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将如闪电般归去(6200)(1 / 1)

万界武侠扮演者 温茶米酒 3 万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385章 将如闪电般归去(6200)

江湖熙熙攘攘,皓月高照的时候,普天之下,仍不知有多少茶楼酒肆,借着灯光月光,畅谈武林之事。

“听说泰山上的那座无界之门,最近被龙庭之主遣人移走,赠与天剑前辈了。”

“看来他们两位,倒是不打不相识。”

“毕竟这两位是同属于神州高人,还有更甚者,那位东瀛刀首,不是也一直在天山做客吗?”

一座专门面向江湖豪客,供应特殊菜品及烈酒的酒楼之中。

有做儒士打扮的老者抚须赞叹道,“遍观青史,霸主群豪割据之势,能在几个月之间,不费一兵一卒,便归于一统,龙庭的功绩,该说是前所未有啊。”

旁边有人一同笑道:“正如总有人质疑尧舜之世,是否真有遍及天下的道德,圣贤相让的高尚?”

“咱们这个时代的大事件,传到了千百年之后,只怕也要有人以为是夸大其词,甚至干脆认定是杜撰出来,以掩盖真正的血腥。”

“我看未必。”

楼上一位青须白发的老者开口,众人议论略微一止。

之前开口的那人回头看去,眼神微眯之后,脸上不怒反喜,起身拱手说道:“是燕催鸿燕大学士吗?”

“燕催鸿?”

听到这个名字,楼中又有多人动容。

盖因这燕催鸿,是九十年前,中原皇朝的一位声名赫赫的饱学之士。

传说那时,他酒后豪言,要写十三篇文章,篇篇传续,从轩辕黄帝,讲到周公往事。

第一篇轩辕与第二篇神农之间,间隔六个月,第三篇,十年之后,才出,第四篇,过了二十年,方有传闻。

当时江湖上有一位顶尖高手万刀真人,读他的文章入了迷,苦等多年再没有音讯,便遣人往他府上送了十柄大刀,附上一封言辞恳切,求看后续的书信。

结果,不久之后,燕大学士便病逝了,他的第五篇文章,方起了个头,只留下一句,“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传讲至今。

那青须老者听到有人喊出他的名字,酒楼中居然有三成的人,偏过来的视线都变得锐利起来,脸上便不觉微微一僵,笑道:“这位仁兄认错了,老夫椴未寒,并非那位燕大学士。”

“哦?”那人将信将疑,说道,“刚才老先生对我的话加以否定,不知道是有什么高见?”

“很简单啊,咱们这个时代的人,练几天功夫便能强身健体,认真练上几十年,长生久视,也未必不可得!”

青须老者略有得意地说道,“就算到了千百年后,有人质疑当今大事,或许在座的各位之中,就有人坐在他旁边,等着纠正他呢。”

老者说完,哈哈大笑。

有年轻人惊讶道:“练武便可以长生,不会吧,长生之事,古来多少豪杰,强求而不得,真有这么容易成功吗?”

“这件事情,老夫倒也隐约有所察觉。”

又有一个自称年老之人开口,不过众人看他的时候,却发现这人外貌不过是三十上下,精神饱满,身躯雄壮,我有半点老态。

他道,“老夫实则已经年过古稀,一身武功放在江湖之中,最多也只是勉强踏入二流的门槛,只不过平时偏重养生,与人动手不多,外貌已有四十多年未改。”

“甚至……”这人停顿一下,道,“老夫觉得可能再过七十年,我也还是这副模样,外貌,内脏,周身穴位,各处生机,都没有半点衰退的症状。”

“这件事根本不算什么秘密。”

青须老者继续说道,“若有人留心打听,就会发现,青羊山的快意老祖,曾在他大弟子老死那年感叹过。”

“以他的修为,若无刀兵之灾,少说还能再活五百年,如果弟子门人不够努力的话,恐怕他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经历,还要重复许多次。”

像快意老祖这种档次的高手,在江湖中扬名的,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几乎可以说,但凡是一流高手,都能够感应出自身生机,仍有几百年的寿命。

更别提,还有实力在这些人之上的那些人物。

这个话题一提起来,酒楼中又陆续有人聊起自己所知的一些传闻,互相印证。

其实,光是武林高手寿命的改变,就已经会将这天下间,过去的许多规矩都从根本上扭转掉,很多事件都没有了发展的可能,但又会滋生出新的问题。

只不过,武道给寿命带来这样的变化,只是在最近百年,甚至可以,说是在最近三十年内,才稳定下来、得以普遍存在的。

时间的跨度还不够长,所以那些根本上的变化,还没有给世人带来足够清醒的认知。

青须老者看他们热议起来,结了账之后,便悄悄离开酒楼。

不过,很快酒楼之中就有几道身影追出,潜形匿迹,追踪而去。

这几个人在半途中察觉到彼此的存在,一碰头,就从其他人身上察觉到了相似的情绪,露出会心的笑容。

“自家的名号,就不说了,但看来,大家都读过椴未寒的那几篇文章?”

原来这椴未寒,在一定范围内也颇有名声。

虽然没有人把他跟当初的燕大学士相提并论,但是他写的那些子虚乌有的江湖故事,也分外引人入胜,种种人物的风流神采,无论是正是邪,都栩栩如生。

这几个人,便都读过他写的话本。

其中一女子,银牙紧咬,嗔道:“不错,这厮的《明公子》,说要写七篇故事,却中途断去,本姑娘恨不得替明公子锤他十拳!”

“还有那篇《开堂》,大唐王子李芊墨的故事,正到了最为精彩的阶段,硬生生断在那里了!”

旁边也有一个少年郎,十分不忿。

“今朝我们便效仿前贤万刀真人,好好向他讨个说法。”

几人相继离去后,青须老者的身影,从巷尾拐角处显出。

“呵呵呵,还是太年轻了。老夫岂能让你们这么容易找到,当年万刀为了找我,开宗立派,门人八千,不也徒劳无功。”

青须老者,摇头叹道,“倒也不是老夫故意耍弄你们,只不过过了那个时期,就算故事的梗概放在眼前,也实在是不想动笔啊。”

“唉呀,这个名字也不能用了,让我想想,以后改叫洛北游吧,不行,之前这些名字风格太相似了,不如换些普通的。”

“王颖,刘北,马欢乐……”

老头念叨着这些名字,跟上了那几道身影。

他就喜欢看那些读者找不着自己的模样,得好好观赏观赏。

另一边,酒楼之中的人,来来往往,不久之后,已换了话题。

有关于西楚龙庭的诸般大事,虽然还是被津津乐道,但是,毕竟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那些事情发生的层面,本都太高,离大部分的武林中人,也有些遥远,当热议的风潮逐渐滑落之后,纵然是看起来都很无所事事的江湖之人,也还是要开始着眼于自己身边的发展。

“礼乐城的罗湖坊,所产出的上乘布料绣品,原本只对剑宗境内的各方豪客,进行批量的供应,不过,最近听说,他们在这方面放开了限制,只要定金到位,时限谈妥,不管是身处何方的人物,都能够定到足量的成品。”

“罗湖坊?听说他们的布料刀枪不入,更能防、卸内功掌气,一层铜前厚的衣料,披在身上,柔软如绢,就能够获得不亚于寸厚镔铁战甲的防御能力?”

“这话不假,我南宫家最近也订购了一批。”

身披紫绸长衫的青年人,听着旁边桌上几人的议论,笑着展袖。

那一身衣袍,霎时间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他心下略有自得,故作苦恼的说道,“只不过,这样的布料,就算是让寻常的武林世家买去了,也很难进行裁剪,多亏我家中还有几位供奉,精于此道,不然的话,就只有再等半年,待罗湖坊的那些人腾出手来,才能把这批布料改为成衣了。”

又有人说道:“说到南宫世家,南宫北堂,向来齐名。”

“前一阵子有个消息,当年袭杀了北堂家三小姐,赫赫有名的采花大盗,庞雪席,原来是托庇在天下会,还成为天下会总坛的二十四护法之一……”

“从前中原皇朝纵知消息,也拿他毫无办法,但如今龙庭执法,大多律令,都是从皇朝基础上修改而来,罪证据全后,已经将那庞雪席拿下,按律处斩了。”

若仅是江湖厮杀,侠盗犯案一流,倒还不好界定,龙庭现在也更多是予以震慑,但如同采花大盗,或为自身邪功残害人命,又或是倚仗家门权势,荼毒一方的,最近已被斩杀了许多。

有人为此惶惶难安,也有人拍手叫好,但更多的江湖中人,只不过将之视为谈资。

酒楼的一角,有两个一直坐在那里的年轻人,情绪却显然要比旁人更沉重一些。

怀空一身蓬松杂乱的黑衣,面貌与在天下会的时候,有不小的区别,向坐在他对面的人,传音说道:“庞护法真的是采花大盗?”

怀灭面目漠然,道:“这很重要吗?我已经把当年铁心岛归附天下会的具体过程,告诉你了,难道你还要认为,雄霸是一个怀有仁心的明主?”

“我当然知道他绝非心慈手软之人,但,毕竟是我们的师父……至少是最近十年的师父。”

怀空眼中满是苦恼,不聊雄霸,转而说道,“那最近的这些事情,都是方云汉处理的,他真的会是一个英明的君主吗?”

怀念摇头道:“你错了,方云汉其实很少对下面的事情,做出具体的裁决,能找到他的人都很少,他只是表现出自己一个大致的意向。”

“比如说,他要武林靖明,百姓安宁,为非作歹的,接受惩戒,自然就有足够多的人,会愿意为了他的意志,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的制定完备的计划。”

怀空不知自己该抱有何种情绪,最后只能说:“原来各方势力中,还有这么多愿意做好事的人,以前倒是没看出来。”

“他们其实无所谓善,无所谓恶,以他们自身的立场来说,都只是小善小恶。立在顶峰的人展现了自己的手段,要让这世道变成怎样,他们就会顺着去做,选择一个庞大的趋势。这样才能保证生存,保证利益。”

怀灭今天难得说了很长的话语,道,“就像当初剑宗和中原皇朝,相对来说名声最好,除了他们掌权者的本意,也不可否认,是有武无敌和天剑的影响。”

“你是想说这样的人物,根本不在意细节。”怀空明白他兄长的意思,“而像我这样的,就只不过是细节的一部分。”

“不错!”

怀灭说道,“你完全不用东躲西藏,我现在也是龙庭执法的一员,你可以住到我的地盘来,安安稳稳的生活。”

怀空默然不语片刻,身上像是放松了一些,道:“可是我想出去走走。”

怀灭凝眸。

怀空摇头道:“你放心,我并不是还想着报仇,反正我根本没那个实力……”

他语气一滞,“你把往事告诉我之后,我连动机也不充足了。所以我真的只是想出去走走。”

“最近我才觉得,原来这个世界是有这么大的,我以前所看过的地方,对这个世界来说,实在是太微小了。”

怀空的眼中重新泛起了神采。

当初天山一战,他也曾经混在人群之中去看过,即使当时还带着杀师仇人的身份,那举世无敌的龙庭之主,也不是他最关注的一个。

当看到独孤剑圣舍下无双城的一切,去到云层之上的时候,怀空的心中,像是在那一刻涌现出了无穷大的羡慕。

仿若在那个时候,已经活了快二十年的他,才第一次开始思考,云层之上会有什么?

现在的他,当然还不能去天外,但他可以去海外,可以去冰洋,可以去大漠,可以去那些只在书籍传说中见过的奇景。

这一次,怀灭没有再尝试劝阻。

他们一前一后离开了这座酒楼。

怀灭不久便与秦霜汇合,却听秦霜说道:“我们要去一趟徐州。”

怀灭:“嗯?”

秦霜说道:“那里是龙庭的中枢之地,各方的高层,都已经被召集过去,应该是要宣布一件很大的事情。”

“难道是要举行登基大典?”怀灭立刻联想到这一点。

秦霜点头:“也许是。”

两人汇集手下,赶往徐州。

九空无界之中。

有两对目光,这个时候,从这片城池上空移开。

“善恶相抵之后,九空无界变得更加宽松,居然可以直接观察,现实中正在发生的事情了。”

方云汉脸上带着些奇妙的神情,但仔细想想,能直接映照历史的片段,甚至让人有机会前往过去的时空,这种现象,明显比“同步观测现实”要离谱的多。

只能说,原本可能是善德之气的镇压,掩盖了基础功能,只保留了高端的一些规则,而现在,这种基础功能显露出来了。

这两个人,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看完了之前酒楼中发生的一切。

“但具体观测哪里,还不能任意操控。”

无名在旁边试了试,引动迷雾,将他们面前的那段影像冲散、重组了数十次,才终于切换到了他想看的徐州城的画面。

此时,原属于剑宗、无双城、中原皇朝、天下会的一些高层,已经齐聚城中,还有一些原本依附着这些巨头级势力,但还能保持一定自主的宗派,也都是掌权者亲自到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人要到齐了吧,你该回去了。”

方云汉看着那片影像,轻笑道:“我是该回去了,但不是去徐州城。”

“你要走了?”

无名会意,随即眉心一皱,指着徐州城的影像,说道,“但你不到场,这徐州城中的事情要怎么办?”

“我已经把一些计划跟武无敌和邪皇说过,他们虽然不想参与太多政事,但挂个名,顺便帮我主持一下这场大会,还是很乐意的。”

方云汉兴趣盎然的说道,“毕竟作为主持会议的人,他们可以宣布一件非常趣味的事情……”

“自此天下,不再有皇帝。”

无名讶异道:“什么?!”

他本以为方云汉会在临走之前指定一个继位者,然后由武无敌等人从旁威慑,让这大权的交接,顺利的进行。

甚至他有猜过,这继位之人,不是秦霜的话就是文隆,毕竟有过相关经验的人里面,也就这两个人,性格最好。

方云汉出现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不可能培养出一个不知名的嫡系,来承担这样的重任。

“皇帝这种东西,本来又不是什么必须的,天下要统一,制度律令要一致。但作为最高层面的号令者,可以让他们几十个人磋商着来呀。”

方云汉拍手说道,“当然,我走之后,要让这套制度顺利的延续下去,甚至从天下各地选取出更多有德行、有资格参与命令协商的人物,使整个制度得到完善,还是要由你们以后慢慢操烦了。”

初始略感震惊,但无名很快也反应过来,冷静的权衡了一番,这种改变会带来怎样的利弊。

他心思几转之间,已经意识到,在当今天下,要想利用这套制度,让世人发展的更加繁荣有序,还有一个最大的阻碍。

“你这种做法或许更好,但是,现下举凡武道有成者,皆可长生,百年之后,他们就会在已有的制度之中,发展成不可动摇的参天大树。”

“那个时候,即使因为更高武力的震慑,他们自己不敢犯下什么大错,但只要有一点纰漏,也可能造成巨大的倾轧。而且这样还会杜绝后来者的机会。”

假如说大须弥想要的那种未来,是他自己会不断的进行混乱趋势的干涉,使得天下苍生都无法安定下来。

那么无名所想到的这种未来,就是太有秩序了,以至于会因此僵化掉,真的发展下去的话,恐怕其中可怖之处,也不下于大须弥的那个愿望。

“所以,如果真有活得够久的人,那就让他们成仙好了。”

方云汉早有所料,建议道,“你可以拟定一个标准,活到一定的岁数,还没有犯一个大错,不该死的话,就让他们离开现实世界。”

“可以让他们去那个已经空荡荡的剑界之中再造家园,当然,要是嫌剑界太小的话,你可以让他们去陪独孤剑啊。”

“天外太虚,堪称无穷无尽,就让他们作为开拓者,继续去发挥他们的精力吧。要是哪一天觉得天外太辽阔,太孤独的话,也可以试着去另一个方向交朋友……”

他的话若有所指,说到这里,骤然止住。

前面的提议已经足够,无名见他不说下去,也不深究,点头道:“倒也是个办法。”

至于这种开拓,会不会又造成其他的弊端,那就太遥远了,没必要拿到现在来考虑。

无名把思绪放回当下,仔细看了看面前这个相貌,比他年轻许多,相处甚短的客人,邀请道:“离开之前,要不要到寒舍之中,用几杯水酒?”

“不用了,我家那里也有不少急事,能早回去还是尽早回去吧。”

方云汉摇头,又道,“对了,临别之前,给你出个题吧。”

他点了点自己身前不远处,说道,“你能看到这里有什么吗?”

无名凝神看去,只见那里空无一物。

但念及方云汉应该不会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无名提起剑意,仔细感应,甚至将已经变得空荡荡的剑界,从身边释放出来,扫过那处,仍然一无所获。

他思忖片刻,回头并指一引,九空无界最深处,善恶相抵之后,徒留得一片浑昧,骤然被牵引出半分元气。

此等元气所过之处,连时空也因之更显模糊。

剑引历史尽头、浑昧之力,再度探过,无名似乎察觉一点隐约的轮廓。

在此过程中,方云汉也一直注视着他身前的那片地方。

那里,存在着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看见的半透明界面。

那是一直依循着未知的秩序运作,无法干涉、无力更改的东西。

这一刻,方云汉抬起雷火缭绕的手掌。

灵台方寸山的第三篇章,名为《雷磁造物》。

雷电元磁,造化万物的气韵,缠绕在柔缓的指掌之间,五指一收。

紫电迸发,白火闪耀,方云汉的指间,切实的捏住了半透明界面的边缘。

无名眸光一动,几乎在同时捕捉到了那件东西的全貌,静如归墟的心海里,如同骤然起了一阵狂风暴雨,震神动念:‘世界之间的交互……’

“哈哈哈哈……”

方云汉捏着那件东西,扬声长笑,最后看了一眼徐州城的影像,首次如此笃定的,向一个世界,做出告别。

“各位,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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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十年后的筹杀(4600)

大明,武靖十年。

一座富豪府邸之上,庭院深深,松竹成荫,侍女仆从,皆行色匆匆,似乎因今日有多位贵客临门,每个人都是神情紧绷,不敢出半点错漏。

待客大厅之外,两名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壮年男子,分立于门户左右两侧,气势雄壮如虎,目光锐利。

无论是这府上的什么人通报进出,都会在这两人的视线扫射之下,觉得浑身发汗,战战兢兢。

等到上茶的最后一名侍女转身跨出门槛之后,厅内隐隐约约的传出一个声音。

“人都到齐了吧?齐了就关门吧。”

“且慢,还有一个人没有来。”

起先说话的那个浑厚男子声音,再度响起,道:“哦,什么人这么大的架子。湘西三老,洞庭湖公西大侠,藏剑阁白大少,都已经赶到,他居然还要姗姗来迟。”

一个年轻人应声开口:“白某不过是江湖晚辈,有约便早来片刻,也是应有的礼数,不过让伏掌门在内的各位武林前辈久候,那位仁兄未免有些托大了。”

厅中共有七人,其中六个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武林高手气质,衣着打扮,眼神开合之间,时时闪烁的精光,无不显出他们迥异于常人的地方。

而另外一人,便是这座府邸的主人,海宴西,脸上时时带笑,慈眉善目,双手白净多肉,一看就是心宽体胖的大商人。

他此刻的笑容之中,便带着几分赔礼的意思,向另外六人说道:“那位少侠是我不久前偶然结识,能请他来赴约,小人这座府上可说是蓬荜生辉,幸甚至哉。”

“他也绝非是失约无信之人,或许是路上有事耽搁,总之是小人安排不周,先向各位赔罪吧。”

海宴西说话之间,已端起茶盏,起身向周边几人致意。

那湘西三老坐在西侧,眼睑隐隐发青,漠然不语,不置可否。

长臂如猿,相貌堂堂的公西大侠,面如冠玉的白大少,还有那位身躯矮壮、皮肤黝黑的伏掌门,则都不敢怠慢,举茶回敬。

那伏掌门原本最先开口,理当是最耐不住性子的,听完这番话之后却十分安静,不再鼓噪。

他毕竟也是一派掌门,不是不知事的人,刚才那海宴西的话语之中,显然流露出那最后要来的人,来头很大。

那在见到真人之前,还是不要做出头鸟为好。

就在他们先后放下茶盏之际,门外有一道微哑的嗓音传入。

“海老爷,在下半途中遇上惊马闯街,道路一片狼藉,来晚了些,还请莫怪。”

说话前,一个英气非凡的青年,已经跨进门槛。

守在门外的两个壮汉,脸色一变,猛然扭头看向那人。

他们两个在听到声音的时候,已经留神门外,自然而然的预测那人会在何处走来。

但他们目光所及之处,眼前那片院落,尚未有任何外人趋近的踪迹。

那人居然已从他二人之间现身,要闯进门去了。

“慢!”

这一惊之下,二人不假思索,同时出手擒拿。

左边那个翻手从上往下落,势如鹰爪,五指破空,传出呲的一声尖响。

右边那个沉臂落肘,从腰间略往上的部位,向前一探,抓向那个青年后腰,出手无声无息,但却带出一些残影,轻捷之处,比他那个同伴分毫不逊。

他们两个,对自身的这项擒拿本领,一向很有信心,自忖就是掌门在前,背对二人,只怕也不易应对。

然而等他二人眼睁睁看见自己的手掌,落在那人身上,却觉得五指一空,只各自抓住了一片浅红的幻影。

那个青年只是信马由缰般,往前走了一步,就使他们两对锐利目光失准,对于目标位置的判断,谬以千里。

二人又惊又恼,血气上涌,脸上涨红,还待再动,伏掌门已经按桌而起,斥道:“住手。”

这矮壮的老者身子一转,已经绕过青年,来到门前,一掌扬起,从那两个守门人脸上抽过去。

啪、啪,两声脆响。

“你们两个失职在前,冒犯贵客在后,等到此间事了,回去便各领二十鞭!”

伏掌门一甩手,“出去!”

这时,海宴西已经急忙起身相迎,拱手说道:“萧兄,你可算是来了,刚才这二人也是尽忠职守,多有冒犯,万望你海涵。”

那青年并不在意,向海宴西还礼之后,便被引入一空位落座。

这时,厅中众人才能好好观察他的形貌。

只见此人眉若远山,目若寒潭,五官清俊,表情疏淡,一身圆领红袍,头戴黑色结式幞头,英气横溢。

如一枝寒梅,斜入天中,使整个大厅内的气氛,都骤然转为一种更清静的氛围。

他肩后斜背着一条红绸长袋,此时解下,放在身侧桌几之上,应是内携刀剑一类的兵器。

海宴西笑了一笑,示意门外两人关上大门,道:“人既然到齐了,也就该说正事了。”

他好像没有向其他人介绍这位萧姓青年的意思。

湘西三老之中,坐在中间的那一个,终于开口:“海宴西,咱们要说的这件事情,可是有天大的凶险,各方同道集结的时候,都是听从你们的调配,秘密的行动,给了你们莫大的信任。”

“这个后生,却连自己的身份都不亮一亮,就想加入进来,未免太过儿戏了吧。”

海宴西仍然挂着那幅笑容,说道:“我不是已经介绍过了吗?萧兄,他姓萧。”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其他几人,养气功夫虽然不错,也不禁被他这种态度,激得有了明显的表情变化。

伏掌门瞧了那青年一眼,索性背对已经关闭的大门,一副把守关卡的态势。

“我说的是他的身份,姓萧又……”

湘西老人不耐开口,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脸色微变,低垂的眼帘彻底张开,看向那个青年人,语气沉缓的重复道,“姓,萧?!”

海宴西点头:“正是。”

白大少等人还有些不明所以,却见那湘西老人已起身迈步,右手抄起刚才没动过的茶盏,神色肃然的,向萧姓青年递出。

“老夫当年有幸见过几次萧家的刀法,可否请先生赐教一二?”

话音未落,湘西老人托着茶盏的手,已经递到青年面孔前方,约有两尺的地方。

他递茶的动作不急不徐,但手掌前方的空气,却好像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变得粘稠起来。

绵密的内力,从那只衰朽如树根的手掌里流出,那盏茶,在不算多快的移动过程里,便已经拥有千钧之势,再往前递进数寸,空气甚至被隐隐约约的撞出波纹。

这种威势,叫厅内其余人等都暗自心惊,好像有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出现在大厅之内,整个宽阔的大厅,都变得逼仄、紧张、如临深渊。

红袍青年微一仰面,单手一划,指尖就触到茶盏边缘。

湘西老人的手掌骤然向下一沉,与那茶盏之间拉开数寸距离,一股无形真力,却向上一吐,把那盏茶向上方顶飞。

这一沉一顶之间,变化突兀至极,一般的江湖好手,即便双手齐出去抓这茶杯,或许也会被这样的变化所误导,将手掌往下探去,落到空处。

但红袍青年的手,就像是一只粘在茶盏上的蝴蝶,仅凭着指尖一点接触,便如影随形,不可分离,根本没有半点被误导的迹象。

他的手随着茶盏向上抬起一段距离,手掌向内一揽,指掌边缘,将捆绑在茶盏周围,如绳索般的十几股无形真气,一举割断,断绝了湘西老人后续的所有变化。

茶盏被红袍青年轻巧的收入掌中,浅尝一口,从容道:“多谢奉茶。”

湘西老人深吸一口气,退后两步,道:“果然是帝王谷萧家的刀法,老夫方才失礼了。”

话说到这里,伏掌门等人终于明白过来,随即心中便对刚才海宴西的种种表现,生出释然之情。

帝王谷一脉,那可是武林中绵延数百年的一段传奇。

虽然,因为十年前的事情,帝王谷的名声也略有受损,但比起其他所有门派,连自家秘籍都被迫交出的屈辱,那一代帝王谷主的失利,也就算不上是什么污点了。

况且在传闻之中,当年那个人带走了天怒和凌霜,武林三大神兵,便只剩下割鹿刀一家独大。

这柄宝刀,对于整个大明江湖的意义,已经越来越高。

“帝王谷内,割鹿刀主,向来是侠义的象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公西大侠目光在那红绸长袋上,飘来飘去,揣测着里面是否就藏着武林传说的割鹿刀,一边拍手赞道,“有帝王谷的高人出手,看来咱们这一次的行动,已是十拿九稳。”

白大少的表情也与他差不多,笑道:“此番萧兄一出江湖,便要参加咱们这一件擎天护道、正本清源的大事,想必是苍天开眼,也厌了那上官恶贼了。”

听到“上官”二字,红袍青年眉梢一动,放下茶盏,说道:“虽然已听海老爷提起过,但各位看起来都在江湖中声名赫赫,前途广大,当真也能舍命一搏,一同去刺杀那位侯爷吗?”

白大少义正言辞,道:“我等正道中人,本该舍身取义,作白虹贯日一击,若真能为天下苍生,除此恶贼,何惜一具臭皮囊。”

伏掌门做不出那番姿态,但也保证道:“萧大侠可以放心,真到了紧要关头,在场众人,绝无贪生怕死之徒。”

“哦。”红袍青年神色淡淡。

“也是因为那上官恶贼,所作所为,实在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境地。”

海宴西接口说了两句,转身在自己身边桌子上一拍,那红木方桌,竟然献出一个暗格,里面有厚厚的一沓信件。

他掏出那些信件,道:“萧兄,光是小人上次跟你说的那些见闻,或许你还顾及那上官恶贼表面上的名声,心存犹疑。所以我回来之后,特地搜集了这些证据。”

红袍青年拿来翻看,只见那些信件里面,记下了一桩桩有关上官恶贼的阴谋鬼祟。

其中有情节轻的,说是家中独子,曾进京赶考,高中状元,衣锦还乡之后,却忘恩负义,羞辱发妻,更聚集自家宗族长老,变更祖宗规矩,倚状元之名,盘根当地,勾结黑白两道,为非作歹。

又有,说家中有老父为官多年,原本一直仁善厚义,得到治下百姓交口称颂,但自从十年前,一次进京述职之后,被“上官”相邀,多住了几日,回来后性情大变。

治下几家名门望族,都被他从过往卷宗里面,无故挑出几点错漏,夸大其词,擒拿其家人,屈打成招,迫害得妻离子散,甚至于抄家灭族,将这几家无辜之人的家财搜刮一空。

老妻看不过眼,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竟被他下到大狱之中,不日含冤而死。

为人子者,忍辱多年,才查出真相,正是上官恶贼,以邪术控制其父心神,刮地三尺,破财抄家,以供一己私欲。

情节重的,更有说上官恶贼十年之间,多次秘密派人,攻破名山大川之间的一些隐世门派,杀其师,斩其祖,成年者,不分男女一律斩首,年幼的,则全数掳掠,运送到秘密地点,进行残酷的训练,控制成为她手下鹰爪。

还有将门之子,字字泣血,控诉上官恶贼,受了塞外的贼酋贿赂,诬斩杀敌有功的守关大将,以至于边塞之地,仍时常遭受贼军劫掠。

这几件事,只不过是各方面的典型,那些信件之中,与之相似的描述,至少有数十种,都是不同人的笔迹。

海宴西继续说道:“小人相信,这里面的所记载的,只不过是那上官恶贼所做恶事的极小一部分。”

“还有更多的人,遭受残害之后,根本不知道是谁隐藏在幕后。又或者连追查真相的机会都没有,早就死无全尸。”

红袍青年一页一页翻过,神色逐渐变化,一点点的凝重、肃杀。

“我知道,仅仅是这些信件,也大有仿冒的可能,但是我们要赶去刺杀那恶贼的途中,就会经过十几处受害者所在的府县,到时候,萧兄大可以实地的去打听、验证。”

海宴西苦笑一声,“当然,从那些百姓口中,很难打听到真相,最多只是能知道当年的惨状。”

“我们这伙人用了十年的时间,才顺藤摸瓜,看清了那个恶贼的真面目,之所以要匆匆发动,也是因为那恶贼所做的掩饰,实在太好了。”

“如果再过十年,只怕我们还没有发展壮大,那恶贼已经将大明两京十三省,所有官吏都变成唯命是从的傀儡。到那个时候,我们再怎么舍尽热血,也无力回天了。”

红袍青年看完了所有的信件,整齐放好,面上一片果决,不再犹豫,道:“好,我与你们同行。”

他目光一扫,又皱眉道,“但那恶贼既然已经培植起这样庞大的实力,身边必定也高手如云,就算我也倾力而为,只凭寥寥数人,又是否真能成功?”

“当然不止这些。”

海宴西精神一振,“天下受她残害的,幅连于整个大明境内,我们虽然只聚集了残余者的一小部分,召请了不多的、值得信任的江湖义士,但大家都联系起来之后,选其锐者,也有数百人上下。”

“而且,那恶贼沽名钓誉,为了面子上的功夫,不日便要启程,往东南沿海督战,离了她的老巢,到了兵凶战危之地,便正是咱们的大好时机。”

海宴西说到最后,杀气横溢,掷地有声。

湘西三老、公西、白、伏等人,亦各自涌起气势。

整个大厅的光线,随之微暗。

红袍青年垂眸,把那些信纸塞入信封之中。

“他”——黄雪梅又低低的道了一声:“好。”

同一日,景神侯上官海棠出京城,向东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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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南海郡王浑杀王(4400)

黄雪梅跟随湘西三老等人上路之后,接下来的几天里面,果然经过多处名门望族的遗府。

原本都是一些在当地名声不错,但都突兀之间被朝廷处以多条罪名,抄家灭族的。

也有过当地官员,近几年与前些年性情大有不同的传闻,一条条,一桩桩,都从侧面佐证了当时黄雪梅看到的那些信件内容。

而在接下来的路上,黄雪梅也已意向坚定,不再多作打听,一心一意地随同海宴西等人的安排,往东南方向去。

越是靠近东南沿海,他们这一批人,遇到同伴的频率就越高,光是曾被黄雪梅察觉,彼此之间有过简短交流、致意的,就已经有六批人马。

这些人来自大江南北,有的赫赫有名,有的似乎籍籍无名,但一个个都具备高手的气质,或内敛、或凶悍。

海宴西曾经说,他们这一次行动会有数百人参与,如果每一个人都是这种水准的习武之人,那么这股力量结合起来的话,已经足以胜过当今武林中,任何一家单独的宗派。

即使是少林、武当,一代人之内,只怕也找不齐这么多的硬手。

也难怪他们敢图谋刺杀一位权倾朝野的侯爷。

但景神侯上官海棠,不但继承了当年护龙山庄,铁胆神侯的遗留,还得到了十年前那一场论武大会的全部记录,所拥有的神功秘籍,数量之广,创意之深,堪称是九州武林空前绝后的一座宝库。

这些年,她身边培养的得力手下,如雨后春笋般,层层涌现,也不乏有从一些江湖散人中拉拢、吸收过去的干将。

要想刺杀这样的一个人,还是要谨慎、再谨慎。

那六批人,与黄雪梅他们这一路人马,都只是擦肩而过,交流的时间最长的,也没有超过两刻钟。

彼此的闲聊,都是为了达成最后行动时间上更好的协同,更运用种种暗语,如果不是黄雪梅已经知道自己这伙人要去做的事,刻意留心的话,也根本猜不出来他们在讲什么。

显然,他们虽然具有同一个目的地,路线却是各有不同,化整为零,做出种种不同行业的改装,一路上,各具合理的通关文书。

以确保不会引起朝廷方面的半点警戒。

这一日黄昏有雨。

他们在山间一座茶棚里避雨,遇到了第七批同伴。

海宴西与对面的人闲话一般,说起彼此的皮货买卖,句句暗有所指。

黄雪梅在檐下看雨,旁边走了一个肤色如铜的短须汉子。

这人看着年纪其实也不是特别大,不知有没有三十,但身上穿的衣服旧而不破,人一站定在那里,就像是一座铁塔,给人一种异常成熟沧桑的感觉。

这种气质,要比他的真实年龄高出不少,非有身经百战,血火里锤炼出来的江湖阅历而不可得。

“你们也是要去做那件事吧。”

他主动搭话,语气中带着些许明显的无奈,“我觉得这个时机其实并不算好,但他们都要向那恶贼报仇,或查知真相之后,义愤填膺,无论如何都等不得了。”

黄雪梅转头看他,说道:“这时机如何不好?”

两人交谈之间,这一段屋檐滴落下来的雨水,忽然改变了原本竖直的轨迹,在经过他们两个身边的时候,向外划去。

像被劲疾的风,持续吹过。

千百滴雨水源源不绝地滴落下来,都被这样吹去,逐渐便有水雾弥漫,在这里勾勒出一个近似球形的边界。

这是他们两个在交谈之间,十分默契的各自运转内力,把声音约束在极小的范围之内,所造成的异象。

但山中落雨之后,外面的道路上本来就遍地浅雾,这一点异象,很难被人察觉到。

只有那铁塔汉子目露赞许之色,道:“我本来看你最是沉静,几段话多着憋在心里,实在想找个人聊一聊,才冒昧打扰,没想到你竟有这份功力,年纪轻轻,来历也很是不凡呐。”

他似乎无意探寻对方真正的身份,不等黄雪梅回话,即道,“那上官恶贼固然是十恶不赦,但她此次出京,名义上毕竟是要往东南督战的。”

“近些年来,东南沿海一带,倭寇猖獗。扶桑浪人和原有的沿海盗匪,再加上几年前佛朗机人攻占了满刺加之后,从满刺加那边逃亡过来的一些人,分做数十股势力,不断截杀商船,更侵袭百姓,不得安宁。”

“朝廷任用几位名将,数年剿杀,终于将这些倭寇围歼,驱散大半。余者纷纷依附倭寇之中最为凶悍的一股势力,聚众万余,沿边叫嚣。”

“这一次东南督战的目的,就是要将这一伙最大的倭寇,彻底击溃,换来沿海安宁,东南太平。”

铁塔汉子忧心忡忡,“我们这个时候刺杀了上官恶贼,只怕会让东南大战,功亏一篑,到时候咱们这些人,就成了罪人了。”

黄雪梅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等这一战尘埃落定之后,再动手?”

“然也。”铁塔汉子点头,“东南大战告捷之后,必定也是那恶贼最为松懈之时,咱们刺杀成功的把握也就更大了。”

黄雪梅又问道:“你有跟你们那一路人马说过这个想法吗?”

“我说过多次,只是他们听不进去。”

铁塔汉子叹道,“我也能理解,任谁察觉到了上官恶贼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看到了那些罪证之后,也不得不心惊胆战。”

“利用邪术,操控进京面见过她的官员,简直就像是把那些封疆大吏都变成了木偶一般,随她心意而起舞,何等邪恶,何等深沉。实是一念之间,便可令山河变色。”

“这哪里是恶贼,简直是邪魔。这一次能串联起足够的力量,尝试刺杀,那自然是连一刻钟也不能多多拖延的。”

他说到此处,舒了口气,向黄雪梅叮嘱道,“小兄弟,这也只是我一点牢骚,憋闷太久,不得不发,其实真要动手的时候,我必然也倾尽全力,不做他想。”

“你不可将这些话传出去,以免叫我落得个动摇军心的罪名。”

他说完这些话,便要转身离开。

黄雪梅却叫住他,道:“其实在下倒有不同的看法。”

铁塔汉子眉梢微动,转过脸来,一脸困惑:“什么?”

“我觉得,在大战奏响之前,刺杀这个恶贼,确实是个最好的时机。”

黄雪梅目光灼灼,语气决然,道,“你想,这恶贼现在表面上的名声已经经营的不错,一旦此次东南大战得胜,她的名望必定会更上一层楼,咱们那个时候刺杀了她,就是斩杀了大明最大的功臣。”

“那样的话,我等纵然做的是忠义之事,却必定要被钉在耻辱柱上,难以翻身。”

“而若在大战奏响之前杀了她,咱们再去除伪装,恢复原本身份,以江湖义士之名,协助东南大军。那时候,纵然因上官之死而使军心稍有动乱,有咱们的帮助,也足可重振士气,再获胜利。”

说话间,这红袍青年,手掌抚上背后红绸长袋,目光转向外面的雨水,眼中争名争胜之念,却凝若实质的火光。

“这样,东南大胜的功劳,反而有我们一份。日后再慢慢揭露罪证,拨乱反正,让上官身死之后又名裂,岂不快意?”

“好!”

铁塔汉子笑道,“我怎么没有想通这一点,小兄弟,你说的好啊。平定东南的功劳,本来就该归我们才是。”

这人抱拳为礼,豪迈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等到诸般事了,我一定要请你大醉一场。”

黄雪梅同样抱拳,维持着微哑的声调,含笑道:“好说,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很快,两拨人马再度分路前进。

等到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十几里地,大片山林之后,那个铁塔汉子,不知不觉间,便移到了他们那一路人马的主导位置上。

他们快马加鞭,两个时辰之后,来到一条大河边。

铁塔汉子翻身下马,沉重稳屹的身躯,竟然轻盈如燕,踏水飞纵,三四个起落之间,便越过百丈之距,来到河面上一座画舫之中。

这画坊,四面垂帘,八方挂灯,楼阁起落有序,建造精美,各处门户,都有美人团扇遮面,娇柔倚立,似乎在观赏河上雨景。

铁塔汉子一来,亮出一块腰牌,便有一美人,从谈笑诸女间分出,盈盈款款,引他入内。

不同于外表看上去的奢靡华贵,莺莺燕燕,画舫内部,竟然是一片极幽深的气氛。

虽有丝竹悦耳,却也婉转低沉。

灯火之间,一个三十来岁的玉冠男子,懒散的坐在长桌之后,捧一本书卷翻看。

那铁塔汉子行礼道:“郡王。”

皇室宗亲、南海郡王,见铁塔汉子进来,懒懒抬眼一看,问道:“如何?”

“那帝王谷传人,应该没有问题。”

铁塔汉子说道,“此人内力深厚,不在我之下,但到底年轻,几句话就被我勾出了深切的心思。是如历代帝王谷的人一般,秉持所谓侠义之道,但也有追求厚利高名的少年心性。”

“有了诸多罪证的展示,上官海棠,不但是邪道魔头,更已经成为他扬名的一个目标,想必他很期待,等以后上官海棠被贬为奸佞之后,有人能传唱他的名号,重续帝王谷的辉煌。”

南海郡王勾起笑容:“求名?那很好啊。只要他真有足够的本事,本王不吝于大力支持,让他的名气超越历代帝王谷主,也无不可。”

铁塔汉子把黄雪梅说的那几句话简要转述。

南海郡王的笑容,就更加明显,甚至捏着那卷书拍了拍手,道:“好!好!有这样的眼光,杀完上官海棠,还要再杀倭寇,更让本王期待了。尤其是这种必定能杀得上官海棠的自信,本王麾下,现在也没有几人可以比拟啊?”

铁塔汉子的面色略有变化。

那看似不曾注意他的南海郡王,已非常自然的将话锋一转,道:“也许不久之后,他可以成为本王麾下第二爱将,仅次于你这位托塔天王君养生。”

铁塔汉子立即拱手道:“王爷过奖了。”

“上官海棠距离东南大营,已经只剩下两日的行程,我们要在她抵达的前一日,在东南大营四十里外杀她。”

南海郡王一扬手,吩咐道,“总共二十七路人马,四百一十三个精兵强将,都要在恰当的时辰,抵达该到的位置。”

“这个时间不能早也不能晚,一定要统筹好了,你继续下去盯着鸽房吧。”

君养生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他刚刚出门,南海郡王右前方,五丈之外的一座梁柱底下,就忽然闪出一团灯光。

灯光照亮了阴暗的角落,照出了一个一直踞伏在那里的人影。

此人一身纯黑披风,黑巾扎头,上半张脸,戴着如鸮翼般的眼罩,下半张脸,则布满了浓密的胡须,整个人带着说不出的神秘与凶恶。

只有一双湛蓝如海的眼睛,为这个人多添了几分属于“人”的味道。

“哼哼哼。”这人低笑道,“不错,你这个心腹爱将,差一点点就能发现我了,他的实力,比几个月前咱们初次会面的时候,又有了一些进步。”

南海郡王神色不悦,道:“君养生虽然感知不算高明,但他二十岁的时候,一身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已经练到顶关无罩门的境界。”

“当年论武大会后,江湖中秘籍疯传,他也大获好处,十年时间,早已从后起之秀,攀升到武林中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行列。你要是正面与他放对,只怕也未必逃得过他的神拳。”

黑衣人不屑的一笑:“看来郡王在我们面前,还是怀有一些不必要的自傲。枪炮不如我们,就以为武功一定要胜过我了吗?”

“你提前布局,调走当朝驸马成是非,和上官海棠身边第一高手归海一刀,也是觉得如果这两个人在,我浑杀王杀不了你们那位女候爷?”

南海郡王平静说道:“我只是要确保这件事,有更大的把握。自先父与本王两代筹谋,数十年经营,这一次选出武力方面最精锐的一批人马,不计牺牲,就是要毕其功于一役。能有办法削弱上官海棠身边的保护力量,就一定会不择手段的达成,绝不能出纰漏。”

黑衣人每句话中,似乎都必带笑声,道:“呵呵呵呵,但我听说,她身边应该还有一个高手,你怎么不连那个也一并调走啊?”

南海郡王挥开书卷,站起身来,道:“你是说段天涯,在名义上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其实本王早就打听清楚,他每年必定有两个月,隐藏身份,秘密的去往扶桑拜祭他的师父。”

“现在那个都指挥使,不过是上官海棠帮他培养出来的一个冒牌货。”

黑衣人连声咂舌。

“看来在这方面,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确实是做到极尽了。”

“好,我也乐得轻松。”

“不过,等杀了上官海棠之后,我会一一寻去,把那三个人的脑袋也全都带回来,作为我们盟约生效的祭品。”

噗!

灯火一下明灭。

门窗依旧紧闭,那黑衣人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

南海郡王走到那梁柱下,凝视片刻,一把抓灭了烛火。

“番邦蛮夷,哼,本王很期待……”

番外一刺杀(5800)

秋高气爽,凉风习习。

景神侯的队伍从鸡唱破晓,旭日初升之时,就已经启程。

他们从京城出发之后,按日程计算,大约再有两个时辰,就可以抵达东南大营。

这一支队伍人数近千,一个个都孔武有力,腰配钢刀,乃是专门护卫景神侯的一支精锐。

而护卫在车架四周的十余人,虽然衣服形制也与军中相近,但所带的兵器,就五花八门,其中更有骑驴扛杖的老者,娇柔撑伞的妇人等,显然原是武林中人,后来才投效朝廷。

他们出城之后,走了不久,便到了一条大河边,沿着河岸行走。

河心里有船只往来,也有放排的汉子,河边上则停着大大小小的几艘商船,舱中皆有人声传来。

护送的队伍经过这里的时候,见一侧是河水,一侧是密林,某种意义上讲,是个设埋伏的好地方,就略微提起戒备。

而原本位于甲板上的一些赤膊汉子,见到他们的打扮,连忙噤声,缩进船舱之中。

这也是一些商人百姓见到官兵的时候,正常的反应,不值得大惊小怪。

然而,就在这条队伍通过了一半的时候,那停泊在河岸边最大的一条船,竟陡然一震,硬生生向着岸上这边,挤过来数尺的距离。

岸边大量的泥土,被这一挤,压入河水之中,翻起了大片的浊浪。

在吱吱嘎嘎的木质结构变形声响之中,整个船身,都向着岸上这边倾斜。

一大片阴影,罩在那些士兵头顶,巨物倾倒的威势,使得整支队伍,都不由自主的慌乱起来。

烈马长嘶,忙不及地走避逃开,原本严密拱卫着景神侯车驾的那个队形,顿时散乱了不少。

“都慌什么?!”

一声闷雷似的大喝,传遍四野。

护卫高手之中,那个骑驴老者纵身而出,从侧面数十名士兵的头顶越过,双足在地上一跺,再度起身飞扑,运起十成功力,双手齐推,轰向那艘大船的船舷。

这样一艘大船,虽然远远比不上朝廷的水师战舰,但就算不计货物,少说也要重达几十万斤,除非是如同当年铁胆神侯、帝王谷主一样的绝世高手,否则的话,谁敢轻言摩弄拨举?

不过此刻这一艘大船,毕竟不是凌空砸来,只不过是半在水中,半在岸上,船身倾斜而已。

骑驴老者原属武林中的一流人物,在论武大会之后,又加入朝廷方面,得以翻阅当年的大会记录,进益良多。

他自忖自己这一推之力,足可以将这艘大船推的转变方向,向河面那边倾斜、砸倒过去。

可是等到他双掌真正拍上船舷的时候,竟然有一股至刚无俦的力量,透过船身震荡而来。

只一接触,对面的劲力,就将骑驴老者的一双手掌,震的皮肤崩裂,口中喷出一股鲜血,整个身子都倒射出去。

与此同时,那些大大小小的船只,与队伍另一侧的密林之中,突然掩杀出几十路人马。

每一路人马,虽然都只有十人左右,却都是江湖高手,中气十足,杀声震天。

连番变故,兔起鹘落,几百名刺杀者,以那大船异动为信号,同时发难。

阵型本就散开不少的护送队伍,根本就连防线都没能组织的起来,就已经被他们一波冲杀,穿插过去了。

直到这些刺杀者,被车驾周围的高手所阻,部分精兵才反应过来,试图调整队列。

朝廷精兵对武林中人,最大的优势就在于枪矛刀盾,乃至于一些随身火铳,一起配合的阵型。

众多刺杀者,既然已经穿插杀入阵中,又怎么会再给他们重组阵型的机会?

离那车驾较远的大半刺杀者,都是立即反应,就近跟那些士兵厮杀起来。

河边的那艘大船,此刻维持在一种倾斜,但又不至于翻倒的姿势。

君养生从大船的另一边,蹿起到高高的桅杆上,俯瞰全局。

刚才就是他运功发掌,推动了整艘大船横向登岸,才以这样巨大的变故,骤然间惊垮了护送队形。

骑驴老者所感受到的那股隔船而至的内力,也正是他那一掌的余劲。

“嗯?好快!”

君养生的目光,本欲锁定车驾,但眼神一扫之际,就不由自主的,盯紧了那一袭灰袍。

换了装束,蒙了面的黄雪梅正穿阵而过。

她还没有拔刀,但是身体前方已经构成一股潜流汹涌的无形气劲,把阻拦在这条路线上的士兵、马匹,乃至于他们自己这方面的人,通通荡开。

而她自己的身体,就随着这一道潜流狂风扫过,如同一团贴地疾行的烟瘴,直趋景神侯的车驾。

那些护卫高手,眼见情势危急,一同爆发种种秘招,意图摆脱纠缠,其中倒真有四人,一举击退、击杀了周边的对手,不分先后的向着黄雪梅这边扑杀过来。

柔弱女子一柄铁伞当头劈下,挥出一道厉啸。

一人贴地滚来,周身刀光飞旋如盘。

一个长腿汉子,连环步若惊鸿,对着黄雪梅背后一脚踏去。

在这三人联手合攻的缝隙里,则有一点冷飕飕的阴气,临空留痕,一扫而至。

那是一根丧门钉。

桅杆上的君养生,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也终于出手。

现在局势一片大好,亲手斩杀上官海棠的这个功劳,他岂能让给别人?

君养生的身体往下一沉,脚下的桅杆段段炸碎,从大船到那车驾之间的漫长距离,他整个身子一跃而至。

当下一众高手全被阻拦,没有人能挡得住他轰向车顶的一掌。

可就在这一掌拍实的时候,君养生脸色大变。

他能够感觉到,这个马车里面,根本不是预想中那样,一个中空空间,里面坐着一个女人。

而是像一个装满了沙土的箱子一样,里面的每一寸空隙,都被填得满满当当。

可惜,君养生的武功虽高,却像他的脑子一般,疾刚而不能柔,即使意识到了车中有诈,也来不及收回掌力,整个马车被他一掌打的炸开。

装满了车厢的药粉迷烟,因为这一掌之力,登时,扩散到周围数十步方圆。

周边缠战的众人,本来都正斗到激烈处,呼吸十分粗重,这一下始料未及,但凡被这一团巨大白烟波及的范围里,几乎所有人都吸入了迷烟。

迷烟之中,蕴有奇毒,即使一众高手,也难以抵御,然而,与那些骤然头昏气滞的刺杀者不同,十几名护卫高手,乃至于一些同样吸入迷烟的精兵,竟然全无影响,乘胜追击。

形势一时逆转。

君养生落在马车残骸中间,满眼所见,都是白烟,大怒一斥,就要用掌风将之驱散。

他手掌刚抬起来,就听得铛铛铛铛铛……连续八声重响。

两只手掌上,各中了四枚丧门钉。

这些丧门钉是被那些护卫高手中,最危险的一个人发射出来,却仍然破不了他的横练功夫,只能在他的手臂上,撞的弯折弹落。

不过君养生的掌力也被阻碍,本该一鼓作气,把所有白烟卷走的浑厚掌风,被打成了几道散射的气流,反而推动着这团迷烟,扩散到更远的地方。

有个护卫高手向众多士兵大喊道:“你们今天的早饭里就掺了解药,不必畏惧,乘胜追击。”

而在马车残骸旁边,一条刀光,劈开了急卷的气流。

在逐渐稀薄的烟雾中,留下一条耀眼的白痕,斩向君养生。

刀掌相接,君养生身子一颤,刀光一卷,就切向他双目。

这铁塔般的汉子,身体忽然像一座悬桥坠落,上半身向后一仰,单掌轰地,整个人急旋成一团椭圆的残影。

这团残影之中,手脚的方位难以揣摩,上上下下,混杂错乱的拳影腿影,不但将持刀的黄雪梅逼退几步,更把其他合围过来的护卫高手,接连击飞。

残影一翻,君养生双足踏地,踢波走浪一样,大步冲出迷烟的范围。

在此过程中,又有众多敌人阻碍,但除了黄雪梅,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在接了他举手投足的一击之后,而不变色。

他们只要跟君养生有一招的触碰,就会立刻气血翻腾,有一种要经脉逆行、走火入魔的预感,不得不停顿原地,运功压制。

“好啊好啊,你们竟然敢设局埋伏我,上官狗贼果然够狡诈。”

“但又有什么用?!”

“这个世道,功夫高一分,我就高你一世人,一群废物,也想拦我吗?”

那壮硕的身影,所向披靡,在此过程中,头上用作伪饰的长发,剥落下来,露出一个圆灿灿的光头。

君养生,其实本不叫这个名字。

他原是南少林俗家弟子,名叫马宁儿,十年前,东厂督主曹正淳死在南少林,南少林三大高僧,连同方丈,也一并殒命。

官府对南少林施压,马宁儿因为几句口角,失手打死了当时过去查案的捕头,心知不妙,就匆匆掩盖,骗过师长,逃出少林。

这一逃,倒是逃出个困龙升天的感觉来。

原本他在少林俗家弟子之中,虽然资质不错,但至少还有五人,功夫在他身上。

到他开杀逃亡之后,一路凶险,却愈发肆意,一年之内,突飞猛进。

在二十岁的时候,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他就已经练到了顶关,到了外功的极致,进无可进,内力自生,实力已不逊于少林的长老。

之后,他被南海郡王所救,改名换姓,郡王对他青眼有加,帮他搜寻神功秘籍,转练了一门《阳维灭功》。

《阳维灭功》,本来是关外神火族代代单传的功法,十年前的论武大会,被中原武林收集,经过各门高人的交流启发之后,推陈出新,威力翻增了数倍不止,但是练法也变得更加严苛。

练功过程里,要耗费百万两白银,搜集千毒成池,淬炼肉身,在此过程中,全身毛囊都会异变,不但顶上寸毛不生,浑身毛孔也就此闭合,熬过这关不死,才算是勉强登堂入室。

要想练到大成,更必须要前往西域乌鲁木山的火焰洞中,狂舞七天七夜,运功不休。

直到力竭气竭,神衰意败的时候,才能抓住一点灵光,令火焰洞中土壤岩石的暗红之色,尽转为阴蓝,突破到最后一层。

原本神火族功力最高的族长,转修新功法之后,都没能突破这一关,在七天六夜的时候,就力竭呕血而死。

君养生却仗着顶关横练的根基,闯过此关。

三年前,他为南海郡王出门执行任务的时候,遇上武当掌门,运足了这《阳维灭功》,仅一掌对拼,就挫伤了武当掌门的任督二脉,逆反了三焦玄关,险些使其当场废功,昏厥过去。

那些护卫高手,若是知道了这样的战绩,只怕就反而要在心中庆幸,没有正面跟他拼上一掌。

须臾之间,君养生就已经冲到了这处战场的最东边,几乎就要逃走。

他却猛然转身,又杀了回来。

这个人,根本没想就这么逃开。

当年区区的一个少林俗家弟子,这些年暗中行事,拼杀了好些一流高手,栽赃嫁祸,掠其财路,早已是养出了一副枭厉的性子。

明知此番中了计,他竟然还准备凭一己之力,横冲直撞,在这个战场里杀穿个七八次,把这些官兵、护卫冲溃,保住那些昏昏沉沉的刺杀者离开。

他有这个底气,似乎也有这个能力。

上千名精兵、十几名高手,覆盖了河岸边这整处战场的毒烟,都困不了一个君养生。

只不过,当他真正转过身来的时候,才意识到,那个之前一直纠缠他的刀客。

已经隔了两三个呼吸的时间,没有追来。

两人之间,拉开了足有七十余步的距离。

这个时间,这个间距,以及被君养生自己冲出来的一条空路,终于可以让黄雪梅,肆无忌惮的施展出最强的一刀。

轰炸之声不绝于耳,一连十几道土柱,在两个人之间的这条道路上,炸起来。

接着,纵如屏风的一抹刀光,把这七十步之间的泥柱,齐整无比的从中切开,由下而上。

这抹刀光两侧的所有人,在刀气贯射过去的时候,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音律,跳动在自己的四肢百骸之间。

好像把人筋人皮,当成了当成乐器,弹的他们一瞬间四肢乱颤,尽丢了手中兵器。

这是琴刀合一的一招。

龙音乍破,断弦月!

黄雪梅少年的时候,就学过东南联盟人人觊觎的《天龙八音》,又得了方云汉的天刀心法、内功指点,这些年长在帝王谷,更有萧王孙这个曾经绝顶层面的高手,每个月与她喂招。

这一刀发出之际,气态之猛,神意之锐,已经是用天刀之意,集合帝王谷与天魔琴两家之长。

就算天魔琴的初代主人,换在君养生现在这个位置,也一定会被一刀劈死。

但君养生,毕竟是在这道刀光从两脚之间破土而出的一刻,反应了过来。

他那一拳就砸了下去。

刀光和功力碰撞,使得君养生所处的位置周围,土浪暴叠。

恐怕至少有几千斤的土壤,被二者碰撞的余波,震飞起来,连如幕布,将所有人投注过去的目光,隔断了一瞬间。

就在“土幕”落下之前,那湿润昏黄的障碍物上,突然被撞出一个人形的缺口。

君养生暴足一撞七十步,在黄雪梅瞳孔紧缩的瞬间,一拳把她举起格挡的长刀给打飞。

黄雪梅双掌交叠,挡住了第二拳,蒙在脸上的灰色布巾被震碎。

碎布飞速一擦,将她脸上略作伪装的东西也给拭去,露出五官未变,英雅绝色,却绝不会再被认成男子的面容。

她察觉到自己的内力,远不足以跟对方那种古怪的功力相抗衡,但是较为纤细的真气,却在她身体周围,甚至在经脉之中,构建起纤若无物的琴弦。

君养生的这一拳冲击,只在她身上震出一叠琴音,将她荡飞出去,没有造成多少实质的伤害。

黄雪梅落地之后,甩了一下微酸的手掌,目光落在对方的右臂上:“居然只用一条右臂,就挡住了我那一刀?”

“阳维灭功大成之后,就算是千古神兵巨阙剑,都被我的头皮崩断,你这一刀能伤我至此,该意外的是我才对。”

君养生的右臂垂在那里,一条刀痕,从手背延伸到肩头,袖子破成了两片,除此之外,看不出来有太多伤势。

但说话的两个人都知道,他这条手臂,已经跟袖子一样,从手到肩,被劈成了两片。

若不是千毒淬体,体质异于常人,光是这种创口的出血量,就可以直接要了君养生的命了。

受了这样的伤,他还敢突袭反击,足可以说是胆大包天了。

“不过我更意外的是,你居然是个奸细,嘶,你这次的卧底行动,好像什么作用也没有发挥出来啊,为什么不干脆一开始就站在护卫队伍里呢?”

一众高手都需要时间调息,而君养生的伤,却不是靠调息就能好转的,时间拖久,反而会恶化。

黄雪梅自然不介意对话几句,即道:“我是因上官的信而出山,但她根本没想让我卧底,遇到海宴西,只是一个巧合,混入其中,也只是我临时起意。”

君养生哼哼冷笑道:“但你帝王谷的身份应该不假,看了那么多罪证,就毫无动摇吗?”

黄雪梅视线游移,在周边散落的兵刃里面,寻找一些看起来更坚韧的,随口答道:“你们给我看了五十一封信,而我这些年,看了她一百二十封信,你觉得,谁的信更重?”

“哦,那个女侯爷居然还有这样的闲心?”

君养生右臂已经抑制不住,开始流出污血,却视若无物般发问,道,“但是昨天那个女人入住官驿的时候,我是亲自去看过的,任何易容手法,都不该能逃过我的眼睛,她既然不在这个护送队伍里,就说明她还在官驿之中?”

护送者全部上路,只有官驿那里,还存在原有的保卫力量,相对来说,是第二安全的地方。

黄雪梅凌空摄来一把长刀:“是又如……”

君养生暴喝一声,凶恶的气势,铺天盖地的朝着对面压了过去。

他喊的是。

“那我要逃了!!!!”

朝堂乡野江湖里,都绝对没有谁,能够把逃跑这种话,喊得像他这样威武霸气。

喊话的气势,跟传达的意思,产生巨大的落差,以至于在场众人都下意识的费解了一下。

就这一刹那,君养生猛的冲向了旁边那条大河。

对于武林高手来说,要逃跑的话,大江大河就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这时,远处一条小船飞逝,船头上的老人家,如一缕青烟消去,闪烁之间,就到了岸上。

这个除了身姿挺拔一些,与普通梢公无异的老人,一掌顾守河岸,与君养生的拳头撞上。

君养生被弹退回去。

老者浑身一抖,头上斗笠被余劲震碎,露出白发苍苍,结成道髻。

这老人眼中精光大放,双手袖口里,忽然垂下大片晶莹而韧的蚕丝,道:“果然是这种功法,就是你打伤了老夫的掌门师弟。”

十年前的论武大会之后,由方云汉亲自指点,死而复生,完美无缺的天蚕九变——武当第一高手,燕冲天。

“好家伙,看来这一回我是很难走了。”

君养生眼珠乱转,左手用力摸了摸光头,蓦然一笑,道,“那不如猜一猜,今天是我先死,还是上官海棠先死?”

那佛朗机人的大船长浑杀王,虽然行事鬼鬼祟祟,没跟他碰过什么面。

但南海郡王,可没瞒着君养生。

那老东西之前应该隐在周围,可是听完对话之后,已往官驿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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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不战(4700)

日上三竿,空中一道黑袍飘扬,落在官驿之内。

这道身影行动如同鬼魅,刚一落到院子里面,四处值守的人若有所觉,转头看来,原地又已经失去了他的踪迹。

守卫疑神疑鬼,走到那里去打探一番,看到地上的枯叶也没有被其余人踩踏过的痕迹,就放下心来,只当刚才余光瞥见的一点影子,是自己眼花了。

那一道黑影就这么在驿站之中辗转来去,一间间屋舍,院落之中,墙角阴影,大树后方,或是从屋顶掠过,很快就把整个驿站搜索大半,找到了防卫最严密的一处地方。

屋内隐约听着有人口称侯爷,又有另一个女人的嗓音接话。

大明的女侯爷,只有那么一个。

浑杀王不假思索,在隔壁院落的一个屋脊斜坡之上,身如蝙蝠般趴伏下来,隐匿身形,静心听了听周遭的动静。

那边的屋内必定还有高手护卫,听说那上官海棠,本身也有一定的武学根底,如果靠得太近的话,可能打草惊蛇。

这个佛朗机人虽然对自己有极强的自信,但也是在海外诸国的时候,做过不少刺杀斩首的勾当。

行动之间,便下意识的会贴合刺客的天性,选择一种最恰当的距离。

他自身的心跳和呼吸都微不可闻,耳尖动了动,听声辨位确定了那个女侯爷的位置,随即右手一抬。

嘭!

一道火光,在他袖子前方闪现,但在这个如同爆破的声响传出去之前,比声音还要快得多的那件暗器,已经抵达了上官海棠的屋子里面。

随即是一声更剧烈的炸响。

激烈的气流从屋内爆发,门窗被撕裂震开。

失去了障碍物之后,浑杀王清楚的捕捉到了屋内的景象,却有些失望地眯了一下眼睛。

他看见有几人狼狈分散的站在屋子里面,却没有像预想中一般,变成一地尸首的景象。

在屋内的人视线扫过来之前,黑袍往下一卷,从屋脊的另一面,瞬间无声掠去。

屋内,那件暗器原本的轨迹上,站着一个灰襟蓝袍,眉发面目,皆如同涂了金漆的人影。

这样鲜明的特征,自然是整个大明武林之中,最有名的一个驸马都尉,成是非。

“刚才是什么玩意儿?”

他收回看向隔壁屋顶的视线,捏了捏自己的指节,同样如同金漆的手掌上,没有留下任何伤痕,但却有一点点被震麻的感觉反馈过来。

刚才成是非虽然凭直觉挡住了那件暗器的偷袭,却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就在手掌前方又一次发生了爆炸,使得整个屋子里面的桌椅此刻都被震塌开来,一片狼藉。

在他后方,上官海棠嗅了嗅,开口说道:“有硝烟味。”

“是火药武器,可是炮弹哪有这么小的?火铳的话,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威力。”

成是非满腹疑思,挠了挠头,说道,“那人跑得也快,已经不在原位了。”

上官海棠侧行两步,看着窗外的天光,说道:“这个时辰,只有一个人来动手,看来是先行的队伍已经遇到了大队的刺杀者,引蛇出洞的局面应该成功了,而这个人,要么是漏网之鱼,要么是预备的后手,直接赶到了这里。”

“如果是这样……”

她目光一闪,“他必定不会这么简单就放弃。”

话音未落,上官海棠的身影倏然一动。

不过才是十年的光阴,她的长发已经纯白如霜,身上的衣服也是浅色,这一动之下,便如同被狂风吹走的一片雪花,猛然远离了那座窗户。

几乎就在她有所动作的同时,那扇破损的窗户外面,一点火光银痕,闪烁而至。

这个窗户,与刚才暗器到来的位置,属于两个不同的方向。

上官海棠故意走到窗口,暴露自己,本来是有意为之,诱使敌人再度现身,但是,她也险些没有料到,对方这一击的速度,居然会这么快。

这十年的光阴,她要分心诸多事物,疏于与人交手,搏杀的手段比起十年前,或许不进反退,还好,轻功上的造诣,她始终没有放松。

而且,在动用《心刺》,为一些官员添加深刻的执念时,上官海棠的内力根基,在不断的折损与恢复之间,做到了无比的夯实。

如今,她的轻功,能在念动的一刹那,从静止的状态,加速到超越声音的极致。

大明军中原本所用的火铳,击发出来的铅丸,速度甚至会比她这一刻的状态,还要慢一些,就算那一点银痕要追上她,也需要多一点时间。

这一点时间里面,已经足够成是非出手。

上官海棠退的一刻,他迎了上去。

那一点银光便撞在了他的胸口。

这回,他终于看见了这暗器的形制,原来是一个尾部喷发着火光的钢锥。

这钢锥,乃是用特殊的手法打造,内部填充了秘制的火药,后半段封上一层磷粉,然后再抹一层蜡。

即使是一个普通人拿到这种武器之后,稍加训练,也能够学会锁定方位,在五十步之外伤人。

而这种千金难求的杀器,落在浑杀王手上的时候,内力激发,蜡封破碎,磷粉自燃,火药暴冲,配合当世最高明的暗器手法,足足可以打出八百步之外。

哪怕那目标,是一块人形的千斤巨石,被八百步外飞来的一枚钢锥击中,也得当场炸出黑烟,四分五裂。

当今大明武林中的暗器名家,但论杀伤力的话,只怕是没有一个人,能与这样的手段相比。

一瞬照眼,钢锥膨胀破裂,爆炸再度发生。

成是非的身影,毫无停顿,几乎是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一面硕大的盾牌,把那爆炸产生的碎片,全部向前推开,一扫而空。

墙壁被他撞开了一个大洞,那座窗户彻底粉碎。

紧接着,墙外的地面猛然一震,地砖四分五裂,露出一个陷坑,他的身体,从坑中爆射出去,射向远处屋脊上的一块黑影。

那一片趴扶平铺的黑影,忽然耸起,急速的旋转,如同一只黑色的陀螺,将所有旋转产生的力道加持在手掌上,一掌劈中了成是非的脑瓜子。

那金灿灿的脑瓜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真气对撞的余波,混杂着这股音波,把他们脚下那块屋顶轰出了一个大洞。

而大洞边缘的瓦片,则全部都被掀飞了起来。

整个屋顶,都只剩下了残破的房梁,椽木构架。

两人的身影坠落下去。

碎裂的瓦片,断折的木头,如同一场大暴雨,哗啦啦的往下落,在这间屋子的地面、桌椅上,堆了厚厚的一层。

成是非头顶上飘下一大把金丝,头发短了一半,原本的发髻也不能成形,散乱的黄金色发丝,垂落在额头、脸侧。

同样被金刚不坏法门护持的头发,毕竟太过纤细,承受不住那一刻两者相撞的力道,断裂了不少。

但浑杀王也吃到了教训。

他右手上那一只刀枪不入的黑手套,当场被撞成碎片,手掌的边缘,更是开始出现些微红肿的痕迹。

日光从头顶那些梁木的缝隙和大洞之间,照射进来,照出了空气中无数飞舞的浓重尘埃。

浑杀王向面前的灰尘吹了口气。

大量的尘埃汇聚,如一杆长矛,对着成是非浮动过去,被成是非挥手打散。

“你就是成是非吧,呵呵,还信誓旦旦的说你已经被调走了,看来那个人设的局,也不怎么高明啊。”

“高不高我不知道,反正肯定花了很多钱。”

成是非揉了揉头顶,让那些断裂的发丝全部飞落,脸上笑着说道,“让我以前认识的最有趣的朋友,以大仇人找他在西海约战,要请我为他出战这个理由,约我出去玩,一路上吃喝飘、哼赌,都是最上等的享受。”

“每一餐几十道菜,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就没见过有一道是重样的。赌也是三分输,七分赢,不是全嬴那样无聊,也不是全输那样恼火,越赌越爽。”

“又叫人故意通知我老婆,引着她一路上搜索我们留下的痕迹,故意引出她的怒气,误以为我在外面拈花惹草。”

“这样就算我干完了事,也一定会被最大的麻烦缠住。”

成是非说到这里,噫了一声,仿佛身上起了一阵恶寒,“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恶毒的陷阱。”

浑杀王揉着手腕,把左手的手套也摘下来丢掉,说道:“听起来是专门针对你这种人设下的局,那又是怎么被你看破的?”

“那是因为他们小瞧了云萝啊。”

成是非笑容洋溢。

他今年已经三十几岁,就算功力高深,面相不老,阅历也早该成熟。

但只要这样一笑,绝没有人会觉得他不年轻。

“云萝平时是有点凶狠,但是真正遇到大事的时候,她绝不会胡搅蛮缠。反而是她给我送来了海棠的消息,引起我的警觉,让我赶紧抓住机会回来了。”

他脸上简直笑出了一副“我老婆天下第一”的神情。

“呵呵,有意思啊。”

浑杀王拍手说道,“我杀过七百九十二个值得记住的人,其中有二十三个国家的贵族,但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特别的。”

“我本来对你们并不太感兴趣,一个在逐渐走向腐朽的时候,因个别突出人才,而重现振兴之相的王朝,并不罕见,虽然像你们地盘这么大的很少。”

“不过现在看来,我应该找个机会好好了解一下你们这几个人的过往,或许值得写入我的回忆录。”

一般人在这个时候,自然是应该放出几句狠话,比如说认为对方不会有这个机会了、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之类的。

但成是非却很好奇:“听起来你对大明的了解很少,但官话怎么讲的这么熟练?”

“我学过三十一种语言。”

浑杀王点着自己的太阳穴,“练武为我带来卓越的大脑,出色的控制口腔和舌头的能力,只要懂得学习的方法,你也应该能够做到。”

成是非连忙摇头:“那算了,我出生在南方,连北面一点的方言都完全听不懂,还学什么异邦话。”

“我学的也只是足够大的地方上流行的语言,学会语言和文字,才能够学懂他们的技艺。”

浑杀王摘掉了自己的面罩,把自己的面孔暴露在阳光下。

他有着典型的佛朗机人的外貌,微有卷曲的发,凸鼻深目,蓝色的眼睛,不过发际线低的出奇。

“介绍一下吧,我的绰号叫做浑杀王,本名的话,嗯,用你们的话来说,可以叫我巴布罗。”

“报过了姓名,就继续动手吧。”成是非双拳一碰。

“慢。”浑杀王竖起一只手掌,“如果还是以刺客的身份,又有谁会蠢到说这么多话,并解开自己的面具呢?”

成是非道:“你准备投降?”

“不,我只是觉得,比起南海郡王来说,你们才是更好的合作者。”

浑杀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仍在心中惋惜。

他刚来到大明境内不久,就接触到了南海郡王的势力,双方一拍即合,大致确定了未来合作,获取更大利益的意向。

那个时候,浑杀王就能够看得出来,南海郡王本质上是一个阴暗、多疑,有时过度自负,有时又自信不足,还要故意附庸风雅的家伙。

虽然是郡王,但他谋划的太多,而且正如他自己所说,两代人,几十年的筹谋,每一次都会有更强的人,立在他们上方。

这自然难以养出大气、果敢的心性。

但这种合作者,对佛朗机人来说,却是很好的目标。

一来,他确实有篡夺大权的资本。

二来,由他掌权,再过个十几二十年,这个国度的复兴之象,应该就会转变成外强中干的模样,会变得更好拿捏,从长远的角度看,有利于获取更多的利益。

所以,浑杀王伪装成自负、狠毒,粗鲁贪婪的形象,来让南海郡王打消过多的疑虑,对其不满而轻视,放心使用。

但是现在看来,浑杀王之前也看走眼了,南海郡王实在是没有赢面啊。

那就只有选择一个难缠的合作目标了。

“这样出卖自己的合作者,又有谁敢作为你们新的盟友?”

破败的屋子外面,传来上官海棠的声音。

浑杀王自如的说道:“在大航海时代开启之后,信义从来是以强度来作为保障的。只要是不败的强者,没有一个聪明的盟友,会选择背弃他们的约定。”

“你又何来合作的底蕴?”

上官海棠依旧没有靠近的意思,道,“仅凭满刺加那二十艘战舰,可不足以作为大明的友邦。”

“其实你们对地理的认知,有一定的错误。无论是你们所说的佛朗机还是大吕宋,其实都比你们所认为的,要遥远的多,那是在大海的另一边,是另一片大陆。”

浑杀王自信的说道,“而在那里,我的威名传遍高原,山地和海岸,万里之国,伊比利亚,无人不知,只要我回去,我的意见就可以左右整个佛朗机的方向。”

“如果我们合作的话,己方习以为常的东西,会成为对方重比黄金的宝物,彼此之间的价值,会被开发到最大的程度,迎来无比的繁荣。”

屋子之外,这一次沉默了稍久的时间,没有回应。

浑杀王继续说道:“当然,为了弥补我之前的冒犯,我会表现出诚意,就先由我去解决南海郡王,然后再给出足够的利益,来抹消我们之间的隔阂。”

屋外传来回应,“也许可以。”

浑杀王脸上露出喜色,却又听外面传来一句话。

“但是在彼此沟通,乃至于立下盟约之前,你要先尝一败。”

佛朗机人的笑容变得微妙起来,目光投向成是非。

“我承认强者的份量,但是要想击败我……呵,就算关系到金山银海,也未必会令我让步啊!”

成是非捋起额前的碎发:“我需要你让吗?”

屋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他们的交流。

“我为你准备的失败,也未必只是在这里,而是在,满刺加。”

满刺加王国故土,又译作,马六甲洲。

以当今天下的大明实力,东南督战的目标,从来不只是倭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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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完结未来(5000)

碧波万顷,一望无垠,隐隐可以见得远处有少许船只的影子。

炮声连绵,不绝于耳,不过传到这里的时候,音量其实已经非常细微,很快又有浓烟升起。

这已经是南海郡王的那场刺杀行动失败的三天之后。

上官海棠来到了海边,玉冠收束之后,脑后那一部分长长的白发,仍垂到腰间。

就算是相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她也知道那些浓烟预示着什么,那是倭寇的失败。

同样的,站在五六块礁石之外的浑杀王,也明白那些浓烟升起的时候,已经是一场战争的胜负底定。

但是他也有不解的地方。

“东南盘踞着万余倭寇,这些人是你们对沿海倭寇进行打击之后,一路流窜而来的部分,但也可以说是经历了更多的战斗,仍然能够幸存,更精锐的一部分。”

“而你们虽然已经在东南聚集了数万的兵力,但作为军人,毕竟还有保土的责任,不可能倾巢而出,真正能够出动的人手,也只与这些倭寇在伯仲之间。”

“为什么能够赢得这么快?”

在南海郡王原本的计划里面,这一次如果能够成功刺杀了上官海棠,那么东南战场上,大明的军队是有可能受到影响,甚至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失利。

所以,在南海郡王与佛朗机人的合作盟约之中,有那么一条,是最重要的前提。

要想以后获得长久的贸易合作凭证,那么就需要,在东南大军失利的情况下,由佛朗机人派出战舰,对倭寇形成夹击之势。

那个时候,南海郡王也会借由这个机会,正式登上朝堂的中枢。

但这所有的计划,都有一个共同的基础。

那就是当时在浑杀王,在南海郡王,乃至于在双方所有的参谋团体,结合了人数,武器,士气,地利,天时,后勤,综合作出的判断中,东南大军与倭寇将是势均力敌,稍有不慎,就会陷入苦战。

而现在,这个事实,就把他们所有人的预判都推翻了。

“大约两刻钟之后,你就会看到答案。”

上官海棠如此回答。

果然,大概就在两刻钟出头的时候,他们面前的海波之下,涌起了一团巨大的黑影,异常的波浪向着四面涌动。

那黑影逐渐隆起,显露出了由竹子编扎而成,覆盖住了整个船体的保护壳。

这条船,整体长有四十米左右,侧舷铭刻着扶桑风格的图案。

当船的顶端出水的一刻,浑杀王就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

那是倭寇群体耗费了不菲的财货,到扶桑国寻来的援军——雾隐号潜水战舰。

扶桑国雾隐一脉,在天赐灵感,巧合的有了关于潜水战舰的构想之后,前前后后,又历经了六代家主,完善整个战舰的内部结构,有关于各项机能的图纸。

在两百多年的时间里,利用秘法耗费了十三万根竹材,优胜劣汰,才凑足了足够的材料,制造出了整个扶桑国水战方面,当之无愧的王者战舰。

仅凭这一艘潜水战舰的存在,整个雾影一脉在扶桑国的地位,就迅速拔高到了第一流的行列。

他们因此而有了足够的底气,光明正大的买卖军火、钢刀之流上品武器,完全无视幕府的态度,使得近年来扶桑国境内有野心的人,四面崛起,搅动的烽烟难禁,而自己则日进斗金。

佛朗基的战舰水准,是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世界一流,但当浑杀王听说有潜水战舰这种东西存在的时候,也曾震惊良久。

这东西对同时代的其他战船,几乎可以说是降维打击,只有靠绝顶高手甘冒奇险,杀入海中,才有解决的可能。

这艘战舰的援助,本来被他们计算在倭寇的主力之中,可是现在看来……

浑杀王的身子微动,就察觉两股气机,锁定了他的身影。

一个是斜眼看来的成是非,还有一个,就是在上官海棠身后按着刀柄的黄雪梅。

哗啦啦啦!!!

落在船体缝隙中的海水,随着船的上浮而被排开。

当整条船,有一半的体积都浮上水面,似乎是内部的人发动了什么机关,很快,这个竹制的保护壳,就向两面分离、下降,露出了船舱甲板。

甲板上,站着一群扶桑忍者打扮的黑衣人,为首的则身着鬼面金盔,红巾系甲的大铠,正是历代“雾隐雷藏”,传承下来的护身宝甲。

那雾隐雷藏拉着一个五花大绑,蓬头垢面的男人,从甲板上纵跃而来,中途足尖点海,掠过数十丈的水面。

“这就是那群倭寇,之前临时推举出来的大头领,我已经废了他的武功,带回去昭告沿海百姓,再问斩吧。”

雾隐雷藏将那个男人抛到礁石之上,面具下面传出来的声音,说的却是娴熟的汉话。

上官海棠一挥手,在后方守候的一众护卫里面,便有两个走出来,将那人押解过去。

“辛苦你了,天涯。”

“雾隐雷藏”摇了摇头,道:“他们根本没有料到我会反戈一击,事情异常的顺利。”

成是非惊奇道:“等等,段天涯?”

这位当朝驸马,只是听到消息之后过来打架,显然也不知道上官海棠他们那个计划的全部内容,面带好奇的指了指那边的扶桑战舰,道,“你什么时候成了他们的头头了?“

“已经有好几年了。”

盔甲中的人带笑回了一句,随即取下面甲,郑重的看向浑杀王,道,“这人是?”

成是非道:“佛朗机人里的头目。”

“嗯。他有意跟我们订立盟约,以后进行大范围的商贸往来,乃至于其他方面的合作。”

见段天涯带有疑虑的目光,看向这边,上官海棠点了点头,解释了几句之后,加重语气,补上最后一句。

“但我们的计划不变。”

既然得到这样的回复,段天涯就不再犹豫,重新带上面具,回到甲板上。

他们接下来将会配合大明官兵,驱赶着那些残余的倭寇,向着满刺加的方向逃窜,裹挟倭寇残众,对那里的佛朗机人进行一定的冲击。

然后,再由大明官兵正式登陆,潜水战舰为辅。

眼看着段天涯就要离开,浑杀王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上官海棠平和的说道:“那满刺加国,独踞海上枢纽,东接大明,西去天竺、大食,有万国交通之便利,但自从成祖皇帝年间,他们便向我大明年年进贡。”

“几年前,佛朗机人率二十艘战舰,灭了满刺加。”

“月前,满刺加王子上表进京,求援复国,我大明岂能弃之不顾,失了上国威德?”

浑杀王听罢之后摇了摇头,忽然张开双臂。

成是非和黄雪梅骤然隔断在他与上官海棠之间,神情颇为凝重。

只见他背后披风之上,挂了数百枚钢锥,每一枚的形制,都与之前攻击成是非他们所用的相同。

还有一些形如轮盘的,不知道是什么用途,但数量要比钢锥少得多,或许也就意味着更加珍惜,更加危险。

“不必紧张。”浑杀王巴布罗又垂下披风,笑道,“我展示这些,只是想说明,我仍有抢先离开,前去示警的余裕。”

他心中不无遗憾的,因为对手的强大,而再次做出让步,却也因此更期待合作的前景。

佛朗机人在当今世界上足够强大,但他们并不是已经没有了敌人,再拥有一个足够强力的盟友,有弊也会有利。

而对于巴布罗个人来说,这就意味着他的后半生绝不会无聊。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大好事啊。

“因此,我愿向大明认下失败,就以马六甲洲和那二十艘战舰作为赔礼,作为我们盟约的序章。”

巴布罗继续说道,“不过整整二十艘战舰的损失,一定会让我故乡的一些家伙,对我产生不该有的心思。所以,我大概要回去多耽搁一两个月的时间,带他们的儿女子侄,一起来立约。”

“可以。”

上官海棠从成是非他们身后得出,脸上也露出了礼貌的微笑,探出一只手来,“请吧。”

“后会有期。”

那一袭黑色披风,一下飘摇,从礁石上飞了出去,破开海风,踏浪远去。

少顷,上官海棠他们也从海边回到东南大营之中。

而在两天之后,归海一刀押着一个样貌清矍的老者,也来到大营之中。

那个时候,已经是入夜时分,营帐之中没有多少人。

成是非在隔壁营帐之中,而黄雪梅,则已回到城中去了。

她这次之所以会出山,就是因为在上官海棠给她的信里面提到,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她弟弟的下落。

那个小男孩当年被一个镖局的总镖头偶然救下,带回家中,当做亲生儿子抚养,如今就在粤州。

灯火冷清,归海一刀把这个老者押进来之后,一言未发,只扫了一眼,见上官海棠毫发无损,便怀抱长刀,到营帐之外去站着。

整个大帐只剩下两个人。

“徐大人。”

上官海棠眼神沉黑,道,“怎么会是你呢?”

那老者样子凄惨,花白的头发散乱,因是多日不曾好好休息过,嘴唇都干裂了。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被拳头粗的麻绳绑住,竟也甚是坦然,还反问道:“为什么不能是我?”

“只因老夫这些年步步高升,是受了你的恩惠,你就觉得跟南海郡王勾结,设法透露你的行踪,调走归海一刀他们的,不会是我?”

上官海棠哼道:“我只是好奇,你已经是当朝一品,也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是你帮了南海郡王,他又能给你什么?”

女侯爷的白发有一缕垂在桌案上,她捏起发尾,注视着那一点雪白,由衷的困惑,“他又有哪一点,能比得上我?”

老者开口:“他……”

“你不要跟我说,他是皇室血统,也不要跟我说,因为他不是傀儡。”

上官海棠直接开口打断,“要说皇室血统,没有人能比现在坐在龙椅上的一个更名正言顺。”

“至于把皇帝当傀儡这种事情,在某些把书读傻了的人,脑子里面或许真的是大逆不道。可是当年,徐大人你能在义父和曹正淳的夹缝里生存,还八面玲珑,保下一批有志之士,你是那种傻子吗?”

老者想好的说词被这么一堵,顿了片刻,道:“不错。”

“圣上垂拱而至,更有利于我等施展抱负。侯爷,你也确实对老夫有大恩……”

“那就是因为你察觉到了,那些治地较远的大臣见过我之后,性格上有了异样的改变,怀疑我使用了邪术?”

上官海棠说道,“但你去查这些东西的时候,更该明白,我让他们做出的改变,都是向着好的方面,他们会更忠于职守,爱民如子。”

“他们的作为,顶多对我在名声上有些帮助,却绝没有一项是,会损害了朝廷、百姓的利益,而搜罗供应给我的。”

老者身子一颤:“所以侯爷就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了?”

上官海棠皱眉:“你什么意思?”

老者昂首看来,道:“侯爷这些年,应该陆续控制了三十几位大臣。确实,相比于从前,他们都变得更加忠于职守,但侯爷有没有仔细去探听过,他们到底是怎么忠于职守的?”

“他们全都变得一心扑在政务之上,一日三餐极简极捷,所有的精力,没有一点能分给家里。”

“无论是风吹雨打日晒,乃至于自身患上了某种疾病,仍旧会以政务为先,执法严明,从来不侚私情。”

徐姓老者看着上官海棠毫无变动的声色,惨然道,“两年前,湘西的刘大人积劳成疾,死在堂上,侯爷还记得吗?”

“朝廷恩旨厚葬,我赏下千两白银,抚慰家人。”上官海棠眉头皱的更紧。

“可他死了,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徐姓老者继续说道,“一年前,我巡查江南,江南知府是我的门生。我看他方过四十,已经满头白发,劝他向朝廷上表,调往一些更轻松的职位。”

“老夫知道,我这个学生并不是个当官成痴的人。但他居然不肯,他要将手上累积的事,全都处理完。”

“可偌大一个江南,他今天处理一件事,明天就能生出十件事,哪里会有终结的时候?”

“我那时候看着他,就像是已经看到了下一个刘大人。”

上官海棠捏住了指尖的白发,辩解道:“我只不过是对他们心中定下了尽忠职守,爱民如子这样一个信念,他们性格的其他方面,我并未做过手脚。”

“老夫相信侯爷。”

徐姓老者的口气淡了下去,“我后来差不多也猜出了,哪些人是被侯爷动过手脚的,查过他们这些年的经历,自然知道他们的改变是朝着什么方向去的。可是,侯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上官海棠道:“我让他们成为好官……”

“可为什么非要是他们?”

徐姓老者声音骤然一振,道,“他们如果是做事有偏差,或者贪赃舞弊,或者平时不够尽心,按照朝廷规制,侯爷大可以将他们贬斥一通,或者干脆撤职查办,侦查出什么来,乃至于可以将他们当场正法。”

“贪腐不行,就换上清廉之人,能力不够,就换上有能力的,朝廷科举设立在那里,不就是为了做这些事吗?”

这十年以来,朝廷收揽的各类人才,有一部分是被上官海棠用来填充到一些新的名目上面,扩张朝廷的体量,也有不少可以走马上任的,但是,这些人只要是到了那三十多个受到《心刺》的手下,几乎都没有太多升迁的机会。

因为他们的顶头上司太尽忠职守,原本的班子也被调动起来,不需要他们的替补。

上官海棠原本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甚至她现在想一想,还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我让那些不能当好官的人,变成好官,这又有哪里做错了?值得你去跟南海郡王勾结,要来对付我?”

“不能当最高标准的那种好官,不代表他们不能当好人啊,侯爷为什么不能给他们一点机会,放他们一条生路呢?”

徐姓老者无力道,“老夫正是知道会这样,才会生出恐惧。我已经老了,总觉得精力不济,再过两年,我便想要告老还乡。”

“可是察觉了这些事情之后,老夫生怕我哪一天精力不济,会被侯爷认作是不肯尽力,想要逃避,到时候那奇术施展下来,老夫恐怕就只有死在任上这一条路了。”

“那时老夫便一念之差,犯下了大错,成为了南海郡王的党羽,老夫自知必死。”

“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最后的这句忠告,我还是希望侯爷能够克制一些。”

话音刚落,徐姓老者忽然一声痛哼,脸色胀红,嘴角流下血来。

上官海棠一惊,身影一闪来到他身边,但要探查,却发现他已窒息而死,居然是咬舌自尽了。

十年前,上官海棠刚刚走到那个位置,她需要控制皇帝,控制一些大臣,是因为她没有足够的余地,选择足够的可信任的人才去替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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