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番外一·过往
回到房间,陈弈月坐在散发着昏黄光线的小灯下,出神地看着被撕了一半的挂历。
两年了啊。
她的内心发出一声叹息。
时至今日,陈弈月已经在东翎家工作二十余年了,而这其中,又有大半是给了东翎玺。
她大概可以说是看着东翎玺长大的。
闫芮璇第一次牵着他踏进东翎家的大门时,二少爷才五岁,但踏入这样庞大豪华的建筑物,他的脸上也没有怯意,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一圈,落在了那会儿也才二十来岁的陈弈月身上,甜甜地对她笑了一下。
她至今还记得, 第一眼看到二少爷时,她的心里满是惊叹。
这孩子生得可真标志呀——
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像一只刚出炉的雪白小包子,热乎乎地散发着奶气。
下一秒,小包子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用软糯的语调,异常大声地喊了声“陈姨”。
……好气人的一只小包子!
那个时候自觉是漂亮姐姐的陈弈月,当天晚上给气得只吃了一碗饭。
没想到,“陈姨”这一叫,就是听了十六年。
东翎玺以前是绝对的“别人家小孩”,自律刻苦到了让成年人都心生惭愧的地步,睡觉吃饭学习锻炼,每一样都定时定点,规划得有条不紊,丝毫不需要人催。
再天赐聪颖,也是小孩子一个,心里憋着一团要不断往最高处攀爬的火,自然而然便在面上流露出来。
在深感自己在二少爷的帮助实属可有可无的同时,陈弈月的内心禁不住盛满了怜爱,却也溢满了期待。
原本,这种心情可能也就到这一步为止了。再怎么感情深厚,陈弈月也始终记得,这是雇主家的孩子。
直到那一天,她站在椅子上,给吊灯上细心地挂上绳子。
她至今仍能够想起来麻绳握在手里的感觉,勒紧后皮肤疼痛又刺痒,土黄的颜色就像她老家裸露的土地坡,这让她躁动的心情得以平复一些——这是令人安心的熟悉感。
她的视线穿过眼前的环状绳结,落在晃荡不已的地面上。
真奇怪,往日擦吊灯的时候,竟没觉得这么点高度会让人头晕目眩。
遗书正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这样旁人就能不碰到尸体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想给雇主带来什么麻烦——但说实话,在房间内上吊这件事,本身应该就人会被视为不祥的征兆吧。
算了,反正都快死了,这种事她也不想再多考虑了。
她的双手握住了绳子的两端,脚尖在凳子边剐蹭着,正要向前探头时——
「陈姨。」
有个声音从左下方传来,打断了她的动作。
那是……本不应该在这个时间段回家的东翎玺。
13岁的小少年身高在悄悄抽条,脸颊上的肉也消退了不少,露出了清晰的下颚线。那会儿刚是会扮酷的年纪,小孩儿头上压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把视线遮住了大半,但挡不住他不断喘着气的急促呼吸声。
他似乎是一路跑着过来的。
时至今日,陈弈月仍然不明白那天他是怎么发现的,但他只是单手扶着门框,上身微倾,冷静地说道:「陈姨,我饿。」
小少年的目光全然没有看她,手肘却绷得紧紧的,在乎却又装出了满不在乎的样子。
她不知道怔了多久,最终,她松开了绳子,像平常一样道:「你想吃什么,姨给你做。」
「荷包蛋,一个油煎,一个水煮。」
「好。」
那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在怀疑自己的选择对不对。
这个世界实在是有太多不如意的地方,很多东西都可以扔掉,剪刀不好用了可以换,房子不好住了可以搬,可总有一些阴霾如影随形地伏在脚下,只等着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突然一刀挥下。
逃,她又能逃离到什么地方?
但很快,她便庆幸,自己终究是选择苟活下来了。
因为,东翎玺14岁的时候,那场“事故”发生了。
就像是人生突兀降临了一条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的分水岭,从那之后,那个肉眼可见未来将会是西装革履精英人士的东翎玺,如同一道幻梦一般,消散在了属于“过去”的水镜里。
他开始没日没夜地打游戏,仿佛要把自己从现实中流放一般。不断闪烁着的游戏影像倒映在一片死气的眼眸,竟成了唯一的光。
他开始作息颠倒,睡眠也时长时短,有时只睡三四个小时,有时又会一口气睡超过18个小时。
一周七天,他每一天的清醒时间也许都是不同的。
他开始不爱笑,阴郁,沉默,冷淡,像是被困于那方寸空间的幽灵。
人人都说,那个天才死了。
叹息,一声又一声高高低低的叹息,有真心的惋惜,有伪装不好而泄露出的些许幸灾乐祸,也有纯粹是为了给老爷子看的作秀。
每一声,都和少年无关。
它们只存在于楼下会客厅的烟雾中,半丝都没有飘入那个角落里的全黑房间。
无数人来了又去,东西的摆设一天天的变,椅子被拖出来又拽回去,桌上的茶水不断地变换着颜色和位置,但最后,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暂时的热闹最终也化为了一片死寂。
而深陷于这片没有人气的荒芜之中,陈弈月终于感受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她毅然决然地捋起了袖子,扎进了厨房。
在这个过程中,她也终于得以认识到,他的存在是多么脆弱,乃至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地……摧毁。
有时候她会想起来,曾经东翎玺也是喜欢笑的,嘴上说着,“太简单了”、“这有什么难的”、“让我来”,做完以后就会抄着手邀功一般地仰着头,笑得眼弯弯。
「陈姨我最厉害了。」
「是是,你最厉害了。」
那些话,他之后便很少说了。
他不自卑,但自傲也像是随着那些病痛带来的暴躁一并被消磨没了。
二少爷……越来越陌生了。
以前的东翎玺,做事规划清晰,像是身体里植了个计划表,做事精确到分钟——如果有人打乱他的计划,小孩子时期的东翎玺着实是要气恼好一会儿的。
现在的他,每天就是上机,打游戏,对着屏幕笑一阵,敲会儿键盘,说点她听不懂的话,再敲一会儿键盘。
问他今天要干什么,答曰:「不知道啊,随便看看呗就,混日子咯。」
陈弈月一直觉得,如果让13岁的东翎玺知道自己21岁时候居然会是这种样子,恐怕会恨不得坐时光机过来谋杀自己。
不过,就算把这句话告诉东翎玺,他恐怕也只会说:「让以前的我失望了,对不起,哈哈。」
嘻嘻哈哈,浑然不放在心上。
那个曾经踌躇满志的少年,终究是被他自己亲手杀死了。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两年前——
「小陈,你也算是我家的老人了。阿玉他刚接手集团,你也知道,他这人呢,典型的工作狂,工作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你照顾阿玺了那么久,我想应该有很丰富的经验来对付他,是吧?」
「这么多年一直在阿玺身边忙前忙后,我知道是委屈你了。」
「把照顾阿玉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是因为我们都觉得,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能担得起这个责任……你可不要辜负我老头子啊。」
「阿玺现在也大了,也不用总把他当小孩子……」
没人想过要询问东翎玺的意见,毕竟,现在的他只是个沉迷打游戏的社会垃圾。
阿玺是彻底养废了。
她听到老爷这样叹气道。
多亏家里还有阿玉。
她听到夫人这样忧郁道。
东翎玺在想什么,不重要。
东翎玺想要什么,不重要。
他是在外所有人都会主动绕过、绝不提起,但私底下早就被嘲笑了无数遍的——
那个“废物”。
所有人都在劝她,继续呆在他身边,又有什么意义呢,你陈弈月还年轻,还不到四十岁,完全值得去更好、更有前途的地方。
在她忐忑告诉他这件事后,东翎玺没有流露出半分不高兴,反倒笑了:「那不是很好吗?」
「但是,二少爷你……」
你要怎么办呢?
在冰冷的月白色灯光下,他偏过头来,皮肤显出近乎透明的质感来,搁在键盘边的手腕上爬着青紫色的血管,显得有些怵人。
有时候陈弈月并不希望自己的记性有这么好,在这一瞬间,她很清晰地记起了那段快要被时光尘埃所掩埋的画面。
那是十六年前,还像是小包子的东翎玺,在璀璨耀眼的吊顶水晶灯下,对她甜甜地笑。
陈姨。
他说——
你做饭好吃吗?
而现在,长成俊秀青年的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点点头。
「无所谓啦,哥总是比我重要的。」他失笑,「陈姨,别在意我,我不会让自己饿死的。」
很平淡的反应。
像是早有预料会有这么一天,遂早早地提着一桶的悲伤,将之尽数倾泻入无人的荒原。
也许,这也不过是她自作多情的错觉。
于是,她搬到了东翎集团的总部,跟随着东翎玉的飞机在全国各地周转。
她确实完成得很出色,什么事都完成得井井有条,连东翎玉这样的挑剔鬼都说不出一句不满。
然而,夜深的时候,她偶尔会听到有个奶呼呼的声音,在细细地呼唤着——
“陈姨,我饿。”
错觉而已。
大概,只有她一个人在生这般无关紧要的惆怅。
*
在听到东翎玉询问“注射”的问题,陈弈月其实很有几分想发笑。
哪怕是这般没有意义的关心,都来得着实太迟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家里人整齐划一地避开东翎玺,仿佛所有人都拥有着一致的看法,那就是——
要把东翎玺当成一团空气。
某一天,佣人低声问道:「要上去叫二少爷下来吃饭吗?」
「不用,我们先吃,他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这句话像是一个信号,从那以后,原本餐桌边上本来留给东翎玺的位置,也在无声无息中消失了。
这个家只剩下老爷、夫人,和一个英俊健康的大少爷,组建成了幸福美满的一家人。
对于这一切,东翎玺都安静接受了。
不接受也没办法,自从他用消毒剂配出剧毒气体差一点自杀成功后,他就被当成了高危的疯子,被锁进了屋子,谁也不能去看望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东翎玺不疯了,不再闹了,转而开始没日没夜地打游戏。
如果不是医生和她强调,一定要定期给他注射止痛剂,否则忍痛忍过头会导致神经失常,她压根不知道,看上去跟常人无异的东翎玺,居然一直在忍受着剧痛的侵蚀。
他只会说,陈姨我饿。
——这是他示弱的极限。
陈羿月原本以为是他好转了,直到那一天,她陪着大少爷去参加商务宴席,在觥筹交错进展到一半时,大少爷带着的随行医生突然神色慌张地找过来。
她侧耳附身,在一片嘈杂中吃力地倾听着。
「二少爷……今天应该给他打止痛剂的……但是……」
她心中一凉,看了一眼时间,低声问道:「本来应该是几点打的?」
「八点……」医生咬了咬牙,「是……早上八点。」
陈弈月的脸倏地白了,果断起身道:「走。」
索性这已经是深夜,郊区的路并不算拥堵。搁在油门上的脚越踩越实,车的速度一路推进到会被路人怒骂“赶着去投胎啊开这么快”的地步,但陈弈月焦急的心理并未缓解。
按主治医生的说法,如果不及时注射止痛剂,头一个钟头,患者便会感觉到骨头被万千蚂蚁啃噬的痒和痛,超过三个钟头,就会进入神经无法自控的状态,大脑会因为疼痛根本无法思考,只会遵循本能,如同野兽一般发出渗人的惨叫和哭嚎。
这些痛得难以忍受的患者,会把头撞得出血,指甲挖得片片剥离,把全身弄得血淋淋一片,甚至还有在疼痛下跳窗轻生的极端案例。
现在,已经八个小时过去了。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这件事……
为什么,二少爷也没有呼救一声呢?
在刺骨的夜风扎进她翻飞的发丝时,她终于得以想起,因为“他们”剥夺了东翎玺呼救的权利。
在高跟鞋踩入地板时,她才惊觉,这屋子寂静得让人觉得可怕。
没有任何声音,只能听见她紊乱的呼吸声,像是周遭的墙壁张开了吞噬的大口,将一切人类的活动声音都吞噬了个干净。
——「如果患者长时间未注射止痛剂,活活疼死的可能性也有。」
——「当然,更多的死亡案例是因为患者受不了这种疼痛感,会用尽各种方法自尽。至少我们掌握的,有用牙齿硬咬开紧缚绳的,有硬生生徒手掰开防盗窗的铁杆跳楼的,有用剪刀把喉咙扎得血肉模糊的……」
不可能的。
她的心底泛起巨大的恐慌,这种死寂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怯懦感,几乎让她没有前进的力气。
她颤抖着手,拿出了钥匙。
锁孔转开了,门无声无息地滑开。
屋子里浓重的阴影让他们下意识眯起了眼睛,再睁开时,他们愣住了。
被褥上全是斑驳的血迹,如同开了花似的飞溅到墙上,床头柜上,滴滴答答从遍布针眼的手臂上淌下。
桌上是碎了的玻璃瓶子,药水从裂隙中蜿蜒渗出,将桌子上摊着的医学书籍染成触目惊心的粉,像是血海中冲刷出的一道泪痕。
「二少爷——!」
她以为自己是在鼓足了全身的力气呐喊,但实际上,声音从嘴边溢出时,她才惊觉,那是多么无力又虚弱的呼喊,低得宛如一声无意义的呓语。
月光中显得瘦弱又易碎的小少年抬起头,寒凉的霜色仔细地浸染着他苍白的半边面容,显出一种虚无的失真感来。
他将已经打得弯曲的针头从遍布青紫色淤血的手臂上拔下,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平淡地笑笑:「陈姨,没事啦,我学会了。」
啪嗒。
是尚未凝固的鲜血从垂落的指尖砸下的声音。
微弱得宛如……它从未存在。
*
东翎玉对身边的人其实还不错,至少他是默许她回去看看东翎玺的。
她知道兄弟两个关系不好,也很明白自己的行为容易引发雇主的猜忌,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隔三差五就请假。
每次她说有事却又给不出什么正当理由时,东翎玉便会遵循着某种默契的原则,让她自由去想去的地方。
头一年,他还会问:「阿玺怎么样了呢?」
这应当并不是来自哥哥的关心,而只是一种近似于冷酷的监视。
她便会回答:「还是那个样子,每天玩电脑。」
到了第二年,他便不再多问了,大概是觉得这个弟弟是真的无药可救了。
上一次她回去,还是在订婚宴的前夕。
她不太记得那会儿两个人聊了些什么,依稀记得她劝诫了对方,让他少玩电脑游戏,多出去晒晒太阳。
青年微笑着,一一应了。
当然,陈弈月也知道,这是青年的典型套路了。这小子一向会阳奉阴违,嘴上答应得好好的,等她一走,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然而,他在跟你面对面的时候,端的是一副乖巧听话的无辜模样,让人都找不到能下嘴批评的地方。
有一个画面,陈弈月却是一直记着。
那是在她离开的时候,青年偏了下头,电脑的荧光半映在脸上,鸦色的碎发散落下来,像是有墨铺洒在皑皑的雪层,是绚烂至极的花即将凋谢腐烂般的触目惊心。
很漂亮,却也在濒临毁灭的边缘。
「其实,我一直在想,我要是能快点死掉就好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开俏皮话玩笑,轻松而悠然自得。
她还记得她那时候的动作,一手压在门把上,一只脚踩在门槛线外,腰却像是橡皮筋一般拧着,愣愣地看着他。
就在她的心提起来的那一刹那,青年又若无其事道:「可惜不行……为什么不行,我还没想明白,但姑且我还是会努力活着的。」
「活着就能碰上好事情,哪怕是我这样的运气——是吧?」
就像是以后再也见不到面了似的,他深深地看着她。
「陈姨,再见。」
她并不知道,他们不会“再见”了。
第二天,东翎玺的逃婚成为了新闻头条,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
他在和不在,对这栋屋子来说,仿佛都是一个样子。
依然是鸟儿站在枝头自顾自地唱着歌,只是这一次,不再会有人打开窗,含着笑吹一声婉转的口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