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半死不活 ◇
◎比如现在,我只想你。◎
跨年日没有月亮。
实验室发出短促的爆炸声, 吓得在阳台摸鱼的陈秋缄一哆嗦。
他急忙下楼:“怎么了?”
桌上一堆报废的仪器,冒起灰色的烟。何宴丢下护目镜,把烧黑的手套扔到一边, 向掌心喷了一泵降温剂。
他面无表情:“没什么。”
陈秋缄拨了两下仪器残骸:“最关键的一组源码还没有拿到, 你现在运行,肯定要炸。”
何宴不置一词, 低头记下数据。
陈秋缄疑问:“你记这个干什么?”
“改进。”他说。
“几十个人演算出来的东西,有什么好改的。”陈秋缄看一眼记录册, 了然地笑了:“哦——你想自己写一段新的源码?”
何宴没有否定。
陈秋缄唏嘘:“爱情啊,真是神奇。竟然让你这种人良心发现了?”
何宴:“你要是闲,再去装一批外置器。”
“怎么叫闲。”他耸肩:“我是来明确咱们的工作方针。源码还解不解了?贺知宵把真假码混在一起,输成一堆乱七八糟的实验报告和数据,解出来耗时耗力。如果你要自己改,我就让电脑停下来,省省电费。”
何宴的手停下。
笔尖在白纸上, 洇出一小团墨渍。
他微微蹙眉,神情少见的挣扎。
缄默少顷。
他说:“我不知道。”
陈秋缄有些意外。
这几年,他从来没听何宴讲过像这样不确定的答案。
他历来杀伐果决, 不计人情。要做多恶的事, 都一条道走到底。
曾经手下的经理犯了事, 他八旬的老母亲在公司门口,跪在他脚边哭诉,求他再给一次机会。何宴静静地听她语无伦次的哀求,直到只有哭声,他才问说完了吗, 收回脚, 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上了车。
陈秋缄说, 你还挺礼貌。
何宴神色淡淡地盯着窗外。好一会,直到目的地,他才开口。
他说,真羡慕啊。
陈秋缄后面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经理。他问,有什么好羡慕的?
何宴不答。第二天把经理亲手送进了监狱,重刑。
陈秋缄稀奇地盯他:“什么叫不知道?”
“该不该继续,”他拧眉:“我不知道。”
陈秋缄诗朗诵:“爱情啊——爱情!”
何宴:“闭嘴。”
陈秋缄笑了:“得。我就提醒你一句,行车记录仪最后保留的数据,藏在最关键的那段源码里。你呢,要是能咽下这口气,我们就此停手,要是不能,你就断情绝爱吧。反正,她和贺知宵关系那么好,你们早晚要掰的。”
何宴垂眸,情绪莫辨。
半晌,他重新动起了笔,指节发白。语气结冰:
“继续。”
-
原莺此时在露台透气。
厅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她纯吃饭,几轮菜换下来,实在有点撑了,出来消食。
她无聊地看一眼手机。
马上到零点了。
何宴在干什么呢?
她拨通了他的电话。
直到第三遍“您的拨号暂时无人接听……”,这通电话才被接起。
“喂?”
他的声音和吹在身上的山风一样冷。
原莺未有所觉。
她高高兴兴地拢住身上的披肩,捧着手机:“你在干嘛呀?”
“在实验室。”
“我当然知道,”她说:“我问你在干什么。”
他说:“有事吗?”
原莺嘟起嘴:“马上要跨年了。”
“嗯。”
“别的小朋友都有人陪着看烟花,”她趴在栏杆上,声音闷闷的:“只有我没人陪。”
小秋山隐没在夜色中,变成一只吞吃兴致的怪兽,让原莺受婚礼感染的热情,随着山风一起冷却。
小秋山漫山遍野都是叫不出名字的树。
高大、沉默。
白日里来,已经足够静谧。午夜凭栏观望,无端生出渗人的寂寥。
原莺低着声:“我不喜欢一个人。”
何宴:“其他人呢?”
“他们是他们。”原莺思绪跳跃:“这么说,好像我平时来贺家的感觉啊。你说,这里是不是本身就很排外?”
“我以前参加聚会,大家见面也就点点头,都跟熟人凑在一起。聊包、聊衣服、聊画……唉,我真是一点都不感兴趣。”她没有在意对面没有给出回应,只是想讲话。她维持倾诉欲,继续开口:“大哥要去和该应酬的人应酬,也没有精力看顾我,我也和今天一样,自己找一个角落发呆,到点离开。嗯,好像上班啊。”
原莺换了一只手握电话。
“这样看,我一点也不喜欢一个人。”她忽然低落地说:“小学也不喜欢。”
电话那一端,终于有回应:“你还有其他的人陪伴。”
“谁不想要更多的爱呢?”她趴在栏杆上,从远处看,像一只慵懒的黑猫:“再说,某一个时间,总有一刻,一定会需要一个特定的人。”
她说:“比如现在,我特别想你。只想你。”
对面没有回答。
原莺看了眼手机,以为断线了。屏幕依旧显示通话中,她才重新把手机放回耳边。
良久,他无奈地叹了一声。
原莺:“你叹什么气?”
她西子捧心:“好啊,你是不是烦我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你们这些狗男人,果然心一天一变……”
何宴很轻地笑了一下。
他问:“你现在在哪?”
原莺:“小秋山啊。”
何宴:“主宅?”
原莺:“嗯。”
何宴:“你找一个朝北的地方。”
“朝……北?”没有地图,原莺没办法凭空分析哪边是南,哪边是北。她在原地转了个圈,乖乖求助:“我找不到。”
何宴:“你去贺知宴的房间。”
“啊?”原莺一愣:“不、不好吧,打扰逝者不太尊敬……”
何宴:“过时不候。”
原莺听这话:“有惊喜呀?”
何宴:“先去。”
这就是有了!
原莺眼睛一亮,怀着偷偷寻宝的激动感,猫着腰跑出了婚宴现场。
贺知宴的房间,她在第一次来贺家的时候去过。管家象征性地领她走一圈,唯独指了指他的房间——言下之意,其他房间别进,只能来这。
贺家主宅的卧房在东西两侧,他的房间在西。挺小一间,平时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把守在楼梯口的佣人认识她,没有拦。
原莺怀以期待的心情推开门——
“……”
屋里的确多了一些东西。
桌上的遗照、面前的香炉。
贺家有留魂一说。在旧居供满九十九日,逝者才会安心离去。
原莺无语凝噎,揿开灯,祛除晦气。
“我到啦。”她知会一声,眼睛亮晶晶地四处望:“宝贝在哪呢?”
何宴:“拉开窗帘。”
原莺照做:“拉开了。”
何宴:“等着。”
“好吧。”她乖乖地坐在窗前:“他的窗户朝北吗?”
“嗯。”
她没话找话,第三次问:“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何宴:“我在和你打电话。”
原莺立刻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回答!”
何宴:“幼稚。”
原莺的嘴角始终放不下来,她揉了揉有点儿僵的脸颊。
她问:“你等下能来接我吗?”
何宴:“怎么了?”
原莺:“我想新年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你嘛。”
对面缄默片刻。
何宴:“这是胡说吗?”
原莺:“当然不是!”
何宴:“你下山的时候会碰到佣人、保安、宾客,我不是第一个。”
原莺想了想:“那我捂着眼睛下山。”
何宴轻笑一声:“当心滚下山。”
“呸,不要咒我。”她说:“小秋山我可熟了。闭着眼睛,指不定真能下去呢。”
何宴默一瞬:“你很常来?”
“对呀。”原莺说:“和贺知宴签了婚前协议,必须要来——哎呀,提到这个,真是气死我了!都不知道当时我怎么想的,稀里糊涂签了这种东西,像给扒皮老板打白工,还没工资的那种。”
何宴:“你不喜欢参加聚会吗?”
原莺:“我不喜欢一个人。”
她的语气突然蔫下去:“我讨厌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特别讨厌。”
何宴:“你现在是不是一个人?”
“嗯。”原莺明白他的意思:“但和你说话就不算啦。再说,其实也不算一个人。”
何宴:“嗯?”
原莺:“还有贺知宴的遗照陪我。”
何宴:“……”
“说起来,”她顺势看了一眼照片:“你和他很熟吗?”
何宴:“嗯。”
原莺好奇:“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何宴:“为什么突然问他?”
原莺:“都在一个房间,不要冷落了他嘛。”
何宴:“……?”
原莺笑嘻嘻:“你吃醋啦?”
何宴:“没有。”
“我就是挺想知道关于他的事。”原莺的手撑着下巴,“毕竟,从没露面的未婚夫,听起来好神秘啊。”
何宴叹了一声:“你想听哪方面?”
原莺:“什么方面都可以吗?”
何宴:“我尽量。”
原莺羞涩:“那……那个方面也可以吗……”
何宴:“?”
何宴:“听不听?”
“听!”她说:“先讲讲他在国外做什么吧。”
何宴言简意赅:“上班。”
“……”原莺嘀咕:“好无聊。”
何宴:“你以为?”
原莺:“可是,他为什么几年都不回来啊。我还以为,他在外面很快乐呢——挥金如土,灯红酒绿什么的。”
何宴:“回哪里?”
原莺:“回家呀。”
何宴:“那里也算家?”
原莺眨眨眼:“我听大哥说,贺老爷对他小时候管得很严,不会是有芥蒂吧?”
这个问题,他似乎思索了很久。
最终:“我不清楚。”
原莺噘嘴:“什么嘛!”
何宴:“你换一个问题吧。”
“那说说你吧,”她在窗台上换了一个坐姿:“何宴,你为什么会想做微型雕塑呀?”
何宴:“我从小就很喜欢。”
原莺惊叹:“能坚持到现在——这么久,真是太厉害了。”
对面灌来一阵风声。
“原莺。”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嗯?”
他又不说话了。
原莺困惑:“你今天晚上好奇怪……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没什么。”片刻,他说:“抬头。”
原莺下意识仰起小脸。
上京城垂垂积云的夜幕,亮起第一束光。
数以十万计的无人机齐齐亮灯,足以占据全部视野的字幅亮起——
新年快乐。
原莺不知道的地方。
婚宴厅的宾客、上京城的路人,甚至郊外的住户,此时都停下手中的事,来到屋外,观看这一盛景。他们议论纷纷,这是否是官方的手笔。拍照、录像、上传分享。当晚这场凭空出现的盛大祝贺,就顶上了热搜,被疯转几十万条。
原莺这时只是呆呆地保持跪坐的姿势。
她抿了一下嘴唇,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什么活动吗?”
“不是。”他说。
“那……”
“这是只给你的。”
-
何宴坐在车里。
新年的烟花声炸响,从头顶,从耳边响起。原莺暂时没有说话,只有吃惊的吸气声。
于是,他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她的呼吸声,陷入她不记得的回忆。
——哇,你在雕什么?
——没、没什么。随便刻着玩……
——随手就能刻得这么好看!那你以后,一定会成为很了不起的艺术大师!
——是吗?我家里人觉得是不务正业……
——不要听他们的呀!做自己喜欢的事才有意义。你要坚持下去哦,等到你出名了,就给我也雕一个,让我气死王小美。
——王小美?
——就是我上次跟你说,老炫耀她哥哥的那个女生。
——我不会让你输的。
——哥哥最好啦!
……
“何宴?”
电话里的人小声叫他。
“嗯。”
“你在哪?”
“电梯口。”
“你来啦?”她的声音顷刻变得雀跃:“我下来找你!”
何宴下车等她。
几乎是飞奔,电梯门开的那一刹,小姑娘直直地扑到他怀里。
“何宴何宴何宴!”
她的眼睛比星星还亮。
这其实是挺小学生作文的一句修辞,但用在此时,无比贴切。
“新年快乐!”
她气喘吁吁:“我一路上都没看别人哦,你就是我新年见到的第一个人。”
何宴的唇边勾起一点笑。
原莺:“何宴……”
他亲了亲她冰凉的鼻尖:“叫哥哥。”
“……?”
那张小脸上的神色骤然变得奇怪。她后退一步,认真地审视他。
“好啊。”她说:“原来你喜欢兄妹play?”
何宴:“……?”
作者有话说:
每次不想喜欢莺宝的贺总都会被可爱到喜欢得更多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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