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1 / 1)

他不用刀 四字说文 260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八十八章

  他乘着轿子来到五蕴庵。

  他来的时候,秋日正高,昏昏阳光洒落在院墙树下,将那棵槐树下扫着树叶的小尼姑映得唇红齿白,别样精致。

  他没有从轿子上走下来。

  他骤紧眉看过去,拇指上的玉扳指转动了四五个来回。

  然后他恍若大梦初醒般回过神。

  他下了轿,走进,路过石桌、假山、枯叶、矮墙。

  直至他看见洪念巧。

  洪念巧不在屋中,亦不在佛像前。

  如她这样虔诚的人,很少离开她精心照看的佛,离开那只蒲团。

  然而此时此刻,洪念巧却就在屋外。

  她闭着眼,站得如同一株将要凋败的玉兰,指尖拨弄着颗颗佛珠,嘴中喃喃有声。

  他道:“二姐。”

  洪念巧拨弄佛珠的手一顿。

  她没有睁眼,只淡淡道:“你来见我,想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

  他低头施礼,似个最最知书达礼的文人墨客:“二姐,大哥行踪不明,不识卷又再现江湖,如今八大门派正需要您出来主持大局,还请您接手这件事情。”

  洪念巧道:“我已无意涉入江湖,大哥横遭此祸,是大哥的命数。这不识卷,也是千难万难只送给有缘人的东西,你不必来找我,在这五蕴庵中,凡事皆是心诚则灵。心不诚,万事不灵。你与其寻我、求我,不如拜佛求天。”

  “可是二姐,四弟五弟都觉得我应该来找你。”他说,“八大门派断尾求生,已经放弃了白阳山庄,现在又怎么能放走不识卷这样的绝世秘籍?我们当年为了它做过多少事情!二姐现在想要诸事不管、万事不问,岂不是置我们多年情义于不顾!”

  洪念巧虚虚叹了口气:“三弟,我们拜过皇天后土,八人结义,你我关系最亲,你姓洪,我亦姓洪,算来算去,我们兴许还是一家人。然而如今我了无牵挂,既不愿独步武林,权掌天下,也不愿牵扯这些世俗之事,就算我想要顾念我们多年的情义,这情义,也是能慢慢还的,不必急于一时。”

  洪玉泉道:“二姐,你说错了。”

  洪念巧道:“我说错什么?”

  洪玉泉往前一步,深深道:“你不是不想,而是你在害怕。”

  轻轻按在佛珠上的手蓦然用力。

  洪念巧紧扣这串佛珠,喉间滞缓,半晌,她哑声道:“我怕什么。”

  洪玉泉眼底漆黑,宛如死潭。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深褐色的衣摆扫在青石板上,将夹在石板中的枯萎的枝叶碾成碎末。

  “我的记性不差,外面那个五蕴庵的弟子,长得很像那个人。”

  洪玉泉的声音极低。

  落在耳里,教人心惊肉跳、不敢细听。

  “二姐,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五蕴庵的庵主,便是个真正的出家人。七年前的事情,是二姐想放下就可以放下的吗?你想忘记,我们却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若是没有二姐和大哥,当年的重山门灭门惨案,可是要将我们口诛笔伐、说个永世不得超生的。”

  洪念巧倏然睁眼:“住口!”

  她喝道。

  洪玉泉冷笑道:“当初种种,还需要我来帮二姐回忆回忆吗?你是如何说动蔚飞白瞒下这件事情,如何让武林盟的盟主与我八大门派结盟,将重山门满门七百余人尽数屠灭——这种事情,我就算不说,想必二姐也是不会忘记的。”

  洪念巧勃然大怒:“你真是毫无良知!这般惨事,你竟能说得出口!”

  洪玉泉亦是厉声吼道:“我们做得出来的事情,难道还要说不出口吗?!当初二姐与大哥极力推动此事,现在就要当它没有发生过?!”

  他一语落音,洪念巧霎时出手!

  秋时昏昏,光影交叠,洪念巧的五指枯瘦纤长,袭来之时,却似带着千钧之力。

  洪玉泉抬手做挡,与之过招数十,热汗如雨,不分胜负。

  秋风吹起,尽是刺骨寒意。

  洪玉泉脸色苍白,目光炯炯直视前方,低声道:“二姐!”

  珠串应声而断,圆润的佛珠滚落在地。

  洪念巧下意识握了下手指。

  她垂下眼帘,摇摇晃晃往大殿中走去,嘴里喃喃道:“不……我没有做错。我潜心悔过,诚心认错,每杀一个人,我就敲响一次木鱼……九百次……日日夜夜,我必受佛祖点化,得大造化,受无边佛法,得大功德……”

  一声响。

  抚尺拍桌,酒楼里说书人洋洋洒洒道:“却说那不识卷,可谓是武林上第一绝妙之武功,纵然啊这世上无人得到,无人练过,可那些凡是见过秘籍之人,据说只需看上一眼,见得几行字,那也是受益无穷。”

  便有人嗤笑:“这世上哪儿有这么神奇的东西!”

  “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天底下的神兵利器有那铸剑人,打铁的十个里八个名唤欧冶子,千千万万年皆是这些人出尽风头,不识卷的主人,便是六百年前名震江湖的秦袖里。”

  说书人把扇儿一摇,悠悠道:“这秦袖里其人,六百年前,可谓是武林公敌,江湖上人人皆知其名姓,又惧他武功,此人武功高深莫测,曾一剑横断柏行山,只此一剑,教正邪两道无不畏其颜色。如此数载,众人合力使计折剑三次,皆是无功而返。且说这样的人写出的绝世秘籍,又会是怎般模样?”

  方才嗤笑的人已面带悚然:“原来不识卷的主人竟是秦袖里!”

  “武林公敌,正邪两道皆想除之而后快,”薛兰令高坐楼上一侧,手中折扇轻拍,缓缓道,“想来这江湖之中,再无人比他更寂寞。”

  楼下的说书人深吸口气,震然道:“却说这秦袖里虽然是个武林公敌,无人敢与之结友,偏巧天有不测风云,人亦有善缘孽缘,秦袖里在第二次折剑大会之后,竟遇见了于他而言,一生中最特别的人。”

  说书人声儿高扬,传得极远。

  段翊霜顺着这句话应了薛兰令的声音,轻轻道:“寂寞?”

  他们沉默着对视一瞬。

  薛兰令睫羽轻颤,偏头道:“那他还是寂寞的。”

  段翊霜问:“他为什么寂寞?”

  说书人又将抚尺拍桌。

  说书人喝了口水,继续道:“那武林公敌秦袖里,一生堪称无敌,他流传于世最为让人好奇的,便是那让他在第三次折剑大会时用出第二剑的神秘人物。这神秘人物曾是碧水宫宫主谢采衣的护法,却在折剑大会时接了盟主的位置来讨伐秦袖里,然而秦袖里却一反常态,不仅不用一剑震慑寰宇,就此离去,反而出了两剑朱云败雪——”

  段翊霜怔然:“朱云败雪?”

  薛兰令道:“不错,朱云败雪这一式剑法,曾是秦袖里独创的剑招。”

  说书人话语急急一转,叹道:“后来世人方知,原来这神秘人物,竟追求秦袖里多时,使尽浑身解数 ,亦未能使此冰山消融,积雪化水……”

  坐在不远处的寿雪风喷出一大口茶。

  段翊霜道:“和我很像。”

  薛兰令淡淡笑问:“谁和你很像?”

  段翊霜道:“那个神秘人和我很像。”

  薛兰令道:“像在何处?你难道有使尽浑身解数 ?”

  段翊霜呼吸一窒。

  薛兰令把玩着陶瓷酒杯,懒懒道:“要说无瑕剑的浑身解数,我好像还没能尝到几个。”

  段翊霜蹙起眉心:“你是不是话里有话?”

  薛兰令道:“我当然是话里有话,就好比夜里睡觉的时候,要怎么睡,我可都是深思熟虑过的。”

  段翊霜蜷了手指,低头道:“我分明在说你就像秦袖里,冰山不融,积雪不化。”

  薛兰令轻笑:“可江湖上谁不知道哥哥的性子,那可是比冰山还要冷,比积雪还要深。”

  段翊霜问:“我是如此?”

  薛兰令定定看他片晌,慢道:“却也不是……哥哥就算再冷也有热的地方,不过……深的确很深。”

  这一句话意味深长,恍似有未尽之语。

  段翊霜听得细致,却没能领悟其中真谛,只直白道:“我不如你想得深。”

  薛兰令应了声,道:“这是当然,可我说的深,是不用想的。”

  段翊霜问:“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薛兰令道:“很深的意思。”

  段翊霜问:“什么很深?”

  薛兰令顿了顿,他漫不经心般回答:“能撞得很深。”

  段翊霜一时怔住。

  楼下说书人已将故事说到尾声,未尽的,扣环而止——“诸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酒楼里骤然人声鼎沸。

  薛兰令就在叫嚷喧嚣的声音中缓缓开口。

  他说:“六百年前的人与事,永远不会与今日今时的你我相像。”

  段翊霜恍然看他。

  薛兰令又道:“这世上段翊霜是独一无二的,你不需要觉得自己与谁很像。不会有人像你,你也不会像另外的人。”

  段翊霜浑噩发问:“所以……?”

  薛兰令道:“所以,只要你足够听话,那六百年后,也会有人这样说起你我。”

  段翊霜眨了眨眼睛。

  他问:“说起我是个没有名姓的神秘人物?”

  薛兰令摇首轻笑:“不,说你是打败了魔教教主的大英雄。”

  作者有话说:

  聪明的读者都看懂了教主的意思,不聪明的读者也看得懂教主的意思。

  大家都能看懂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