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彷徨(1 / 1)

虎狼 灰熊猫 9603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二十节 彷徨

  听说了这个消息后,蒲观水往参谋部跑得更勤,一定要金求德给他一个出兵的准信。金求德对此不胜其烦——兵部尚书那个老头子拿不出办法只会哭,难道我也学他那样,光喊口号不考虑后果么?

  “如果开春才出兵的话,那不能立刻解围怎么办?”

  “开封城不会因为粮食一尽,马上就陷落,如果……如果高巡抚仔细筹划的话,我认为四月以前开封都能坚持,甚至四月都可能挺过去,那时我们的准备就会非常周密,解围也有绝对的把握。”

  蒲观水紧盯着金求德的眼睛,沉声问道:“金大人,您的仔细筹划是什么意思?”

  金求德一言不发。

  蒲观水咬着牙,追问道:“金大人口中的仔细筹划,是不是吃人的意思?”

  “我不是高巡抚,我不知道高巡抚会怎么筹划。”金求德面不改色地迎着蒲观水的逼视,眼中的神色却像是在说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金大人您怎么能这么想?”蒲观水愤怒地一拍案。

  “我是侯爷委任的参谋长,”金求德语气里不带丝毫感情,冷冰冰地道:“我必须首先为新军考虑。”

  “对此我决不能同意!”蒲观水大叫道:“我要去面见侯爷。”

  “请便。”

  当天晚上黄石把金求德叫到他的府上,面对镇东侯和激愤不已的蒲观水,金求德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那就是开春前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兵。金求德要求镇东侯一定要顶住朝廷的压力,给新军留出足够的准备时间。在前日的朝议上,天子和阁老们在确定全力给开封解围后,只好同意新军各营扩编到每营四千人,这对新军来说算是一个不小的胜利,也是不幸中的大幸。金求德已经拟定好全面的扩军整编计划,这个计划将在明年正月里完成,到时候新军将会有九营近四万人,除去必须停留在山东的三营,可以用于河南前线的部队将达到六个营。

  在蒲观水面前,金求德还是有所保留,他私下向镇东侯建议,明年二月新军南下后不要急于进入河南,而是先用一个月彻底打垮山东叛军。这个军事行动最迟不晚于三月底就可以结束,到时候新军就可以全数投入河南作战,四月初着手给开封解围。

  镇东侯对此未置可否,不过以金求德的观察来看,镇东侯也觉得一次准备充足的解围是最有效率的作战方式。蒲观水关于吃人的指责对镇东侯的触动不小,但金求德觉得,仅此还不足以让镇东侯下定决心提前发起作战,当天晚上的争吵最终不了了之。

  第二天一早,金求德就又和参谋们开始工作,他听到卫兵报告蒲观水又来求见,金求德捏捏鼻梁,无可奈何地吩咐道:“带蒲大人去我的营帐,我马上去见他,你们继续工作。”

  “金大人,我认为你的计划是不可以接受的。”见到金求德后,蒲观水开门见山地说道。

  “蒲兄弟请坐。”金求德示意红脸大将不妨坐下说话。未等蒲观水继续开口,金求德就先坐到自己的椅子上,端起茶碗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对方继续昨晚的话题,心思其实已经飞去属下的参谋那里。

  “……立刻就要五千把燧发枪,最好下个月内就能送到京师,需要派人多去催……铠甲不再需要了,面对许平时这个东西完全没用。”金求德低头玩弄着手里的茶碗,心里只顾思索编练新兵的事情,嘴里哼哼哈哈地应付着蒲观水,直到被对方一句石破惊天的话打断思路。

  “昨天我已经去拜会过魏阁老了,他答应为我安排面圣。”

  金求德抬起头,眼神渐渐凝聚起来,变得锋利无比:“蒲兄弟,此事你并没有取得侯爷的许可。”

  “是的,我是擅自去见阁老大人的。”蒲观水面无愧色。

  金求德缓缓摇头:“这是不对的。”

  “吃人是更不对的。”蒲观水硬邦邦地顶回来。

  “蒲兄弟,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生死与共,我在辽东就和贾兄弟共事,你以为我会不着急吗?”金求德的语气也变得高亢起来,他越说越是激动:“你难道忘了吗?多年来,我们并肩对抗文臣的压制和侮辱,我们全力支持侯爷。你难道忘了吗?我们永远只用一个声音说话!无论内部有什么分歧都只向侯爷倾诉。只要侯爷点头就由侯爷去和朝廷说,如果侯爷不点头,就该老老实实回去工作。我们不该给侯爷扯后腿!”

  见金求德动怒,蒲观水的脸庞上竟露出一丝笑意:“侯爷一直说我们官兵的天职是保民护民,我深知侯爷也不想看见吃人的惨剧发生,我坚持我们应该立刻出兵。如果……如果侯爷这次是说应该吃人的话,末将不能赞同这个声音。”

  “我们现在手里只有三营兵,只有三营兵可以动用!”金求德晃着手指加强语气,他已经把茶碗丢在一边:“这三营兵需要补充三千人的缺额,教导队那里没有这么多的新兵,而且我们要想对付许平就得换装燧发枪,长矛一点用都没有!也就是说,我们需要三千人和六千条枪,立刻出兵?怎么可能?”

  “这个我已经想过了。冬季山东那里没有什么行动,可以从贺大人那四个营里抽出三千名燧发枪手和四千支枪。”

  “那山东怎么办?”

  “金大人真的认为东江叛军能在冬季攻打我们坚守的城池么?”

  金求德摇头道:“就算如此,仓促成军也是大忌。”

  “河南乱贼也是仓促成军,他们还不如我们呢,他们能,我们为什么不能?”

  “冒险啊,冒险,蒲兄弟你怎么如此固执?”金求德连声长叹,他又提出一个问题:“就算勉强凑出一万两千兵力,这三营又该交给谁统御?贺大人那里势难分身,杨兄弟的病也没有痊愈。”

  黄石的手下,有独立领军经验的除去贺宝刀和贾明河,就只剩杨致远一人。杨致远突然患上肝病,诸多名医看过以后都束手无策,最近一段时间,他经常腹疼如搅,吃什么药都如汤泼石。

  “我本希望金大人能够出马。”

  蒲观水话音才落,金求德就断然否认:“我不行,我从来都是在大人身旁赞画军务,一直没有过独立领军出兵,赵大人也是一样。再说我手边的事情繁多,一天也离不开京师。”

  金求德一直希望朝廷能让黄石领军出战,不过朝廷对此显然顾虑重重。镇东侯已经武功盖世,名声太重,而且身为侯爵,没有任何文臣能加以节制。因此,朝廷只让黄石作为练兵总理负责新军的训练工作,却绝不肯把兵权交到他手里,即使是交给黄石的心腹,朝廷都不是很放心。

  “我知道,”蒲观水点点头:“我认为我可以带兵出战。”

  金求德盯着蒲观水好一会儿没说话,后者叹息一声:“我确实没有独自领军出战过,不过我的资历足够了,在军中也有点威望,压住几个营官毫无问题。”

  见金求德还是不言不语,蒲观水站起身来:“金大人我得走了,章阁老说安排我今日早朝后去面圣,我再不走就怕耽搁了。”

  金求德绷着脸问道:“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了,那你今日来见我又是为何?”

  蒲观水又是一声长叹:“我希望金大人能帮我,能和我齐心合力。”

  “现在蒲将军才说这话,不觉得太晚了么?”

  蒲观水没再多说,而是抱起头盔走出营帐。

  金求德则立刻赶去见镇东侯。

  面圣后蒲观水就被天子授予总兵职务,面圣结束后他战战兢兢地去见镇东侯时,看到金求德一脸阴沉的站在旁边。

  “大人。”

  “蒲兄弟,”镇东侯的语气充满了疲惫,但仍然和蔼:“你为什么如此固执?”

  “大人请看,”蒲观水从怀中掏出两枚铁钉,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这是刚刚从开封送来的,下午皇上才看到,刚才皇上把它们交到末将手中。”

  镇东侯接过两枚长钉,一枚长,一枚短,较短的那枚也有两根手指那么长,而长的那枚尾巴弯曲出一个把手。镇东侯把两枚铁钉在手里反复检视了几遍,注意到上面还有风干的血迹。

  “这是从开封突围的使者随身带来的,是城内一些官宦人家秘密送出的,皇上已经收到很多了,随这些钉子来的信上,都希望朝中御史弹劾河南巡抚。”蒲观水保持着恭敬的姿态,轻声向面前的镇东侯解释道:“河南巡抚已经下令收集民间粮草,制作了成千上万枚这种铁钉,若是城内百姓声称无粮,河南巡抚就会把铁钉——这枚短的,插进孩子的脚心。当着他们父母的面,缓缓地插进去,直到整根没入。”

  镇东侯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的手指在铁钉上轻轻滑过,停留在锋利的尖头上,默默无言。

  “大人请看那枚长的,它后面那个弯曲的扳手。”蒲观水继续说道。

  镇东侯把染满血迹的短铁钉放下,深吸一口气将那枚长的拿起来,紧紧握在手中,向蒲观水微微点头。

  “若是手心、脚心都钉住后大人仍不肯交粮,河南巡抚就会用这枚长的刺入孩子膝盖,从两块骨头间刺进去,”蒲观水伸出手虚抓,仿佛他手里有一根和镇东侯一模一样的长针,他轻轻转动了一下手腕:“就这样不停地转动,直到百姓松口。”

  镇东侯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将手中的铁钉越握越紧。

  “大人!”金求德叫了一声:“属下敢请大人以新军为重。”

  黄石恍若为闻,缓缓问道:“金兄弟,我把新军交给你,还有数百万军饷,许平到底有何神通,到底为什么新军会打不过他?”

  “闯贼没有任何特别,”蒲观水叫道:“大人,许平学去的不过是一点皮毛,若不是我义兄分兵本不会有任何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是别人惹祸然后要我来收拾?”金求德连夜急匆匆赶狼穴,骑在马上不满地自言自语:“同僚们每次事后也不会说我一句好话。从来都是抱怨,抱怨他们要的粮草只拿到了一半,抱怨他们要的马总不能及时送到,抱怨说我连他们最低的补给也不能满足。从来,从来都只有抱怨!”

  一进参谋部的大营金求德就拍手叫道:“停一下,我们有新的工作要做。马上检查库存的火铳,就是替换下来的那些火绳枪。”

  金求德让一个参谋火速去检查库存,并立刻让人筹划将可用的火绳枪送往山东,以便替换贺宝刀手中的燧发步枪。

  接着金求德又询问起从南京转运武器的事,他想知道,如果南京按照最快的速度,可以在什么时候把新军需要的装备送来。一个参谋面有难色地说道:“大人,您也知道,南京武库截留了我们的装备,把它们分发给南直隶守军防备闯贼了。”

  本来,南京武库上个月就应该把三千支新到的燧发枪转运到京师,可是许平在归德府的胜利打乱了这一运输计划,南直隶毫不犹豫,把它们全数取出来用以武装自己的地方部队,同时还发文给京师,要求截留下一批运抵南京的新军军械。

  “无论如何要凑出两千支来。”金求德自言自语着,他知道这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金求德还要去见黄石,看来只能请黄石出马向南京官员通融。金神通知道南京有很多官员和黄石的交情不错,也拿过黄石很多仪金,或许黄石能够让他们交出需要的枪械。

  转天蒲观水再次来到新军参谋部,金求德已经在那里等着他。

  “金大人,真是给你添麻烦了。”蒲观水心里也有些歉疚,昨天他并没有受到预计中的那番斥责。黄石勉励蒲观水一番,告诉他自己会全力支持他的解围行动,此外黄石还嘱咐蒲观水万万不可以分兵,三个营必须要抱成团统一行动。蒲观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义兄贾明河之所以失败就是两次分兵,而这两次致命失误都被对手抓住。

  “知道给我添麻烦就好,”金求德挥挥手,对蒲观水道:“唉,坐吧,坐吧,我们的事很多,时间很紧。”

  参谋部正在研究如何从山东新军中抽调兵力,金求德已经发文给贺宝刀让他做好准备,同时火绳枪也已经清点完毕,很快就会发向山东。

  “把贺大人手下的四千支枪抽出来以后,我们还差两千支,侯爷已经为此写信给南京,凭着他的人情,应该能够救急。”金求德把地图摊在蒲观水面前。

  进入十月以后运河就开始结冰,很快就无法再通船,所以金求德不得不紧急安排南直隶境内的地面运输,这又需要黄石去使用手头的人情:“南京那边不会把这些枪再送到京师来了,我们的人会在山东境内接受,然后立刻转送到河南。唉,御史们又要大呼小叫一番了,不过只要能给开封解围,皇上应该能够容忍。”

  蒲观水大声说道:“我一定不负侯爷和金大人所托。”

  “但愿吧。”金求德咳嗽一声。他虽然忧心忡忡,但是不愿意说不吉利的话,眼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他从桌上拿过来一张纸,上面画着一门新式火炮:“这叫臼炮,兰阳之战后我们立刻向福建订购了这种新式火炮,许平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肯定会故技重施,挖壕、修墙企图阻挡你,但是我们这种臼炮能大量地杀伤他的士兵、极大地打击闯贼的士气。”

  仔细介绍过臼炮的使用方法和教导队估计的效果后,金求德告诉蒲观水:“算起来,这种炮应该已经造好一、两门,我已经六百里急报去福建,让他们不要计较金银,立刻送到山东去。”

  “听着很不错。”蒲观水点点头:“就是只有两门,少了点。”

  这本是蒲观水无心的一句话,可金求德听到后又是一通腹谤:“少了点?兰阳之战后,教导队立刻彻夜研究对策,经侯爷再三过问,几乎是立刻就定型,然后飞速发文给闽商,要他们制造臼炮和特殊的炮弹。要知道那可是几千里外的福建,而且谁知道这么急出兵啊?”

  ……

  河南

  许平的桌子上摆着一长一短两根铁钉,上面的暗红色的斑斑血迹看上去触目惊心。

  “山岚营有十二门大炮,一千两百支火枪,如果强攻开封的话,我军势必损失惨重。”许平把一枚钉子拾起来,握在手中无意识地轻轻摆动:“开封城内还有数万官兵,上百门可用的火炮,便是把我军尽数填进去,也打不下来啊。”

  顾炎武进来的时候,看到许平正在帐中独坐。

  许平请顾炎武坐下,见到许平还握着那枚血迹斑斑的钉子不放,顾炎武就问起这东西的来历。

  “是我军从官兵使者身上搜出来的。”许平告诉顾炎武这凶器的来历,顺便又告诉他刚刚从朝廷的邸报得知,三营新军会急速南下来给开封解围:“冬季来攻,实在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军尚未恢复,但这个天气实在没法进攻,不知道新军那边到底在想什么?”

  “既然如此,那许将军又在忧虑何事?”

  “我打不下开封,”许平长叹一声:“我已经苦思多日,实在找不到攻下开封的办法。”

  “所以?”

  “如果我挡住新军的解围,那么二月开封的粮食就会耗尽,三月守军大概就会以人为食,恐慌会在全城蔓延,三月底、最迟不过四月开封守军就会彻底崩溃。而城内的百姓,这时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这最后一个月的开封,对城内百姓来说就是修罗场。他们的家人会被一个个吃掉,他们也只能以邻居的血肉为食……”许平摇头叹息:“我强攻不下开封。”

  “所以许将军想撤去包围了么?放新军押送着粮食入城?”

  “那就是前功尽弃,”许平又是一顿摇头:“河南会死更多的人,闯营会被摧毁。便是侥幸翻盘,我还是得再围开封,仍逃过不这一关。”许平已经几次派人去劝降,但河南巡抚根本不屑一顾:“我并不是不知道可能会有这个结果,但事到临头,顾先生,我无法不想到:若不是我与官兵交战,开封百姓就不会遭到这样悲惨的下场。”

  “许将军,河南巡抚食人,是他的不仁,你坐视不理,是你的不仁,可你若是驱部下强攻开封、或是纵新军直入河南腹地,那你既是不仁、也是不智,对吧?”

  “是啊,我现在只能对自己说:仁不掌兵。”许平叹道,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手中的钉子握得发烫:“我不能做宋襄公。”

  “不知道许将军有没有注意道,仁慈的仁和人类的人是一个音,仁不掌兵,听起来就好像是说掌兵的都不是人。”

  许平感到铁钉的锋芒刺痛了自己的指尖:“是的,我们武人不是人了。”

  “文武殊途,”顾炎武问道:“不过我总觉得,我们文人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儒生,许将军你们难道不也先是人,然后才是武人么?”

  紧握着的铁钉尖头刺破了许平的手指。

  第二十一 司狱

  见许平不再说话而是陷入思考,顾炎武就不再多说而是说起来意:“许将军,今日我来拜访,为了开封、归德两府的讼师而来。”

  “哦?”许平对讼师一点好感也没有,他们以帮人打官司为生,原本兴盛于江南,渐渐蔓延扩散到北方。由于百姓很多不识字,所以原告的状子大多是讼师代写的,被告的应状也是同样的情况。若仅仅如此的话,这种人还不是一种大麻烦,可相对识字,懂得律法的百姓就更是寥寥无几,以打官司为生的讼师正好相反,他们精通律法、研究案例,善于给人出谋划策。大明的地方官就往往被双方的讼师吵得头疼欲裂,那些刚刚中举出仕的士人一辈子念得都是儒家经典,在律法方面更根本不是讼师这些老油子的对手,碰上双方讼师铺天盖地而来的道理、先例,这些新官总是无所适从、举棋不定。自大明中叶以后,官员信件中总在抱怨讼师,称他们为蛊惑百姓、制造事端的刁民。

  许平、孙可望控制开封、归德两府后,大量有审案经验的地方官都被闯营赶走或消灭,他们紧急组织的司法系统更加脆弱、人员极端缺乏经验,讼师也因此变得更加猖獗。闯营治下的地方官纷纷向许平抱怨:说看起来很简单的案子,经讼师一吵就变得怎么判都不对,而且无论怎么判都会让有讼师在背后煽风点火的原告、被告双方不满,这不但极大加重了闯营地方官的工作量,而且削弱了闯营新政权的威信。

  大概就在半个月前,孙可望拿出一份报告给许平看,今年开封府内官司比大明治下多了五成还多,而闯营手忙脚乱的司法系统让讼师觉得有机可乘,加倍用心地鼓捣百姓出来打官司,一些本来可以民间自行解决的纠纷也要拿到公堂上来见真章。在军事形势如此严峻的情况下,许平感觉无法容忍这种内乱,孙可望更将这种行为定性为仇视闯营政权的人在发起挑战、煽动叛乱。

  既然讼师被认定为敌对势力,那么许平、孙可望就决心采用强硬手段进行镇压,十天前开封、归德两府闯营政权严禁讼师出堂,对违者最严厉的处罚可以是斩立决。八天前,闯营再次追加禁令:所有状子都不得有讼师参与,如果不识字可以由人代写,但每一个字都必须出自苦主之口,代写者不得自行添加一字或是提出任何意见,否则以讼师论处。

  更严厉的命令则于三天前颁布到开封、归德两府全境:所有告状的人都必须在递上状后当堂向闯营的地方官背诵状纸内容,如果发现有错——哪怕只有一字之差,也会被断定为是请讼师代写,则其人打二十大板逐出,该案不予受理。

  “我希望许将军能收回成命。”顾炎武说道。

  “我也知道一字不差有些过于严厉,但矫枉必须过正。”许平耐心地解释道:“何况如果没有讼师煽动,百姓写状子也不会长篇大论地援引前例、琢磨律法,也就是把事情大概说一下,诸如我的儿子被他儿子打伤了;或是我养的牛吃了他的谷子,结果被他放狗咬断了尾巴。这种小事想说得一字不错也不是难事吧?”

  顾炎武摇摇头:“许将军你从根本上就错了,讼师怎么可以禁?”

  “这些刁民……”许平大吃一惊:“煽动良善百姓与邻为敌,败坏风气,自己却从中牟利,这种小人怎么可以不加严惩?”

  顾炎武冷笑一声:“许将军,你和孙将军看的都是心学么?”

  以前对儒学的交谈虽然不多,但许平知道顾炎武对心学颇有不满,只是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修心重德,有什么不好么?”

  “哈哈,许将军你想和老夫论儒学吗?”顾炎武大笑起来:“敢问许将军,你出河南一路攻城掠地,是因为许将军比沿途遇到的敌人品德高尚,还是因为许将军比这些人更通治军之法?”

  “行军打仗,当然是治兵之法,但治国难道不是重德吗?”

  “治军都不能靠德,治国比治军繁复百倍,怎么能靠德?许将军果然是念的心学。”顾炎武大笑两声:“老夫是理学门徒,平生服膺的二程、朱子。宇宙天地万物无不有理,日月之生有日月之理,星辰之变有星辰之理,草木荣华有草木之理。我们要格物明理,循理而为,治军要循兵理,治国要循的理就更多了。”顾炎武用手指着自己心口前方寸之地:“而心学则认为重在修心修德,只要心性修到了家……”顾炎武双臂一挥,高高举过头顶:“这理就自然而然地出来了,真是荒谬可笑!”

  见许平仍是一脸的茫然,顾炎武摇头叹息一声,满脸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低头想了想问道:“许将军觉得,我朝士大夫,比前宋多了什么?”

  许平沉思片刻,摇头道:“在下不知,请顾先生赐教。”

  顾炎武端起茶杯饮水:“许将军知道的,再想想,休要懒惰。或说,是我朝士大夫比较前宋,都多了什么好处?”

  许平又潜心思考片刻:“我朝多诤臣,前宋望尘莫及。”

  “正是如此!”顾炎武把茶碗拍在桌面上,高声喝道:“我朝多直言犯上之臣,前宋也有骂天子失德、骂宰辅无德的,有些事也该骂。但我朝士风高尚,不但御史骂、就连宰辅都在骂皇帝,然后六部骂皇上加宰辅、在野之士更是骂尽天下。休要说前宋,便是历朝历代加起来也不如我朝的道德君子多。前宋骂宰辅无德,可以,但光骂是骂不倒宰辅的,还是要讲理,讲朝廷如何无理、要拿出自己的治国之理。但我朝不同,我不需要和宰相讲理,只要我修心的功夫在宰辅之上,只要我比宰辅更是一个道德君子,那么我的理就当然比宰辅的理大,只要我是道德完人,那我的理就不言而喻是天下至理。道德君子论心不讲理,比如以廷杖为荣,只要我受过廷杖你没受过,那你就别想翻身和我讲理。”

  许平若有所思:“所以顾先生对心学如此鄙夷。”

  “王阳明口才那是极好的,文章也花团锦簇,不过若只是如此心学还不能大兴,而是他的学说给懒惰之徒指出了一条捷径,不需要去格物致知,不要去观世明理,只要把别人贬低到奸佞小人,就不需要和他讲理了。”顾炎武显得非常激动,失去了往日的心平气和:“既然修心才能明理,只要不修心就不可能明理,那么把别人骂成逆臣、阉党、秦桧就够了,这样一无是处的小人当然在治国上也是一无是处。这是多么容易的事情,而细心观察,耐心体会,拾遗补漏,那又是多么辛苦的事啊。”

  许平心悦诚服:“顾先生所言极是。”

  “当然极是,以老夫的理学造诣,便是去詹事府也是绰绰有余,教训你这小子还不是手到擒来。”顾炎武恢复了常态,又开始喝茶:“那老夫来考考许将军吧,现在对讼师之事怎么看?”

  许平略一沉吟,便侃侃而谈:“司狱,治国之大事,自然也有司狱之理。讼师,其辈心术不论,却是精通其理之人。若我不与他们讲理,而是贬低其心术品德,那么我闯营治下,必然冤狱横行。我许平是一个武人,若不循理治军,必然大败。若不循理治国,必然大乱。”

  “出类旁通,孺子可教。”顾炎武点点头:“那老夫就不用多说了吧?”

  “顾先生且慢。”许平还有些顾虑,那就是闯营的威信问题。

  顾炎武静静听完许平这套说辞,才道:“第一,许将军怕百姓明理便不好控制。驱黔首如群羊,使民无知,这是法家心术;第二,许将军明知讲理讲不过讼师,但不想着反省改悔,却打算焚书坑儒封人之口,这是法家的征诛之术。好吧,老夫是圣人门生,道不同不足与谋,只好请辞。”

  话虽然这样说,顾炎武端坐着毫无起身的意思,许平苦笑一声:“只是朝令夕改总归不妥,我先在河南拨出三县给顾先生以为用武之地,其余从长计议,如何?”

  “这倒是老成谋国之言,”顾炎武立刻答应下来:“这几个县司狱之事我和夏生会去照看的,其他的我们暂且也不管。”

  说罢顾炎武起身边要离去,许平没想到顾炎武答应的这么痛快,心中一松忍不住把藏在肚子里的担忧说出:“甚好,在下还担心顾先生不得全胜,誓不收兵呢。”

  正要离去的顾炎武闻言收住脚步,看向许平:“许将军不是自称念过书么?我怎么看不像?好吧,老夫再来考一考,儒学四书都是哪四书啊?”

  许平连忙答道:“《论语》、《孟子》、《大学》、《中庸》。”

  “不错,看来不是虚言,”这四书是朱熹定下的,称除此以外的儒家书籍就意义不大了,理学根扎于这四书之中:“可是显然没看懂,至少没看明白《中庸》。哦,忘记了,许将军是心学门徒。”

  “这又和心学有什么关系?”许平好奇地问道:“还请顾先生赐教。”

  站在营门口的顾炎武上下打量许平两眼:“许将军,这里不是詹事府,老夫也不是教谕,你更不是龙子龙孙。自己体会吧,下次老夫再来时会考考许将军在中庸之道上的进度。许将军不是黄侯的弟子么?一开始功课不必太重,论黄侯在觉华岛的中庸好了。”

  “在下周围没有精通理学的先生……”

  许平还在说话时候,顾炎武已经迈出了他的营帐,同时用一声大吼打断了许平的追问:“读书!”

  ……

  新军紧锣密鼓地筹备出兵时,李自成已经返回河南,高一功等将领则被他留在四川继续攻打成都。在闯军归途上,楚军闻风而逃。但是再一次,闯军过境后仍没有留兵驻守,左良玉在确认李自成走远后将这些州县重新收复。

  听说李自成回到河南后,许平也很高兴,得知闯王轻骑赶来视察开封府他就更加得意。其他地区旋得旋失,只有许平治下的两府蒸蒸日上,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成绩展示给李自成看。

  进入十月以来,开封府界内的粮价仍然没有什么波动,极小的一点涨幅也是因为闯军又进一步提高粮食的过路费。孙可望对顾炎武和夏完淳接过一部分开封府的司法工作毫无意见,这期间他在归德府的人手也相当不足,就因此把这些腾出来的手下调去自己身边效力。

  只不过孙可望认为这种政策必然导致官司数量大大增加,因此他提出官司不能像以前那样由官府无偿提供服务,他说服许平下令对打官司的人收费,收入用于抵偿人员开支。对这种改革顾炎武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但是夏完淳认为不妨一试,因为这看起来似乎也符合社会合同述的思想。因为现在这几个县司法和负责收税的地方官分开,夏完淳就干脆雇佣了一批讼师来当暂时法官,效果看起来还不错,这些人对律法的精通程度远远强于许平和孙可望紧急建立起来的地方官,甚至也远远强于顾炎武这样的理学大师。

  九月时,河南境内的粮价已经与周围各省持平,预计十月以后就会渐渐被山西超过。闯军提高粮食的过路费主要目的是预防粮食流出境外,等开春以后,闯营更会严防四境,粮食许进不许出,只是眼下还没有添加人手的迫切需要。而律法改革虽然磕磕绊绊,但日益改善,只是每次看到讼师出身、披上官袍的法官和他们的前同行在公堂上咆哮争论时都会让顾炎武觉得有些斯文扫地,不过夏完淳看得很开心,还高兴地表示因为旁观过新式堂审后他对律法的见解都深刻了许多。看到司法靠收取诉讼费实现自给自足后,孙可望还想提高收入以便让司法系统补贴闯营库房,但是这计划被顾炎武坚定地否决了,夏完淳则认为稍微盈利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就是这笔钱不能给孙可望拿走,而是要留下用以培训法官,或是修缮司狱公堂。

  李自成到达时,内政大功臣孙可望此前正在归德视事,对孙可望制定的各项经济政策许平都萧规曹随。听说李自成赶来后,许平派人连夜去通知孙可望,后者也急忙赶回许州。等李自成抵达后,许平就让孙可望向李自成报告政绩。牛金星陪同李自成前来,但闯军的军师宋献策则不在列,众人对此都不以为奇。许平在闯军高层呆过一段时间以后,很清楚牛金星才是李自成的谋主,至于宋献策不过是一个幌子,一个用来激励军心的招牌——很多闯军士兵都觉得军中需要一个类似三国志通俗演义里诸葛亮似的人物,宋献策神机妙算的形象因此应运而生。

  “以往我军不得不高价从楚商手里收购军粮,每月耗费都在十万两银子以上,尽管如此弟兄们还不一定能够吃饱。今年开封府界不但不需要购买军粮,还可以支援归德府和河南府一些。省下来的银子可以用来购买农具,等开春我们把农具发给农民,明年就会有一个丰收。”孙可望兴致很高,喋喋不休地给李自成述说着他的宏伟计划。今年秋季的雨水比去年还要充沛,入冬后,十月十五日就有一场薄雪落地,看起来大雪也在酝酿中。这种情景不要说年轻人,就是上了岁数的河南老人也从未见过,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声称,他依稀记得在他五、六岁的时候,好像雪就是这么早来。

  太阳黑子活动正在恢复正常,肆虐地球七十年的小冰川干旱期即将过去,虽然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这一点,但眼前的景象让每一个人都充满希望。

  李自成在许平和孙可望的带领下巡视了许州各营。

  孤老营配给的各种物资比以前增加了很多,营内也有足够的炭火;而抚养孤儿的童子营也拥有足够的衣服,孩子们不用穿着单衣、赤脚度过崇祯二十二年的冬天。童子营内超过六成都是女孩,在这个大饥荒的年代,父母总是先抛弃女儿,试图保住男孩。军队行进途中,这些弃儿随处可见,因为年龄小,不少孩子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记得。往年,即使闯军收留这些孩子,他们也会因为衣食不足而成批地死去。

  “今年童子营死亡的孤儿还不到一成,大多都是四岁以下的孩子,十岁以上的几乎没有人死亡,入冬后也没有死几个。”孙可望越说越是得意,跟随李自成前来开封的多是闯营老营的嫡系部队,但是他们无论衣服还是装备都远远不能与开封府的闯军相比,不要说许平和李定国手下的野战精锐,就是地方上供给较好的童子营的饮食都不差于李自成的亲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