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九章 工匠教头
武杰让自己的情绪稍稍平复一下,然后用手一指劳模常面前桌上的那块牌子,对大家说:“你们看常师傅面前的那块桌牌,那就是他在咱们这个培训班的身份,工匠总教头。大家听了我刚才说的那番话,相信都能明白这个身份的涵义。咱们有专门讲新技术的老师,技术教头,而常师傅这边,则是专门为大家示范,传统技术中的工匠精神,怎么样在新的技术条件下发扬光大。”
刚听武杰说完,劳模常还有点不知所以,本能地想摆摆手表示一下谦虚,可大家猛然响起的掌声,拦住了他的动作他不由自主地随着大家鼓起掌来。
一边鼓掌,一边咂摸滋味,他忽然觉得,别看武杰讲得那么高大上,实际上那还真的他老常可以做、擅长做并且能做得很好的事。
从此,劳模常的课桌就落在了那个位置上。
他特意在课桌上摆了两个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写着不同的字。
一个写着:“技术培训班,学员:常莫崂。”
另一个写着:“工匠精神备课本,工匠总教头:常莫崂。”
细心的学员会发现,前一个本子里记的东西并不多,但后一个本子里则写得满满当当的。
无论是课堂上还是课堂下,他的这个备课本用得相当频繁。
这种类型的培训,本身就是学校独创的,在教学形式上更是不拘一格,只求收到实效。
其中,劳模常的作用发挥得非常充分,也相当到位。
比如,讲到加工中心的操作技能时,劳模常跟大家一起抬头听讲,然后再埋头记笔记。
他先是往学员本上写,写不多一会儿,就把笔头转向了工匠总教头的那个本,在上面密密麻麻地写写划划。
很快,他在这个本上写的内容,就要派上用场了。
课堂进入互动环节,学员向老师提问:“加工中心的工艺挺复杂的,那么多,还环套环的,很容易记岔、记错、记不住,这该怎么办?”
技术教头笑眯眯地把目光转向一侧的劳模常,冲他说:“我看常教头这里又有心得了,那就请常教头谈谈,您怎么看这个问题吧。”
劳模常当然有准备,只见他用手里的笔点戳着自己写满字的本,不慌不忙地说:“首先我声明,加工中心那玩意儿我现在还不太玩得转,跟你们当中的不少人比起来,我还有差距。不过,作为工匠教头,我想跟大家交流一下,当年我们面对从国外刚引进的设备,自己是怎么入门、苦练,到最后精通,又是怎么样带出自己的徒弟的。”
转眼间,技术课变成了故事课。
劳模常不是很爱说话,但场面上他从来没打过怵,也挺善于即兴讲些故事。
从徒弟江一水那里评判,师傅的讲故事的本事,一成在表达,二成在适度的加工和发挥,七成在他的丰富经历。
就是说,他这些年遇到的事情的确是太多了,有什么需要,可以信手拈来。
本来平铺直叙就可以很吸引人了,他再稍稍添点油加点醋,那就相当热闹了。
江一水由于是他徒弟,就与师傅讲故事结下了怎么也扯不断的联系。
要么他就是故事中人,被师傅讲在故事里,要么就是忠实听众之一,跟着大伙一起听。
江一水有个倔脾气,就是听到与事实不符的说法,他顶多闷头不吭声、不纠正,这就到头了。
要是想让他随声附和,那是想也别想。
他的这个习惯,或者说是原则吧,恰好跟师傅讲故事时,往往会掺点额外的加工和发挥有了冲突。
师傅讲得兴高采烈时,把话头一顿,然后引到了徒弟那里:“是不是,一水?他当时就在场。”
师傅话音刚落,江一水便接了下句:“我没在场,师傅。”
让劳模常老大下不来台,好在他见多识广,经验丰富,马上往回一拽:“哦,不是你这个猴崽子呀?那我记错了,不是你,那就是那个谁”
一次两次倒也罢了,次数多了,劳模常也不痛快了,可又没法跟徒弟点破了。
在劳模常看来,讲到热闹处,为了烘托气氛,加半两油,添几滴醋,无伤大雅,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对于江一水来说,平时做人做事做技术习惯了丁是丁卯是卯,从师傅嘴里讲出来的事,实际没发生过,他觉得自己不能瞎打这个证言。
劳模常倒是喜欢徒弟的耿直与实在,而自己讲嗨了说点冒头的话,也算不上错。改这个习惯,劳模常觉得没必要,而专门告诉徒弟,“此处应该顺着师傅说”,似乎也有违他对徒弟一贯的要求。
思来想去,劳模常找了个折衷。
他是这样跟徒弟说的:“一水,师傅发现吧,有时候师傅一些记不准的事,你太跟师傅较真儿。其实那些事,师傅跟大伙说起来,也就为图个热闹开心,又不是跟技术有关的,差一丁点都不行。你把眼珠子一瞪,冲着大伙宣布,我师傅说的不对”
江一水一听,心里也有些起急,忙张口辩解:“师傅,我可从没敢说过师傅说的不对,我只是说,师傅说我在场,看见了,我就说,我没在场”
劳模常心里乐,脸却还绷着:“这不一样嘛!你的意思不就是说,师傅说了瞎话了嘛!”
“咳我我”这可把江一水急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劳模常不让他再说,用定规矩的口气道:“以后,但凡师傅有记不清的地方,你觉的师傅说错了,当师傅问到你的时候,你别再当场纠正师傅了,你可以不用说是是是,可以说,呵呵呵,这样就行。”
江一水一听,有点不服气了,这可跟师傅原来教导的规矩不一样了。
没等他再发出质疑,师傅接下来的一番话,把他心里的疑团给消化掉了:“记着,师傅说的,仅限于咱们平时的吹牛聊大天,你得按师傅说的,配合师傅一下。至于技术上的事,包括工作上的一切事,你心里面同意,就说同意,心里面不同意,就说不同意,在什么场合,当着哪个人的面,再大的领导面前,你都可以纠正师傅的做法。”
江一水听到这里,心里才踏实下来。
第二六〇章 口中默叨
早先,工友们识字的都不多,但由于活比较简单,师傅把要领讲讲,然后板着脸训上几句,偶尔的,再动动巴掌踢踢屁股,一遍两遍,五遍十遍下来,再笨的徒弟也能掌握了。
这主要是指工厂当年只能修理火车那会儿。
等到了工厂开始新造火车时,比如最早制造的蒸汽机车,整个的技术工艺还算简单,至少它一目了然啊。
那个时候,师傅掰开了揉碎了讲,徒弟猛眨眼睛认真听,各种管路哪连着哪,蒸汽如何推动活塞做功,并带动轮轴运动,最后驱动车轮带着整车往前走。
现在看来,它的原理如此简单,但人类文明走到它这一步,却是以牛车马车的速度,在漫长而坎坷的历史长路上,苦苦探索了数千年之久。
到了试制新造内燃机车阶段,情况就复杂的多了。
从操作人员这边来说,普遍文化不高。而技术员那边呢,对于自行制造如此庞大而复杂的交通运输装备,自然也是破天荒头一回,一切都处于摸索之中,一切都没有成形的可借鉴的模式,一切都不规范。
中国人是聪明的,中国人是有智慧的。
在一张白纸上,画出了许多很新很美的图画。
等劳模常开始学技术的时候,看到的“那张纸”,已经绘上了不少虽还嫌粗糙,却十分扎实浑厚的笔触。
他要做的,是如何在前辈们的基础上,画上更精美、更细腻的色彩和线条。
劳模常作为技术新星冉冉升起之初,特别苦恼的一件事,就是在介绍“先进经验”的时候,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觉的,自己做的都是平平常常的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不知为什么,技术水平却比别人高一大块。
别人看着他高高在上,难望项背,他本人则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
有人说他是茶壶里的饺子,有货倒不出来,他自己却觉的,自己的肚子里还只是皮和馅呢,远没包成饺子。
这饺子是谁帮他包出来的呢?丁子成。
当时的丁子成还在基层负责技术,他对劳模常跟其他人的技术水平之差距,大感困惑,并着手进行了深入研究。
剥去各种繁杂表象,丁子成紧紧抓住了一个关键点:严守工艺规程。
什么意思?就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不折不扣地按照工艺文件的规定去执行。
有人可能说了,这还不是最起码的要求吗?这还不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吗?这还能算是什么诀窍吗?
其实,越是顶级的东西,可能它内在的逻辑越简单。
就说照章办事这一条吧,有多少人过马路是不走斑马线、不看红绿灯的?有多少人在无人监管的禁烟区域偷偷吸烟?又有多少人在打开一个新买的工具或电器时,会从头至尾一字不落地认真阅读说明书,并严格照说明操作呢?
劳模常与身边工友的一个重大区别,恰恰就在这里。
对于个人生活琐事,他可以迷糊到把别人的洗过的工作服当成自己的,信手拿来穿上,但只要一涉及到工作,他就绝对不掺杂半点含糊进去。
而且,他还有他独特的方法。丁子成在不经意间发现了连劳模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个“经验”。
那回,赶上劳模常刚刚接触一项新工艺,内容十分复杂,要求很高,工厂上下都十分重视,一班技术人员全扎在现场,围在设备四周,细细观摩。
多数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操作者劳模常的手上,还有工件和设备上,丁子成却注意到了劳模常的嘴。
怎么说呢,劳模常手底下忙忙活活的同时,嘴上也在不停地叨叨咕咕,看上去就好像念经文的僧人,这就好想像了吧,就是嘴在动,却听不出在念叨什么。
试制结果十分成功,在劳模常辉煌的业绩中又添上了重重的一笔。
劳模常在跟大家讲感受时,说了不少,但丁子成觉得似乎都没有说到点上。
下来以后,他拉着劳模常单聊,直接问到他当时在现场,口中究竟念的是什么。
劳模常脱口而出:“我念的是经啊!”
乍一听,丁子成大为吃惊,经劳模常解释之后,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此经非彼经。
劳模常念的,是他自己根据工艺文件编写的“工艺经”。
丁子成一听大喜,心中暗想这很有可能就是劳模常的独门绝技之一。
劳模常先拿出工艺文件来,厚厚的一叠,每一页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和图。
再拿出他的小本本,打开一看,像是个诗集,而且还是古体诗那种,行行字数整齐。
丁子成细看,心里瞬间涌起两轮笑波。
为什么是两轮呢?
一轮是众里寻他千百度的笑,他丁子成终于发现了劳模常与众不同的一个点,顺着这个点探寻发掘,应该能够找出更多更有价值的东西来。
另一轮是一团茅草乱蓬蓬的笑,别看小本上横竖平齐,字数相当,细读其內容却是相当的惹人可乐。
像什么呢?这么说吧,差不多算是打油诗顺口溜大白话拼音,这样一个混合体。
也就是说,这个“经”除了在体例上严守规范外,它的内容构成极其不讲究,用词随意,错字连篇,搭配勉强,拼音频现。
当然,这只是丁子成读了头一遍的感受。
两轮笑波涌上来,丁子成哪里忍得住笑哇,直笑得劳模常不好意思了。
丁子成赶紧解释,用的正是那句词:“哎呀,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啊,终于找到你小常的诀窍了,我怎么能不开心呢。”
他得向劳模常,当时还叫“小常”呢,讲清楚自己为什么笑得这么“猛烈”。
劳模常的眼睛也够尖,迎着丁子成的话头跟了一句:“不是笑话我这玩意儿是一团茅草乱蓬蓬就好。它糙归糙,却是真管用。”
劳模常所言不虚。
等丁子成再读第二遍那部“工艺经”时,感觉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他又拿过那本厚厚的工艺文件,逐字逐句对照着,又读了第三遍。
这遍读下来,内心里已满是钦佩了。
这看似“乱蓬蓬的一团茅草”,里面蕴含相当丰富的内容,而那些猛一看上去似乎不知所云甚至胡言乱语的“诗句”,分明十分精确地表述着那些繁杂琐细又严谨致密的工艺要求。
眼前的小常,有现场技术操作的深厚功底,有对各种操作工艺的精到理解,又有其独特的对技术语言的理解和“翻译”能力。
因此,他能够深入理解领会复杂的技术文件要求,又能够把这些要求,用自己独特的语言方式,变成琅琅上口的“工艺经”,并把它牢牢背下来。
后来丁子成发现,劳模常只有在运用新“经”的时候,才会口中默叨,一旦熟练了之后,外人就再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了。
这个时候,他的这段“工艺经”,可以说是内化于心,外化于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