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是夜, 宋姝画完新月的符纸,打了个哈欠从书房出来。
春末的别院草木清香弥漫, 夜已深,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绕过回廊,头脑昏沉。然,当她行过晏泉房门口的时候, 却忽听里头传出阵阵像是野兽般的低鸣哀呼。
那呼声不大,听着却甚是凄厉。
宋姝皱眉,转身推门入内——
寒月清光透过窗棂照在半边床榻上, 照亮了晏泉一张纠结的脸。
他似乎是沉进了什么梦魇里,双眉紧蹙,整个人在床上缩成一团, 模样十分可怜。
男人嗓间溢出一声声同野兽般的低呜哀嚎, 像是被困在了尽处的狼犬,呜咽里满是绝望。
宋姝不作他想上前轻拍他的脊背,温声唤他。
她想起嬷嬷曾说过,被梦魇住的人不能强行弄醒, 否则会伤精魂, 声音越发温柔起来……
晏泉薄唇紧抿,俊脸上冷汗密布, 他在梦里, 又回到了初来幽山别院之时。
睡梦中, 自己手足尽断,像是烂肉一样摊在床上。每日一睁眼,便是吴全那张狰狞的老脸, 随之而来, 是一整日花样翻新的毒打虐待。
他像是一头被圈养的牲畜, 毫无尊严,只能在不分昼夜的残忍刑法中往复,在无边无涯,锥心刺骨的疼痛里坠落。
黑暗笼罩,他在无底的深渊里急速坠落,一眨眼,却又回到了大婚那日,回到了墙上的洞窟里——
四肢百骸细细密密的疼痛传来,他紧咬着唇,浑身发抖。黑暗中,他看不见自己的扭曲的身体,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即将在这无人问津的脏污之处断气。
他咬紧牙关,勉强止住在喉间破之欲出的叫喊。
他害怕,他怕极了……他知道,只一松口,他便会全然崩溃。
然,就在这让人窒息的黑暗之中,却忽然传来若有似无的呼唤声。
那声音平缓而温柔。
晏泉凝神细听,只听声音熟悉:“小舅舅,小舅舅……”
金玉撞击般的清脆声响像是湍急水流中的一根浮木,在他即将被恐惧痛苦溺毙之时将他拽了出来。
幽幽月光下,晏泉猛然睁眼,入目之处,是宋姝温柔而焦急的脸。
见他醒来,宋姝松了一口气。
她从怀里掏出帕子拭擦他额间薄汗,温声问:“小舅舅可是做噩梦了?”
晏泉在床上低呜了许久,她不敢猛唤他,只得在一旁小声唤了他许久,这才终于睁了眼。
黑暗散尽,周身疼痛消失,晏泉喘了一口粗气,须臾后,长臂一伸,将还在为他拭汗的姑娘拉进了自己怀里。
宋姝一个踉跄倒在他身上,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怀抱双臂紧紧锁住。
男人急流湍涌的脉搏和飞跳的心室响彻她的耳畔。宋姝挣扎了两下,却听他低沉声响:“别动,我害怕,让我抱抱……”
只此一句,宋姝没再挣扎。
她从晏泉怀中抬起头来,只见男人白皙高挺的鼻梁上一层薄薄的细汗。
他似乎还未彻底从梦魇中醒来,手臂紧箍着她,俊秀的眉宇之间还带着些未散尽的沉郁之气。
看来是被吓坏了。
一阵心软,宋姝动了动身子,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乖乖躺着,又分出一只手去,哄孩子似的轻拍着他的脊背。
“没事了,没事了,只是噩梦而已,没事了。”
少女轻柔的话语在他耳畔回荡,晏泉心神稍定,却仍不肯放下怀中人。
他微微抬首,将下巴抵在了宋姝毛茸茸的脑袋上。她不知是用了什么胰子洗发,光如绸缎的发丝隐隐散发一种若有似乎的幽香,像是夜半阑珊处的昙花清气。
晏泉对这味道喜欢极了,微微低头,轻嗅了两下。
却引得宋姝身子一僵。
拍打他脊背的手忽然停住,月光下,晏泉清晰见她后颈寒毛乍起。
虽是如此,宋姝却仍未挣脱他的束缚,只是扭了扭头,想要躲避他的气息。
晏泉的心像是这天边的月光,原本凄寒,原本孤亮,却在她身上化作了一滩柔水。他安抚似的轻轻揉捏着宋姝的后颈,声音恢复了往日平静,却又多了许多温柔。
“睡吧。”
宋姝听晏泉声音温柔,心里异样再起,却被她又一次压了下去。
他受了许多罪,身体还不好。
既如此,她先纵着他,也没什么要紧。
她的头枕在晏泉结实有力的臂膀上,反手搂住他的后脑,没说话,却闭上了眼。
呼吸逐渐均匀,宋姝当真毫无防备地在他怀中睡去。
晏泉一埋头便能见她睡脸娇憨。
不多时,抚着他后脑的手松开,睡梦中的宋姝侧过身去,玉腿一蹬,便将两人身上本就单薄的锦被踢下了地。
晏泉没料到她熟睡之后竟如此不老实,无奈只得松开她,下地去将锦被捡回了床上。刚一回头,却见这宋姝四仰八叉的躺在榻上,一点儿余缝儿也没给他留。
晏泉好笑的拽了被子上榻,却不忍扰她睡意,便只得小心翼翼地绕开她,在床边角落里地方为自己寻摸了一方下榻之地。
他将被子盖在宋姝身上,拾过她在空中乱舞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落下轻轻一吻。
月色如华,映出他眼角唇边柔笑。
“小东西,晚安。”
江夜,大雾弥漫。
余杭运河上,季秋在后颈间的刺痛中苏醒,旋即便从丰源口中得到了一条让他呆若木鸡的坏消息。
手上的莲玉玉佩成色不算好,泛着白雾的莲叶尖上还挂着一丝残血。季秋握紧了玉佩,试图感受季春临终之际留在上面的最后一丝余温。
“不可能,不可能……”
从方才起,他便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站在船舱角落里,像是失智了一半。
她妹妹在京城好着呢,前些日子还寄回来了家信。
不可能,不可能。
丰源看着季秋木鸡似的模样,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他也有个妹妹,刚刚及笄,在家里被父兄千娇百宠着。若是有一天他妹妹也被人这样糟蹋……丰源抿了抿唇,不敢细想。
花娘看着自己相公疯魔的模样,靠上前去拉住了季秋的手,谁料,刚刚碰上,却被季秋甩开了。
他转过头,一双眼里没了神采,愣看着花娘,重复着:“不可能,她不可能死,不可能死。”
花娘心里也不是滋味,一晚上惊吓大乱,她脖子被那些刺客划破,缠着纱布,昏黄烛火下,那张莹润的鹅蛋脸像是被人抽干了血,惨白无光。
“季秋,你别这样儿,小姑子她……”
话音未落,季秋怒吼道:“都是你!当初非要赶她走,若非如此,不可能。”
季秋面白如纸,呆愣的表情终于恢复了些许人气,却是狰狞。他攥住花娘的手腕,浓眉怒瞪,眼里满是怒火。
若非是花娘三天两头地与他闹,季春怎么可能离开?
她若是没离开,现在还该好好地留在自己身边儿。
花娘从未见过丈夫如此暴怒的模样,且还是冲着自己。手腕传来一阵剧痛,她苍白着脸,挣扎道:“季秋,你疯了不成,你快松手……弄疼我了。”
“疼?你也知道疼?那春儿,春儿该有多疼?”
被人糟蹋,被人虐打,被人勒死……
季秋难以想象得他的妹妹究竟遭了多少罪。
而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眼前这个女人……
以及自己。
若是他当初没娶花娘,若是他当初再坚持一点留下春儿,这一切便不会发生了。
她不会孤零零地进京,不会去侍奉那些畜生,更不会,更不会……
季秋闭了闭眼,似乎能看见季春那张惨白的脸。
她哭着对他说:阿哥,我委屈,好疼……
季秋胸口猛地传来一阵绞痛,与他血肉相连的妹妹死了,似乎也带走了他半条命。
他不禁后退了一步,松开花娘的手,急促喘息着,另一只握着玉佩的手越攥越紧,攥得指尖发白。
是他没用,是他没能护住春儿。
都是他的错。
阿爹阿娘让他好好照顾春儿,他却将她赶走了。他算是什么哥哥?他是什么人?
季秋脸上的怒火像是被一场大雨浇灭,须臾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面如死灰的蹲下身子,抱头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七尺高的男人,像孩子似的将自己缩进了船舱不见光的角落,期待着黑暗将自己吞没。
他痛苦地拖拽自己的头发,旋即,响亮的耳光声在船舱里回荡开来——
畜生,季秋,你就是个没用的畜生。
花娘见他这副疯魔的样子,心疼极了。上前想去拽他,怎料男人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将男人拦下。
船舱里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在外巡视的晋二进屋查看。
只见花娘悲怆大哭,而一旁的季秋却无知无觉地扇自己耳光,声音之大,响彻船舱。那张还算俊挺的脸已经被他自己打成了猪头,红肿不堪,季秋仍嫌未够,手下使狠力击打。
一下又一下……丰源却还在双手抱臂,一旁看戏。
晋二皱眉,朝丰源使了一个眼色。
丰源叹了一口气,上前两步制止了季秋的疯狂。
少年的手掌白皙,手指修长,是一双不沾阳春水的手。
可这手却轻巧地止住了季秋的动作,将他按在墙上,动弹不得。
“你现在这样打自己也是于事无补,若真心疼她,便为她讨个公道。”
丰源语气淡淡,直看着季秋,目光平静似是深潭。
只一眼,季秋却停止了挣扎。
他静默地看着丰源,片刻后,问他:“如何,讨公道?”
闻言,丰源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与我们上京去,在皇帝面前做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