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1 / 1)

赐嫁 无溃 2788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三十章

  是夜, 宋姝画完新月的符纸,打了个哈欠从书房出来。

  春末的别院草木清香弥漫, 夜已深,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绕过回廊,头脑昏沉。然,当她行过晏泉房门口的时候, 却忽听里头传出阵阵像是野兽般的低鸣哀呼。

  那呼声不大,听着却甚是凄厉。

  宋姝皱眉,转身推门入内——

  寒月清光透过窗棂照在半边床榻上, 照亮了晏泉一张纠结的脸。

  他似乎是沉进了什么梦魇里,双眉紧蹙,整个人在床上缩成一团, 模样十分可怜。

  男人嗓间溢出一声声同野兽般的低呜哀嚎, 像是被困在了尽处的狼犬,呜咽里满是绝望。

  宋姝不作他想上前轻拍他的脊背,温声唤他。

  她想起嬷嬷曾说过,被梦魇住的人不能强行弄醒, 否则会伤精魂, 声音越发温柔起来……

  晏泉薄唇紧抿,俊脸上冷汗密布, 他在梦里, 又回到了初来幽山别院之时。

  睡梦中, 自己手足尽断,像是烂肉一样摊在床上。每日一睁眼,便是吴全那张狰狞的老脸, 随之而来, 是一整日花样翻新的毒打虐待。

  他像是一头被圈养的牲畜, 毫无尊严,只能在不分昼夜的残忍刑法中往复,在无边无涯,锥心刺骨的疼痛里坠落。

  黑暗笼罩,他在无底的深渊里急速坠落,一眨眼,却又回到了大婚那日,回到了墙上的洞窟里——

  四肢百骸细细密密的疼痛传来,他紧咬着唇,浑身发抖。黑暗中,他看不见自己的扭曲的身体,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即将在这无人问津的脏污之处断气。

  他咬紧牙关,勉强止住在喉间破之欲出的叫喊。

  他害怕,他怕极了……他知道,只一松口,他便会全然崩溃。

  然,就在这让人窒息的黑暗之中,却忽然传来若有似无的呼唤声。

  那声音平缓而温柔。

  晏泉凝神细听,只听声音熟悉:“小舅舅,小舅舅……”

  金玉撞击般的清脆声响像是湍急水流中的一根浮木,在他即将被恐惧痛苦溺毙之时将他拽了出来。

  幽幽月光下,晏泉猛然睁眼,入目之处,是宋姝温柔而焦急的脸。

  见他醒来,宋姝松了一口气。

  她从怀里掏出帕子拭擦他额间薄汗,温声问:“小舅舅可是做噩梦了?”

  晏泉在床上低呜了许久,她不敢猛唤他,只得在一旁小声唤了他许久,这才终于睁了眼。

  黑暗散尽,周身疼痛消失,晏泉喘了一口粗气,须臾后,长臂一伸,将还在为他拭汗的姑娘拉进了自己怀里。

  宋姝一个踉跄倒在他身上,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怀抱双臂紧紧锁住。

  男人急流湍涌的脉搏和飞跳的心室响彻她的耳畔。宋姝挣扎了两下,却听他低沉声响:“别动,我害怕,让我抱抱……”

  只此一句,宋姝没再挣扎。

  她从晏泉怀中抬起头来,只见男人白皙高挺的鼻梁上一层薄薄的细汗。

  他似乎还未彻底从梦魇中醒来,手臂紧箍着她,俊秀的眉宇之间还带着些未散尽的沉郁之气。

  看来是被吓坏了。

  一阵心软,宋姝动了动身子,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乖乖躺着,又分出一只手去,哄孩子似的轻拍着他的脊背。

  “没事了,没事了,只是噩梦而已,没事了。”

  少女轻柔的话语在他耳畔回荡,晏泉心神稍定,却仍不肯放下怀中人。

  他微微抬首,将下巴抵在了宋姝毛茸茸的脑袋上。她不知是用了什么胰子洗发,光如绸缎的发丝隐隐散发一种若有似乎的幽香,像是夜半阑珊处的昙花清气。

  晏泉对这味道喜欢极了,微微低头,轻嗅了两下。

  却引得宋姝身子一僵。

  拍打他脊背的手忽然停住,月光下,晏泉清晰见她后颈寒毛乍起。

  虽是如此,宋姝却仍未挣脱他的束缚,只是扭了扭头,想要躲避他的气息。

  晏泉的心像是这天边的月光,原本凄寒,原本孤亮,却在她身上化作了一滩柔水。他安抚似的轻轻揉捏着宋姝的后颈,声音恢复了往日平静,却又多了许多温柔。

  “睡吧。”

  宋姝听晏泉声音温柔,心里异样再起,却被她又一次压了下去。

  他受了许多罪,身体还不好。

  既如此,她先纵着他,也没什么要紧。

  她的头枕在晏泉结实有力的臂膀上,反手搂住他的后脑,没说话,却闭上了眼。

  呼吸逐渐均匀,宋姝当真毫无防备地在他怀中睡去。

  晏泉一埋头便能见她睡脸娇憨。

  不多时,抚着他后脑的手松开,睡梦中的宋姝侧过身去,玉腿一蹬,便将两人身上本就单薄的锦被踢下了地。

  晏泉没料到她熟睡之后竟如此不老实,无奈只得松开她,下地去将锦被捡回了床上。刚一回头,却见这宋姝四仰八叉的躺在榻上,一点儿余缝儿也没给他留。

  晏泉好笑的拽了被子上榻,却不忍扰她睡意,便只得小心翼翼地绕开她,在床边角落里地方为自己寻摸了一方下榻之地。

  他将被子盖在宋姝身上,拾过她在空中乱舞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落下轻轻一吻。

  月色如华,映出他眼角唇边柔笑。

  “小东西,晚安。”

  江夜,大雾弥漫。

  余杭运河上,季秋在后颈间的刺痛中苏醒,旋即便从丰源口中得到了一条让他呆若木鸡的坏消息。

  手上的莲玉玉佩成色不算好,泛着白雾的莲叶尖上还挂着一丝残血。季秋握紧了玉佩,试图感受季春临终之际留在上面的最后一丝余温。

  “不可能,不可能……”

  从方才起,他便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站在船舱角落里,像是失智了一半。

  她妹妹在京城好着呢,前些日子还寄回来了家信。

  不可能,不可能。

  丰源看着季秋木鸡似的模样,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他也有个妹妹,刚刚及笄,在家里被父兄千娇百宠着。若是有一天他妹妹也被人这样糟蹋……丰源抿了抿唇,不敢细想。

  花娘看着自己相公疯魔的模样,靠上前去拉住了季秋的手,谁料,刚刚碰上,却被季秋甩开了。

  他转过头,一双眼里没了神采,愣看着花娘,重复着:“不可能,她不可能死,不可能死。”

  花娘心里也不是滋味,一晚上惊吓大乱,她脖子被那些刺客划破,缠着纱布,昏黄烛火下,那张莹润的鹅蛋脸像是被人抽干了血,惨白无光。

  “季秋,你别这样儿,小姑子她……”

  话音未落,季秋怒吼道:“都是你!当初非要赶她走,若非如此,不可能。”

  季秋面白如纸,呆愣的表情终于恢复了些许人气,却是狰狞。他攥住花娘的手腕,浓眉怒瞪,眼里满是怒火。

  若非是花娘三天两头地与他闹,季春怎么可能离开?

  她若是没离开,现在还该好好地留在自己身边儿。

  花娘从未见过丈夫如此暴怒的模样,且还是冲着自己。手腕传来一阵剧痛,她苍白着脸,挣扎道:“季秋,你疯了不成,你快松手……弄疼我了。”

  “疼?你也知道疼?那春儿,春儿该有多疼?”

  被人糟蹋,被人虐打,被人勒死……

  季秋难以想象得他的妹妹究竟遭了多少罪。

  而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眼前这个女人……

  以及自己。

  若是他当初没娶花娘,若是他当初再坚持一点留下春儿,这一切便不会发生了。

  她不会孤零零地进京,不会去侍奉那些畜生,更不会,更不会……

  季秋闭了闭眼,似乎能看见季春那张惨白的脸。

  她哭着对他说:阿哥,我委屈,好疼……

  季秋胸口猛地传来一阵绞痛,与他血肉相连的妹妹死了,似乎也带走了他半条命。

  他不禁后退了一步,松开花娘的手,急促喘息着,另一只握着玉佩的手越攥越紧,攥得指尖发白。

  是他没用,是他没能护住春儿。

  都是他的错。

  阿爹阿娘让他好好照顾春儿,他却将她赶走了。他算是什么哥哥?他是什么人?

  季秋脸上的怒火像是被一场大雨浇灭,须臾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面如死灰的蹲下身子,抱头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七尺高的男人,像孩子似的将自己缩进了船舱不见光的角落,期待着黑暗将自己吞没。

  他痛苦地拖拽自己的头发,旋即,响亮的耳光声在船舱里回荡开来——

  畜生,季秋,你就是个没用的畜生。

  花娘见他这副疯魔的样子,心疼极了。上前想去拽他,怎料男人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将男人拦下。

  船舱里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在外巡视的晋二进屋查看。

  只见花娘悲怆大哭,而一旁的季秋却无知无觉地扇自己耳光,声音之大,响彻船舱。那张还算俊挺的脸已经被他自己打成了猪头,红肿不堪,季秋仍嫌未够,手下使狠力击打。

  一下又一下……丰源却还在双手抱臂,一旁看戏。

  晋二皱眉,朝丰源使了一个眼色。

  丰源叹了一口气,上前两步制止了季秋的疯狂。

  少年的手掌白皙,手指修长,是一双不沾阳春水的手。

  可这手却轻巧地止住了季秋的动作,将他按在墙上,动弹不得。

  “你现在这样打自己也是于事无补,若真心疼她,便为她讨个公道。”

  丰源语气淡淡,直看着季秋,目光平静似是深潭。

  只一眼,季秋却停止了挣扎。

  他静默地看着丰源,片刻后,问他:“如何,讨公道?”

  闻言,丰源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与我们上京去,在皇帝面前做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