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宋姝虽与晏泉讲过关于符咒和道士的故事, 但是却闭口未提前世之事,只编了个缘由将从道士处学会画符之事糊弄过去。
如今道士冷不丁地出现, 她担心若是说了什么话在晏泉眼前露馅儿, 忙道:“恩人在此,请随我来。”
说着,便伸手一礼, 示意道士随她去未央宫解惑。
道士笑笑,眉梢处一点红痣略微映出些玩味之意。
他未答一语,只点了点头, 随宋姝去了。
晏泉原本还想旁听,到了正殿飞檐之下,却被宋姝转身赶了出来, 说是不方便。
“我有许多问题要问, 等我弄清楚了告诉你便是,你先回去吧。”
幽幽月光下,她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似乎只是寻常, 晏泉却清楚地从她的眼底窥见了一丝焦虑与急迫。
眼底暗了一瞬。他亦知道宋姝在这道士和符箓的问题上没与自己说实话。
然, 宋姝不欲说,他便也不过问, 神色如常对道士道:“既如此, 本王先行一步。只是人命关天, 转命符一事还请为内人详解。”
道士又是一笑道:“贫道定然知无不言。”
虽说是知无不言,可当宋姝送走了晏泉,正殿内唯余两人的时候, 道士的回答却让宋姝更加疑惑。
茶盏里滚烫的茶水烧灼着指尖通红, 宋姝却并未理会, 端着茶盏问:“恩人的意思是,这转命符,您也不会解?”
道士摇摇头,又点点头,答非所问:“既非同世人,王妃不必唤我‘恩人’,贫道名‘禾肆’,王妃叫我禾嗣便可。”
既非同世人……
宋姝眼中掠过一丝诧异。
“禾嗣法师既出此言,妾身便当您知晓我二人异世之缘。”
禾嗣又笑,却未作答,只道:“凡是有因才有果。正如今日王妃与贫道相坐于此,便是由因化果。”
宋姝听了个似是而非,抿了抿唇又问:“既如此,转命符之事,法师可否助我?”
禾嗣笑得高深莫测,道:“王妃既然画出了转命符,便该听说过,这世间一切符箓之术都有回转之法。只不过,正如贫道所说的因果,由因及果乃是万物之道,由果逆因,却是人法倒转。既是违背万物之道,自然非一纸黄符可轻易解决。贫道虽然懂得些符箓之术,却并不能为王妃逆转自己的因果。”
“我的……因果?”
“正是。”禾嗣道,“王妃既然动用了转命符,定有因由,要弄清因由,才能得到解法。”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宋姝,道:“贫道与王妃既有缘,异世,贫道送了王妃三纸符,今世,贫道再送王妃一物。”
宋姝从他手中接过用蓝绸包裹一本册子,打开一看,只见上头画了一串龙飞凤舞的图腾,她却一眼辨别出那图腾的意思——
“万法符箓。”她小声念了出来。
禾嗣脸上笑意更甚,看着宋姝,似乎是故人重逢之喜,又像是长者望着晚辈慈爱。
这样的目光太过善意,宋姝不由对他更多了两分亲近。
他道:“王妃与我万法符箓有缘,这缘既是因,也是果。贫道道行不够,无法探出这因果全脉,便将此书送于王妃,祝您一臂之力。”
手指拂过那本薄薄的棕色册子,页脚处因为年岁久远已经泛黄变脆,甚至有些边缘已经开裂,木木的触觉有些硌手。
她握着册子,诚心向禾嗣道谢。
“多谢法师相助。”
上一世,若非是禾嗣在生死一线间相救,她早已化作尘间一捧土。
他于她而言,如师长,也似父兄。
她犹记得在禾嗣的那个小院子里,她打着要“照顾恩人”的旗号,包揽下了洗衣做饭的大小事务。
可是从小金枝玉叶地长大,她哪里懂那些?
于是,她洗坏了禾嗣最喜欢的袍子,炸了他的厨房,将他原本平静安宁的小院弄得鸡飞狗跳。
最初那几个月,嘴上虽然说是报恩,可实际倒不如说是捣乱。
有一日晴天大早,禾嗣将他那一屋子不知哪儿来的宝贝古籍拿出来晒。可等他刚将书铺出来,却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急着要出门一趟,便特地叮嘱她看着院子。那日阳光实在好,她拖了只藤椅坐在屋檐下,午饭过后没多久传来一阵困倦之意,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已是雷天暴雨。
一院子的书被淋了个乱七八糟,化了墨,脏了纸。禾嗣回来看见一院子的狼藉,气急败坏之时也不过瞪她一眼,肚子生了两天闷气。
想起往事,宋姝唇角也染上两分笑意。
她看着禾嗣,忽问:“法师可还记得那日晒书大雨?”
禾嗣垂眸:“记得,也不记得。”
“这是何意?”
禾嗣不说话了,抬头看了宋姝一眼,目光很是温柔,像是春日湖面春风拂过,碧波微荡,让她觉得暖洋洋的。
“法师?”
“那日大雨,屋檐之下是贫道,也不是贫道,”禾嗣缓缓说,“这便是我的因果。”
他说话总是这样高深莫测,宋姝听了个大概,似乎是明白了。
上一世的禾嗣唤她“小姑娘”,这一世的法师却只恭敬称她“王妃”。
或许,眼前的禾嗣有着关于上一世的记忆,却终究不是那个在小院里与她鸡飞狗跳度日的恩人。
心头不由划过一丝怅然,脸上却未显。
她道:“法师若是得空,不若在这宫里小住一段时间。”
禾嗣摇头:“多谢王妃好意,贫道还有些未了之事,恐怕要辜负王妃好意了。”
这倒是像他。
宋姝这时忽想起,上辈子她不是没有动过要赖在小院子里过下去的念头,只是禾嗣不能留她。
那晚上他带着她在院子里小酌了两杯,然后开了口,要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她把准了禾嗣的性子,平素里只要她撒撒娇磨一磨他,禾嗣总会让步。然而那晚,他却异常坚决,她可以从他带着两分醉意的眼里看出,他打定了主意要送她走。
起初她也怀疑过是不是自己真的讨了他的厌,可回头想想,似乎并非如此。
再后来,她便真的走了。
临走前,央着他交了自己那三道符箓。
原本禾嗣只打算教她“养元符”和“傀儡符”的画法,是她不知从哪儿看见了那道“乾坤转命符”,当时便打定了主意要学。
或许,或许从那时开始,她心底的恨便有了眉目。
或许在第一眼看见那符的时候,她便想到了晏无咎,想到了有朝一日要将这符用在他身上。
她在等,等一个比“情爱”更加有说服力的缘由去杀他。
上辈子,晏泉的死给了她这个理由。
这辈子,晏无咎违逆伦常的圣旨也给了她理由。
一个正当的,正义的理由。
在这一瞬之间,她似乎窥见了自己心里那些隐秘的想法,那些她连自己都要骗过的阴暗思绪。
宋姝被这突如其来的顿悟惊了一瞬。手中青瓷茶碗已经空了,她却仍旧端着不放,薄如蝉翼的茶盏映出她手指阴影寒凉。
禾嗣看出她的异样,温声唤他:“王妃?”
宋姝回神,笑了笑道:“想些有的没的出了神,还望法师见谅。”
两人在屋内又聊了一阵,直至将近凌晨之时,她有些困倦地打了一个哈欠。
禾嗣脸上的笑意从见到她的一刹那便未曾消散过,体贴道:“夜色已深,王妃倦了,贫道便先行告辞。”
宋姝的确困顿,上下眼皮不住想要黏在一起,然好不容易才找到禾嗣,她亦不肯轻易放人离开,问道:“我之前寻遍天下都找不到法师踪迹,不知法师如今家住在何处?”
模模糊糊中,禾嗣温柔的声音传来:“因果缘分,若还有前缘,贫道与王妃自会再见……”
他话落,宋姝困意却更加深沉,眼皮像是睁不开了似的。
虽是如此,她却仍固执地强撑,迷糊嘟囔道:“什么前缘?我是在问您现在住在何处,下回好来找您。”
耳边传来禾嗣两声笑意,却似乎比刚才更加亲昵熟络一些。
他喃喃道:“王妃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执。”
“什么固执,我,我这是……”
话还未说完,那山呼海啸般的困倦之意侵袭而来,她再也抵挡不住,合眼倒在了桌子上。
第二日一大早,天边朝阳透过窗棂洒下一束暖光,落在宋姝眼上。
她在一片晨光中醒来,面前却早已不见禾嗣的踪影,在桌子上侧睡了一整晚的脖子僵直而酸痛。她捏了捏肩膀,换了梅落进来。
“法师去哪儿了?可是出宫了?”她问。
梅落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奴昨夜一直守在门外,未曾见到法师出门。”
听了梅落的话,宋姝不由皱眉。
好不容易见到人,他倒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转瞬又不见了踪迹。
思及此,她望向桌面,看见那本《万法符箓》仍旧好好地摆在桌子上。
她不由叹了口气:“总是这么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在干嘛。”
梅落见她脸上失落表情分明,安慰道:“王妃莫要伤心,法师既是高人,行踪难免飘忽不定,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人都不见了踪影,宋姝即使不舍,也没奈何。在梅落的服侍下去汤泉沐雨更衣,将昨日满身烟尘的蓝裙换下,重换了一身黛青宫装。回到寝殿,兰幽呈上钗环珠花供她挑选。
翡翠金枝步摇刚刚插入发中,菊悦忽着急忙慌地进了殿。
“何事如此惊慌?”
“禀王妃,废,废帝被人从牢里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