻子大骂一通,秦某也只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秦某对王爷,打从心眼里敬佩,亦师亦友,如兄如父。”
“是吗?”李雪雁舒坦的笑了一声,“父王也曾多次提及你,说,他看到你,就如同看到他年轻时的样子,因此与你特别投缘。他还说,你比他更有才华,今后,定能创下极高的功业。我可是从来没见我父王如此高赞一人呢!”
“便是王爷谬赞了。”秦慕白呵呵的笑,“天寒夜冻,郡主请回。秦某,告辞了!”
“好走,不送。”
马车的车轮辗着深夜的长安古道,骨骨作响,秦慕白乘车而去。
李雪雁束手而立站在门口,遥望那马车消夜在夜色之中,犹然矗立,眼中似有一团细微的火苗在跳跃,时而冥思,时而灵动。
“郡主,夜已深,回去歇息吧?”身后的侍婢道。
“噢……别吵。”李雪雁随口应了一声,不为所动。
这时她身后响起几声熟悉的脚步声,沉稳,踏实,她回头一看,顿时笑颜如花:“父王,你还没有歇息吗?”
李道宗剪手而笑,饶有深意的看着李雪雁,说道:“雁儿,人家都走了这么久了,你为何还站在此处?”
李雪雁的脸顿时红了,吱唔道:“并非如此。女儿只是……”
“罢了,不必多说。”李道宗呵呵的笑,伸手拍了拍李雪雁的肩膀将她半揽入怀,与她一同朝屋里走,说道,“如何?”
“闻名不如见面。他确有独特之处。”
“喜欢上了?”
“爹——”李雪雁几乎跳了起来,“哪有你这般打趣自己女儿的,这才见一面,没影的事情都让你说了来。”
“哈哈!”李道宗哈哈的笑,“那你敢说你不喜欢?我若将这三字说出来,为父戒酒半年!”
“不说!你让我说,我偏不说!”
“哈哈!”李道宗笑得越发爽朗,“女儿,这一点也不奇怪。像他那样的男子,没有女人会不喜欢。长相家世人品才学这些俗套的东西况且不说,他独一无二的特质,别说是女人,就算是男人,也会分外对他刮目相看。要么嫉妒,要么敬仰。总之,他不是那种轻易被人忽视与遗忘的人。”
“父王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李雪雁点点头,笑嘻嘻的道,“虽然只是第一次见到他,但我听到关于他的传闻都要耳朵起茧子了。传闻他事迹的人,要么恨要么爱,要么嫉妒要么敬佩。总之,他是一个独特的人。若在一个大屋子里坐上百的人,只要他在其中,定能让人一眼就认中他。有些人,出类拔萃也好哗众取宠也罢,总之,在哪里都能鹤立鸡群引人注目。”
“每个男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倾城妖孽;每个女人心中,都有一个大大的英雄。”李道宗仰头望月,也不知是说给自己的女儿听,还是自言自语,他道,“只不过,现实当中往往是痴汉偏骑骏马走,巧女常伴拙夫眠。所谓的英雄美女、才子佳人,却很难配对。”
李雪雁脸一红,咬了咬嘴唇问道:“为什么?”
李道宗不由得一笑:“为父也想知道,为什么。”
“爹——”李雪雁不乐意了。
“哈哈!”李道宗放声大笑,中气十足的笑声都惊起了树巢里的飞鸟,“这么说,我的宝贝雁儿当真是喜欢上那臭小子了?”
“才没有呢,我只是……对他有些好奇罢了。”李雪雁避开李道宗咄咄的目光,嗫嚅道。
李道宗点头呵呵的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为父倒是十分乐意听到你承认。你不是常说你有侍嫁英雄之志?非英雄男儿配不上你?为父就奇怪了,难道我若大一个中原,就没有英雄,你非要嫁给那弃宗弄赞?他是了不起,年纪轻轻就一统吐蕃叱咤高原,与大唐分庭抗礼。可他毕竟是我大唐的敌人,高原,也不是你的家。你又何苦呢?”
“爹,你扯太远了。”李雪雁转过背去,轻吟道,“我身为李家的女儿,为大唐做点事情正属应当。弃宗弄赞长相如何为人如何,我全不知晓。对他的一切了解仅凭道听途说。女儿想得更多的是,像他那样的英雄人物,该是个真性情的好男儿。女儿有信心感化他的仇恨消弥他的野性,减少吐蕃与大唐之间的战争。除此之外,儿女心思真的极少。”
“为父相信。”李道宗叹了一声,转到李雪雁正面双手握着她柔弱的肩膀,沉声道,“乖女儿,你如此深明大义,为父与你母亲纵然有一百万个不愿意,也只得一起含泪送你去高原。我知道,凭你的睿智才学与温婉达情,去了高原,定能谱就一段传奇佳话,将来我李道宗百年千年之后会被后人提及,多半还会是因为你这个女儿。但现如今,赐婚一事搁浅了。吐蕃人听说陛下要赐你为公主下嫁吐蕃,居然抚袖而去。此情此景,无异于当众打我李道宗的脸。为父这张老脸皮厚肉糙倒是无妨。女儿,你又情何以堪?”
李雪雁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气,嘴角上扬微然一笑,说道:“爹,你不要太小看女儿。这等小事,我还尚未挂怀于心,否则,也不会狠心离家嫁去高原。若是这点心胸都没有,还谈何营造两国和平?……搁浅,就让它暂时搁浅吧!我一辈子也是父亲的女儿,是李家的骨血。但凡朝廷一日用得着女儿,女儿就一日不嫁人。女儿此身,要么嫁去吐蕃,要么……”
“要么如何?”李道宗剑眉微竖,凝视着她问道。
“要么……”李雪雁迟疑了一下,说道,“要么那个男人,真能做到他的夸下的事情,平定吐蕃,将其彻底的融合到大汉民族中来。到那时,我就主动请求皇帝陛下派我去吐蕃,代天巡牧宣扬德尚,同时保护高原上的人民,不管他是汉人还是吐蕃人。让那里少些杀孽,早日接受文明教化。”
李道宗点头而笑,说道:“你一个女子,还能为官不成?”
“这不是还有父亲么?”李雪雁巧俏的一笑,说道,“父亲在幽州,上马治军下马治民,和北狄诸部酋渠和百姓的关系不是也处得挺好?想来去了吐蕃也不在话下。女儿虽是女流之辈不能为官,但总能做些事情帮助父亲。”
“那我要是不去吐蕃呢?那地方常年冰天雪地的气儿都喘不顺,为父才不要去。”李道宗故意的打趣的说道。
李雪雁又羞又恼的跺了下脚咬了咬银牙,哼道:“那女儿就嫁给那个肯去吐蕃为官的男人!管他是七老八十还是歪瓜劣枣,嫁了!”
“哈哈哈!——”
秦慕白回到家中,问候了母亲便洗漱睡下。躺在床上回想起与李道宗父女的谈话,自叹唏嘘。
如今之大唐,对外多半采取的“怀柔政策”。皇帝李世民常将一句“汉夷一家亲”挂在嘴边,对夷狄民族相当的客气。但是,那些大唐周边的夷狄国家部落,心中却未必这样想。他们没一个不是眼睁睁的瞅着中原的富庶与繁华,口水长流。若非是碍于大唐如今的强大与威风,谁还不跃马群蜂的杀到中原作威作福?
且不说此前的五胡乱华这样的事情,就是大唐之后的中华历史也无数次的证明了,中原与边夷之间,没有真正的友谊与和平可言。唯一能做到消弥战争的,就是将它彻底的平定,然后用我中原博大精深的文化与底蕴,用经年的时间将它融合与纳。
这才是真正的兼容并包,为子孙后代谋福减祸的做法。
如今大唐威福四海,北方突厥已平,吐蕃偶有作崇但也没能掀起大浪。但是数十年、一百年以后呢?大唐以儒治国,国运很大程度的处决于帝王的开明与否,这是一个人治的死循环。谁能保证,百年之后的大唐会出现一个贤明还是昏庸的君王?谁能保证,那时候的吐蕃或者突厥或者靺鞨、契丹这些部落不会强势堀起,从而席卷中原?
历史上的宋朝,终其历史不就饱受北狄欺凌、最终亡在北蒙之手?
“彻底平定,兼容并包!”——秦慕白心中,只剩下这八个大字!
收回思绪,秦慕白很自然的想到了李雪雁——李道宗之女,赐婚吐蕃赞普弃宗弄赞,他便是日后的松赞干布。
李雪雁,即是文成公主……
后世,直到21世纪,都对这一棕婚姻粉饰夸颂。
秦慕白却觉得,让贞观大唐嫁女去吐蕃,就是奇耻之辱。
充其量,文成公主在世一日,吐蕃就与大唐少一日战争;她若亡故,又当如何?曾记得历史上唐玄宗时期,吐蕃就攻入大唐的两京,唐玄宗仓皇南逃到四川,连京师都落在了吐蕃人手里,还被人家立起傀儡皇帝。
那时,文成公主的尸骨可曾寒了?
她在天之灵,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孙入侵故国,又当如何感想?
赐婚?
赐个屁!
借我三千虎贲,荡平吐蕃高原!!!……
就连梦境之中,也是金戈铁马、热血沸腾。
一觉醒来,浑身有些不舒坦,大约是睡得不太安稳,于是今日早上秦慕白也没有练武,慵懒的在前堂晃荡了一阵,陪母亲小妹与妖儿她们一起吃罢了早饭,但无所事事,准备去秦仙阁蹓跶听曲。
正要出门时,一个稀客来访——李淳风。
秦慕白忆起前日起还请他批字算命的,便将人请进家中置茶相待。寒暄罢了,秦慕白便笑问道:“李太史今日造访,定有赐教?”
“不敢。”李淳风仙风道骨的微然一笑,拿出一张纸笺上面写有秦慕白的生辰八字,说道,“卑职回去后,抽些时辰仔细替将军排过生辰八字。但是很奇怪。”
“有何奇怪的?”
“请将军乞退左右。”
秦慕白如言而办斥退了左右,问道:“请李太史赐教,在下的命格有何怪异之处?”
“奇怪之处就在于,将军的命格,与现实的履历毫不相符。”李淳风说道。
“嗯,怎么会这样?”秦慕白倒是不紧张,反而轻松的笑道。这些东西,说信,他也信;说不信,以往多半当作是茶余饭后的谈资,顶多付之一笑罢了。
李淳风笑了一笑,抚髯而道:“替人摸骨算命并非强项,若是袁师兄在此,怕是能说个真切一二。卑职姑妄言之,将军姑妄听之,也不必太过在意。若是说得不妥,将军便当听故事了如何?”
“也好。太史请讲。”
李淳风点了点头,说道:“太过玄妙的卑职就不说了。总之从将军的生辰八字来看,只算到如今二十有四,将军该是颠沛流离郁不得志,虽有才华不得伸展,且家道中落父母不全兄弟姐妹各有灾殃,是个极苦极悲的命。可是反观将军如今,英雄少年意气风发,家道繁荣亲属完好,无一应验。”
“哈哈,这的确是有趣。”秦慕白只是笑。
“卑职也是甚觉有趣。卑职虽不最是善长批命看相,但少有如此不着边际的。”李淳风微笑道,“而且卑职相信,就算袁师兄拿着将军的八字推算,也是八九不离十的结果。所以,卑职惊讶之余,十分的好奇,干了一件从未有过的古怪事。”
“什么古怪事?”秦慕白也好奇的问道。
李淳风微然一笑,说道:“卑职也是抱着且玩且乐的心思,把将军的生辰八字,以甲子为轮回重新摸排,大约推算到1380年后的同样八字,便和将军命格了。”
“什么?!”
听闻此语,秦慕白大吃了一惊!
大约1380年后,不就是21世纪初嘛,难道他推算到了我穿越而来时的那一天?
“是的。”李淳风笑道,“但尽管如此,也不尽然相符。23个甲子轮回之后,将军命格高贵与现实无异,但那个命格,虽富贵却不能长寿,必19岁而夭亡。卑职好奇之下再把将军的八字进行了排合,发现了一处异样。那就是,将军该是有两个生辰八字。”
“啊?”秦慕白一时有些傻了眼,哭笑不得道,“谁能一人有两个八字呢?难不成死而复生?”
“不错,就是死而复生。”李淳风斩钉截铁,一点也不像开玩笑,说道,“卑职之所以要乞退左右,就是想问问将军,大约在五年前的冬天,将军是否……遭逢大难,临血光之灾?那时,将军大难不死,正应了后福。若把将军的生辰八字排到那一日,但是大富大贵位极人臣,且风流无边一生艳福之命。将军岂不必告诉卑职是否有此事,只须将军心中自己知道便好。若是卑职推算无误,将军大难不死的一日,当是贞观十年冬,冬月十八辛时。”
秦慕白差点就大汗淋漓。
李淳风这个大神棍,当真是相当牛B啊!他居然推算出我“穿越而来”借尸还魂的日子!……那时,我不正是刚刚泡了个漂亮MM准备享受二人世界,然后莫名其妙的嗝了屁,穿越到大唐附身于秦三郎的身上?
死而复生,改变了命格?
玄之又玄!
“呵呵,将军不必在意,权当笑谈好了。”李淳风说完,连忙拱手笑道,“天机不可泄露,卑职说得太多了。不过将军放心,今日话语出某之口入君之耳,卑职这点本份还是守得。”
“哦,呵呵!”秦慕白笑了一笑道,“李太史说得的确是比较好玩。不过,秦某怎么可能出生于1300多年后呢?可能是某处地方有恙才导致推算有误吧!——不必管这个了。秦某倒是有一事一直有些好奇,想当面在太史这里讨个验证。”
“将军请讲。”
秦慕白笑了一笑,说道:“秦某早先听闻,某一日太史演相天宫推算命数,直将一两千年后的事情都推爻了出来,可有此事?当时太史投入投算一时兴起,不料被袁天罡撞见,于是推你的背提醒说‘天机不可泄露’,你这才打住。你留下的推图与爻辞,因此也称《推背图》。秦某想知道的是,是否有此事?”
李淳风的脸色,顿时变了,差点起身跳走。
“太史怎么了,秦某是不是太过唐突?”
“这……”李淳风如此仙骨道骨气态娴定的一个人,居然大惊失色,目瞪口呆的指着秦慕白惊道,“如此绝密之事,秦将军如何知道?”
秦慕白眨了眨眼睛:“很绝密吗?我好像是道听途说的。”
“啊!!!”李淳风吓了一大跳,“此事,当只有我与袁师兄知道,怎么就……道听途说了?难不成,袁师兄将此事传将了出去?”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秦慕白忍住窃笑,一本正经的说道。
李淳风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喝了一口茶,摇了摇头叹道:“将军神通广大,卑职也就不再多问了。既然将军已是知情,卑职肯求将军,勿要将此外泄如何?”
“这是自然。”秦慕白点头应允。
现在可是封建时代,要是让君王知道有人将百年千年后的国运都推算了出来……这个皮,可就有得扯了!
“其实卑职之所以主动找到将军,也多少与这推背图有关。”李淳风突然话锋一转,说道。
秦慕白好奇的眨了眨眼睛:“如何说?”
“简而言之就是,卑职曾经推算的出来的天运气数,到今天突然发生了一些十分异样的改变,导致今后的推算全部生误,并不准确了。”李淳风说道。
“哦?这太有意思了!”秦慕白笑道,“天运气数这东西,还能改来改去的?”
“能。但只有一种办法。”李淳风认真的说道。
“何等办法?”
“天生异物。”李淳风说道,“就如同祈福禳灾一样,要改变一个人的命理寿命,也并非是完全不可能。只要把准了命进行祈禳,就有可能办到。但是天理运数这东西,却不是人力能为。除非……是上苍有意将其改变,就赐下天生异物,改变现实的天运气数。比喻古来传说的凤鸣岐山,麒麟降世,这些都是。”
秦慕白点头笑了一笑,说道:“那近年太史可有听说,何处有黄龙现世或是凤凰涅盘?”
李淳风双眼略微一眯死盯着秦慕白,摇头,一字一顿道:“就算有人献来什么祥瑞,也多半是子虚乌有欢讨君心。但是卑职斗胆对我大唐的天理命数进行了重新排布,发现,贞观十年冬月十八辛时长安西北昭陵附近,天赐祥瑞。”
“噗!”
秦慕白一口茶水,就很没形象的喷了出来!
那不就是我秦某人,穿越而来时的——时间和地点么?
我靠,我秦某人……天赐祥瑞?
李淳风这个大神棍,有两把刷子!
“巧得很,将军。”李淳风呵呵的笑道,“那正是卑职给将军排命之时,算定的将军大难不死之日。卑职再一打听,五年前,将军的确是在昭陵供职。如此……卑职就当真不敢再铺排下去了。泄露天机,罪不敢当啊!”
“哈哈哈!”秦慕白用大笑来掩饰自己的惊诧,笑道,“没想到,这算命也能如此好玩。李太史,秦某算是领教了。听太史刚才的话,换句话说就是大唐的国运气数乃至千年后的发展趋势,都因秦某而改变了,是吗?”
“是。”李淳风凝视着秦慕白,似笑非笑,“所以,昨夜算完将军的生辰八字后,卑职就将那推背图给烧掉了。既已是废纸,还留之何用?今后,卑职也不会再干推算国运气数这样的事情。一则罪犯欺君,二则泄露天机。今日,若非是将军主动提及推背图,卑职也不会说起此事。打往后,你我二人都不必提及此事,今日之谈话,也权当茶余饭后听闲话,如何?”
“行。”秦慕白回答得挺干脆,自己也不由自主的吁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