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少了。
一群人冒着细雨讨论了一番新的鱼种,后来见雨势渐大,便分头回屋。
大河腿脚不便,走得慢些,落了最后。突然耳边一震,仿佛听到隐约传来的雷鸣之声。他抬头向后望去,昏沉的天幕向着远处的黑暗无止境地蔓延,在他看不到的遥远之处,仿佛正在回响着雷霆万钧般的震荡。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并没有再察觉到什么,于是一瘸一拐地,慢慢挪回了屋内。
夜里仍旧燥热。断过的腿脚疼得无法抑制,辗转难眠。
大河摸索着开了灯,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凉开水,喝了一小口。实在疼得没办法,便坐在床头,将枕头下面一张皱巴巴的照片摸了出来。
那张照片被摩挲得边角都翻了卷。璀璨阳光,翠绿山林,年轻的他蹲在一尊矮小的山神庙旁,略微羞涩地扶住了庙檐。
他眯缝着眼看向山神庙顶的位置,那里有一块白茫茫的反光,隐约像是个倚坐在庙顶的影子。
他将唇贴在那块反光的上面,轻轻地吻了一吻,好像得到些许治愈似的,将照片贴在胸口,倒身重新睡去。
睡到半夜,又被一道响雷惊醒。他在黑暗之中起身,惨白的闪电撕裂窗外的天空,明明门窗紧锁,他胸口的照片却被突起的一阵微风吹落了地。
他慢慢下床,艰难地蹲下去去捡那张照片。烈风夹杂着骤雨,拍打着他轻薄的房门,像是有人激烈地拍击呼喊着他。
他抓着那张照片直起身,仿佛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一般,回头静静地看着被风吹得战栗不止的房门。静默了一会儿,他穿着单薄的睡衣,走过去打开了门。
狂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猛然扑进屋内,噼里啪啦打在他的脸上身上。门口的地上霎时湿了一地。
他将那张照片贴在心口,迎着风,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雨势太大,街道地势坑坑洼洼,排水系统不好,不过下了一日雨,地上便积了齐脚踝的污水。他沿着渔场灯光昏暗的街,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着水库方向走去。
终于走到他每日放下大鱼的地方。这几年来,他每天都在这里,用细线将各种份量极小的祭品绑在鱼身上,然后放生入水里。
他在倾盆暴雨中弯下腰,缓缓地屈膝跪了下来,跪在雨水里。
闭上双目,他冲远处被淹没的大山方向,虔诚地匍匐。
黑色的水流他身旁的水库中激荡,汹涌地冲击向远处奔流不息的滔滔大江。而他弯曲的背影凝滞在雨里,就像一尊暴雨冲刷下岿然不动的磐石,沧桑而坚毅。
那是一个他的祖祖辈辈维持了数百年的姿势。这世上最后一个,敬畏神灵与自然的,大山的子民。
突然在刷刷雨声中夹杂了一声轻响。大河惊觉地抬起头来,却见一只黑色的鱼影,自水面轻快地跃出,啪嗒摔在了他面前的泥坑里。
那是一条从上游而来,少见的寒鱼,他中午见过。然而这次不同的是,这条鱼的身上,被细线捆绑了一只枯黄色的螳螂。
暴雨狠狠地砸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而他几乎是刹那,模糊了双眼!
那是一只枯黄稻杆编的螳螂,唯一一只稻杆编的螳螂老汉。是二十年前,他离开大山去县城里做学徒时,补给山神的。那个冬天,整座大山被冰雪掩盖,竹木枯萎,他只能用稻杆。
他向前跪爬了几步,满是泥泞的双手颤抖地捧起那条鱼。身姿矫健的鱼弹跳了几下,便从他手中跃出,只余下相连的一条细线,和那只纤细瘦弱的螳螂。
他合掌将那只螳螂深深地揉进胸口,蓦地仰起头颅,在这仿佛能够洗涤灵魂的雨水冲刷下,对着天空嘶哑地尖吼,泪水在雨水中肆虐,他哭得几乎无法自抑。
这迟来了七年的回礼。
然而这温暖的瞬间短暂得可怕。伴随着他的哭吼,远处又传来一阵激烈而怪异的轰鸣震荡。他膝旁的寒鱼弹跳几下,朝着与声响相反的方向挣扎了半米,像是要躲避某种突如其来的灾难。
一阵剧烈的震荡自膝下而来,他突然再无无法安稳跪坐,骨骼发出碰撞的嘎吱声响,他睁开眼睛,看见近处一排灯柱仿佛塑料破布一般摇摇晃晃,而灯下的街道如蛇般蜿蜒,柏油马路发出刺耳的尖锐撕裂声,积水的道路正中,在摇晃中渐渐撕扯出一道幽黑的深壑,水流汹涌着哗哗泄下……
他握紧了螳螂和那张照片,在激烈的摇晃中挣扎着想要爬起身,刚往前爬出一步,就见昏暗天幕下,仿佛电视里水墨交织的画卷,一道滔天的黑色巨浪,重重地击上了远处,他住了数年的鱼塘小屋!低矮的小屋瞬间被击得支离破碎,木板砖屑眨眼被吞没入黑色的水流中!
他呆了一瞬,一道清明的认知突然刺入了昏沉的大脑。
地震了,水库坍塌了。
手中的螳螂老汉遭到细线拉扯,他慌乱地低头,看见那条寒鱼弹跳挣扎着想往水中跃回。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是冥冥之中的指引,让他出门来等这条鱼,他现在已经淹没在了小屋的废墟之中。
然而现在,他却不能就这样转身逃开。
他在持续不断的摇晃震荡中,抓起细线,一口咬断,将那条小鱼抛入了水中,然后将螳螂与照片塞进口袋里,一瘸一拐地朝着大浪奔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快出来!地震!洪水!”他一边跑一边嘶哑地大吼,竭力拍击着他路过的每一户房门。
有那机警而反应灵敏的邻居,早已经携家带口地从屋内冲了出来,尖叫着朝远处高地跑去。然而更多的人尚在迷糊的睡梦之中,茫然地冲出房门,在暴雨和摇晃中呆滞站立,惊恐而不知所措。
翻腾而上的水波眨眼间就淹没了排水不畅的街道,不过短短数分钟,已经淹没到了膝盖。他在水中挣扎着,向着迟迟未见开门的两位大学生的住处跑去。那里离他的小屋很近,一块房屋倒塌的碎钢架压住了房门,里面隐约传来慌乱的拍门声与绝望的尖叫声。
他艰难地挥臂扫开水浪,挤到了房门前,使劲地举起那道钢架。
“大河!快跑!”他已经跑远的邻居回头看见他,焦急地喊道。
他充耳未闻,因为太过用力,额上甚至暴出了数块青筋,终于在一声大吼之中,丢开了那条钢架。
两名大学生狼狈而慌乱地从已经被压得变形的门中跑出,与他一道,在已经淹没到脖颈的水波中,朝着高地的方向奔跑。
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