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 条例
推演从上午就开始,直到太阳下山仍在继续,一屋子的军官连午饭时间都是在推演桌旁度过的。天色暗下来,一个参谋军官默默地点燃蜡烛,火光映照出一张张严肃而关注的面容。屋里的每个人都很清楚推演的重要意义,它能帮助将官做出战场预判,从而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叛军开始攻击……”一个参谋军官拿起骰子扔出去:“六!”
对照着规则表,那个参谋军官读出结果:“叛军连续发动三次夜袭……”他抬起头对苻天俊说道:“符千总请扔骰子。”
等苻天俊掷骰完毕后,其他的参谋根据规则表报出最终战果:“丁队被重创,退却,叛军攻击辎重,两个队被消灭,三个队退却。叛军天明继续进攻,符千总请投骰子。”
又一次读出结果,虽然屋里没有人说话,但是周洞天已经是满脸沮丧。叛军不但重创了他后方的部队,切断了长青营的补给线,更拦住明军的退路,将长青营整个包围起来。这肯定会严重影响到进一步的行动。无论下一步如何演变,恐怕都是明军不能接受的结果。看起来,今天的推演结果否决了原计划中长青营的快速推进。
周洞天考虑良久,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而是直起身体,似乎准备放弃。围观的军官们虽然没说话,但是从大家的表情上看也接受了这个结果。演变到这一步,足以说明原计划里长青营长驱直入的预案过于草率。
苻天俊的表情一下子显得轻松起来,虽然他不知道军方的预案,不过他能大致猜到明军的计划。苻天俊扮演的叛军一直谨慎地稳步后退,直到明军补给线拉到极限后,他才用埋伏着的大批游骑小队围攻后方的明军,担任后方掩护的明军兵力有限,终于被他抓到空子予以重创。战斗结束的喜悦,一下子冲散了压在大家心头的紧张,随即大伙儿就感到铺天盖地的饥饿,空腹推演到现在实在太辛苦,军官们纷纷露出放松的表情,帐内的严肃气氛一扫而空,开始讨论食堂的饭菜。
“等一下。”许平一直在默默沉思,他突然打破屋内的寂静,全屋人一下子都把目光移到他的身上,许平大声命令道:“复原前一回合的状态,我对本回合的结果有异议。”
听到裁判的命令后,参谋们七手八脚地把棋盘恢复到叛军发动进攻前的状态,许平凝视着棋盘像是在自言自语:“叛军一夜连续夜袭了三次?天明还有一次?”
“是的,大人,投出的是六。”刚才的那个参谋军官小心地审视一眼规则表,大声报告道:“是三次夜袭,大人,结果没问题。”
“我没说你读错了,”许平皱眉看着棋盘上的棋子,围攻明军的众多叛军棋子都是标定的游骑哨探,“我亲眼见过叛军的游骑哨探,他们没有这样的能力,改为攻击一次。”
“规则表上……”那个参谋军官低声反对道。
“改为一次。”许平打断那个人的争辩:“我不管规则表,改为一次!”
“遵命。”参谋军官指引苻天俊再次投骰子,这次叛军只是与明军展开对道路的争夺,虽然影响到明军对道路的使用,但是并没有切断它。
可是许平仍然不满意,他大声问道:“为什么又投了两次骰子?”
参谋官连忙解释道:“大人,第一次是一次夜袭,天明后叛军又发动了一次攻击。”
“我说了改为一次,取消掉天明后的这次攻击!”
许平的话引起一片嗡嗡低语声,而那个负责规则表的参谋仍在据理力争:“大人,叛军棋子的速度高于明军棋子,所以应该有一次先攻权的。”
“我知道规则,但是这个规则不符合实际。”许平不为所动地命令道:“取消这次进攻。”
另一个裁判吴忠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是屋子里唯一有权质疑许平决定的人:“克勤啊,推演就是推演,我们不能一看推演对我军不利就去修改它。”
许平反驳道:“子玉兄,我并不是因为对我军不利才修改的,而是事实如此。”
许平的口气有些刺激到吴忠,他不像方才那么平心静气:“克勤,你觉得叛军组织力不够,所以取消了两次进攻,我也认可了。但是现在又要取消叛军的速度优势,原本四次进攻被减少到一次,这个太过分了。”
许平沉默一下,转身对管规则的参谋说道:“叛军可以先攻一次,但是不可以取得任何战果。”
“许将军!”吴忠的声音不知不觉抬高起来,他叫道:“那这次进攻有什么意义?”
“我亲身与叛军的游骑遭遇过,我也看过很多报告。叛军的游骑平时都是以几个人、十几个人为单位零星行动,他们本来就不可能组织发动一次数百人的大规模攻势。更何况这些贼兵一般都是不穿盔甲的轻骑兵,只携带着少量的弓箭、火药和短兵器。我不管棋子上标明的攻击力是多少,事实上他们既缺乏能够统一指挥大规模进攻的指挥官,也没有这样的意愿和能力。”许平说着看了一眼旁边不知所措的苻天俊,冷冷地评论道:“本将认为,符千总在战棋推演中利用规则漏洞得到的利益,是叛军不可能在实际战场上得到的。”
许平深吸一口气,对着全屋的人讲道:“至于我拒绝承认这次进攻的任何战果,是因为在实际战场上,他们这样做无异于自杀行为。诸君可以自行判断,如果叛军真的在天明时,用这种散兵游勇对我营成建制的部队,对我们装备了铠甲、长枪、火铳甚至还有火炮的部队发动进攻,他们的下场会是什么?他们可不可能取得战果?”
“我们的职责是进行推演,并把结果上报给新军参谋部,而不是根据个人喜好自行决定结果。”吴忠彻底被许平的态度激怒了,他大声地发出威胁:“如果许将军坚持这样自行其事,我不会在推演结果上签字的!”
许平默默地与吴忠对视,后者从他的眼睛中看不到一丝的妥协。忍无可忍的吴忠重重地一拍桌子,拿起自己的头盔,愤愤然地拂袖而去。
许平缓缓转回身,看着满屋鸦雀无声的参谋军官,说道:“我们继续。”
……
转天一早,许平就把厚厚的推演报告书递交给张承业。长青营的营官细细地读着,无声地念着其中的关键判断,还偶尔向许平询问上两句。报告的最后几页是许平写的推演总结,他对整个计划的观感、推论和改进建议,这一部分张承业看得尤为仔细。读完后他轻轻地把最后一页合上,抬起头来直视着许平,问道:“结论就是可行,对吧?”
“是的。”许平简短地答道。
张承业轻轻拍打着桌上的报告,对许平说道:“吴将军昨晚就找过我了,他宣称不会在这份报告上签字。”
这原在许平的预料之中,他严肃地点点头,道:“那么大人会签字么?”
张承业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道:“在我决定签字或是不签字之前,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末将确实修改了推演中的一些步骤,但是末将以为这些修改都是在裁判的职权范围内。”
“裁判确实有权对一些推演步骤进行修改,”张承业身体猛地前倾,两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握在一起:“但是那只能是重大的不合理命令,而不是规则本身。”
所谓重大的不合理命令,在新军条例中,是指通过一些场外因素获得不应该知道的信息,从而做出的判断。比如,扮演某一方的参谋人员,根据对方扮演者的表情变化而猜测对方的虚实,或是根据对方查看规则表的注意力所在,判断对方隐藏在手里的棋子。如果裁判认为,一个决定是根据诸如此类的场外因素而做出的,那他就有权要求扮演者做出合理解释,甚至直接宣布命令无效。
许平毫不犹豫地迎着张承业的目光,道:“末将以为,让十几队互不统属的游骑哨探发起协同进攻,就是重大的不合理命令,所以末将不承认在这种命令下所取得的战果。”
“推演并不完善,每天新军教导队都进行无数的推演来完善规则。如果你对规则有任何意见,都应该按照正规的途径把你的意见上报,而不是在推演中自行修改规则。”张承业说完后一阵摇头,道:“参谋部要求的报告是建立在这些规则上的,参谋部要看到的是根据这些规则做出的推演结果。如果这就是你的理由的话,这个报告我不能签字。”
“大人,末将在教导队学习战棋推演时,宋教官首先就声明,推演的意义是在于帮助指挥官做出正确的判断,这也是明文写在推演条例那本书的扉页上的。”许平平静地和张承业对视着,后者正严肃地看着他,全神贯注地等着他的下文。许平道:“末将以为,推演是帮助我们得出正确的结论,而不是让我们去对明显荒谬的结论视而不见;推演是要帮助我们完善计划,而不是让我们去做出荒谬的计划;这个推演结果很可能决定了新军参谋部给长青营的具体命令,不但影响整个战局,更关乎本营在战场的命运。于公于私,末将以为都应该给参谋部一个更贴近实际的报告。不知道末将的话,大人是不是认可?”
张承业紧闭着的嘴微微一撇,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视线转向一边。许平也不再说话,而是等候着长官的决定。两个人就保持着各自的姿态陷入沉默中。
在张承业再次开口前,他又一次举起那份报告,沉甸甸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他对许平说道:“如果这个计划被否决,我不知道参谋部会有什么新的打算。但是如果你错了,参谋部根据这个结果下达正式的命令,那么我营就有被包围的危险,你可明白?”
“大人,如果我营被叛军主力从侧翼攻击,那么后路确实可能会有危险。但是想靠十几队游骑切断我们的粮道、阻断我们的退路,这绝不可能!”
“许将军,你敢说没有万一么?”
“大人,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情。”许平看着张承业手中的那份报告。这份推演他一直做到昨天深夜才结束,后面的总结更是他的心血结晶:“但是末将以为,如果一万次里有一种情况会发生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另一种情况只会发生一次,那我们写在报告里的,应该是那种会发生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情况。”
“宋教官跟我说过,你的口才是很好的。嗯,对了,贺将军也说过,你的话总是能打动人心。”张承业把报告放回桌面上,垂下眼看着它,道:“但是你应该再写一份正式的报告,把你对现有规则的质疑上报。”
“回大人,末将已经写好了。”说完许平就从怀里又掏出几张纸,把它们呈递给张承业,当其他人在完成推演报去吃饭睡觉时,许平仍连夜工作,把自己的想法和改进意见尽数写出。
张承业伸手接过许平的另一份报告,把它平放在一旁。他又翻开那份推演报告,提笔署上自己的名字:“这份报告本将认可了。”
“谢大人。”许平紧跟着又是一抱拳:“末将告退。”
“嗯,去休息吧。”把推演结果装进公函袋后,张承业埋头翻看着许平的第二份报告,头也不抬地说道:“年轻气盛是一件好事,但是应该用在敌人身上,而不是用在自己人身上。以后要注意和同僚说话的口气。”
“谢大人教诲,末将明白。”
……
“张伯伯久经战场,他是爱才啊。”听许平叙述了一遍经过,黄姑娘先是感慨不已,略一沉思后又盯着许平说道:“许将军其实很狡猾,这招好像已经用过一次了,在德州对贺叔叔说的话好像也类似。”
“本来就是堂堂正正的道理,何来狡猾一说?”许平笑道:“唯有大公方能无私,贺将军是这么评价我的。”
“欺心的骗子……”黄姑娘笑道:“贺叔叔向我爹转述许将军在德州城下的那番慷慨陈词时,可是非常受感动啊。”
许平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黄姑娘又评论道:“但是话说回来,条例就是新军的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像许将军这样敢于修改的人很少见。”
“末将也认为条例制定得非常好。”许平脸上全是敬佩之色,口气也非常诚恳:“一个人只要能通过教导队的考核,熟记条例,那么一旦上了战场,十次里他至少可以做出五次中规中矩的判断,剩下的几次也不会太差。而其他各军没有这些复杂的条例,大部分官兵十次里能有一次不犯错就很了不起了。如果没有条例可以遵循,那么只能从实战中一点一点地摸索。就算有少数人能积累起经验,达到十次里有五次判断正确,不知道在此之前已经付出了多少代价。”
“但是?”黄姑娘盯着许平抢先替他说出转折词。
“但是,”许平一笑,道:“大多数新军官兵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忘记了侯爷制定这些条例的初衷。”
“所以英明俊武如许将军这般的,自然就不能受条例的束缚喽?”黄姑娘拖着长音,句末的音调也提得高高的。
“小姐谬赞了,许平愧不敢当。”嘴里虽然这样说,许平脸上可没有一丝羞愧的意思,显然把黄姑娘的挖苦尽数当作赞美收下。
不等许平再故作谦虚,黄姑娘就飞快地告诉他:“随后三日,请许将军自行练剑吧,有一个姐妹要出阁了,我要去和她说几句体己话,帮她做点针线活。”
许平奇道:“小姐也会做针线么?”
黄姑娘反击道:“总比许将军的剑术要强多了。”
许平大笑起来,笑过后他追问道:“不知道小姐的那位闺中之友,末将可曾识得?”
“许将军当然不识得!”黄姑娘瞪了许平一眼,道:“我想许将军大概是问她的府上,那个许将军也许知晓……”
黄石有个义弟名叫张再弟,就是他的一个女儿即将出嫁。黄姑娘感慨一声:“张婶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张叔叔就娶妾生子,现在家中甚是不宁。”
许平不知道这是黄姑娘在同情姐妹,还是有感而发,所以没有搭话。不过他记得黄姑娘的两个庶母都逝世很多年,镇东侯府应该没有这样的问题。在许平胡思乱想的时候,黄姑娘又伤感地说道:“家严曾说,人想一天不安宁,就打家具;想一年不安宁,就盖房子;想一辈子不安宁,就娶二娘。”
虽然许平不知道黄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他很确信这是镇东侯在有感而发,黄姑娘说完后似乎也自觉失言,回头正好看见许平脸上表情变幻,怒道:“话虽这样说,但我爹娘自然不一样。”
许平忙不迭地把头点得如同鸡啄米:“那是,那是,当然。”
黄姑娘似乎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女子就不能传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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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读者用来猜测的外传,都属于作废设定,例如那个什么《宫变》已经是作废了两年之久的设定了,其他很多外传也一样,很多我甚至都忘记曾经有过这样的设定了,结果又被热情的读者们找到了……
至于我博客上的外传、窃明里的外传,不是全部设定都被推翻,但是还是有些差异的,一切变动,都以本书最终设定为准。提前声明,免得到时候看到不符又说我诈赌。
第二十四 临行
这个问题在许平看来很简单。中国自古由父亲决定孩子的血缘,所谓“父精母血”的说法深入人心。这个理论认为,母亲只不过类似于胎儿成长的培养皿。
许平自然而然地说道:“人当然是要姓父亲的姓喽。”
黄姑娘大声道:“我爹说,孩子是从父母两边各继承了一半。”
但许平却很不以为然,随口反问道:“那为什么不论男女,都是长得像父亲呢?”
黄姑娘不服输:“不对,孩子也是像母亲的。”
在许平看来孩子被母亲血脉滋养十个月,长得有些像自然毫不奇怪,不过他不想争下去,微笑道:“确实也是有一点像的。”
“我爹说过,父母两边都是祖先。”
从语言学来说,如果一种社会关系没有独特的专有名词,那就意味着这种社会关系是为绝大多数人所漠视的,在绝大多数人心中对这种关系也是没有概念的。传统的中国人因为对父系的重视,在汉语词汇中有父亲、祖父、曾祖父、高祖父、太高祖父等一系列定义严格的名词。出于对母亲的尊敬,关于母亲的父系方面词汇也较多,比如外祖父、外曾祖父、外高祖父。但与之相比,母亲的母系方面,延伸就要短得多,母亲的母亲的母亲就已经没有一个特定的名词来称呼;相对应的,外孙女的儿女也不具有专有名词,显然两者之间的社会关系已经距离遥远。
明朝人基本都知晓母亲娘家的姓,一部分人知道姥姥和祖母的姓,但是对绝大多数明朝人来说,姥姥或者祖母的母亲姓什么,已经不得而知。
太高祖父——说到这个词的时候,许平和其他明朝人的心中都会油然而生一种崇敬。正是这个人,从高高在上的神灵一般的祖先手里接过家族不朽的姓氏,再传递给子孙。他们从父辈手中取得姓氏,并把它交给自己的妻子。而母亲的母亲的母亲,这概念在人们心里已经淡得陌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心中惦记着的是她的儿孙及其后代,而不会去想外孙女的后代。
许平很难接受黄姑娘的说法,问道:“不过……不知道小姐府上祭祖时,是祭拜黄家的先祖呢,还是……嗯……把许多系的姓氏都一起祭拜?”
黄姑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又道:“不是也有入赘一说吗?可见母家也是祖先。”
假如许平好梦成真,黄姑娘就会改为姓许,从黄某某变为许黄某某。在黄小娘子变成许家娘子的同时,许平与黄姑娘共同分享他的祖先和姓氏。但是假如许平入赘到黄家,虽然许平不会改为黄许平,但一旦他成了黄家女婿,许家娘子也就不会存在。对于入赘、抛弃祖先的行为,许平一向是很鄙夷的。不过这并非问题所在,问题在于黄姑娘的这个说法还是在狡辩,即使入赘也不存在拥有很多系祖先的问题。
幸好,关于祖先的讨论到此为止。许平很高兴黄姑娘没有在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上继续下去,而是又开始了练习剑术。今天黄姑娘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她把许平打了个满头包。
看到许平回营时沾了一身白粉,额上还有个包。晚上吃饭的时候,曹云用异样的眼色看着他:“我原来还不知道,你居然如此争强好胜。”
“什么?”许平完全不得要领。
曹云一言不发,仔细地打量着许平额头的包。
江一舟点头附议:“许大哥这些日子练剑真是辛苦了,有名师指点,一定很不错吧?”
许平脸涨得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中暗自埋怨在外面放哨的秋月太粗心,竟然没发现有人窥探。
江一舟犹自喋喋不休地说道:“许大哥大概什么时候能练成啊?什么时候露一手给我和曹兄看看啊?”
余深河在一旁闷头吃饭,抬头扫了许平一眼,道:“这不干我的事,许大人你从来没有提醒过我一声。”
“是啊,这些日子我和曹兄天天看见许大哥去练剑,今天就去问我大哥你们到底练得怎么样了。”江一舟咧着大嘴,得意洋洋地说道:“结果我大哥一问三不知,我们这才知道是另有其人。我原来就想,就凭我大哥那三脚猫的庄稼汉把式,许大哥找他能练出什么来啊?”
余深河继续吃饭,低低哼了一声,没有反驳。
“是金将军么?”曹云好奇地问道。
“肯定是金将军啦。”江一舟很有自信地做出判断,又冲着许平一笑:“以前比剑的时候,许大人总说输了也没啥,原来全都记在心里啦。金将军的武艺我们也都见识过了,不知道许大人什么时候要找我们来报仇啊?我已经做好当剑靶子的准备了。”
许平见伙伴们并没发现自己的秘密,心中放宽,不搭理江一舟继续吃饭。但今天他一直有事压在胸口,这顿饭吃得也是没有滋味。
周洞天的位置稍远些,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那份报告递上去了?”
“张将军认可了。”许平心不在焉地答道,筷子放进嘴里,却没有夹上来几粒米。
此时曹云已经吃完饭,见许平又一次把顶着几粒米的筷子塞进嘴里,瞪着他问道:“你有心事吧?”
“啊,没有。”许平把自己拉回到身边的世界,专心吃了两口饭,思路又开始游走,随口问道:“你们对入赘怎么看?”
“这种事还用问么?”曹云鼻中发出嗤声,鄙夷地说道:“记得刚从军的时候,我曾对你开玩笑说,要是有个富家小姐看上我老曹,哪怕入赘我也认了。结果被你教训了足足有好几天,说什么卖自己也就罢了,居然为了几个臭钱把祖宗和子孙都卖了,还说这种念头就连想一想也不该有。”
许平扒拉着饭菜,茫然道:“我现在想想,老曹你当时的想法也是有道理的。”
曹云哈哈大笑起来,道:“原来老许你正在做白日梦,快醒醒,太阳还没下山呢。”
……
“着!”
随着黄姑娘一声呼喝,许平肩上被重重地敲了一记。今天他显得异常漫不经心,这让黄姑娘很不满,脸上也显出怒容:“许将军,你回营后自己可曾练过一次吗?”
许平仰天长叹:“公务繁忙啊。”
“许公子,你的反应其实挺快的,”黄姑娘正色对许平说道:“可是你太心不在焉了。我敢说你除了在这里的时候,平时连剑柄都不碰的。”
“如果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我连这时候也不会碰剑柄。”许平心中如是想着,嘴上却说道:“累了,休息片刻吧。”
“才练这么一会儿就累了?”黄姑娘叫起来:“我大哥、二哥练剑,每次至少半个时辰,中间也不休息。”
许平只好勉强再次拉开架势,黄姑娘盯着他那有气无力的样子看了一会儿,赌气地把剑一扔,叫道:“算了,不练了。”
黄姑娘不高兴地大步走到树荫底下,坐在石头上。许平缓缓走过来的时候,黄姑娘把头撇向一边不理他。许平赔着笑问道:“小姐这几天和闺友畅谈,可谓乐乎?”
“啊,这个嘛……”说起张家出嫁的女儿,黄姑娘的兴致一下子又回来了。男家送了哪些聘礼,女家准备了什么嫁妆,全家人如何忙得不可开交,她说得津津有味,许平一直耐心地听着。
“张家的三个姐妹都和我很要好,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每次我去她们家的时候,她们三个人都围着我,让我讲点外面的事情。我给她们讲了我去过的一些地方,我看过的大山、大海。许公子去看过海吗?那真是一望无际,让人心旷神怡啊。我还给她们讲大哥、二哥和金家哥哥、贺家哥哥练武的情景,她们都非常喜欢听。可是我叫她们去街上走走,她们说什么也不去,张婶从来不让她们出门,到我家玩都不成。”
黄姑娘说着说着,就从眉飞色舞变成了伤感:“记得前几年张家大姐成亲的时候,我很想去看看她穿上嫁衣后的样子,也想看看她和良人拜堂时的样子,但是爹妈都说我不能去。现在二姐要嫁人了,我还是不能去。二姐平常和我无话不说,在她大喜的日子,我连贺喜的机会都没有。张叔叔会带着张家小弟去参加喜宴。她们姐弟的关系不太好,平时连一句话都不说,可是她的小弟能去。等到三妹结婚的时候,想来我还是没有机会去喝杯喜酒吧,我真的很想去喝一杯姐妹的喜酒啊。”
许平不是很理解黄姑娘的想法,他甚至不明白黄姑娘为什么这样感伤。毕竟喜宴上有那么多陌生男人,一个年轻姑娘当然不好抛头露面了。许平在心里默默地把黄姑娘的伤感归为少女情怀。
“张家大姐出嫁以后,第一次归宁只在家里住了两天。我事先得到消息,赶去见她一面。第三天她婆婆就派人把她接走了。听说她婆婆不让她在娘家住,以后再回家,都是当天来当天走。张婶多么想她,也不能说留她住一天。我去过大姐的婆家,她婆婆虽然客气,但看得出来不乐意我登门。好几年了,我再没看见过她。二姐的婆家听说是个书香门第,规矩就更多了,她出嫁以后,也许今生今世不能再见面了。”黄姑娘越说声音越小,话语里似有无限感触。她带着几分哀伤地轻声自问:“为什么女儿就不能传家呢?”
许平虽然不理解黄姑娘为怎么有这一番长篇大论,但是最后这个问题他可是听得很清楚。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几天来剧烈的心理斗争顿时又涌上心头,他咬咬牙,说道:“这三天来,末将一直在考虑小姐的话。”
“哦?”黄姑娘不明所以地看着许平。
许平眼睛盯着脚下的地面,鼓起勇气强迫着自己说道:“末将再三思考,假如有别家小姐青睐,要末将入赘,那末将觉得还是不太合适。”
黄姑娘仰着头,仔细地打量着许平,竖起耳朵听他要说什么。
这时许平微微抬头,看见黄姑娘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正瞧着自己,他认为这是对方在等待自己的表白,便一狠心道:“但是如果有个女儿随外祖的姓,末将觉得倒是……倒是可以。”
黄姑娘心中十分迷惑,所以加倍用心地去听,试图搞明白许平在说什么。而在许平看来,这是对方不满意的表现,他决心豁出去了,道:“如果有两个女儿……嗯,她们都跟外祖的姓……嗯,也不是不能考虑。”
在许平看来,黄姑娘几天前说的话含有明显的暗示,似乎倾向于招男方入赘,许平以为这是她择婿的先决条件。对明朝人来说,无论许平还是其他人,听到黄姑娘无意中说的那些话,都难免会得出类似结论。虽然许平心中爱煞了黄姑娘,但是让他同意把一个儿子送给黄家做后人,他还是办不到。再说许平想到黄家已经有三个儿子了,再来抢许家的后人实在太没有道理。许平心中患得患失,想了好几天才下了决心,准备强忍悲痛,承诺放弃对一、两个女儿的权利。实际在他承诺的这一刻,被他放弃的还有男子的尊严。在明朝,孩子不跟父亲的姓,说出去可是会颜面扫地的。如果许家的孩子真的姓了黄,这种事会成为无数人饭后茶余的谈资。
黄姑娘缓缓站起身,她终于搞懂了许平到底在说些什么。许平已经因为羞愧和自责而深深埋下头。
听到一声轻轻地呼唤:“许公子。”许平咬着嘴唇勉强抬起头,巨大的耻辱感让他脚下都有些站立不稳。面前的黄姑娘没有因为害羞而面生红晕,也没有斥责许平无礼。
黄姑娘用温柔的声音说道:“许公子,我很开心。”
听起来似乎交易已经接近完成。许平就像是那些刚和魔鬼签订了契约、出卖了自己灵魂的人一样,心中既有追悔莫及的痛恨,也夹杂着丝丝成功的喜悦。但很快前者就占了上风,许平又一次悔恨地把头垂下,心中充满了对祖先、对未出世的女儿的负疚感。
“许公子的那个义妹,就是赵家的女儿,她五岁以后就很少出过门。除了偶尔跟着家人去庙里烧香,平常也就是在内院走走,有男仆人的外院都不去,甚至……甚至院子里种着好几株牡丹,她都不知道。她成亲以后,肯定是个贤妻良母,不出大门一步。我每次去看她,想想她过的这日子……”黄姑娘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让自己沉浸在想象中:“每次想到如果我也和她一样,我就不寒而栗,我就不能呼吸。”
黄姑娘脸上突然飞红,她避开许平的视线,垂下眼睑道:“我虽然生于侯府,爹娘都很宠我,但我并非不明事理,我不会向……向我的意中人提出非份的要求。”
“啊,啊,啊。”许平支吾几声,苦笑连连,自嘲地说道:“原来是末将自作多情了。”
“许公子,”黄姑娘又羞涩地重复道:“公子刚才的话,让小女子非常开心。”
黄姑娘的声音让许平心旌动摇。
“许公子有所不知,我喜好的是骑马、搏击之术,对于女红、烹饪并不精通。”
许平礼貌性地说道:“小姐过谦了。”
“我娘烧得一手好菜,总想传授给我,可是我不耐烦学,也记不住。”黄姑娘说到这里,露出调皮的笑容:“我爹就说,不爱学就别教她了。还说,如果做菜做得好了,未来的夫婿万一吃上瘾,就得时时下厨。要是我什么也不会,或者做得很差,夫家就只好请厨子。至于针线、刺绣,我爹也是一样的说法,不喜欢学就别学了,如果我不会做自然不用受累了。”
许平听得也是一笑,道:“侯爷高瞻远瞩,非常人所能及。”
“别看我爹这么说,其实我爹的烹饪比我娘还要好。”黄姑娘说着就笑起来,把家中的这些趣事告诉许平:“据说先祖父、先祖母都很会做菜,家中只有我爹一个儿子,两位老人家就倾囊相授。逢年过节的时候,我爹总是亲自下厨,做两道菜给家里人吃。每当这时他就对我们说:这就是为什么不让我儿学做菜的道理。”
许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再用一句恭维来表达他的心情:“侯爷确非常人。”
“我爹年幼时,他的姨姥姥曾为此责备过祖父母大人,说不要教儿子做饭,将来好让媳妇做。事后祖父对祖母说,要是儿子、媳妇都不会做饭,那两个人该怎么办呢,难道天天出去吃馆子不成?或者媳妇出门,儿子又该怎么办呢,难道饿着不成?我姑姥爷是福建人,所以我爹还学了几个福建菜。”
黄姑娘叙述的时候一直在笑:“我爹还会些针线,虽然不敢说多好,但是钉扣子、缝补丁都不用别人代劳。”
许平感到镇东侯的家庭非常有趣,老人家居然担心儿媳妇不会做饭,许平还真没见过谁家的闺女不学做饭。至于男子拿针线就更闻所未闻了,无论如何这种事被人看见都会被耻笑的。许平跟着舅舅生活,每当衣服破损后,舅舅总是送去邻居家,请邻居的婆娘帮着缝合、打补丁。
镇东侯的家庭关系也很奇怪,又是姨姥姥,又是姑姥爷,听起来似乎双方的表亲都来往甚密。姨姥姥应该是镇东侯母亲的姨妈吧,竟然会跑到黄家去指手划脚,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啊。看起来镇东侯的家教如此古怪并非自这一代始,而是颇有渊源可溯。
远处传来一声尖叫,许平和黄姑娘对视一眼,心说不好,连忙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赶去。
正看守马匹的秋月满脸惊惶地告诉他们,刚才她正蹲在一棵大树下看蚂蚁搬家,忽然听到路边传来一阵悄悄的脚步声。秋月抬头一看,发现几个大汉正鬼鬼祟祟地走来。
秋月吓得突然跳起来,发出尖叫。那几个大汉被惊得呆住,怔怔地看着她。秋月认出其中有几个是以前在少保楼前见过的人。那几个人片刻间也认出了秋月,立刻使个眼色,把惊疑不定的同伴们扯住,回身就走。由于金神通和许平始终守口如瓶,曹云等人至今也闹不清赵小娘子的底细,但前些日子巧遇的情景他们是不会忘记的。
刚来的那几天,许平还比较小心,但渐渐地就松懈了,以为没有人注意他们。今天前来的路上,许平只顾思虑入赘的事,放弃女儿的姓氏令他心中发愁,竟没注意到有人尾随。
黄姑娘和秋月二人匆匆离去后,许平满怀郁闷地返回营地。晚上吃饭的时候,桌上的气氛自是非比往常,不过这倒在他的预料之中。大家都一言不发,只有许平大吃大嚼,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曹云率先打破沉默,一本正经地问道:“许大人打算改姓什么啊?”
这话顿时引发一片轰然的笑声,江一舟笑得抱着肚子趴在桌子上,断断续续地说道:“那天许大人说入赘,我还没明白什么意思,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为了几个臭钱不但卖身,还把祖宗和子孙都卖了!”曹云慷慨激昂地发表起演说来:“别说是一般的富贵之家,哪怕就是贺将军、金将军,哪怕就是侯爷招我入赘,我也是决不答应的!”
曹云掷地有声的话引起一片啧啧赞同声。还有人拿腔做调地说道:“许大人每天练剑,一练就是半天,不知道是哪位将门虎女,能指导我们的许大人啊。”
“你还真信是练剑啊,孤男寡女一处就是半天,不知道都练的什么剑啊?”
“当然是男儿之剑……”
许平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拿筷子指点着曹云道:“第一,侯府的千金肯定看不上你曹云;第二,就算侯府招我入赘,我也是绝对不会去的。”
曹云满脸的鄙夷,眼睛飞快地上下打量着许平:“你倒是想啊,侯府的千金看不上我,难道就能看上你不成?”
许平不再搭理他们,把碗高高举起,仰着脖子飞快地把饭吃完,在一片闹哄哄声中离开了食堂。
转天黄姑娘没有出来,许平倒是不着急。他估计黄姑娘可能是在生自己的气,因此也没有放在心上,等到太阳偏西后就自行回营。可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都一直没有人影,虽然许平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但是苦思再三,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侯爷前日从山东回来,新军即将向山东用兵。”六月二十四日上午,张承业召集许平、吴忠和一群参谋军官开会,向他们展示新军发来的最新命令。这次的命令基本是建立在前次的计划上,但是比那份计划更要具体,而且透露出的信息也更多,包括山岚营被安排在长青营的侧翼为友军。张承业已经六十四岁了,他的盔下已经是两鬓花发,不过他的臂膀却像壮年人那样孔武有力,声音也如同洪钟般响亮:“山岚营的方明达方将军,本将已经认识很多年了,为人沉稳刚毅,必定会和我们配合得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