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潮湿(2)
有时候, 易思违会面无表情,默默盯着别人。乍一看不凶,反而像忧郁, 可每当他摆出那种脸,总是一副能操翻全世界的派头。
那让莫乌莉坚信,他一定有着卑劣的本性, 会毫不犹豫地践踏和伤害人。
可是,与她面对面时, 近距离接触, 他又完全不一样了。
恰如现在, 易思违的眼睛微微发亮, 微笑也赏心悦目。他长得很好看, 声音也好听。灯光照进他褐色的眼睛,在那里面, 莫乌莉仿佛看到自己。
她恍惚了。
身体像置身在加热的水缸里,忽然惘然起来。
尖叫声像消防锤, 重重敲击玻璃鱼缸,直到温水迸溅, 他们也和周围人一样, 打探意外事故的来源。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潘朵然突然跟田亦吵起来了。刚才大叫的就是她。这家店的风格并不吵闹, 音乐声也不够缤纷多彩,这样的嘈杂还挺吸睛。DJ同样留意到这边。
潘朵然背过身,表情显示她很不快乐。她今天梳了双马尾, 还贴了彩色的假发片, 在平常的场合肯定不适宜。而现在, 她正不高兴地抬起手, 把精心梳好的发辫拆开。
田亦倒不像在生气,只是无可奈何,不知道怎么安慰潘朵然。
易思违和莫乌莉没有商量,也不需要商量,赶紧上前。
莫乌莉搂住潘朵然,潘朵然哭了,一直抹眼泪,声音也变得很粗。她说:“小田这个人真的太讨厌了!他只在乎他自己!”
她把脸埋进莫乌莉怀里。莫乌莉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问:“要不要出去?”
潘朵然吸着鼻子点头。
周遭的人已经重新回到娱乐中,好像摩西分海以后,海水又恢复原样。莫乌莉抬起头,朝远处扬了扬手臂,然后带着潘朵然出去了。
田亦愣在原地。
汤祁乐本来在跟一票美女聊天,回头看到这边,马上结束和人搭讪,直冲过去,也带着兄弟往外拖。易思违就慢吞吞跟在后面。
到最后,五个人都出来了。
店外有一片混凝土的空地,周围是公路。时间太晚,地方也偏,看不到行人,空旷又辽远。
直到这时候,莫乌莉才知道汤祁乐来了。但是,两个人也没机会碰面和说话。因为潘朵然很伤心,坐在台阶上,她不得不专心安抚她。
莫乌莉不擅长安慰人,局促地站着,呆呆地放空。
浑浊的影子躺在地上,她看着影子,掏出香烟,本来要摸打火机,耳畔传来金属摩擦的响声。易思违伸出打火机,单手开盖,顺手按胆,砂轮滑动。火苗升起,他递向她,像海鸥的翅膀在夜里擦过海面。莫乌莉吸了一口,单薄的面颊下陷,香烟瞬间点燃。
他收起打火机,一句话也不说,转身走掉了。
莫乌莉捏着香烟,小心地把滤嘴抵在外套上。真是烦闷的时候。
好在潘朵然和田亦和好很快,过了一会儿,田亦就过来了。
他坐到潘朵然另一边,小声说:“我们去吃西瓜好不好?”
潘朵然吸鼻子:“……好。”
两个人居然就这样和解了。
直到解散的时候,莫乌莉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吵的架。
他们几个住校,直接一起回学校。汤祁乐是开车来的。他喝了酒,现在是易思违开车。车后座上,潘朵然正抱着田亦的手臂说话。
车窗降下来,易思违问:“一起送你吧?”
莫乌莉拒绝了:“地铁还没停运,走几步就到了。”
说是几步,也有十来分钟。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也不远。
引擎盖光滑平整的车子扬长而去,莫乌莉转过身,边整理头发边往前走。他们是在公路旁分别的,人行道窄到可以忽略。路灯高大,哨兵似的矗立着。莫乌莉孤身一人往前走,没人能说话,自然而然就沉默。
有影子从后面来,她回过头,看到易思违骑着一辆脚踏车,优哉游哉跟上来。
她有点诧异,问:“你怎么过来了?他们呢?”
“还是送你到车站吧。”易思违骑着自行车,仗着公路上没人,自由自在,骑到前面又转弯,围着她转圈。
她被他逗笑了,别开视线,遏制着笑容散开。
莫乌莉说:“我一个人没事的。”
他却径自换了话题:“你今天很漂亮。”
“只有今天漂亮?”
回答这个问题时,易思违骑着车,正好绕到她跟前。他的笑脸熠熠生辉,帅气、可爱且轻巧,说的话也很让人满意:“不是这个意思,你一直很漂亮。”
明明没有多久,一下就到了车站。莫乌莉冲易思违笑了笑。他说“拜拜”,她只朝前走。莫乌莉踏上电梯,偷偷松了一口气。
这天晚上,睡觉之前,莫乌莉还收到了他的消息。易思违问她到家没有。莫乌莉明明看到了,却故意不回复,把手机放在一旁,三心二意地背书。没过多久,果不其然,他打电话过来。
莫乌莉早就存了他的号码,但在接通时,还是要先问一句:“你哪位?”
易思违说:“我是易思违。你没有存我的电话?”
“为什么要存?你就打过一次而已吧。”她本来是趴着的,现在转过身,躺在床上讲电话。
“嗯,还是上个学期。明天又要上思想道德修养了。”
“还没有结课吗?要准备期末考了吧。”
“系解肯定会挂很多人。”
“是啊。”
莫乌莉下了床,磕磕绊绊走到客厅,靠在墙边,盯着桌上的东西看。
易思违说:“以后你安全到家,可以发个消息给我。”
“为什么?”
莫乌莉想,现在是说“我会担心你”的机会,是她故意给他的。
男女暧昧,本来就是一来一回的事,就像打乒乓球,不能让球离桌,也不能让它在自己这边落两次。与其说年轻人之间热衷恋爱,倒不如说流行寂寞。所以,大家才喜欢虚与委蛇,确定关系反而是次要。
莫乌莉设想过很多种可能,要怎样和他对战,如何拉扯牵引,张弛有度。可是,易思违却不回答了。他是不会油嘴滑舌的类型吗?明明平时嘴也不笨。
易思违说:“班长。”
她还在琢磨,没有太上心:“嗯?”
他说:“我可能喜欢上你了。”
毫无技巧。
毫无铺垫。
没有暧昧。
也不绕弯子。
莫乌莉没吭声,没反应过来,也做不出判断。她太意外了。
他那头传来声音,易思违若无其事地说:“哦,网课缓存好了。那我先去学习了。晚安,班长。”然后挂断了电话。
她靠在墙边,很长时间都站在那。
没来由地,莫乌莉动弹不得,难以置信,不可理喻,过程怎么会变成这样?黑暗中,只有一个人的家里,她说:“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再在学校见面,莫乌莉又是最早到的教室,翻开书看了一会儿。差不多快上课,易思违才进来。
莫乌莉直起身。有其他人和他打招呼,他也点头回应,易思违被拉着坐过去。她也放弃了贸然上前。
一连几节课都是如此。
这个星期快结束,他才从微信上发了一条消息给她,说明翻译笔记已经发过去,不用麻烦她了。
莫乌莉去问,教授带的学姐,学姐评价很高,看来不知道是由易思违独自完成,直接夸的他们俩。
学姐说:“到时候钱到账了转你哦!”
莫乌莉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对易思违说了声“谢谢”。
同班同学约莫乌莉去复习局。她觉得这种场合很鸡肋,学习就学习,还非要聚在一起。当然,不排除有人就是需要监督,喜欢这种模式。她刚好运动不足,要出门,所以还是答应了。
不出所料,坐到一起后,四个小时,她们起码一半时间在闲聊。
同学一号说:“你们看了最近很火的那个恋综没?”
同学二号说:“我实在不想学了。”
同学三号对同学四号说:“前几天大三那个谁是不是跟你表白了?”
同学四号说:“哎呀,谁知道学长是不是认真的。有的人,说‘喜欢’就跟喝水吃饭一样,眼睛都不眨一下。”
从头到尾都在看书的莫乌莉问:“那你让他滚了吗?”
同学四号回答:“没有,唉。没办法。谁让我也喜欢学长呢。”
莫乌莉不吭声了。
她拒绝承认自己会中她最常用的魔咒。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都没闲心处理这件事。
贸然这样说,听起来大概像借口。但在他们学院却不是。期末考试来临,每个人都是没日没夜背书。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他时候都在拼命背记知识点。学校各个学习场所通宵开放,此中用意不必多言,懂的都懂。只要学不死,都往死里学。
就连潘朵然都学得晕晕乎乎,蓬头垢面跟胚胎学奋战,穿着灰色运动服去拿外卖。迎面碰上,莫乌莉差点没认出来。
难以想象,才入门就这样,等他们以后工作了会有多苦。
这些也就罢了,最头疼的还是实验考试。内容是辨认标本,时间有限,老师盯着,还会随时换题,基本不可能作弊,只能靠自己。
莫乌莉提前带了书、笔记本、电脑、护肤品和洗面奶,拎着一个大收纳袋到学校。
上完一天课,她也不回家,吃晚饭直奔解剖楼。
不为其他,就是要学习。
莫乌莉推开标本室的门,这里出人意料的人少。大概空调差,环境也不好,大家多半争取别的时间来。
骨骼标本树在教室中,还有各色栩栩如生的器官模型。莫乌莉公事公办,开启早就决定好的计划。她不是喜欢学习,只是觉得可以解闷,而且,她讨厌落人下风。
有的时候,她反而觉得期末比平时好。至少,有事情可做。
莫乌莉沉下心来,对照标本背记重点。要看的内容很多,之前她在家也通宵过了,但结合实物学习肯定效率更高。
不知不觉就到了十二点。
有其他班的人从外面经过,看到有灯,探头进来。大家彼此不认识,但也知道是同专业:“啊!有人!”
莫乌莉点头权当打招呼,寒暄说“你们在隔壁?”
“是啊,”女生说,“我们要回去了。你还要学吗?”
“嗯。”
几个同学七嘴八舌说:“那我们就不去关电闸了。你走的时候去一楼问一下保安哦。”
“好能熬啊,这就是学霸吧。”
“拜拜,注意安全哦。”
莫乌莉也回答:“好的。”
她继续学习,差不多过了一个多小时,教室里的灯突然灭了。当时的她正拿着一块额骨模型,标本室黑得特别突然,闪电似的,突然伸手不见五指。
莫乌莉看了一眼时间,没有用手机。她提前料到了这些情况,先把随身小包取出来,缠到手腕上,然后掏出小支手电筒。
她握着栏杆下楼。楼层与楼层之间没有窗户,所以比较暗。经过楼层还有一些外面的光。她谨慎地下楼,最后到了管理室,门没有关,莫乌莉走进去,准备关掉手电筒。
易思违正在研究电闸,背后传来门响声。他回头,就看到女生拿着手电,光从下向上笼住脸。太突然了。他猛地往后退,肩膀撞到一旁的保险箱,“唔”了一声,痛得蹲下身。莫乌莉也吓了一跳,马上用手电对准他。
角落里,易思违看起来像被捕兽夹夹住的狐狸。
两个人面面相觑。
他僵硬地发出声音:“……女鬼?”
“……”莫乌莉说,“是我。”
“班长啊。”他立刻站起身。
易思违背对她确认电闸。电闸发出了特别大的响声,有点骇人。这座楼很老旧,是建校时就有的,也不知道修缮过几次。保安大概是去休息了。莫乌莉关掉手电,找了张椅子坐下。他在一个个尝试,随口问她:“最近停课了,你为什么不白天来?”
莫乌莉言简意赅:“不喜欢。”白天来人太多,会很吵。
漆黑里,屋子里只有他们俩。
易思违漫不经心:“你喜欢黑漆漆的吗?”
“不,”闲聊中,莫乌莉的语气也放松,“我很怕黑的。”
虽然怕黑,但其实,在家她并不怎么开灯。夜里黑漆漆的,不会变得更暗,让人失望。因此更有安全感。
他只有只言片语:“别怕。”
她准备回答,可是,灯突然亮了。世界变得明亮,甚至有些晃眼。莫乌莉坐在原地,下意识蹙眉闭眼,随即才睁开。易思违正转过身来。他脱掉手套,把东西放回抽屉里。
开口时,易思违没在笑,不是那么热络,却有种独特的亲昵。很奇怪,他好像在安慰人:“现在又是白天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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