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本王猜也是。”晟王轻笑一声,“这样大的梅林,全大炎朝除了净心寺,也数不出来几处。”
萧南寻不知该怎么回,便只垂头不语,等着晟王展露目的,他并不认为晟王会无缘无故前来同他说话。
晟王也没想他搭话,继续道:“你可知每年净心寺梅林开园之前,这净心寺方便赏梅的每一处院落都早早被订了出去,从高官显贵到富豪乡绅,最后才能轮得到普通百姓,待那时,许多人已只能看得到梅花残瓣了。”
“京城的普通百姓若想要看梅赏梅,便只能在这梅山半山腰以下随意走走,你来时应也瞧见,那些零散的梅花可比不上净心寺梅园的百分之一。”晟王说完抬手将萧南寻面前的那一节梅枝轻易折了下来,拿在手上赏玩,嘴角挂着玩味的笑,“你可知为何会如此?”
萧南寻微蹙起眉。
晟王却将手中梅枝最顶端的一朵梅花摘了下来,在指间碾碎,随意扔到了地上,“看本王问的这是什么问题,萧公子,不,该称呼你为萧二少爷,应该再清楚不过此中缘由了才对。”
萧南寻心中莫名一紧,“晟王殿下何意?”他的话音有些干涩。
晟王微挑了一下眉,眼中闪过一丝讥讽,“萧二少爷何故装傻充愣?你的父亲萧大人不就是按如此准则行事吗?”
明明阳光还洒在身上,萧南寻却觉得全身发冷,他张了张嘴,一时没有发出声来,直愣愣盯着晟王。
晟王眼中闪过一抹得意之色,侧过身,看向围栏外阳光映照下的梅林,每一朵梅瓣都似乎闪着光,更加引人注目。
“近日,本王手下人因故前去了一趟通州府,回来同本王说了一则故事,本王觉得甚为有趣。”
不等萧南寻有所反应,晟王便自顾自继续道:“说是在通州府有一从五品官员,青年得子,此子聪明伶俐,不仅如此,十岁时居然还幸运地分化成了天乾,更是让官员喜悦,可未曾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待他孩子分化完时,本已通读史书的孩子却越来越天真,等遍寻大夫才知是受分化时高热影响,成了个傻子。”
看着萧南寻的脸逐渐僵硬,晟王笑得开怀,“你猜接下来如何?百姓家里要是有这么一个痴儿,就算是天乾,他也会被弃如敝履,这个官员却不同,从小宠到大的孩子,怎可能轻易放弃,不止将他好生养着,甚至等那傻子到了年岁,还为他娶回来了一个地坤。”
“地坤可是比眼前这梅林更珍贵,就算是达官显贵家中后宅也不一定有地坤的存在,一个傻子,凭什么能有幸娶到一个地坤?”
萧南寻脸上血色褪尽,声音从牙缝中挤了出来,“晟王殿下怎会知晓?”
晟王脸上神情云淡风轻,可眼中却志得意满,“当然是巧合了,本王手下人在通州府时,无意间碰见一位二十来岁的汉子去萧家寻他已嫁为人妇的前未婚妻,却被赶了出来,见他身为一个天乾,却十分落魄,心下不忍,上前问询了几句,正巧得知了此事。”
他又更凑近了萧南寻,“萧二少爷可是举人,再过不到三月便就要参加春闱,遍阅群书,想来该是知道强抢民女该当何罪?若是官员知法犯法,更是罪加一等。”
萧南寻垂在身侧的手隐隐有些颤抖,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晟王殿下既然听了这个故事,该也知道那官员并不是强抢民女。”
晟王伸出手拍了拍萧南寻的肩膀,“可私下害了女子父亲,又寻歹人伤了女子早已定亲的未婚夫,还威逼未婚夫家人退了亲,逼得女子走投无路,再以恩人的姿态出现,为女子父亲出钱出力,使得女子为报恩情嫁作儿媳,比之强抢民女又差得了多少呢?”
萧南寻只觉整个人如坠冰窟,耳边响着晟王得意洋洋的话,“你乃萧大人之子,对他这一套应也十分熟悉才对,倒也不用你将之全使在谢景行身上,谢景行乃你好友,听说他对友人十分真诚,你只是将红衣大炮的制作图纸借了看看,想必他该是十分乐意吧?”
直到晟王远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萧南寻都一直呆立在围栏的最角落,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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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景行出了院门,心情瞬间放松不少,虽然晟王来意不善,他也不愿见那张虚伪的脸,可晟王来此对他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最起码让他知道了金匾城完好,屿哥儿也平平安安的消息。
直到这时,谢景行方才感觉出心脏角落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轻上了不少,日光穿过轻飘飘的云层洒在了谢景行身上,以及面前望之不尽的梅花上。
在凛冬中,谢景行不觉日光灼热只觉柔和,就连面前的碎石铺成的小径都显得熠熠生辉。
元宝和常护卫虽进了旁侧屋子,可却一直关注着谢景行的情况,在晟王突然出现在小院中时,常护卫脸上神情瞬间严肃,而元宝的面上神情则是立时沉了下来,两人都紧张关注着晟王的的动静。
元宝手上梅枝被他捏得咯咯作响,不过常护卫心思全放在晟王和谢景行身上,没有注意到元宝的异样。
他们都提着心,直到谢景行走出院子,他们才匆匆忙忙跟了上来。
都已经出了院子,谢景行是不愿再回去的,但也不好不同举人会的举办者郎如是说一声便直接下山。
再说,面前梅景确实难得一见,就是谢景行上世也未曾见过,这段时间做了许多事情,神经也一直紧绷着,也可趁此机会放松放松。
谢景行念头一转,便带着常护卫和元宝在眼前梅林中四处转悠。
梅树的枝干粗粝,一道道深刻的纹路印在树干上,可正是因为它们,梅花却更显瑰丽,细碎的光不放过任何一处的缝隙,公平地将光影零散地散落在梅花上,轻柔的微风在梅枝间跳跃,层层叠叠的梅花颤动时,光影弥散,美地令人忍不住放缓了呼吸,生怕破坏了梅花的轻舞。
身处期间,谢景行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面前的美景浸得轻飘飘的,就是有些可惜,身边跟着的是两个汉子。
若是前世倒也罢了,他前世从出生到因故离世都是单身狗,那时若是有爱慕他的男子或女子跟随,他反会觉得不自在,可现在他可是有男朋友的人。
千不该万不该,他的小男朋友主意大,撇下他跑去了千里之外,跟人拼杀去了,也害他失去了带着男朋友赏景的机会。
小男朋友不在也就算了,关键是家人也不在身边,“唉。”谢景行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元宝抬头看向谢景行,心中还残余着因见到晟王而生起的愤怒与仇恨,不过此时他还是更关注面前的谢景行,“老爷何故叹气?”
谢景行摇了摇头,“无事。”跨过面前几步阶梯,爬爬山就当是锻炼了,转头看向身旁一直沉默跟随的汉子,“常护卫可知屿哥儿是否曾来过净心寺?”
常护卫咧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是前两年才从边境退下后才进到长公主府做护卫的,那时小公子早就没在京城了。”
谢景行却并不在意,他已打定主意,无论屿哥儿是否来过此地,待明年就带着屿哥儿和家人一同过来此处。
至于能不能在梅林开园之时进来净心寺,谢景行全不担心,大不了到时再吃一次软饭,反正都已吃过了,也不嫌再多吃几次,以屿哥儿的身份,该是可以进来的。
最在乎的人都在身旁,等到那时,净心寺这片梅林该是一幅比现在更绝美的景色吧。
三人一路向上,梅山到底不如通州府的那些群山峻岭高耸,不过小半个时辰,谢景行就已能隐隐看到山顶了,走走停停间,身处梅林间隙,幽香扑鼻,心情舒爽不少。
一路上却并没遇着他人,倒是路过的不少院子里传出了高谈阔论之声,还有丝竹玄音之乐,弄得谢景行一时有些分不清面前他身处的地方是寺庙,还是其他风月场所。
不过他只是一个赏景的游客,也管不着那么多,只管看风景便是。
原以为寺庙来客都在院子中赏景,可再转过一道弯,迎面却来了几个人影,还都是女子,谢景行立马停下脚步,对面来人也放缓了步伐。
大炎朝男、女、哥儿之间相处并不像前朝那般守旧,甚至算得上开明,可他们这边除了元宝,另两人都是人高马大的汉子,对面五人却都是纤弱的女子。
设身处地地想想,谢景行觉得在梅树交错的小径上,迎面来了两个孔武的男子,身为女子应该是有些害怕的,他便往后退了退,跟在他身后的常护卫和元宝自然也跟着退到了小径旁的梅树下。
净心寺的僧侣对梅林上的梅树照顾得很用心,每棵梅树下面的泥土都被细细翻过,应还深埋了农家肥。
谢景行一退过去,就觉得脚下的泥土有些蓬松,他穿着靴子的脚都往下陷了一寸,不过他还是站立在那处没动,微侧着身,将面前只容两人并行而过的小径全部让了出来。
对面来人见状,为首的女子脚步顿了顿,然后才复又加快步伐,两边距离越来越近。
在距离谢景行三人约有两步阶梯时,为首的女子停下脚步,对谢景行微颔首以示感谢。
谢景行看见,也没说话,只点点头。
那女子直起身,抬起脸庞,赫然是一张绝美的面庞,只是眉眼间笼着一层寒霜,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之感。
她身后四名侍女也是个个长相秀美,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出身。
不过谢景行只是用眼角余光扫过一眼,便未再看,只等着他们五人离开。
那为首的女子却将眼神在他身上停驻了片刻,眼神变得有些飘忽,却很快便垂下了眼,抬步欲往下走,只是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阶梯是碎石铺就而成,颗颗石头圆润光滑,冬日的靴子踩在上面也不硌脚,就是落雨时也不脏鞋,今日更是晴日当空,脚底踩在碎石上有轻微的石子摩擦声响起。
可总有那么一两颗石子,跳脱了出来,平坦些的不足为虑,可若是圆润又滑溜溜的,脚踩上去,一时不稳,便可能失足摔下去。
女子恍惚的神情还挂在脸上,脚下一颗滴溜溜的石子变成她脚底边滑出,她的脚踝也随之往旁倾斜,身体瞬间便往前倒去。
女子美目瞪大,变故突生,她都没反应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坚硬又凹凸不平的地面在眼前越放越大,连那几颗从地面挣扎而出的突起石子上的纹路也越来越清晰。
后面四位侍女离着她有一步之遥,前面的两人往前伸出手,可只感觉到扬起的大氅在她们手指间擦过,她们再来不及做些什么了。
阶梯虽缓,可却是连绵不断的,若是刹不住车,就这么滚落下去,不死也残,谢景行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位女子落得如此下场,他立即往前跨过一步,抓过女子的小手臂,再往自己这方一拉,嘴里喝到:“元宝。”
谢景行还在女子下方一步位置,不好往女子上方使力,更不可能硬生生将女子往上扔到后面几位侍女身上,他只能往自己这方拉过来,可若是如此,那女子便会倒在谢景行身上,虽然男女大防不严,可要是搂搂抱抱在一起,着实不成体统。
若是小孩子,就没有问题了。
更关键的是,谢景行已经是有小男朋友的人了,可不能背着小男朋友在外面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子搂搂抱抱,就算是意外也不行。
元宝几乎是瞬间明白了谢景行的打算,将手中一直握着的梅枝扔下,双手张开,还未等他多做准备,那女子便整个人倒在了他身上。
谢景行又连忙往元宝那边退过去一步,用手撑在了元宝肩上,这才没有使得女子和元宝混做一团倒在地上。
女子侧倒在元宝身上,惊慌未定,抬起头正对上谢景行锋利流畅的下颌线,温和俊美,脸露关切,可视线却不是看着自己。
“王……小姐,怎么样?有没有摔着?”后面的四位侍女这才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将女子搀扶起身,急切地来回查看。
谢景行则是将元宝周身拍了拍,“有没有被撞得哪里疼?”
元宝摇摇头,“没有,没撞着。”
谢景行揉了揉他的脑袋,浅笑道:“元宝反应挺快,看来咱哥俩还有点默契。”
元宝跟在谢景行身旁几个月,一直处处为着谢景行着想,谢景行又不是感觉不出来。
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谢景行不可能真将他当做个侍从,既然已经收留了,自然是当个弟弟带着,元宝还比他家那两位小祖宗听话懂事许多,也不费心。
反正在元宝寻到爹之前,只要一日还愿在谢景行身边跟着,谢景行就由着他,至于元宝寻到爹之后又如何,那还得看元宝爹是个什么德行。
元宝脸上露出一抹清淡的笑意,不管那边几个侍女还围着那女子焦急地转,他记得他刚才将梅枝扔去了一旁,只是不知道扔哪儿去了。低头一看,却发现梅枝早已被那几位女子踩得稀碎,花瓣零落在地上,拾之不起了,元宝眼中闪过一抹可惜,没再动作。
谢景行忍不住又揉了揉他的头,笑道:“待会儿要是遇到寺中僧侣,就问问他们,若是可以折几枝梅枝,到时再折几支给你带回去。”倒没想到元宝平时一副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一心只寻爹的样子,还挺喜欢梅花的。
元宝默不作声,可脸上笑容却更凝实了些。
女子将四位侍女挥开到一边,郑重地朝着谢景行福了福身,“多谢公子相救。”
谢景行并不在意,善意提醒道:“不用,小姐之后下去还要多加小心。”
之后再不管身前几位女子的反应,带着元宝和常护卫继续往山上去了。
常护卫一直默不作声,刚才不论是女子摔跤,还是谢景行救人,他都没有来得及相助,只在这时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与那领头的女子四目相对。
他匆匆转回头,心中感叹道:“这不是晟王妃吗?啧,谢公子居然阴差阳错与晟王妃遇到了,还救了她,也不知谢公子今日走的什么运道,先是晟王又是晟王妃,就盼之后可别再遇上这两人了。”
等见那三人的身影消失,霜凝才低声道:“王妃娘娘,无事吧?”
孔无霜眼神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霜凝这才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懊恼之色,“小姐。”明明知道小姐在看清晟王为人后,就不喜被唤作王妃,她今日却偏偏犯了小姐忌讳,真是管不住自己这张破嘴。
云舒和云梦在霜凝旁边,将她往后扯了扯,晓霜也立即上前一步,扶住孔无霜,“小姐,霜凝就是一时嘴快,你别生气,莫气坏了身子。”说完还装模作样地横了霜凝一眼。
看孔无霜跟着看过来,霜凝连忙伸手,轻轻拍了自己嘴角两下,扯出个讨好的笑。
都是自小跟在身边长大的,孔无霜自然知道霜凝嘴巴把不住门的性子,好在她只会在这些小事上犯错,大事上却很是细心,不然孔无霜也不会让她跟在身边。
孔无霜朝上面已经无人的小径上看了一眼,转回头,“走吧,回院子。”眼中一抹幽色闪过,“不然他找不着人,又得来我面前虚情假意地关心。”
“是。”四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无奈与愤恨。
孔无霜口中所指之人自然是晟王,“哼,也不知他这次破天荒与小姐一同来净心寺,是又要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云舒气不过地道。
今日来净心寺是小姐早就做下的决定,本只有他们几人,可晟王却在昨晚突然来了小姐院子,借口说不放心小姐一人来净心寺,今日要一同前来,也顺便陪小姐赏梅。
说的倒是好听,可等来了净心寺,晟王只与小姐稍坐了片刻,便就离开了,此时又不知道去了哪里。
“行了,不相干之人的事情,你管这么多做甚?”孔无霜没开口,她一旁的云梦却拦住了她未尽的话语。
云舒抬眼看了一眼脸若冰霜的孔无霜,讪讪地闭上了嘴,五人就准备往山下行去,可就在这时,她们右下方却传来了走动的声响。
几人一时都往那边看去,云舒、云梦甚至都以为来人是方才她们口中埋怨的晟王,等到一张年轻的面貌出现在视野中,两人才舒了口气,不是晟王就好。
孟冠白刚才以内急为借口,从院子中出来后,先寻了个地方笑了个够,之后还真的去了一趟茅厕。
想着在晟王离开前,他还是不要回去为好,孟冠白便在出了茅房后,顺着小道四处转悠,转着转着他就迷了路,也不知道转到了何处,路上也没有遇到个人。
不过,孟冠白也没因找不到回去的路而惊慌,反而干脆在梅林中一阵乱窜。
就在他从怡然自娱,变得无以自遣时,孟冠白从远处见到了谢景行领着元宝和常护卫在小径上行走的身影,虽然只是一晃而过,孟冠白却自信自己没有看错,绝对是方才导致他离开院子的罪魁祸首,谢景行。
他三步并做两步地往这边赶了过来,终于能找着人陪他一起晃悠了,美景虽好,可独自一人却属实有些无趣。
等终于走到他见着谢景行走过的小道上时,就隐隐听见上面传来了声音,以为是谢景行还在那里,他抬起头,笑容灿烂,就欲开口唤人,没成想对上的却是一张绮丽惊艳的柔美面庞。
听见他的动静,一双清凌凌的双眼漫不经心地往下望来,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孟冠白却恍似被这一眼定在了原地,笑容还挂在脸上,可一颗心却鼓鼓囊囊地开满了比身周布天盖地的梅花,还要绚烂的花海。
一直到原本几人已经走到他身前,就要远去时,孟冠白才终于有了动静。
他连忙往前追了两步,“这位小姐……”
云舒、云梦走在最后,听见他的声音,转身拦住他,横眉怒目,“这位公子意欲何为?”
孟冠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举动有些冒昧,立即停下脚步,在女子侧身看过来时,他咳嗽了一声,又将身上因为在梅林里乱逛而变得有些凌乱的衣衫抻平,扬起一抹笑,拱手一揖道:“小生乃是上京来参加会试的举子,名为孟冠白,家住安平省通州府,家中父母健在,还有一长兄和一长嫂,俱是心性和善之辈,家中乃是做生意的,虽不是在大炎朝各省都有生意,家资勉强也算巨富……”
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话,云梦、云舒眼神逐渐变得古怪,连霜凝、晓霜扶着孔无霜,身体未动,眼睛却也忍不住上下打量面前这个冒冒失失的读书人。
唯有孔无霜,看他这傻乎乎的模样,峨眉微蹙。
直到云舒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孟冠白才总算是停下了话头,也跟着傻不愣登地咧开了嘴,眼神直直盯着孔无霜,希望也能博得佳人一笑。
孔无霜却仍是冷若冰霜,眼中未起丝毫涟漪。
孟冠白挠了挠头,停下了笑,却还是鼓起勇气道:“不知这位小姐可有许了人家?若是……若是……”说到此,孟冠白红了脸,谢景行要是晚上一步离开此地,见到孟冠白这幅神态,定然大为惊奇。
未曾想孟冠白话一刚落,孔无霜眼中就闪过一丝嘲色,也不欲回话,便转过了头。
云梦俏脸一沉,“这岂是你能打听的?”
孟冠白忙摆摆手,“小生……小生……”他想要解释说自己并无他意,可他那话却明晃晃地表明了他的意图,不容他抵赖,他只能颓唐地垂下了双手,可仍抬眼,悄悄看向了孔无霜的背影。
“走吧。”孔无霜总算是开了尊口,可说出的却是离开之语。
说完她便抬步往前走了,霜凝和晓霜立即跟上,云梦瞪了一眼孟冠白,拉过一旁云舒也跟了上去。
孟冠白不敢再跟上去,只得站在原地,痴痴地看着孔无霜的背影消失在纵横交错的梅林间。
等再感受不到身后灼热的视线,云舒才回头往后看了看,再见不到方才那人,这才笑道:“这傻子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这些年对小姐上心的人不知多少,偏就他一人这么傻。”
怎么还有一见面,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便将家底倒了个干净的,想到此,云舒更觉刚才那人傻乎乎得可笑。
霜凝看了一眼孔无霜的神色,见她并未露出不高兴之态来,才跟着道:“小姐天人之姿,数遍全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能有小姐这般才貌之人,哪个男子见到小姐不会失神,为小姐痴迷的人更是繁多,只是他最傻罢了。”
孔无霜却突然道:“方才山上那名男子不就对我视若无睹吗?这世上也并不是所有男子都会被美色所迷。”
她眼中嘲讽之色更深,还有她的丈夫,那个在漫天桃花林中与她相遇,相知,相爱,最终许下盟誓的晟王,不也更爱王府后院那些娇艳的女子吗?
想到那人,孔无霜心中又悔又痛,更是恶心,明明他一开始便是装出的温雅和深情,怎么那时自己就跟迷了眼一样,被他表现出来的样子而迷惑,不顾爷爷反对,满心欢喜地以为嫁了良人。
自己种下的因,苦果也只能往肚里咽,落得现在这个下场,更怨不得别人,身旁梅花俏丽多姿,枝梢弥漫着幽香,孔无霜却视而不见,脸上神色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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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景行可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情,他已带着常护卫和元宝爬到了山顶。
诗圣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可他看出去,方圆几十里,却独有他脚下这一座矮山,想要体验杜甫居高临下,傲视群山的豪情,他只能寻个功夫回通州府,找一座最高的山爬去顶上才有机会了。
不过风景独好,与下面看出去一片一片的梅林不同,高站山顶上,可以将整个梅山的梅林尽收眼底,其间白、粉、红交织,白的像云,红的像霞,粉的像雾,蓬勃生长于山野之间。
而在被白、红、粉渲染的犹如幻境一般的梅林之中,还零散长着几小片绿色的梅林,与娇艳的其他眼色的梅花相比,绿梅显得独树一帜,娇俏却独有一抹清新。
没想到在大炎朝也能见到绿梅,难怪静心寺梅林能这般受人欢迎,光是这几乎少有人见的绿梅,便能吸引众多游客过来一观了。
绿梅几乎都被圈在院子中,旁人想进去赏看怕是不能,也不知那些院子里现在呆着的是什么达官显贵?谢景行只是一叹,便移开了视线。
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文人骚客喜爱登高望远,属实令人心胸开阔,谢景行带着元宝两人在山顶待了许久,也不用做些什么,只是遥看远近处的风景,甚至闲看头顶飘渺的云彩飞过,也独有一番乐趣。
直到一阵微风吹过,吹地谢景行脸皮发紧,发现元宝打了个哆嗦,谢景行才带着两人往山下而去,只是没从上来的小径原路返回,而是随意挑了一条道,反正只要从上往下,总能走出静心寺的。
而就在谢景行行进路上,有一处长满绿梅的小院,在一棵棵绿梅树丛下还有着一洼池塘,池塘边上有着一座闲适悠然的敞轩,里头正端坐着两人,一左一右位于桌面两端,闲看风景,品茶论交。
两人之间气氛看着平和融洽,你来我往,言笑晏晏。
位于左侧的赫然就是谢景行许久未见的英护侯安淮闻,他将手中紫砂茶盏放于桌面,拎起一旁的供春壶,微微倾斜,澄亮的茶汤便流向了茶盏中,微微水波荡开,声音混杂在水池中鱼儿畅游而过的水响声中,微不可闻。
他侧首望向水洼,笑道:“这处院子倒是个好地方,滴水成冰的寒冬,这水洼中的鱼儿倒还显自在。”
坐在他对侧的是一名中年汉子,续着短须,脸颊微圆,唇角挂着一抹让人见之便觉亲切的浅笑,“安侯爷有所不知,梅山下方有一处热泉,泉深不见底却有泉水源源不断向上溢出,净心寺便将这热泉引到了寺中一些院子中,等到冬日,流出的热泉温度虽降了不少,可让这些鱼儿活动却是恰好的。”
安淮闻看对方将茶盏放下,探出手去,也为他手边茶盏掺满了,“看来钱大人来此处的次数不少,才能得知这些秘闻。”放下手中茶壶,安淮闻继续道:“不过听说钱大人素来喜爱梅花,每年梅园开园,钱大人想必是不会错过的。”
“多谢侯爷。”钱易之先是为安淮闻先前添茶之举道过谢,才又抬头望向场敞轩外的绿梅,“自来京城后,确实每年不落,可却是头一次在开园第一日就得见梅林中绿梅开得正盛之时,还得感谢此番安侯爷邀请,不然又得如往年一般,等再过几日才能轮得到我进来。”
安淮闻有些惊讶,“连钱大人都不能在梅园开园头一日进这院中吗?”
钱易之失笑,“想来安侯爷和长公主殿下过往从未来过净心寺梅园。”
“自然来过。”安淮闻却摇头,“梅林梅景可是京城冬日赏景的最佳来处,我与公主曾来过数次,只是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在太后显露野心之后,为保住泰安帝皇位,他们夙夜匪懈,后来屿哥儿又因故离开京城,他们更是生不出闲心再来此处,算算已有近十几年没来过梅林了。
“近年来已是不同了,往年就是平民百姓,想来也是不难的,可近些年来,静心寺声名愈盛,梅林自然也享誉京城和周边地方。”钱易之面上笑容未消,眼中笑意却浅淡了些,“人来得太多,为了不惹出乱子,也不使这梅林被太多人掰折,只能设了门槛,渐渐的便也成了定俗了。”
安淮闻明白他没有直说之言,几年前,晟王为太后修建了佛堂,百姓们见到一国太后和王爷对神佛这般崇尚,民间寺院自然大行其道,也不怪乎净心寺香火如此之盛。
两人间一时无言,片刻后,安淮闻才作恍然大悟状,“看我,重要的事情都给忘了。”他从身旁拿出一幅卷轴,将之推到了对面,“钱大人看看。”
钱易之也不问面前这是什么,更不推辞,将卷轴拿在手里缓缓展开,随着卷轴彻底展开,一副笔墨惊艳,色彩和谐的山水画便展现在他眼前。
钱易之惊地眼睛都瞪大了些,“这是明遥子的山水画?”
安淮闻点点头,“钱大人眼光毒,一眼便看出来了,却是明大家亲笔所画的山水画。”
钱易之一眼都舍不得移开,眼睛直勾勾地盯在面前的画上,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钱大人若是喜爱可带回家去细细欣赏,这画本就是公主特意为钱大人寻来的。”安淮闻温言道。
没想到听得此言后,钱易之的手却缓缓落了下去,虽然不舍,可还是将画卷了起来,然后缓缓推回到了安淮闻身前,“明大家的山水画何其难得,钱某能借来一观便已深感荣幸,这画是长公主殿下的,我怎可带回去?”
“我与公主都不喜山水画,这画落在我们手里也是明珠蒙尘,倒是跟了钱大人,才是得其所哉。”安淮闻笑意不减,又将画推了回去,“钱大人何必推辞呢?”
这次钱易之没有再将画推回去,可却也没有伸手再去拿,而是收起脸上笑容,叹了口气,“此次安侯爷邀钱某前来梅园,钱某欣然自喜,可深知无功不受禄,安侯爷有话还请明言,不然钱某回去怕是要寝食不安了。”
安淮闻抬眼看向钱易之,两双眼视线交汇,少倾,安淮闻也敛了脸上笑容,道:“钱大人何必佯作不知呢?因为此事,我与公主已寻过钱大人数次了,此次自然也与先前一般无二,为的还是金匾城军需,还有困守在金匾城所有百姓所需救济一事。”
钱易之扯了扯嘴角,微胖的脸上带上一抹无奈,不在装傻,明说道:“侯爷想必也知,今年虽无大旱,可两省地动,三省大水,四方边境也没有闲着,尤其是西边守边城被夺,金匾城与西戎军对峙几月,无论哪一项,耗费的银钱都甚多,而去年户部收上来的粮税商税也算不上有多丰盈,光是将今年应付过去,已是勉强,要再为金匾城送去一笔军需和救济,不是钱某推迟,而是着实拿不出来。”
安淮闻与顾绍嘉因为此事耗费了不知多少心神,怎可因钱易之这三言两句就轻言放弃,“钱大人身为户部尚书,掌管大炎朝一国赋税、田地等所有财政事宜,自然辛苦。”
先给了顶高帽,紧接着安淮闻话头一转,“可今年礼部、吏部和刑部都未有大的耗资,唯有兵部因边境战事用了国库部分银子,而工部在我手,所耗银子我自然了然于胸,与往年相差不大,甚至还有所减少,只剩户部,有钱大人在,户部出不了滥吏赃官,自然也超不了预算,只是为一城军民提供些许微薄物资,想来国库还是挤得出来的。”
钱易之脸上神情水波不兴,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因安淮闻给他戴了高帽,他便松口,“国库银子到底还剩多少,想来安侯爷心中也有些底,该知钱某并未欺骗安侯爷,虽还有些,可今年严冬,还得为寒灾留着,都已经往内阁中递了条子去,再过一个来月时间,内阁阁老们便要查验今年户部所提交过去今年所有的开支账单了,到时便会将今年的所有开支做了汇总,安侯爷若是不信,自可去寻孔阁老验看。”
安淮闻眼帘抽了抽,钱易之虽说是让他去寻孔阁老验看,可分明是在暗示他,若是户部真为金匾城拨了国库所余银钱,同在内阁的何怀仁那关可就不好过了。
安淮闻与钱易之作了多年同僚,自然将钱易之看得清楚,钱易之为官几十载,一向懂得明哲保身,两不偏帮,顾绍嘉势弱之时,他并不站在何怀仁那边对顾绍嘉落井下石,而现在长公主势大,他自然也不会偏向长公主这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