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1 / 1)

赐嫁 无溃 2815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五十章

  那个动因, 叫做恨。

  因爱而生的恨。

  汹涌的,隐秘的, 刻在骨髓里暗火似的恨。

  她像是在阴曹地府游走许久的阴魂怨灵, 为了返世复仇,将自己满腔怨念深藏于心,装得一副清风明月的洒脱相, 这才骗过了十殿阎罗,放她重回人间。

  神鬼不知,她这霁风朗月诸事不惊的皮囊之下, 究竟藏了多少孽火。

  原本,那洒脱像装得太真,装得太好, 她骗过了兰亭, 骗过了宋府人,骗过了拂珠,甚至差些骗过了自己。

  可直至在汤泉里看见晏无咎的那一刻她才知,她从来都没放下过。那些年少炙热而真诚的爱意依恋在岁月的无尽业火中沸腾, 变质, 成了脓浆般深入骨血的恨。

  或许,从一开始她便没想着要放下那仇恨, 要重新再活。

  或许, 从一开始她便已经为自己找好了抵达今日的轨迹。

  即使晏无咎不将她抓入未央宫, 即使他不曾迫着她成亲,她总能在万千缘由中找到借口,画出那张转命符, 与他同归于尽。

  在今夜之前, 没人看透过她伪装之下的疯狂, 就连她自己或许也还未看清。

  可是晏泉,可是晏泉,只消一眼,便将她藏于心底最深处的欲望看了个明白。

  他的质问声不大,宋姝定定的站在原处,看着他,只道:“我不是让你留他一命了吗?”

  纵然她心怀死意,在听他来的那一刻,还是变了念头,不是吗?

  唇齿开合,乌头草的毒侵入骨髓,她唇上经他唇舌氤氲的红渐渐退去,乌色透了出来。

  晏泉负手夺门而出,高呵道:“去将陈何年给本王带来!”

  乌头草的毒虽然致命,却并不能解。

  陈何年在晏泉近乎令人窒息的注视下给宋姝把了脉,又开了解毒的药方。

  他不知前因后果,只道是晏无咎那歹毒之徒欲害宋姝,便咬牙切齿道:“那狗贼真不是什么好东西,给弱女子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招也用!”

  话一落,宋姝目光凝了一瞬,就连晏泉也看向陈何年,似是想看清他这下属的脑袋里究竟装得是什么烂泥浆糊。

  然,两人心照不宣的都没说话,陈何年开下药方,便在晏泉的催促声中离开了。

  拂珠侯在门口,见他出来忙问:“我家姑娘怎么样了?”

  陈何年道:“真是万幸,若再迟一步便没救了。”

  拂珠文坛,心脏揪起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两个月没见,拂珠从样貌到身形没有丝毫的变化,陈何年却因为跟着晏泉东奔西跑,消瘦了不少。魁梧的身材架子仍在,可那张坚毅的脸却肉眼可见地小了一圈,尖下巴都现了形。

  月色下,陈何年两个月来一路风尘都写在了身上,青蓝的袍子沾上了血和泥,袍脚被人砍碎,破布条似的垂在小腿,脸颊处似乎是被利刃划伤,在右脸颧骨处留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拂珠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女子柔滑细腻的手掌和指尖引得陈何年一颤,旋即僵住了身子。

  “你受伤了。”她道。

  指腹温柔地拂过他眼下伤口,陈何年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阵刺痛。

  那刺痛并不明显,然而被拂珠拂过的肌肤却像是火一样烧了起来。

  “小,小伤罢了,拂珠姑娘不必担心。”

  “唔。”拂珠点头,却又自顾自道,“我房间里有些金疮药,你随我来。”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伤口,话语平静无波无纹,然而陈何年却清楚地听出了她话外的意思。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两人在别苑里那些黑夜里的缠绵,她的手指划过他身上寸寸肌肤,瞬间引燃起他心底那股又羞又怕的火。

  他不知道拂珠是在哪里学会的那些东西,可与她在一起的每一个夜晚,每一次缠绵,每一回碰触,都能销魂夺魄,让他食髓知味。

  她的手指像是有魔力,引着他与她一同往未央宫侧殿而去。

  那里,是拂珠的房间。

  巫山云雨,被翻红浪,时隔两月,陈何年终于再次体会到了人间极乐之事。

  脑袋昏昏沉沉,耳旁却仍旧回荡着拂珠一声声要他命的“先生”。他迷迷糊糊地往床边一摸,冷冰冰的,并无人沉睡。

  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拂珠正半倚在床边饮茶。夜色沉沉,未央宫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夏日蝉鸣此起彼伏。

  “拂珠?”陈何年声音有些沙哑。

  拂珠转头见他一笑:“先生醒了?”

  “嗯,你怎么还不睡?”

  “夜景不错,睡不着起来看看。”

  拂珠语气很是客气,望着他,一双眼里没了情.欲急涌时的晦暗波澜,清凌凌的眼里映着漫天星光繁密。月光下的女子一身中衣半倚着窗棂,褪去了白天的凌厉,多了几分柔和之意,落在陈何年眼中,似是月宫仙娥入凡,只待夜风一吹便要化作清风重回天宫。

  陈何年有些心慌,想上前抱抱她,可刚动了念头却又懦弱地放弃了。

  他和拂珠的关系仅止于床榻之上,一旦离了这方寸之地,便什么也不是了。

  他不是没有动过要为拂珠负责的念头,可话刚一出口,迎来的却是拂珠玩味似的笑意。

  她说:“本是人间快活事,不需要先生负责。”

  就那一次,在她毫不在意的目光中,陈何年永远地失去了再提起此事的勇气。

  拂珠也不喜欢他留宿。

  思及此,他下了榻,胡乱的穿好自己的衣服,与她告辞。

  拂珠仍旧倚在床边,动作姿势与方才并没有丝毫变化,听见告辞,也不过漫不经心的一句“先生慢走”。甚至于,说这话的时候,她都未曾看他一眼。

  这晚上,本该是个快活的晚上。可陈何年在离开拂珠方便的时候,却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起来。

  天上的月光如夜水流淌在寂静宫道上,一朵从青石砖夹缝里探出头来孤零零的花随着夜风摇曳,在月光映照下似乎也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手捂住自己隐隐作痛的胸口,陈何年回头望向那扇开启的窗。

  拂珠啊,拂珠。

  直到晏泉闯了宫禁,捉拿下晏无咎的第二日,众人才恍然发觉,原来剑南王出兵不过是个声东击西的幌子。晏无咎首席阿德内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浩浩而来的蜀军身上,对京城内的监督管控便松散了许多,便也不曾注意到五城兵马司总督通陆至青频繁地出入于京城内外,与昔日雍王手下的昆仑将军数次密会。

  就在晏泉捉拿下晏无咎的第二日,剑南王上书朝廷,言道:“雍王既已拨乱反正,重复晏家正统血脉,剑南军自当听从真龙调遣。”

  言下之意,剑南王认准了晏泉这个雍王登基为帝。

  国不可一日无主。

  就在晏泉闯了宫禁,剑南王一经上书,朝堂上下以“子系父位”之名叫嚣着要拥立肃王的臣子纷纷禁声。

  朝野内外尽知,雍王登基乃是大势所趋。

  上书房内,晏泉坐在书桌前,望着一摞厚厚的折子不住发愣。

  登基。

  他在犹豫。

  在大圣皇帝身上,他亲眼见过了这皇位带来的混乱与绝望。明明喜欢的是秦国夫人,却偏偏为了存留血脉硬是将人赶出宫去,娶了自己并不喜欢的沈芳华。舍不下这万里江山,也放不下满腔的情,于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与臣妻私通,毁了宋文栋,也毁了自己心上人。

  更有甚者,执念的血脉也不是自己的。

  晏无咎不是;宋姝,亦不是。

  大长公主晏长歌在听闻剑南王上书的当晚,冒雨觐见,将宋姝的身世向他道来。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希望若是他登了基,皇后之位万万不可封给孙家后人。

  晏长歌说这话的时候,言语狠戾,与他幼时记忆里那个洒脱大气的皇姐所差甚远。

  她跪在他身前,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飞天髻,翠环金钗,凤衣华冠,尽显雍容华贵之姿。然,那张原本白皙柔润的鹅蛋脸却已经瘦得脱了形,像是一层薄薄的皮覆盖在头骨之上。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点缀其间,不像是往常那般顾盼流转,倒有些瘆人。

  晏泉想起,幼时宫里曾有传闻,说是晏长歌与晏如惠表堂姐妹当年二人同时看上了清光太子孙青书。孙青书喜晏如惠性子温婉,便在两人之间做了取舍,向平西王提亲。

  就如今情状,他想晏长歌当是惦念孙青书惦念了一辈子,费尽心机在晏无咎面前隐藏宋姝的身世,也是为了留存他在人世间最后一丝血脉。

  只可惜,痴心错付。

  她的心上人,不仅娶走了晏如惠,还与沈芳华有了首尾,鱼目混珠,妄图染指晏氏江山。晏长歌骄傲了一辈子,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当初她有多想护住宋姝,如今便有多想让她死。

  她道:“宋姝和晏无咎,两人身上流淌着孙家包藏祸心的脏血,皇弟既已拨乱反正,便当对前朝叛贼赶尽杀绝才是!”

  晏泉与晏长歌非同母所生,中间还相差了那么多年岁,姐弟之情十分淡薄。当初晏无咎将她打入别苑,宴长歌为了自保,一句话也没说过。如今对于她话里的期盼,晏泉自然是左耳进,右耳出。

  他望着晏长歌那张疯魔的脸,只淡淡一笑,用一句“皇弟也自有思量”打发了她。

  记忆回笼,他拾起桌上其他奏折正阅,屋外传来侍从的禀报声:“殿下,王妃派人来问,今日您可要去未央宫用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