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十三章 男儿 下(1 / 1)

男儿行 酒徒 6871 汉字|1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十十三章 男儿 下

  “不要大意。”王保保举了举手中的望远镜。笑着提醒。“那个姓徐的家伙來自淮安军。与其他红巾贼不一样。”

  “知道。他们兵器和铠甲比别人都好许多。为将的手里还有千里眼。”脱因帖木儿自信的回应。“但咱们这是阳谋。他们即便看到。也必须想办法冲下來接应船上的人。”

  “嗯。”王保保笑着点头。举起望远镜。继续将目光转向水面。

  他一向认为计谋不需要太复杂。有效便好。就像眼下这种情况。山上的红巾军恐怕明知道是圈套。也必须冲下來设法与船上的人取得联系。否则。即便想互相配合着突围。也沒有实现的可能。

  水面上的战斗还在继续。连续挨了几轮齐射之后。剩余的四艘淮安战舰。明显小心了许多。每次靠近。船速提得很快。绝不在同一个位置上做任何停留。

  尽管如此。他们依旧摆脱不了被动挨打的局面。原本光洁的侧舷上面很快。就被砸出了数个破洞厚布做的船帆也被打得千疮百孔。

  而他们的火炮。发射节奏已经明显减慢。几乎每一回合。都只來得及发射一次。然后就加速逃离。直到下次把船头调转过來。才能用另外一侧的舰炮。进行第二次进攻。

  “这是打的什么鸟仗。”四号舰的舰长杨九成把头盔抓起來拍在桌案上。咬牙切齿。

  既然敌军在此严阵以待。大伙绕到上游去。换个地方登陆便是。何必明知道打不过人家。还继续纠缠不清。

  “可不是么。”指挥舱里的其他几名将领。也急得两眼冒火。

  四号舰是由哨船改造來的。虽然比蒙元那边的货船结实一点儿。却远比不上专门为作战而打造的仿阿拉伯式三角帆船。挨了几炮之后。船舱里已经严重进水。再一味地坚持下去。估计很快就得步五号舰的后尘。

  “大总管。大总管在旗舰上。”副舰长刘十一却沒有与众人一起发牢骚。向外看了看。小声提醒。

  淮安水师在训练时。就一直强调命令和秩序。作为辅助战舰的指挥者。他们必须时刻与旗舰保持一致。不准自作主张。因此在刘十一看來。旗舰上的主将常浩然。之所以跟敌军泡起了蘑菇。肯定是受了朱总管的指示。否则。任何一个有经验的舰长。都不会做这种光挨打无法还手的蠢事。

  四号舰的舰长杨九成立刻就变成了哑巴。喘着粗气将头盔抓起來。再度扣住自己光溜溜的大脑袋。他有勇气质疑常浩然的指挥能力。也有胆子偶尔跟水师统领朱强顶上几句。但是。却绝对沒有任何胆量去质疑自家主公。这不仅仅出自于对权力的畏惧。还出自于内心深处的崇拜。

  不光是他。整个淮安军上下。都罕见有敢在任何方面对朱重九提出反对意见的武将。相反。这些出身于社会底层。心肠耿直的汉子们。对自家主公有着近于盲目的信任。相信后者所做的一切。都绝对正确。大伙即便暂时看不出到底正确在哪里。也要紧跟到底。亦步亦趋。包括剃光脑袋上的头发这种惊世骇俗之举。都要不折不扣地模仿。哪怕被家中的长辈们戳着额头大骂。也绝不悔改。

  整支舰队中。剃了光头的不止是杨九成一个。相信自家主公必然还藏着后手的。也不止是杨九成一个。大伙一边驾驶着战舰在炮火中穿行。一边继续焦急地等待。等待后招的施展。等待那个曾经创造了无数奇迹的男人。再度带领他们去收获下一个辉煌。

  “继续。”那个背负了无数期待的男人。此刻就像个雕塑一般站在旗舰的指挥舱里。眼睛对着窗外。一动不动。

  四艘战舰。都受了轻重不同的伤。其中最运气最差的二号舰。船身已经开始朝一侧倾斜。再挨上两下。有可能就会下沉。然而。他依旧不准备做任何战术调整。

  他在等。等山上的人做出反应。

  刚才在跟岸上的火炮纠缠时。已经有人在山顶。用玻璃镜子多次向船上反射阳光。而全天下能奢侈到用玻璃镜子向友临队伍发射联系信号者。只有淮安军一家。

  如果山上有一部分红巾军來自淮安的话那带队的人。就必然是徐达。

  朱重九相信前世历史中的那个名将。今世现实里头那个放牛出身。最初识字不过一百。却始终随着淮安军一道成长起來的徐达。不会丢弃部属独自去逃生。

  他相信只要徐达在山上。就会明白自己此刻到底为什么而徘徊。

  “呯。”一枚炮弹砸在战舰附近的河面上。溅起巨大的白色水柱。朱重九的全身上下。立刻被从舷窗处溅进來的河水淋了个透湿。

  但是他却沒有躲闪。只是用手在脸上迅速抹了一把。然后举起手中杀猪刀。给木墙上的正字。又重重添上了一笔。

  一共六个半正字。迄今为止。不算最初沒有统计的数字。战舰和岸上的火炮。至少已经厮杀了三十四个回合。

  “大总管~。”副舰长孙德带着数名弟兄冲进來。急得火烧火燎。

  “发信号。让四号舰退到北岸。其他战舰。继续对岸射击。”朱重九回头看了看他。脸上沒有人任何表情。

  “是。”副舰长孙德不敢违抗。躬身施礼。然后快步冲上甲板。“四号舰退出。其他战舰。继续战斗。”

  “四号退出。其他战舰。继续战斗。”瞭望手王三迅速挂出信号旗。然后高高地举起铁皮喇叭。“四号退出。其他战舰。继续战斗。”

  “四号退。其他战舰。继续战斗。”

  “四号退。其他战舰。继续战斗。”

  一面面信号旗。接连在战舰上挂了起來。

  “轰。轰!”四号战舰侧舷上的两门火炮。愤怒对着岸上來了一次齐射。然后拖着倾斜的身躯。顺着水流、不甘心地漂向了北岸。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岸上的四斤炮。用齐射來欢送淮安军的战舰离开。刚刚由中军送过來的赏金就堆在空出來的炮弹箱子里。闪闪发亮。

  巨额的犒赏。令來自徐州军的炮手们。暂且忘记了畏惧和负疚。动作娴熟得如同行云流水。

  “给我打。狠狠地打。瞄着那支挂红旗的大舰打。”千夫长李良像只猴子般在火炮之间窜來窜去。两只眼睛里写满了疯狂。

  作为降将。他比身后的色目人还希望建功立业。

  作为一条疯狗。他必须用以前袍泽的血。來证明自己对主子的忠诚。

  “该死。”王保保狠狠瞪了李良的背影一眼。眉头紧锁。

  无论此人打得多卖力。此战之后。炮队的将领都必须换人。如此威力巨大的兵器。必须掌控在一个值得相信的人手里。而李某人既然能背叛赵君用。谁也保证不了还会背叛第二次。

  “大哥。他们撑不下去了。马上撑不下去了。”脱因帖木儿的注意力却全都在那艘正在退出战场的大船上。拉了下王保保的衣角。兴奋地提醒。

  “马上归队。”王保保迅速从炮阵上将目光收回來。皱着眉头命令。

  “嗯。”脱因帖木儿满脸不解。

  “水上的人撑不下去了。山上的红巾贼。估计也差不多了。”王保保推了他一把。快速补充。“赶紧回到你的队伍里去。让弟兄们做好准备。等红巾贼从山上冲下來。立刻卡死他们的退路。”

  “知道了。”脱因帖木儿兴奋地大叫一声。弯着腰。冲向岸边的树林。

  王保保冲着他的背影笑了笑。举起望远镜。仔细搜索郁郁葱葱的山坡

  整个芒砀山区的静悄悄的。丝毫不被水面上激烈的炮战所动。但是王保保相信。对手肯定藏在不远处的某一个隐秘地方。

  战局已经发展到现在阶段。对手其实沒有太多选择。要么被困死在山上。要么豁出去牺牲。将战船上的人接回去。

  他知道对手在等。等着一个最佳进攻机会。

  他也在等。等着对手出现。然后一举擒之。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将领。王保保有足够的耐心。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将领。徐达的耐心。丝毫不比王保保少。

  在距离探马赤军炮阵不到五百步的山坡顶上。他穿着一件沾满了泥巴的铁甲。静静地等待。

  在他身后。则是千余名淮安军老兵。每人的前胸上。都套着半件板甲。用带子系紧。在后背处打上死结。

  板甲表面。一样是沾满了肮脏的泥巴。

  团长路顺蹲着蹭上前。探手拨开眼前的野草。“徐将军。差不多了吧。。弟兄们都快晒晕了。”

  “再等。”徐达数了数身边树皮上画的正字。咬着牙吩咐。

  一共九个正字。四十五笔。

  已经等了这么久。他不在乎再多等上几分钟。

  自打被洪水困到芒砀山上那一刻起。他就相信。自家主公不会放弃第三军。哪怕是在芝麻李昏迷不醒。赵君用已经准备将队伍化整为零。各谋生路的时候。他依旧沒放弃希望。

  他相信。只要自己还在芒砀山中。淮安军的战船。就一定会主动找过來。

  因为从徐州城下第一战时候起。那个杀猪的屠户。就沒放弃过任何弟兄。

  而今晚。那支船队终于來了。帅舰上打着一面鲜红的战旗。

  身为淮安军的指挥使。徐达知道那面红旗代表着谁。

  士为知己者死。

  人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而国士之报。就不仅仅是将船上的人接上山。然后商量着如何配合突围。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山脚下。忽然响起一连串爆炸。战舰改变战术了。与对手纠缠了四十轮的舰炮。忽然把开花弹打上了河岸。

  大团大团的泥巴被炸起。河滩上。硝烟弥漫。

  “换开花弹。换开花弹。”千夫长李良受到提醒。立刻跳起來。疯狂地咆哮。

  那种带着捻子的开花弹。他这里也有。因为刚才打得太紧张。一时忘了用而已。既然淮安军开了头。那就别怪他还以颜色。

  “是。”两名距离李良最近的炮手兴奋地答应着。撬开一个炮弹箱子。将开花弹塞进刚刚发射完的炮口。

  压紧。装药捻。矫正炮身。瞄准。点火。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轰。”“轰。”两枚开花弹先后飞出炮口。在战舰附近爆炸。一艘三角帆船的主帆。被跳出水面的弹片撕开了个巨大的口子。船只晃了晃。甲板上的人慌乱地跑动。

  “换开花弹。换开花弹。全给我换开花弹。”千夫长李良兴奋莫名。跳着脚叫嚷。

  更多的开花弹。被炮手们塞进炮口。接二连三发射出去。或者凌空爆炸。或者沉入水底。打了河面上雾气弥漫。

  “再來。再來。”李良继续兴奋地大喊大叫。如同一只狂吠疯狗。

  又一批开花弹被快速塞进了炮膛。

  压紧。装药捻。矫正炮身。瞄准。点火。

  “轰隆。”忽然间。就在他侧前方三步远处。一门火炮的后半截炮身高高地跳起。打着旋子在半空中翻滚。然后狠狠砸了下來。正中他的胸口。

  “噗。”千夫长李良喷出一口狼心狗肺。仰面朝天栽倒。

  “轰。轰。轰。轰。轰。轰。”淮安军的舰炮。忽然开始加快了射击节奏。

  六门线膛炮。在岸上的炮兵阵地附近。炸出一连串深深的弹坑。

  “轰隆。”“轰隆。”最早退向北岸抢修的五号舰。也再度加入了战船。侧着身子。打出两枚炮弹。

  河滩上被炸得浓烟滚滚。

  惊慌失措的徐州炮手们。在色目督战队的逼迫下。哆哆嗦嗦地点燃药捻。

  “轰。轰。轰。轰。轰。轰。”成串的炮弹。砸向水面。但是。却又有两门火炮同时炸裂。将周围的炮手连同督战者扫翻一大片。

  “轰。轰。轰。”“轰。轰。轰。”淮安军的战舰动作虽然缓慢。可打到岸上的炮弹。却好像沒完沒了。

  淮安军的水师图穷匕见了。

  顶着岸上的炮击。高速向滩头切了过來。

  河岸上的徐州炮手们。却丢下了火炮。撒腿就跑。

  督战的色目刀斧手。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总计才有三门火炮炸膛。但是。谁也不敢保证。下一轮炸膛的。不是自己身边这门。

  “之字形抵近。轮流射击。”朱重九将手中杀猪刀。狠狠地砍在了一堆正字上。九个正字零两笔。一共四十七划。

  加上先前沒统计的数字。战船至少跟岸上的火炮。对射了六十轮

  舰船上两侧的火炮。可以通过调转船身的方式。循环发射。比对方多一倍的冷却时间。

  但岸上的火炮。却在色目督战队的监视下。从沒做过任何停歇。

  所有火炮。都是他亲自带着工匠们定型的。每一次改进后的验收实验。他都曾经亲自参与。

  整个淮安军中。沒有任何人。包括焦玉在内。比他还清楚那些火炮的性能。从六斤线膛炮到四斤滑膛炮。再到刚刚设计定型的。只能发射散弹的虎蹲炮。每一种型号的数据。都了熟于胸。

  他自问不是个将才。无论斗智还斗勇。恐怕都不是王保保的对手。

  但他心里。却装着王保保永远也不可能掌握的东西。

  那是人类从十四世纪中叶到二十一世纪初。六百五十余年时间内。所总结、归纳、发明创造出來的科技知识。

  哪怕是只鳞片爪。都重逾千斤。

  “弟兄们。跟着我來。杀鞑子。”第三军指挥使徐达。跳出草丛。高高地举起长枪。

  为了躲避洪水。他下令丢弃了火炮。丢弃了火药。丢弃了大部分铠甲。但是。淮安将士通过艰苦训练所掌握的的本事。却沒有丢下。

  “杀鞑子。杀鞑子。”千余名第三军的老兵站起來。手中长矛。高高地举成一片钢铁丛林。R861

  一片钢铁组成的丛林,沿着山坡缓缓下推。

  第三军指挥使徐达迈开大步走在队伍的正前方,左右两侧各有五名精挑细选出來的侍卫,与他一起组成整个队伍的剑锋,浑身穿着板甲,手中的长矛闪闪发光。

  更多的弟兄,则按照平素训练时养成的习惯,跟在侍卫们身后逐排增加,在移动中,缓缓拉出一个完整的铁三角。

  沒有谁左顾右盼,每双眼睛都透过面甲上的缝隙,紧盯着正前方。尽管,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能清楚地看到,正前方正在仓促整队的敌军,还不到先前总兵力的三分之一。

  还有三分之二的敌军,就埋伏山坡两侧的树林中,随时都可能杀出來,堵死大伙的退路。

  但是,沒有人放慢脚步,左顾右盼。他们都是精挑细选出來的老兵,大部分训练时间都达到了八个月以上,其中一小部分甚至早在徐州时,就已经隶属于朱重九麾下。

  长时间的艰苦训练,已经令纪律刻进了每个人人的骨头里。

  只要紧跟在徐达身后的那面战旗不倒,他们就会追随旗帜所指方向,直到生命中的最后一息。

  他们沒有显赫的家世,沒机会学习任何武艺,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在一年之前,还是彻头彻尾的职业农夫。

  然而现在,他们却是这个时代最职业的军人。

  他们走得不是很快,但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节奏。肩膀挨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循着山坡下推,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单调的铜哨子声在队伍中连绵不断,像平素训练时一样,始终伴随着大伙的脚步。

  那是连长的指挥哨,用來协调全连的动作。每声代表着大腿一次迈动,三声为一组节拍。不似传统的战鼓声那样振奋人心,听在让人的耳朵里,却远比战鼓声清晰。

  很多老兵,不由自主地就想起自己刚刚入伍受训时的场景。

  为了区分左和右,当时的教官们采取了无数办法。一只脚穿鞋,左胳膊上系绳头,用木棍戳屁股,花样百出。

  谁也沒想到当兵吃粮,还要这么麻烦,挨了收拾后难免怨声载道。但冲着每天晚上的肉汤和一天两顿管饱的干饭,大伙全都咬着牙忍了下來

  然后大伙就慢慢发现,挺胸抬头,踩着哨子的节奏走路,其实也挺有精神的。

  然后挺胸抬头,就慢慢成了习惯。

  然后直起來的腰杆,就再也弯不下去,哪怕面对的是血淋淋的屠刀。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二百步,他们缓缓走下山坡,丝毫不做停滞。很快,与敌军之间的距离,就缩短到了一百步之内。、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探马赤军的主阵中,狼嚎般号角声猛然响起,低沉悠长,令來自河面上的北风骤然变得凛冽。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单调的铜哨子声,从狼嚎声中钻出來,就像冬夜破晓前的第一丝微光。

  单弱,却桀骜不驯。

  王保保被來自对面的铜哨子声,搅得心烦意乱,冷笑着将手中的钢刀奋力挥落。

  天空骤然变暗,数以千计的羽箭从天空中落下來,密集如冰雹。

  层层的钢铁“冰雹”砸在淮安军的身畔,溅起浓浓的烟尘。剧烈的河风吹來,将烟尘迅速托向空中,变成暗黄色的云雾。

  暗黄色的云雾背后,千余淮安将士踏着不变的步伐,向前,向前。义无反顾。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铜哨子的节奏始终不变,哪怕面对着的是狂风暴雨。

  王保保身后的契丹弓箭手们,猛然觉得心里一阵发冷,以最快速度拉开角弓,将第二轮羽箭以斜向上四十度角射进前方的天空。

  天空瞬间变得极暗,但倒映在红巾军枪锋上的夕照,却愈发地绚丽夺目。

  “竖矛…”走在最前方的徐达猛地发出一声断喝,将手中的长矛笔直地竖起。

  “竖矛…”“竖矛…”“竖矛…”“竖矛…”。。。。。

  一连串浑厚男声,机械地重复。从亲兵到旅长、团长。从团长、营长、连长再到队伍中的伙长。

  千余杆长缨,以同样的角度竖了起來。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单调的铜哨子声里,长矛像上了发条般,以同样的节奏,左右摇摆。

  第二波羽箭掠过八十步的距离,來到淮安军头顶,呼啸着落下。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一连串怪异的声响,在淮安军的头顶不断炸起。

  高速飞來的羽箭,被竖起的长矛层层过滤,能最后落到目标区域的,还不到总数的五分之一。

  然而,就这五分之一羽箭当中,还要有一大半射在了淮安军胸前的板甲上,“叮…”“叮…”“叮…”溅起数道火星,然后无力地坠落。

  走在前两排的淮安军将士,挨的羽箭最多,但是冷锻出來的面甲、板甲和护腿甲,却将他们遮得密不透风。

  即便是破甲锥在三十步内正面射击,也未必能凿穿坚固的冷锻铁甲。更何况是普普通通的雕翎羽箭?

  虽然从第四排开始,弟兄们就只有面甲和胸甲护身,大腿上不再覆盖任何防护。

  然而除了一两个实在倒霉的家伙被流矢命中之外,九成九以上的弟兄,都在这一轮羽箭覆盖中,毫发无伤。

  受了伤的弟兄,立刻按照训练时的要求,将长矛戳在了地上,牢牢地握住了矛杆,让自己的身体停留在了原地。

  后排的袍泽立刻加快速度上前,补上了他空出來的位置。然后将长矛继续高高地竖起,伴着铜哨子声左右摇摆。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铜哨子声,锐利如刀。

  倒映在枪锋上的夕照,点燃整个河滩,点燃所有人的眼睛。

  箭雨继续,无止无休。

  淮安第三军的老兵们顶着箭雨继续前进,不疾不徐。三角形的大阵在漫天箭雨中就像一头睡醒的巨龙,须爪张扬,鳞光闪烁。

  它的身后是芒砀山。一千五百余年前,那个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最后就埋骨于此。

  它前方是滚滚黄河。四千余年前,轩辕氏曾经于河畔铸戈为犁,播种五谷。

  它身左身右,是尧之都,是舜之壤,是禹之封。一代代华夏族的古圣先贤,在此开拓、守护、创造、传承。

  这是它的土地,它的家园。

  数千年來,总有一些野蛮的强盗,试图趁着它沉睡的时候,进入这里,偷走它的财富,玷污它的精神。

  然而,每当黑暗时刻,它却总能被热血唤醒,在猎猎的寒风中,再度拍打起两只巨大的翅膀。

  凌空翱翔。

  左翼承载着历史,右翼承载着希望。

  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五十步。。。。。

  眼看着从山坡上推下來的军阵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王保保的鼻尖上,慢慢滚下数滴冷汗。

  不是第一次和红巾军交手,但像淮安第三军这样的红巾军,他却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他的弯刀奋力挥动,令军阵中射出去的羽箭,越來越急。

  急得像狂风暴雨。

  按照他以往的经验,如果是颍州红巾,在如此密集的羽箭打击下,即便不崩溃,也将被压制得无法再前进半步。

  但是,眼前这支铠甲上涂满了泥巴的红巾军,却依旧在徐徐前推,永远保持着同一个节奏。

  浓密的箭雨非但沒能让淮安第三军的大阵分崩离析,忽明忽暗的天空,反倒给本來就杀气腾腾的军阵平添了几分神秘和威严。

  “换破甲锥,换破甲锥…”蔡子英在王保保身边,声嘶力竭地提醒。

  已经胳膊发酸的弓箭手们,立刻换上了锐利的破甲锥。拉满角弓,将其平着射了出去。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走在最前排的淮安军将士身上,不断传來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火星在傍晚的霞光里,闪烁如同晨曦中的星星。

  有人因为运气不好,被破甲锥从铠甲的接缝处射了进去,痛苦地抓住矛杆,在原地缓缓转圈。

  他们留出的空缺,迅速被第二排袍泽填补。整个三角型大阵,依旧锐利如初。

  他们依旧在推进,不疾,不徐。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铜哨子声钻透连绵的战鼓,深深地钻进弓箭手的耳朵,令他们头皮发乍,两腿发软。

  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随着距离的接近,伤亡在不断增加,但哨音的节奏,却始终不变。

  淮安军的将士随着哨音,迈动整齐的步伐,从容不迫,仿佛要去享受一顿约定已久的盛宴。

  刺耳的哨音里,王保保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迅速下沉。他身边的兵力足足是对方的两倍半,但他却不再有任何把握,自己能挡住对手。

  “吹角,命令伏兵出击…”高高地举起弯刀,他果断地做出决定。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忽然变得苍凉,仿佛野兽在召唤失散的同伴。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左右两侧树林里,有愤怒的号角声相应。早已急得两眼冒火的脱因帖木儿与贺宗哲,各自带着三千伏兵,呼啸而出。

  他们从侧后方冲向淮安军。

  他们要把这只刚刚醒來的巨龙,再度推入黑暗。

  然而,淮安第三军中的战旗,却突然高高起挑了起來,在迎面吹过來的河风中,猎猎挥舞。

  “放平长枪…”徐达猛地将自己的长矛对准正前方,大声断喝。

  “吱…………吱…………”哨子声猛地一变,由三拍变成两拍。

  “吱…………吱…………”“吱…………吱…………”“吱…………吱…………”凄厉的铜哨子声里,原本高高竖起的长枪,像怒放的鲜花一样,层层向前绽放。

  一层,两层,三层。。。。。。

  “吱……………………”所有哨音,汇集成一声长长地龙吟。

  所有长枪一齐向前捅去,宛若巨龙磨亮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