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迈入房中的刹那, 晏泉脸上温柔笑意像是变戏法似的没了踪影,眼底的春水又凝成了万古寒潭。
“你先等等。”他对昆仑道。
昆仑低声称是, 眼看着他用清水洗掉身上色粉, 又换了一袭新衫,这才坐到了房间上首的木椅中。
晏泉斜靠在椅侧,绣着银线的玄衫经阳光一照, 如沉静黑河流淌,方才在宋姝面前笨拙滑稽的模样消失不见。
他淡淡问昆仑:“何事?”
“剑南王想要与您见面。”
晏泉笑声似是像是石窟冰泉潺潺:“他想要眼见为实?”
“是。“昆仑点头,“剑南王听闻您在别苑一切安好, 似是想要探探虚实。”
晏泉低应一声,微微侧头,只见一束阳光落在桌面上, 照出细小尘埃泛着点点微光, 随着他呼吸跳动。
他沉吟片刻,道:“选个折中的安全地方,见上一面吧。 ”
吃晚饭的时候,晏泉与宋姝说起过几日要离开别苑出去一趟。宋姝本就被他缠得不胜其烦, 忙不迭的答应了, 让他安心办事。
她迫切模样像是在打发什么阿猫阿狗,活生生将晏泉气笑了。
“你就这么盼着我离开?”他问。
宋姝吃锅子正吃得不亦乐乎, 一夹牛肉放进嘴里, 她声音含糊:“左右殿下在别苑里也闲得慌, 不如出去找点儿事儿做,让我讨个清静。”
“清净?”
晏泉挑眉,心知自己这些日子怕是将人缠得狠了。然他望向宋姝那迫不及待如释重负的模样, 心里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了然。
不待他脑子反应, 手掌已经先一步捏住了宋姝柔嫩的脸。两人鼻尖对着鼻尖, 近在咫尺——
宋姝感觉他灼热呼吸拍打在唇瓣上,面前那张俊俏的脸无限放大,在月光下灼灼生华。他就这么看着她,睫毛扑闪,却也带起了她心跳的飞快,像是在心室里装了只受惊的兔子,悚悚发颤。
她今夜喝了些酒,脑袋有些晕乎,双颊渐渐漫上绯色,在晏泉宽大的手掌里发烫……无措地睁着一双圆滚滚,水光波澜的眼底映出晏泉的模样,也映出今晚月色温柔。
晏泉捧着她滚烫的脸,听见了那如雷般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砰……”
震耳欲聋。
心里那点不了然霎时间烟消云散。
薄唇轻启,溢出一声轻笑:“阿姝,你心跳得这么快做什么?”
“谁,谁跳了!”
宋姝反应过来,一巴掌推开他,往后推了两步。
漫天星河微光未能照出她脸上通红,然那血液喷涌的激流声却让她无法忽视。
她喘口粗气,转身坐回了桌上,拾起筷子来那双手却是不住哆嗦。
拂珠与陈何年不知跑哪儿去了,她连个分散注意力的人都没有,只能往嘴里夹东西吃,却开始食不知味。
月色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让晏泉想起了幼时同她一起养过的一只兔子,也是这样颤巍巍的。
“胆小鬼。”
一声低喃出口,还未被宋姝听见便已被晚风吹散。
他随着宋姝坐回桌子上,却没再逗她,两人安安静静地吃着锅子,吃到一半,陈何年和拂珠姗姗来迟。
二人一前一后,月色映照下,衣衫似乎都有些凌乱。
宋姝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目光在拂珠和陈何年间流转一圈,最后落在拂珠身上。只见她原本好好束在头冠里的发丝有些乱,领口似乎也被扯得变形,露出半截中衣。
她想起两人从嵩阳山回来时候奇怪的气氛,猛然反应过来……
牙齿磕在筷子上,她眼珠子一转,打量起二人,似乎是在搜寻证据好证实自己心里猜测。
其实压根儿也不用搜寻。
陈何年黝黑脸上红得发黑,虽说是在吃东西,目光却散乱不已,那双握针四平八稳的手像是患了病似的,抖个没完……
宋姝见状,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也不吃锅子了,筷子一放,端起酒杯来慢慢小酌。
陈何年平日里正经木讷得像是个呆子,她以往倒是没看出来拂珠竟喜欢这一款的?
她眼中玩味揶揄实在太盛,拂珠忍无可忍,“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瞪她一眼。
然宋姝却像是被晏泉传染了似的,拂珠不瞪她还罢,一瞪,她倒是更来劲了,扯了扯拂珠的衣袖,故意问:“拂珠,你们两人刚才干嘛去了?”
“没干什么。”拂珠声音平静,手却是不自觉地理了理自己的领口。
目光落在快将自己埋进地缝里的陈何年,忽想起他刚才在自己身下,眼中含泪的模样。
明明身形巍巍,激动到了极点发出来的声儿却像猫儿似的,那声音不大,却勾得她心痒痒。按理说,陈何年与妓馆里那些身段妖娆的男伎南辕北辙,毫不搭边,但不知为何,刚才回廊一角,拂珠低头看着男人眼里因为克制到顶点泄出来的水光,却觉得他像是只狐狸精。
她不由想逗逗陈何年。
轻咳一声,她道:“真没干什么,只是在回廊与先生聊了会儿天,交流了一下,不信,您问先生。”
齐刷刷的目光落在陈何年身上,陈何年垂着头,似乎是想将自己藏起来。
宋姝与拂珠主仆多年,一眼瞧出她在故意逗弄陈何年。
拂珠在她面前苏老正经,宋姝第一次发现原来她也有这种恶趣味,好笑之余便也按着她说的话问陈何年:“先生,当真如此?”
“嗯……”
陈何年胡乱地答,头快埋进汤碗里。
明明身形高大魁梧得像是一拳就能打翻拂珠,却被她逗弄成这副模样,宋姝心觉好笑,又觉得陈何年低头模样有些可怜。
她及时止了话题,转而道:“明日殿下要出别苑,先生可要跟着一起?”
“嗯。”晏泉抢先一步答,“我有事交代给他。”
宋姝点点头,对此倒也没什么意见。
夜风徐徐,渐渐吹散了一桌暧昧,四人吃过晚膳,放松下来,天南地北的聊了会儿天,直到月上梢头,才回房睡去。
晏泉说走就走,计划了两日便带着陈何年和昆仑往剑南方向去。宋姝这日起床后,如常来到书房,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在身后“阿姝”“阿姝”地唤她了。她这才反应过来,晏泉走了。
书房里还漫着清晨未散的薄雾,她步入屋中,日光将她的影子拖长,落在书柜上,有些孤单影只的。
不过短短一年,但她好像已经很习惯男人在她身边了。
这现实且荒唐的念头让宋姝不由嗤笑一声,自言自语:“没他你还能死了不成?”
说着,她从书柜里取出一本野史杂记,回到美人榻上自顾自读起来。
书里的故事离奇又精彩,书已经翻过了一大半,可她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一句都没有看进去。
叹一口气,将书掷在一旁。她有些苦恼的揉了揉满头乌发,拂珠却慌张从外走了进来。
“姑娘,宫里来人了。”
幽山别苑外,郁纵疏带着金吾卫立于马上,遥遥的望着这一方面别苑,眼里满是沉思。
半个月里,陛下三次命他来别苑将雍王妃接入宫中。
圣旨下了三次,又撤了三次。
昨日下午,宫里再次急诏,他一夜未睡,带人赶来了别苑。
郁纵疏对宋姝其实并不陌生。她当年京城里打马过街,前呼后拥,友人无数。
他妹妹郁婉娘也曾是其中之一……
正因此,他曾遥遥在人群中见过这位天之娇女众星拱月,八面威风的盛景。
时过境迁,谁也没料到宋姝有朝一日会沦落别苑,成了有名无实的雍王妃。陛下在别苑里安排了什么人,他略有耳闻,想来,宋姝的日子不会好过……
郁纵疏单手拉着缰绳,眼梢轻扯,神色有些复杂的望向别院大门的方向。
不多时,朱门开启——
他只见宋姝从门内走来,步伐缓缓,蓝锦轻裙,蔼蔼如烟云。夏风吹过,带起她鬓间珐琅钗环叮当。她朝他微微一笑,点头一礼:“郁二郎”。
郁纵疏来得突然,打了宋姝一个措手不及。
晏泉不在,钱知晓也还没来,别苑里只有她和拂珠两人。最初兵荒马乱刹那后,宋姝在脑中盘算利弊,发现自己似乎没有旁路可走……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在书房里给晏泉留了一封书信,便带着拂珠出了别苑。
见她全须全影儿,肤白面净,似乎没受一点儿磨难,郁纵疏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没忍住,上上下下的又打量了她一眼。
看守的别院的吴全在内狱里人称“鬼见愁”,新帝特派他在幽山别院看守,只是为了让他好好的“招待”雍王。
他以为宋姝孤单影只的进了别院,在吴全手下讨生活,必受磋磨。
“宋,雍王妃安……王妃可还安好?”他问。
宋姝声音盈盈:“一切都好,劳郁二郎记挂。”
话罢,她便在拂珠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身形轻巧如燕,比之一年前反倒更洒脱了些。
郁纵疏眼底疑虑更甚,然他管来喜欢将所思所想藏在肚子里,便只是拉了拉缰绳,一挥手,带着一众金吾卫护送着马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