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有琴弘和从屋中走了出来。
这是他第二次走出屋子。
这一次他走出来,就没打算再回去。
他整理好药箱,洗净了手,转身向薛兰令点了点头。
薛兰令便跟着他往院外走去。
他走在前方,走得不快,阳光最先照在他的脸上,再洒向他的衣摆。
然后他又停下。
在阳光找不到的巷口,他们站在了阴影里。
他开口说话:“我检查过了,黎星辰的身上没有任何痕迹。”
薛兰令问他:“你想在他的身上看到什么?”
有琴弘和道:“依照我对黎明达的了解,以他丧心病狂的程度,难保不会将什么了不得的隐秘放在黎星辰的身上。”
“可惜——我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叹了口气,“若黎明达真的放了什么秘密在他身上,那我大可以用治伤的借口将它取出来。”
他觉得遗憾。
他做好了完全的准备,随时都可以剖开肌肤,划开皮肉,去检阅皮囊之下的“隐秘”。
可黎明达却没有给到他这个机会。
薛兰令却不觉得遗憾。
“黎明达不会舍得这样对待他唯一的儿子。”
无论黎明达是如何丧心病狂的人,薛兰令都不会去这样想。
他虽然很恨他。
也知晓黎明达究竟是个怎样毫无良知的人。
但这不代表他就会觉得黎明达不会心软。
恰恰相反。
在薛兰令看来,越是没有良心的人,越可能有着非同一般的良心。
正因为良心全部积压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所以世上的每个人都得不到黎明达的良心。
有琴弘和说:“这就让我很失望。”
薛兰令道:“你如果实在想做,大可以现在继续去找个借口,也不必总是想着要为我做事。”
有琴弘和却摇了摇头。
他的确想检阅黎星辰皮囊之下的隐秘,却也并非全部都是为了薛兰令做事。
“这江湖上稀奇古怪的事情多得是,”他说,“我见过有人将藏宝地图刻在亲生儿子的背上,也有人将秘籍藏在自己的肚子里,当然,最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一个毒医。”
他提到这个毒医,脑海里便浮现出当时的情景。
丝毫毕现,清晰深刻,当真是终身难忘了。
他笑道:“他给自己的徒弟隆了一对这个——”有琴弘和双手罩在胸前,悠悠继续,“为了藏匿自己精心培育的两只母蛊,甚至逼迫他的徒弟学女人说话、做事,还为徒弟相好了一门亲事,好继续研制他的毒蛊。我找到他时,他们两个都疯了。”
“一个高声叫着‘我一定会研制出天下间最毒的蛊’,一个又哭又笑已分不清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实在可怜。”
然而他脸上的笑意未减分毫,不见任何怜悯。
甚至可以说,他表现得很有兴趣,似乎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他也想尝试一二。
薛兰令漫不经心地听罢,淡淡道:“黎明达不可能对黎星辰做这些事。他喜欢明玉灼,那个女人死了,他只会把黎星辰保护得更好。”
“明玉灼”这个名字,这样的三个字,有琴弘和并不陌生。
他听到明玉灼时,也就随之沉默。
阴暗的窄巷里安静了许久。
有琴弘和道:“也是,如果明玉灼后悔了,那也许我们都见不到黎星辰。”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想笑,“她如果后悔,那她就会掐死他,把黎明达的所有指望都毁灭掉。”
“可黎星辰还活着。”薛兰令语声清冷地做了结尾。
黎星辰还活着,意味着明玉灼最终也没有后悔。
意味着她在走到生命最后的那一刻时,依旧不愿意放弃那条路。
她坚持着走到了尽头,走到黑,走到不能再回头。
她也许后悔了,又或许根本没想过后悔。
尽头的风光也不知道够不够绚烂、璀璨,值得让她一条路走到黑。
有琴弘和想起过往种种,不免叹息。
他说:“爱情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
他说这句话时,薛兰令的目光正好落在一旁漆黑的檐角上。
阳光也嵌在那上面。
可漆黑就是那么黑,无论阳光怎么去温暖融化它,它也不愿改变它的本质。
薛兰令的声音很轻。
“所以永远也不要爱。也许血浓于水,也会反目成仇,也许出生入死,仍会背弃兄弟。这天底下最不值得信任的就是‘别人’,唯一能信任的也只有自己。”
有琴弘和一怔。
他们彼此沉默了片刻。
有琴弘和忽而问:“你会想见明玉坠吗?”
薛兰令轻轻笑了:“如果她还有胆子,还有命来见我,那我会见她的。”
“可她不敢见我,也不配来见我,她也不想见我。”
有琴弘和也扯出个笑容,他伸手搭在薛兰令的肩头,凑近了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见到了,你打算对她说什么?”
薛兰令便配合着回答:“我什么也不会说,因为她不敢来见我。”
-
滚烫的阳光洒落而下。
他抬起手,只勉强遮住一点灼人的光。
段翊霜就站在门前。
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又为什么站在这里。
但很快他就将事情想得清楚。
因为他看见了薛兰令。
他看到薛兰令从阴影中慢慢走到光里。
衣摆绣着的金线华丽且亮。
他目不转睛地看他。
每次凝望时,他都觉得自己在将薛兰令仰望。
等薛兰令走过来了,他便向他走近。
然后腰侧就被一只手所揽住。
薛兰令将他半揽在怀里,笑着问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不答反问:“你打算做什么?”
薛兰令道:“我想四处走走,看一看这座城里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段翊霜问:“你觉得这件事另有隐情?”
薛兰令答他:“这世上或许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但绝没有这样古怪的‘凶手’。”
段翊霜了然:“你觉得凶手可能是在复仇?”
薛兰令垂眸看他片晌,轻声道:“他一定是在复仇。”
长街,死寂。
如若浔城不曾遭遇这场剧变,也许如今仍是人来人往、接踵擦肩
热闹非常。
也许酒肆茶楼里仍会有数不清的高声谈笑。
但如今他们走在这里,只觉得安静。
死一般的安静。
原来一座城也可以这样悄无声息,像是已经死了。
道路两旁的摊位上已经蒙了尘灰。
落过细雨,陈旧的便显得黏腻,颜色更深一些,新蒙的都薄薄一层。
胭脂铺子里还摆着几盒以往成色鲜艳的胭脂。
混着尘灰,颜色又极灰暗。
顺着这条路走过去,包子铺、面摊、馄饨铺子,一一错身,桌椅倒在地上,摊位上还有未包好的面皮。
售卖字画的地方甚至被人踩过几脚,乌黑的脚印刻在雪白的宣纸上。
他们停在此地,至始至终也未见第三个人影。
所有的房屋都大门紧闭。
但屋中偶尔会传来呼吸,也偶然有低声交谈的声音。
这确是座死城。
城里却还有许多的活人 。
他们都被恐惧沉沉压着,不愿出去。
“这里是通往北地的必经之路,可这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却没有几个人知晓。”
段翊霜的声音忽而响起。
他的声音在长街上有些许回音。
薛兰令道:“也许他们绕了路。”
“绕路?”
薛兰令伸手在桌案上捻起一点灰尘,他道:“渭禹城与浔城几乎同时出了事,且都是很莫名的大事,这若说是巧合,未免也巧得过头。断珑居覆灭后,北地来过这么多的人查探,他们返回之时,却没有一人提起浔城的古怪,那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真的没有人发现,亦或发现了却不在意。第二种可能,他们找到了另一条可以通往北地的捷径,不再需要路过这里。”
段翊霜便蹙起了眉:“就在这种时候找到了第二条路?”
偏巧要在如此时刻,发现如此捷径。
若非要坚持这是巧合而无任何联系,恐怕谁都无法说服自己。
薛兰令也微微颔首:“所以这几桩事情连在一起绝不是巧合,定然有人在帮这两件事的真凶逃脱追查。否则一座城遭逢这样的剧变,绝不会无人问津。不过说来,”他淡淡一笑,“若朝廷还有用,这城中的城主也不至于被挂在城墙上了。”
段翊霜一怔:“挂在城墙那柄木杆上的人是浔城的城主?”
“不错,我已经探查过,他已做了浔城四十年的城主,原本应该卸任归乡,但近年来朝局动荡,他的辞呈甚至都递不到天子面前,更遑论派什么人来做新城主。”
段翊霜闻言,轻声道:“那他也许本可以逃过一劫。”
薛兰令却意味深长地回答:“倒也未必。”
段翊霜侧首看他。
薛兰令眉眼间盈出笑意,他声音低低,语气却极轻柔:“做错事的人,无论走得多远,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他的话语里前因后果皆不明显。
似有许多未尽之言。
段翊霜正欲再问,他却在字画摊前拾起一柄纸扇,将之展开。
段翊霜随之去看。
扇骨腐烂了,掉在桌上,扇面胡乱花了大片。
薛兰令叹道:“做工这么精致,前些时日下一场雨就坏了,却是可惜了。”
字画摊后的房门忽然晃动起来。
段翊霜抬眼望去,握着剑迈步走近,眼看那房门竟塞出一条缝来。
他抬手往里一推,那扇木门骤然被他推开。
站在木门后的人“啊啊”叫了两声,被他突然而然的举动所吓到,急慌慌退回角落里,蜷缩在阴影处沉沉喘气。
屋内黑暗,段翊霜借着微弱的光看向四周。
他尚且站在门外,薛兰令放下那柄纸扇走来时,却先他一步走了进去。
他们站在屋里,最先听到沉重的呼吸声。
在屋中最阴暗的角落里。
薛兰令又往前走了一步,那声音就变得更沉,夹杂着恐惧与慌张。
段翊霜只好道:“我无意冒犯,只是方才房门突然打开,我以为是你想要与我们说什么话。”
蜷缩在角落里的人却没有回答。
那人只沉沉的喘息,声音很重,每一次的呼吸都像是砸在人的心上。
他不开口,段翊霜便绝不会多言。
他们也就沉默。
薛兰令忽而笑道:“这里真有意思。”
段翊霜被他轻易吸引心神,转而望向他,问道:“什么有意思?”
薛兰令伸出食指,一一掠过。
掩在黑暗里却仍在发亮的地方尽入眼底。
慈眉善目的如来佛被供在一旁。
然而如来佛身后的墙上却又挂满了真君神像。
薛兰令轻道:“这间屋子的主人究竟信什么呢?奉着如来,却又挂满了三清祖师的神像,香炉里积满了灰,蒲团却又不见如何凹陷。你说,他究竟是信,还是不信呢?”
薛兰令话音甫落,蜷缩在角落里的人便骤然冲出。
那身影摇摇晃晃,速度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是缓慢。
可那人自己应当是觉得很快的。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瘦黄的脸,错乱的表情,斜斜垮下的唇角。
他的脸可以说是恐怖的。
“滚、滚出去!”他冲薛兰令吼叫着,“我的、我的!滚出去!”
薛兰令一动不动,唇角似有笑意:“分明是你请我们进来的,又怎么要赶我们出去?”
那人颤抖着嘴唇,身体竟像是在抽搐一般,他沉沉喘了几口气,重复道:“我、我没有!是他!是他!滚、滚出去!鬼!鬼!”
薛兰令却并不退让。
他字字句句落音而下,声线低沉:“你问心有愧,你做过怎样的错事,竟然需要佛道两家都来镇你这个罪人?”
那人瞪大双眼,喉间“嗬嗬”两声,吼道:“你、你知道什么!我没有!是他、是他!我没有!我没错!”
薛兰令淡笑道:“我的确什么也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一件事——无论是如来佛祖还是三清祖师,他们都不会庇佑你这样的人。”
心底的恐惧被猛然砸中,那人紧紧咬着牙关,发了狠,抬手就要来推搡。
他的动作很慢,薛兰令可以轻易避开。
可段翊霜却极快地伸手来挡。
他很慢,他却停不下来,他的指尖就这般要触碰到段翊霜的手腕。
薛兰令便动了。
薛兰令拽住段翊霜的手腕,将人扯在身后,顺着那人逼近的脚步退出了房屋。
然后隔着小小的一块门槛对视。
谁也不再近一步。
那人在屋中死死盯着薛兰令许久。
他低声咒骂一句,重重关上了门。
长街上依旧冷清、死寂。
阳光不减半分热度,滚烫又灼人。
薛兰令迟迟没有动。
他依旧站在木门前,段翊霜被他挡在身后,只能看见他肩上金线镶出的花纹,以及那高束着又笔直垂落的马尾长发。
这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在这时候凝滞了。
段翊霜忽而有些心虚。
他迟钝却也不迟钝。
他感觉薛兰令的心情不好。
直到薛兰令转过身来,他便真切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的心都要停跳。
薛兰令死死抓着他的手腕,力道极大,红痕被压在掌心里,只隐隐在缝隙间现出一点痕迹。
薛兰令问他:“你觉得我需要你帮我拦下他吗?”
他知道他不需要。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帮他。
段翊霜睫羽微微颤抖,他放轻声音回答:“他也伤不到我。”
薛兰令说:“我不需要你帮我。”
段翊霜说:“我知道。”
薛兰令道:“在我没有让你帮我的时候,你最好什么也别做。”
段翊霜说:“我知道。”
薛兰令眉心微微蹙起,又问:“你在想什么?”
段翊霜抬起眼帘看他。
那双眼睛里总盛霜雪,清清冷冷像在漠视尘寰。
但段翊霜的眼睛里一旦映入他的身影,霜雪就会融化为痴迷。
段翊霜问他:“你为什么生气?”
薛兰令道:“谁又说我在生气?”
段翊霜便换了种说法:“你看起来心情不好。”
薛兰令道:“我很少有心情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