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雄关(七)(1 / 1)

乱世宏图 酒徒 2 万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八章 雄关(七)

  再勇敢的飞蛾,也不可能扑灭火焰。

  更何况这团火焰烧得正炽。

  家将康勇只挡了一个照面儿,就被陶大春用钢刀劈得倒飞了出去,鲜血淋漓洒了满地。另一名家将主动滚倒,试图去攻击陶大春的下盘。旁边一把横刀迅速撩了起来,将他握着兵器的胳膊齐肘切为两段。

  “啊——”受了伤的家将用左手捂着伤口大声哀嚎,却没有得到任何怜悯。沙场之上,对敌人怜悯等同于自杀。陶大春毫不犹豫地一脚踩断了此人的肋骨,随即又有十几双大脚陆续踩了过去,将此人直接给踩成了一团肉饼。

  其他几名家丁勇气耗尽,转身逃走。乡勇们从背后快速追上他们,给了他们每个人一刀。几个跑得腿软的溃兵跪地求饶,乡勇们迅速从他们身边跑过去,横刀不停下剁。当整个楔形队伍跑过之后,地面上已经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

  另外一伙溃兵被乡勇们追上,从背后剁得血肉横飞。没有任何人再敢于转身迎战,来自幽州的劫掠者们,宁可屈辱地从背后被乡勇杀死,也不肯停下来捍卫自己的尊严。而已经杀出了气势的乡勇们,则越打越顺手,排着整齐的阵列,朝着沿途被追上的每一个目标发起攻击,下手绝不容情。

  三百多乡勇,追着超过自己两倍的劫掠者,如群虎赶羊。每一步,都有羊儿倒下,惨叫声和求饶声此起彼伏。每一步,羊群的规模就缩减数分,鲜血和碎肉洒满了山坡。

  山坡上,已经被踩硬的积雪,迅速与落下来的血浆混合在一起,转眼凝结成冰。一片巨大的红色冰盖儿,在“虎群”所经过的沿途显现出来,被冬日的阳光一照,诡异得令人不敢直视。

  陶大春不知道自己一路上杀了多少敌人,也没有功夫去细数。只记得最开始的时候,自己还需要砍上好几刀,才可能粉碎对手的抵抗。而到后来,则只需要一挥跟胳膊便能了账。敌军变得一个个弱不禁风,步履蹒跚。而他和他身边的弟兄,则越战精神和体力越充足,根本感觉不到任何疲惫。

  “嗖嗖嗖嗖嗖嗖嗖……”半空中,忽然飞来一阵箭雨,将正在逃命的溃兵,迎面放倒了一大片。陶大春愣了愣,本能地放慢脚步,挥刀保护自己的面部和没有铠甲遮挡的脖颈。“嗖嗖嗖嗖嗖嗖嗖……”又一阵箭雨从半空中落下,将他身边的乡勇射到了两三个,同时却将溃兵至少放翻了二十余。

  “小心,山底下阵形未乱!”潘美抱着一个巨大的雪球追上来,大声提醒。身背后,铁甲断裂处隐隐有血迹凝固,然而他却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疼。把雪球当作盾牌挡在身前,继续大声补充,“见,见好就收。子明说过,如果敌军主阵未乱,咱们不得主动发起攻击!”

  “等我看看……”陶大春意犹未尽,伸开胳膊,示意同伴们一起放缓脚步。同时举目朝正前方凝望。第三波羽箭疾飞而至,杀死更多的溃兵,也在他面前的雪地上,“种”下了密密麻麻的一片雕翎。

  侥幸未被射中的溃兵们愣了愣,哭喊着调整方向,分成一左一右两股洪流。几名没杀过瘾的乡勇跃过陶大春和潘美,尾随追杀。才追出三五步,第四波羽箭又至,将溃兵中最拖后的两批连同他们几个一道笼罩在内。

  “止步,止步,小心羽箭!”陶大春挥舞兵器,果断下令停止对溃兵的追杀。潘美则将手中雪球向前奋力掷出,低头冲到箭雨刚刚落下的区域,从地面上拖起一名受伤的自家弟兄,掉头便走。

  十多名刚刚跟上来的乡勇受到提醒,也纷纷丢下兵器,冲到先前羽箭覆盖处,拖起受伤的袍泽。楔形军阵里的其他弟兄,则挥舞着兵器,朝着前方一百多步远的敌军,发出轻蔑的咆哮,“噢——,噢噢——噢噢——”

  他们的确有资格蔑视对方,明明拥有两个营,一千多名生力军,却不敢上前接应其他幽州同伙。为了阻止汉家儿郎驱赶溃兵冲击他的本阵,居然狠下心肠朝着自己人放箭,将原本有机会逃离生天的近百名同伙,全都射死在阵地前。这种行为可以说是杀伐果断,也可以说是狼心狗肺,胆小怕死。毕竟汉家儿郎这边只有三百多人,还不到幽州生力军的一半儿。幽州生力军如果主动上前堵截,完全有可能将溃兵全部救出生天!

  “射!继续射,阵前一百步!敢靠近者死!”幽州左厢苍狼军都指挥使马延煦抬手擦了一把嘴角处的淤血,咬着牙命令。

  杀自己人的滋味不好受,而不下令用羽箭将溃兵射醒,万一他们直接冲进主阵来,剩下的两个营幽州军,难免就要步黑豹营的后尘。

  慈不掌兵,他相信自己的决定,是此刻最为正确的选择。虽然,此战之后,他有可能背负一辈子骂名。

  “回去之后,若是有人拿今日之事做文章,我与你并肩应之!”记室参军韩倬不愧为马延煦的知交,走上前,毫不犹豫地给出承诺。

  “若不及时射杀了他们,还不知道多杀弟兄要被他们拉着陪葬。此事,末将回去之后会立刻汇报给叔父,有他在,谁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指挥使韩德馨,也非常佩服马延煦的杀自己人的勇气,压低声音,郑重承诺。

  三个聪明人出身都非常“高贵”,如今又都怀着向大辽皇帝证明幽州人与契丹人一样忠诚敢战的心思,所以算得上“志同道合”。其他幕僚和武将们,虽然心里觉得马延煦的举动有些过于歹毒,这会儿却是谁也没勇气当面说出来。

  仗打到这个份上,即便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也没什么功劳可捞了。而无论是为了严正军纪,还是为了杀鸡儆猴,都得有人为刚才的失败负责。这时候,再跟主帅对着干,等同于毛遂自荐去当替罪羊!

  “高手,那个带兵的大个子,本事相当高!居然能忍住不往上扑!”耶律赤犬的思路,与所有人都不一样,正当大伙在为射杀自己人而暗暗难过的时候,他却忽然指着山坡上已经停住脚步的追兵大叫了起来。“看,他们后撤了,居然后撤了!你们看到没有,敌军果断后撤了。还把受伤的同伙也都抢了回去!这哪里是一般的乡勇啊?要我说,汉国的边军,都只配给他们提靴子!”

  “大哥,你不要涨他人志气!”韩德馨听得面红过耳,扭过头,大声喝止。

  作为孪生兄弟,他对自家做了契丹人的哥哥非常了解。不用仔细琢磨,就知道耶律赤犬是在为哥俩先前全军覆没的丑事找理由。

  乡勇比边军还出色,乡勇中间还有好几个名将之才,那么,先前哥俩战败之事,就没什么好丢人的了。反正吃了败仗的已经不止是哥俩,马延煦当初倒是立了军令状呢,如今不也被碰了个灰头土脸?

  他是为大局着想,不愿为了一点点虚名,破坏了整个队伍的内部团结。而耶律赤犬,却从不考虑那么深。记恨在来路上,马延煦曾经对自家哥俩的冷遇,撇了撇嘴,又大声道:“我不是涨替他人志气,我这是提醒大伙儿,切莫再轻敌。对面的乡勇既能杀得出来,又能收得回去,绝非一群乌合之众。而我军已经失了锐气,人数上的优势也不复存在。到底何去何从,必须要仔细斟酌!”

  “大哥!你不要乱说话!”韩德馨越听越着急,一边偷看马延煦的脸色一边连连跺脚。自家哥哥所言大部分都是实话,可此时此刻,实话怎么能实说?一旦把姓马的给挤兑得恼羞成怒,按照军规,他可是对所有部将,都掌握着生杀大权……

  好在马延煦肚量不错,且非常知道轻重,并没有像他所担心的那样直接给气疯。先朝着大伙笑了笑,随即朗声说道:“派两个营头出战,原本就是为了试探敌军虚实。虽然卢永照作战不利,导致白马和黑豹两营将士溃败,但敌军虚实,却也已经试探得非常清楚。接下来,就看我等如何洗雪前耻了!”

  “军主说对!”

  “将军所言甚是!”

  “马将军胜不骄,败不馁,的确有古代名将之风!”

  “马将军……”

  众将佐和幕僚们闻听,立刻强打起精神附和。仿佛刚刚吃了大亏的是对手,而不是自己这边一般。

  “多谢诸君信我!”马延煦抖擞精神,四下拱手。“马某必不相负!”

  四下里,又是一片称颂之声。众将作和幕僚们纷纷表示信心未失,愿同主将一道力挽天河。马延煦听了,先是笑着拱手,随即,迅速收起了笑容,大声吩咐:“来而不往非礼也!韩方,你,带着苍狼营弟兄追上去,还之以颜色!”

  “这……?”被点了将的苍狼副指挥使韩方先是一愣,随即拱手领命,“是!”

  “军主……”众幕僚们也全都被吓了一跳,欲言又止。

  苍狼营是马延煦的嫡系,也是这四个幽州汉军营中最精锐的一个。如果苍狼营再大败而回,这一仗就彻底不用继续打了。能全师而退,大家伙儿都得烧高香。

  “不必多说,我心里自有主张!”马延煦摆了摆手,抢先一步制止了众幕僚的劝谏,“五百精锐对三百乡勇,我就不信,他还能再打我个倒崩而回!”

  说罢,又叫住正在点兵的韩方,大声吩咐,“记住,拿出全部本事来,狮虎搏兔,尚需倾尽全力,你切莫再步卢永照的后尘。追到距离城下一百步处,即可收兵。要你去,不是想一鼓作气破了李家寨,而是打掉敌军士气,重振我军声威!”

  “诺!”副指挥使韩方再度躬身施礼,答应得分外大声。片刻后,整个苍狼营在他的带领下倾巢而出,踏着被射死的溃兵尸骸,恶狠狠地扑向了正在结队后撤的汉家儿郎!

  陶大春和潘美两个,迅速发现了追兵。果断地命令麾下弟兄们停住脚步,准备列阵迎敌。就在这时候,山顶的冰城内,忽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铜锣声,“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瞬间就传遍了整个疆场。

  “便宜了你们!”潘美朝着山坡下快速追过来的幽州军吐了口吐沫,转身挥舞令旗,“撤,撤回城里,别耽误幽州军给他们自己人收尸!”

  “走了,巡检大人慈悲,给幽州人一个收尸的机会!”队伍中的都头、十将们心领神会,齐齐扯开嗓子大声号令。

  闻金必退,这是训练时已经刻进大伙骨髓里的军规,所以纵然觉得不够尽兴,众乡勇也不敢违背。纷纷哄笑着转过身,朝着冰墙扬长而去。

  “站住,拿命来!”

  “站住,有种不要走!”

  “不要走……”

  原本心怀忐忑的幽州苍狼营将士,没想到对手走得如此干脆。顿时心里头空落落的好生难受。扯开嗓子,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加速追赶。

  然而,论起走山路,他们可真不是乡勇们的对手。更何况其中大部分兵卒,心存畏惧,并不想真的追上前跟士气正旺盛的乡勇们拼命。结果追来追去,双方之间的距离非但没有缩短,反而不断增加,任山下的战鼓如何催促,都无法改变结果分毫。

  不多时,乡勇们尽数退到了冰墙之下。却没有立刻拉着绳索攀城,而是背对着冰墙,再度列成了一个齐整的方阵。

  追过来的韩方见到后大喜,立刻重新整理队伍,缓缓压上。双脚刚刚迈入距离冰墙七十步范围之内,还没等双方发生接触。耳畔忽听一道短促的画角声,“呜——”

  “呯!”“呯呯呯呯!”五支冰冷的长箭呼啸而至。将一名刀盾兵连同起手中的盾牌一道,狠狠钉在了地上。其余四支长箭落空,在队伍后方和两侧,掀起了滚滚白烟。

  “吱——”“吱——”“吱——”刺耳的铜笛声,紧跟着传来。一排排羽箭,冰雹般从城头砸落。饶是预先有所准备,幽州苍狼营兵卒,也被射得狼狈不堪。转眼之间,就又在雪地中留下了二三十具尸骸。

  “不想死,就赶紧滚!”郑子明从城墙上探出半个身体,冲着城下的幽州将士大声怒喝。

  “不想死,就赶紧滚!”“不想死,就赶紧滚!”“不想死,就赶紧滚!”城内陈外,众乡勇高举着兵器,将主将的话,一遍遍重复。

  “不想死,就赶紧滚!”“不想死,就赶紧滚!”“不想死,就赶紧滚!”群山之间,回音层层叠叠,萦绕不绝。

  刹那间,仿佛数万乃至数十万人,同时发出了怒吼。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不远处,半面山的积雪受到震动,化作一片白色的洪流,直冲而下。

  天河决口了!

  苍天战栗,大地战栗,城外的幽州劫掠者一个个两腿发虚,掉头便走。任副指挥使韩方如何拦阻,也不敢回头。

第九章 萍末(一)

  “轻点儿,疼——”潘美趴在一张干净的大床上,光溜溜的脊背中央,两道半尺长的伤口分外醒目。

  在城外的混战中,他后背挨了两刀,全凭着重金购买来的青羌镔铁甲,才侥幸逃过了一劫。然而铁甲的防御能力终究有个极限,被刀刃剁裂开的位置,有一段竟然向内翻卷进去,接刺穿了表皮,深深地扎进了肌肉当中。

  潘美当时也是杀红了眼,居然没有感觉到多疼。继续带着数名亲信,呼和酣战。待到恶战结束之后,精神头一松,却立刻就昏了过去,将周围的弟兄们吓得魂飞天外!

  好在当时陶大春站的位置距离潘美不远,发觉情况危险后,立即将其送回了城内施救。而郑子明又是当世难得的国手,才避免了潘美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只是临时止血并且用药物吊住性命不难,想要避免这么长的两条伤口感染,进而出现新的症状,却有些麻烦。对此,郑子明能拿出来的最好解决方案就是:先用毛刷沾着盐水,反复冲洗伤口,确保没有任何铁渣和布屑于肌肉中残留。接下来再用眼下能找到的,最烈的烧春反复消毒。然后再用细线仔细缝合,并留出排脓的通道。最后,则于伤处涂满新鲜蜂蜜,才竞全功。

  麻沸散早给潘美灌下去了,几个能够止痛的穴位上,也让当地的郎中,及时给插上了银针。然而,也许是因为体质比较特殊,加之伤口实在太长的缘故,无论麻沸散还是银针,止痛效果都不太好。结果伤口才清洗到一半儿,潘美就清醒了过来,疼得满头大汗,喊得声嘶力竭!

  “能不能再给他灌一碗麻药汤!”在旁边打下手的李顺儿,仿佛比自己挨了刀子还难受,扬起淌满汗水的面孔,低声央求。

  “不能再灌了,是药三分毒。再给他灌,有可能会把他灌成一个傻子!”郑子明摇摇头,低声解释。“你拿一个木棍给他咬着,这才缝了一半儿,别让他疼急了咬断自己的舌头!”

  “哎,哎!”李顺儿闻听,脸上顿时一片惨绿。答应着抓起一根用沸水煮过的黄杨木棍儿,塞进了潘美张大的嘴巴中。

  剧烈的苦涩味道,顿时分散了潘美的注意力。趁着他被苦得直皱眉头的当口,郑子明手指快速移动,如穿花蝴蝶般,将钢针和煮过的细线,穿过了伤口两侧的皮肤。

  “啊——”潘美疼得又是一声惨叫,身体如砧板上的活鱼般后仰,咬在牙齿间木棍瞬间掉落。还没等木棍儿掉在地上,一只手迅速将其拉住。眨眼间,又狠狠塞进了潘美的口中。

  “喊什么喊?这点么点儿疼都受不了,也不嫌丢人!”陶三春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如假包换的轻蔑。

  这效果,可是比麻沸散和银针都强出十倍。当即,潘美的呼痛声就给憋回了喉咙中,面红耳赤,侧头望着一袭白衣的陶三春不停地眨眼睛。

  “又不是没看过你,小时候我还替你把过尿呢!”陶三春立刻猜到了他的想法,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然而,她终究是个姑娘家,又是在郑子明跟前,不能表现得太豪迈。将目光迅速从潘美淌满血迹的脊背上挪开,继续说道:“我带着几个姐妹,给旁边那间房子里的伤兵敷过药了。重伤的不多,大部分都是轻伤。但其中有几个肚皮别射穿的,咱们请来的郎中不敢治。还得等你这边结束后,亲自过去救他们!”

  “知道了!”郑子明没有抬头,手指继续在潘美的后背上缝缝补补。每当变成一个郎中的时候,他就会进入这种物我两忘的状态,仿佛除了自己和正在被救治的病患之外,其他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存在一般。

  而在这种状态下,他的形象也与平素练兵,或者冲锋陷阵时大不相同。宛若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认真、自信、睿智,举手投足间,还会流露出一缕不加掩饰的倜傥。

  看着这个迷一样的男人,陶三春的眼神迅速开始发亮。高大、英俊、干净、善良,目光当中,总是充满了对生命的慈悲。她喜欢看到对方现在的模样,虽然最近几个月来,她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次。

  她从来都没觉得厌倦,相反,每当看到郑子明认认真真地,去施展华佗妙手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距离对方特别的近,同时也觉得特别的安全。

  这种感觉到底因何而起,她不清楚。然而,她却希望,自己能永远跟对方站得如此近,直到一起走完此生。

  “哼,嗯——”潘美又疼得低声轻哼,却不愿在陶三春面前丢了面子,强行将嘴巴闭得死死。

  陶三春的脸上迅速飞起一团红云,目光迅速从郑子明身上收回。盯着自己的脚尖儿,用蚊蚋般的声音补充道:“大哥说,他已经清点过伤亡情况了。刨除还能继续作战的轻伤号之外,咱们总计折损了六十七名弟兄。杀死了大约四百二十多个辽国强盗。眼下弟兄们士气很足,所以让你不用担心。他身上衣服还没来得及换,所以,所以就不亲自进来汇报了。让我,让我帮忙汇报给你听!”

  “嗯,哼——”明显感觉到背上的动作突然一顿,潘美疼得额头上冷汗直冒。然而,他又没勇气让陶三春闭嘴,只能苦着脸朝对方直翻白眼儿。

  陶三春却对潘美的动作,视而不见。仰起头又看了郑子明几眼,犹豫着说道:“先前你们跟辽国强盗打仗时,有乡老在寨子里说,这样下去,怕是会引来辽国人大举报复。他们,他们希望见好就收,哪怕花费点儿钱粮,能早点让辽国强盗撤兵就好!”

  “他们,他们该死!”话音刚落,潘美立刻将嘴里的木棍吐到了地上,大声反驳。“这个时候说花钱买平安者,都该抓起来直接砍头!抢遍了易、定、沧三州,都没遇到像样的反抗。偏偏在一座小小的军寨,前后折损了一千多人。不把这个场子找回来,他们怎么可能主动撤兵?”

  “可,可他们今天又被干掉脸色四百二十多个,带伤逃走的还不算。剩下不过一千四五百人,士气也被打没了,怎么可能攻得破寨墙?”陶三春白了他一眼,皱着眉补充。

  她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兵书战策也读过好几大本儿,所以通过对敌军整体实力和伤亡情况的了解,不难得出山下的辽军已经无法取胜的结论。而以巡检司乡勇目前的实力,想转守为攻,将辽军快速驱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哪怕勉强能达到目标,自家的伤亡也不会太低。

  所以,几个乡老们的意见,在她看来并非毫无是处。在双方都还能下得了台情况下,舍掉一部分钱财,换取辽军退兵,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选择。毕竟巡检司这边兵力有限,武备也有限,万一惹得辽国再派来更多的兵马,早晚有被压垮得那一天。

  潘美所能看到的,跟她看到的一模一样。但是,潘美得出来的结论,却跟她完全相反。咬着牙忍过一阵刺痛,他抬手擦掉脸上的冷汗,低声说道:“一千四五百被打没了士气的辽兵,肯定攻不下李家寨。但想要把他们当作山贼,打完了就坐下来讨价还价,却绝无可能。山贼吃了败仗,回去后不用跟任何人交代。而他们吃了败仗,回去后却有人要掉脑袋。所以即便把剩下的一千四百多人全填到雪里,他们也不会拿了钱粮撤走。那些想跟他们商量花钱买平安的家伙,不是居心叵测,就是脑袋被驴踢了!”

  “你……”陶三春气得两眼冒火,抬手欲打。胳膊刚刚举起,耳畔却已经传来了郑子明的声音,“他说得没错,花钱买不了平安。仗打到这个份上,除了死撑到底,并且再去别处寻找帮手之外,敌军已经没有了其他出路。至于咱们这边,趁着这两天不下雪,我会将乡老和妇孺们尽快送走。”

  “那,那留下来的怎么办?仗得打到什么时候?”陶三春闻听,心里顿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抬起眼睛看了看郑子明,着急地追问。

  “打到双方之中有一方坚持不下去了为止!”郑子明笑了笑,给出一个早就考虑成熟的答案。“你放心,真的形势不对,我会放弃李家寨,退入太行山!”

  抬起手,他快速用刀子割断钢针后边的细线。

  就在刚才讨论军情,潘美注意力被分散的时候,他已经替潘美缝完了伤口。年青的面孔上,写满了救人成功的欣慰。

  山脚下,被乡民们主动丢弃的陶家庄。

  “有再敢提退兵二字者,以此人为例!”马延煦从卢永照的肚子上抽出钢刀,大声断喝。

  众将领们被吓了一大跳,以目互视,都在彼此的眼底看到了如假包换的恐惧。

  “此战,原本就不是为了谁的颜面!甚至不是为了咱们自己。”记室参军韩倬走到大伙面前,缓缓宣布。声音不算太高,却坚定异常,“天下气运在辽,咱们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子孙们都有一个好前途,就必须向陛下证明,辽国的汉人,和契丹人一样忠诚!而忠诚,从来都不是用嘴巴说出来的!”

  注1:青羌,即后来的青唐羌,属于吐蕃的一个分支。五代时尚未统一,但各个部落已经与中原有了广泛的商业往来。因为部落工匠不懂得使用煤炭,所以另辟蹊径发展出了冷锻工艺。青羌甲,则属于部落重要“出口”产品,以结实美观著称,非劲弩不可穿透。当然,价格也远非寻常人能消费得起。

第九章 萍末(二)

  “这……,是!”众将领们犹豫了一下,用力点头。

  忠诚,从来都不是用嘴巴说出来的!它需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

  对于马延煦、韩倬,以及他们的下属来说,大肆抢劫屠杀自己以前的同族,无疑是最好的方法。对原来的同族越残忍,则意味着他们对现在的主人越忠诚。

  只是,如今他们面临一个非常麻烦的问题,有一伙同族不肯乖乖地任他们抢,任他们杀,任他们割下脑袋去新主人那里邀功。而这伙同族,战斗力还颇为可观。至少,凭着马延煦手里现在还剩下的一千五百来号,没有任何指望将对方彻底击败。

  “求援!末将建议,派遣信使向南枢密院求援。请求枢密使大人,从临近增派援军。李家寨前后杀死我大辽将士逾千,绝不能再留着他,让其余冥顽之辈效尤!”半晌之后,有人低声向马延煦献策。

  来的时候整整四个营,两千余弟兄。只是一场试探就丢了四百多。剩下虽然还有一千五百余,人数远远超过躲在冰墙后的汉国乡勇。可士气却早已一落千丈,若是再逼着他们去战斗,临阵倒戈都有可能。

  “副军主,副军主临来之前,立,立过……”有人哑着嗓子,小心翼翼地摆手。

  众将领和幕僚们,顿时心脏齐齐打了个哆嗦。低下头,谁也不敢再胡乱说话。

  临出征之前,因为与都指挥使萧拔剌话不投机,副都指挥使马延煦可是立过军令状的。没成功拿下李家寨,还越级向南枢密院请求派遣援兵,两罪并罚,马延煦的脑袋有足够的理由被萧拔剌给砍下来。

  一片尴尬的沉默当中,马延煦的回应,忽然变得极为高亢,“若是能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马某这个脑袋,即便被人割下,又有何妨?就这样,咱们一边把营寨扎下,让弟兄们恢复体力,伺机复仇。一边向南枢密院禀明最新军情,请求枢密使大人从就近处调兵前来增援。不荡平李家寨,绝不班师!”

  “军主……”没想到马延煦真的连他自己的脑袋都豁得出去,众将佐和幕僚们大惊失色,纷纷哑着嗓子低声劝阻。

  “就这样,不必多说了。下去后各自安顿好麾下的弟兄!”马延煦却不肯听,摆摆手,断然做出决定。“先休息三日,三日之后,咱们再去跟李家寨较量一场。尔等不必担心,既然仗还没打完,就不到马某死的时候!”

  “遵命!”众将佐和幕僚们纷纷答应着,怀着满肚子的茫然,陆续退出了临时中军帐。

  天色已经开始发暗,风却愈发的大了。雪粒子被风从房檐上卷了下来,打在人的脸上,宛若乱针攒刺。

  耶律赤犬打小就没怎么吃过苦,被雪粒子狠狠砸了几下,立刻犯了驴脾气。回过头,朝着被当做临时中军帐的宅院狠狠吐了口吐沫,大声骂道:“贱种!活得不耐烦自己找死的贱种!你想死就痛快自己抹脖子好了,何必非要拉上你爷爷?!”

  “大哥,你别惹事!眼下咱们哥俩的性命毕竟还捏在他手上!”走在旁边的韩德馨闻听,赶紧用力扯了他一把,低声喝止。

  “能捏几天?等萧拔剌得到了战败的消息,就立即砍了他的脑袋!”耶律赤犬撇撇嘴,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到时候,我就主动请求去当监斩官,当面问问姓马的,他到底比咱们哥俩高明在什么地方?”

  “大哥——!”韩德馨白了萧拔剌一眼,苦笑着摇头,“你怎么还没弄明白啊?马延煦既然决定向三叔求援,就有把握萧拔剌不会割他的脑袋。所谓‘割了何妨’,不过是说给大伙听听,收买人心而已。”

  “嗯?”耶律赤犬听得似懂非懂,转过头看着自家兄弟,满脸狐疑。

  “萧拔剌要是敢杀人,早就把咱们哥俩儿给砍了!”韩德勤迅速朝四下看了看,确信没有第三双耳朵偷听,压低了声音快速解释,“萧拔剌是耶律留哥的人,耶律留哥刚刚被怀疑谋反,押去了祖州软禁。这节骨眼儿上,萧拔剌夹着尾巴还来不及,岂敢轻易再招惹是非?”

  “啊?”耶律赤犬如梦方醒,瞪着茫然的眼睛,低声唾骂,“怪不得他当初敢立军令状,原来是料定了萧拔剌不敢杀他!这厮,也忒奸猾!”

  “要不然他能做军主,你我兄弟还都是将主呢!”韩德馨笑了笑,轻轻摇头,“况且那马延煦刚才话里还留着退路,仗没打完。没打完,就不算输,萧拔剌就没有理由找他兑现军令状!”

  “这,这厮!”耶律赤犬佩服得几乎无话可说,用脚把地面上的积雪踢起老高,被风一吹,飘飘荡荡宛若腾云驾雾。“真他奶奶的精明到家了!老子这辈子骑着马都赶不上!一上来就丢了五百多弟兄,士气低到连兵器都不敢举了,居然还没算打输?这脸皮,这算计,啧啧……”

  “不还剩下一千五百多呢么?”韩德馨也笑着摇头,嘴角上翘,满脸不屑。

  “被人吼了一嗓子,就倒卷而回的残兵败将,就是一万五千,又管个屁用?”耶律赤犬撇了撇嘴,冷笑着补充。

  “肯定不管屁用,但是勉强还能堵住萧拔剌的嘴巴!”韩德馨再度扭头四下张望,压低了声音补充,“领兵打仗方面,咱们就别多说了。姓马的没比咱俩强到哪去。但对时局的把握上,他,他跟韩倬两个确实了得!咱们辽国的汉人,总得比契丹人做得干脆彻底一些!”

  对于马延煦今天在战场上的表现,他心中却早已得出了四个字的结论,不过如此!想当初,他和耶律赤犬两个虽然被打人打得全军覆没,但那是在对敌军没有丝毫地了解,并且中途遇袭的情况下。而马延煦却是在知己知彼的情况下,依旧大败亏输!

  然而,对于马延煦和韩倬坚持跟李家寨死磕到底的决定,他却依旧能够理解并且毫不保留地支持。时势,辽国汉人的前途,子孙后代的未来……,一想到这些,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就都有了理由。身边的北风和白雪,也不再寒冷彻骨。

  从小被当作契丹人养大的耶律赤犬,却对韩德馨最后这几句话,不敢苟同。“怕也是他们几个一厢情愿吧!表现更狠就行了?说实话,我总觉得,没那么容易!就像我自己,从小就姓了耶律,可到现在,族里的长老们,依旧没真正拿我当契丹人!要不是三叔官越做越大,估计早就把我给赶出去了。无论我做什么,做得再好,也从没管过用!”

  “你……”韩德馨听得心脏一抽,停住脚步,愣愣地看着自家兄长,仿佛从来没见过此人一般。

  从小到大,他曾经无数回羡慕哥哥成了契丹人,而自己却依旧是个汉儿。却万万没有想到,在人前终日以姓耶律为荣的哥哥,日子中居然还有如此灰暗的一面。

  “走吧,冷得很!分给咱俩的屋子离这儿很远!”耶律赤犬低声催促了一句,暮色中的面孔,看不出伤感还是苍凉。“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三叔的官越做越大,我的少埃斤的位置如今也越做越稳。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别那么认真。那个韩倬的确聪明,但他忘了一件事。只有不确定的东西才需要证明,确定的则从来都不需要。”(注1)

  “呃!”猝不及防,韩德馨被迎面出来的冷风灌了个正着。寒气顺着喉咙,瞬间直达肚脐,把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冻了个通透。

  “没想到吧?”越来越浓的暮色中,耶律赤犬笑了笑,满是肥肉的脸上,隐隐竟透出了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老,“你哥我原本该是个糊涂蛋才对!你哥我若真是在任何事情上都稀里糊涂,别说继承别人的家业,早就夭折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走吧,契丹人也好,汉儿也罢,咱们两个是一个娘肚子爬出来的双生兄弟,这个才最真实。其他,其实全都是扯淡!”

  “嗯……,嗯!”瞬间想起了过去的无数事情,韩德馨的冷得厉害,声音里隐隐也带上了几分战栗。

  耶律赤犬叹了口气,抬手拉住他的手,像小时候哥俩蹒跚学步时一样,拉着他一步步走向被临时分配给兄弟二人栖身的院落。

  那是典型的中原农家小院,墙高不过两尺,抬腿以迈就可以通过。门也是用树枝编造,除了能防止黄鼠狼、狐狸之类动物进去祸害鸡鸭之外,起不到任何防御功能。而一个个小院落,却甚是干净整齐。即便院子的主人逃命时走得非常匆忙,也没忘记合拢窗子关好门,仿佛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居住一般。

  兄弟俩又累又冷,让辅兵进来替自己点起了火盆之后,很快就背靠背睡了个死死。睡梦中转身,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将手拉在了一起,宛若各自还在童年。

  注1:埃斤,部族长。辽国建立之后,大部分契丹人依旧保留着部落制。埃斤为部落的族长。

第九章 萍末(三)

  半夜时分,韩德馨却又被哥哥从梦中推醒。

  每天以一幅混蛋形象示人的耶律赤犬将手指竖在唇边,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有动静,外边好像有人在靠近。是踩了雪地的声音,赶紧……”

  “吱吱吱——”一阵刺耳的短笛声,瞬间将耶律赤犬的提醒打断。紧跟着,又是一串“噼噼啪啪”的脆响,如果雨打芭蕉般,将韩德馨的身体里的倦意,敲得支离破碎。

  “敌袭——!”“敌袭——!”有人在外边扯着嗓子尖叫,也有人奋力吹响了画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转眼间,整个被充当临时营地的村子内,一片沸腾。所有将士都被从睡梦中惊醒,一个个昏头涨脑地拎着兵器冲出屋子外,光着两脚,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韩德馨与耶律赤犬哥俩,下相继冲出了院门。比周围的同伙稍微镇定些,他们两个用皮裘和靴子,把各自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但是,料峭的寒风,却依旧从脖领,袖口等处钻进来,贴着皮肤上下游走,令哥俩儿不知不觉间就将肩膀缩成了一团,就像两只正在孵蛋的鹌鹑。

  “嗖嗖嗖嗖——”数十点流星从对面的山坡上飞来,落在身后的房檐上,点起七八个火头。

  盖着厚厚茅草屋顶,立刻腾起滚滚浓烟。虽然因为残雪的影响不至于立刻形成火灾,却把刚刚被惊醒的幽州将士们,吓得亡魂大冒。

  “是火箭,是火箭,贼人想烧死咱们!”

  “还击,还击,不能由着他们烧!”

  “别点火把,别点火把,敌人在暗处,咱们在……”

  有人一边叫,一边转身寻找家具救火。有人快速拉动角弓,朝着“流星”飞来的方向,射出一排排箭雨。还有人,则抓起积雪,将临近处刚刚点燃的火把统统盖灭,以免给前来偷袭的敌军提供光亮,令自己成为对方的攒射目标。

  全军上下乱成一团,仓促之间,谁也不知道哪种应对方式才为正确,谁也弄不清楚,前来偷袭的敌军到底有多少人,主要进攻方向在哪。而村子所正对的山坡上,却不时地落下一排排“流星”,东一波,西一波,飘忽不定。

  这种在箭杆前端绑了硫磺球的火矢,对人的杀伤力很低。即便被直接射中,也很难致命。然而,在一团漆黑中,这种不断从天而降的“流星”,却格外折磨人的精神,每当由一波“流星”忽然在天空中出现,地上的人就会“轰”地一下,竭尽全力去躲闪。谁的动作稍微慢上一些,就会被周围的同伴推倒,然后毫不犹豫地踩上十几双大脚。

  “不要慌,不要慌,敌军不可能直接冲进来!”韩倬的声音忽然从村子深处响起,听起来镇定无比。

  “不要慌,不要慌,敌军不可能冲进来!”马延煦的亲兵们扯开嗓子,将韩倬的论断一遍遍重复。

  惊慌失措的将士们瞬间找到了主心骨,不再东一波,西一波地狼狈躲闪。然而,不待马延煦出手整顿秩序,忽然间,山坡上猛地一亮,有团巨大的烈焰之球,顺着山坡急滚而下,撞在临时营地外围的鹿柴上,“蓬”地一声,红星四溅。

  “蓬!”“蓬!”“蓬!”又是三团烈焰,从山坡上不同的位置滚下来,在幽州苍狼军的临时营地外围,溅起更多的红星。

  小半个村落,瞬间都变得一亮。然而的火焰,照亮一双双惊恐的眼睛。

  “油,油,他们在火球里加了油!”有人指着红星落地处,发出声嘶力竭的惊叫。

  巨大的烈焰之球都被鹿柴卡住了,很快就停止了滚动,然而它们却没有立刻熄灭。相反,它们与四下溅落地红星一起,瞬间将鹿柴给引燃了一整片。山风卷着浓烟四下滚动,浓郁的牛油味道迅速钻入村子内每个人的鼻孔。

  “他们,他们想把咱们烧死在村子里!”

  “他们,他们想活活烧死咱们!”

  “反击,反击!”

  “救火啊,着火啦——”

  刚刚安定下来的将士们,瞬间又发出一串串尖叫声。没有几个人顾得上考虑,点燃如此大的一个村子,究竟需要多少浸润了牛油的干草球?也没有几个人顾得上考虑,在如此寒冷又积雪遍地的情况下,火势怎么可能蔓延得开?惊慌失措的幽州将士们,用各自能想到的方式避免落入“火烧连营”的下场,对来自中军的命令,充耳不闻。

  “吱——”“吱——”“吱——”仿佛唯恐他们不够紧张,黑漆漆的山坡上,再度响起刺耳的铜哨。这是指挥李家寨乡勇发射羽箭时,特有的声因。白天活着从冰墙下溃退回来的那些幽州兵卒,都对此印象极为深刻。此刻听到铜哨声响起,他们就像惊弓之鸟般想方设法躲避,根本不管半空中到底有没有羽箭落下。更不会去考虑,自己的情绪和表现,会不会影响到身边的人。

  恐慌,如同潮水般四下蔓延。一些原本头脑还保持着冷静的将士,很快也被惊弓之鸟们给“传染”,拎着兵器,赤着脚,东一簇,西一簇,在被当作临时营地的村子里四下乱窜。几名都头试图冲入人群收拢各自的下属,却被推到了雪窝子,摔了个鼻青脸肿。几名身穿皮裘的都指挥使亲卫,试图通过杀戮来制止胡乱。却不知道被谁捅了一刀,随即栽倒于黑暗中生死难料。

  “别出去,别逞能,躲回院子里边,躲回院子里边,房顶上有雪,火着不起来!”韩德馨被自家哥哥拉着,悄悄后退。

  敌军会不会趁乱杀进来,他们不清楚。都指挥使马延煦有没有本事平安渡过此劫,他们也无法预料。他们哥俩唯一清楚的是,这节骨眼儿上,自己做事越努力,就会死得越快。所以,干脆找个院子先躲起来,把门儿一关,管他门外谁死谁活。

  这个办法,无疑相当明智。

  房顶上的火苗,慢慢被融化了的积雪给润灭。

  营地外围的火光,也因为低温和牛油的燃尽,难以为继。

  一刻钟之后,马延煦和韩倬两人,终于联手控制住了营地内的大部分将士,“及时”制止了混乱。天空中的流星和山坡上的铜哨子声,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啪——”最后的一个火球跳了跳,忽然熄灭。

  黑暗重新吞没了整个营地。

  一千四百多名惊魂初定的将士,肩膀挨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呆立于临时营地内,前胸后背,一片冰凉。

  外边的山风却愈发地肆虐了起来,“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仿佛无数猛兽在咆哮。

  前来偷袭的乡勇撤了,危险彻底解除,然而,营地内的一众幽州将士,哪里还敢再掉以轻心?立刻以都为单位分散开去,将营地外围的鹿柴又加固了数道。然后又拆了几座房子,用木头和土坯堵死了进出村子的所有道路,一直折腾到天色微明,才筋疲力尽地各自散去休息。

  第二天上午醒来,村子里咳嗽声,喷嚏声,连绵不绝。竟是有一小半儿士卒风寒入体,同时发起了低烧。好在那陶家庄的百姓在撤走之时,还想着日后再回来居住,没有往水井里乱丢脏东西,村子周围也不乏可以砍柴的树林。马延煦这才能派遣人手砍柴烧水,煮了随军所带的药材,给兵卒们医治风寒。但想要再带领人马前去李家寨找回场子,却是没任何指望了。

  当天半夜,铜哨子声又“吱——”“吱——”“吱——”地响起,火箭又从临近的山坡上纷纷落下。值夜的兵卒不敢怠慢,立刻吹响号角示警,将所有熟睡的同伙全都叫醒。有了头一天夜里的经验,这次,幽州将士应对起来要从容得多,基本上没怎么陷入混乱,就整理好了队伍,然后用弓箭朝着火箭腾起出果断发起了反击。

  黑漆漆的夜幕下,双方基本谁都看不到谁,完全是凭着感觉盲目乱射。你来我往斗了小半个时辰,乡勇们所携带的火箭用尽,悻然撤退。幽州将士也累得筋疲力竭,一头扎进屋子里倒下便睡。

  结果倒了第三天早晨起来,又有两百多人加入了咳嗽大军。包括马延煦身边的谋士,都倒下了好几个,额头上烫得几乎能摊鸡蛋。气得马延煦破口大骂,把心一横,干脆采用了韩倬的计策,冒着被冻死冻伤的风险,将数百名尚未感染风寒的弟兄,偷偷布置在了村子外的树林内。只等半夜时乡勇再来骚扰,就杀他个措手不及。

  谁料众伏兵从天黑一直等到天明,李家寨的乡勇们,却迟迟没有出现。反倒把自家弟兄,又给冻坏了四五十号。这下,全军一千四百多喽啰,病号已经占到了一半儿以上。虽然不是什么致命的恶疾,可人发烧之后难免头晕脑胀,手足酸软,若是再不赶紧逃走,万一李家寨的乡勇得到消息之后倾力来攻,恐怕就要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第九章 萍末(四)

  “必须走了,再不走,恐怕大伙谁也走不了!”

  “军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军主,军令状的事情,我等会全力替你分说。此战,乃是天气不作美,非军主之过!”

  “咳咳,咳咳,咳咳咳……”

  都是战场上滚打多年的老行伍,幽州军中,大多数将佐迅速意识到情况不妙。然而,当他们纷纷凑到副都指挥使马延煦面前,提议撤军的时候。副都指挥使马延煦却像一座雕像般僵坐于帅案后,迟迟不肯做出任何回应。

  仗打到如此地步,实在太憋屈了。麾下的弟兄分明还没伤筋动骨,为将者分明还有一身的本事没来得及施展,败局却已经无法更改。早知如此,还不如四天前就全力一搏,即便不能如愿将那李家寨荡平,至少也能拼个两败俱伤。

  “莫非军主担心援兵到来之后,因为情况不明也遭到这群乡巴佬的算计?”韩德馨现在对复仇一点都不报希望,巴不得越早脱身越好。见马延煦始终不肯做出撤军的决断,忍不住上前低声询问。

  这句话,瞬间令众将领和幕僚们豁然开朗。于是,又纷纷开口说道:“军主不必担心,咱们可以一边撤,一边派遣斥候去与临近的其他营头联络,告诉他们天气过于寒冷,没有必要再带兵过来!”

  “信使赶到大帅那,再领着援军过来,怎么着也得小半个月吧。说不定,咱们刚好能够在半路遇见呢!”

  “天气不转暖,谁也拿冰墙没办法。不如让大伙都先忍一忍,等开春之后,再图谋报复!”

  “可不是么,军主,咱们打不下李家寨,其他人来了一样没办法!这天寒地冻的……”

  “住口!”马延煦勃然大怒,抬手朝桌案上狠狠一拍,“是战是退,本军主自有打算,用不着你们来指手画脚!谁要是敢再乱我军心,休怪马某翻脸不认人!”

  “这,是!”众将佐和幕僚们被吓了一跳,苦着脸,纷纷退到了一旁。内心深处,却对马延煦的做法很是不屑。

  最初契丹军主萧拔剌对是否出兵讨伐李家寨就非常犹豫,这姓马的偏偏坚持要前来报复,并且还大言不惭地立下了军令状。四天前初战失利,也有人提议知难而退,这姓马的却通过杀鸡儆猴的方式,堵住了大伙的嘴巴。如今明摆着再坚持下去,就死路一条了。姓马为了跟上头有个交代,居然还想拖着大伙一起去死。呸,他想得美!大伙又不是什么九命猫妖,怎么能陪着他继续拿性命当儿戏?

  然而不屑归不屑,此时在中军帐内,他们却不敢直接挑战马延煦的权威。只能用目光互相商量,约定退下之后,先各自掌控了手下兵马,然后再想办法“从长计议”。

  记室参军韩倬将众人的表现看在眼里,心中大急。赶紧上前半步,大声提议:“军主,你还是把话直接说明白了吧,休要让大家再猜来猜去。咱们两个昨天夜里谋划了小半夜,不就是为了把大家伙都平安带离险地么?”

  “胡——”马延煦大怒,本能地开口喝斥。然而在抬起头的瞬间,恰巧看到韩倬诡异的眼神儿,顿了顿,迅速改口,“胡闹!你我尚未考虑清楚的事情,怎么能现在就急着公之于众?!”

  “军主,属下以为,此刻,还是稳定军心为上!”韩倬又快速给马延煦使了个眼色,笑着拱手,“你我昨夜所担心的,不过是谁来领兵断后而已。既然眼下大伙都在,军主何必不跟大伙一起商量,推出个恰当的人选?”

  “嗯,也罢!”马延煦身子微微一僵,随即迅速做出决断。“那就依你的,退兵!”

  他先前一直在推算,在不主动撤退的情况下,是否有机会坚持到援军赶至的那一刻。所以,才迟迟没有答应众将的提议。然而,韩倬却用眼神及时提醒了他,此刻将士们已经离心,如果再固执己见下去,极有可能面临兵变的风险。所以,反复权衡过后,他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呼——”临时充当中军的屋子内,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吐气声。所有将佐和幕僚们心中的恼怒顿时随着吐气声快速衰减,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轻松。

  然而,马延煦被逼着做了如此大的让步,心中怎么可能没有疙瘩?只见他用手臂将帅案向前猛地一推,跌坐在胡床上,冷笑着补充道:“诸君,此战失利,皆因马某轻敌大意所至。然我军若退,郑贼必引兵来追。万一弟兄们不战自乱,则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尔。是以,必有一个人怀着必死之心,率部留在营地内阻挡敌军。生死攸关,马某不想点将,却不知道哪位将军愿冒险担此重任?”

  话音落下,临时充当中军的屋子内,瞬间一片死寂。所有将领全都把头低了下去,不愿让自己的目光与马延煦的目光想接。

  谁都知道,以幽州苍狼军目前的战斗力和士气,留下来断后,就等同于割肉喂鹰。救得救不了别人很难说,自己必死无疑。

  “嗯!刚才诸君不是还劝马某早做决断么?”见众人谁都不肯接茬,马延煦冷哼了一声,目光从众武将脸上缓缓扫过。

  三天前刚刚向南枢密院请求派遣援军,结果援军未到,他自己却先落荒而逃。此番回去之后,即便逃得过一死,恐怕马某人也是前途尽毁。所以,在被拿下之前,马某人一定要那个把自己害到如此地步的罪魁祸首给揪出来,杀之而后快。

  他的目光如刀,每扫过一个人,对方就本能地侧身躲闪。眼看着从队伍的前端就要扫到了末尾,猛然间,耶律赤犬向前跨了一步,大声说道:“不用找了,末将不才,愿与吾弟德馨一道坚守营寨,迷惑敌军!请军主尽管带领大伙从容退兵,只要我们两兄弟还活着,就绝不让我军战旗在此地落下!”

第九章 萍末(五)

  “刷!”刹那间,屋子内所有目光都被耶律赤犬给吸引了过去,众将佐和幕僚们像看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一样看着这个平素又蠢又自大的家伙,心中五味杂陈。

  在此刻之前,打心眼里,他们瞧不起这个没任何本事,说话又粗鄙无文二世祖,甚至私底下没少抱怨过,是此人和韩德馨两个拖累了大伙,害得大伙儿顶风冒雪与敌军作战并深陷绝境。而现在,大家伙却忽然发现,耶律赤犬这个二世祖敢作敢当,义薄云天!

  “韩指挥,你意下如何?”马延煦原本就想逼着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以死谢罪”,却没想到对方会主动站出来。震惊之余,扫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韩德馨,低声询问。

  我和家兄要是敢说个“不”字,今天有可能活着走出中军么?韩德馨心中冷笑,脸上却装出一幅凛然的表情,向前走了两步,肃立拱手,“请将主尽管带领弟兄们离开,后路交给我们兄弟两个便是!”

  “好!”马延煦心中的怨恨总算减轻了一些,坐直身体,大声断喝。“后路,马某就交给二位将军了。白马营将主已经被马某依照军律诛杀,这个营的兵马,还有那些病重无力行军的弟兄,也全交给你们两个指挥。务必拖住郑子明,让其不敢骚扰我军班师!”

  “遵命!”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个齐齐躬身,随即大步上前接过将令。

  “二位——”记室参军韩倬犹豫了一下,强笑着叮嘱,“二位将军不妨见机行事,只要多置旌旗,保持号角战鼓声不断,那郑子明没打过几次仗,未必能识得疑兵之计!”“一天,大军今晚趁着黑夜离开,你们兄弟俩只需在此坚守一天。只要把对面那伙乡勇拖上一夜一天,明晚,便可以自行离去。不必,不必非要死守到底!”

  内心深处,他一点儿都不认同马延煦的安排,但此时此刻,他却必须维护马延煦的主将权威。否则,恐怕不等郑子明挥师来攻,幽州苍狼军自己就得分崩离析。

  “谢军师面授机宜!”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再度躬身。随即,挥手跟诸位同僚做别。从始至终,脸上没露出半分怨恨之色。

  众将佐见此,心中愈发感动。偷偷看向马延煦的目光中,也增添了更多的鄙夷。同样是吃了败仗,韩家哥俩好歹能自己承担责任。而姓马的嘴巴上说得响亮,到最后,却要逼着别人替他去死。两厢比较,人品高下立判。

  以马延煦的敏锐,当然能察觉大伙对自己的态度变化。然而,身为一军主帅,他有怎么可能为了一时“义气”把自己置于险地?那是对全军将士的不负责,也是对大辽国的未来不负责。所以尴尬归尴尬,他却始终没有调整部署。

  接下来一整天,众将佐都忙着整顿队伍,屠宰牲畜,制造干粮,为夜间的长途行军做准备。耶律赤犬和韩家哥俩儿,则将白马营的残兵和卧床不起的病号收拢到一块,着手实施“疑兵之计”。

  待夜幕降临之际,一切已经准备停当。马延煦挥动令旗,众将士把衔枚含在口中,搬开西侧村口的封堵,悄无声息地向北匆匆撤离。一边走,大家伙儿一边忐忑不安地回头张望,恐怕韩家哥俩突然反悔,带着一堆伤残也逃出营地,进而惊动了对手,让所有人都死在又冷又偏僻的异国他乡中。

  好在那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个,虽然本事不济,人品却异常地坚挺。居然始终保持着营地内灯火不乱。直到众人走得越来越远,视线已经被完全被夜幕遮断。耳畔依旧隐隐能听见呜咽的画角之声,与大军前几天所奏毫厘不差。

  “终究是蓟州韩氏子弟,虽然不太会打仗,担当却比某些人强出太多!”眼看着就要脱离险地,众将佐心里头一松,立刻开始交头接耳。

  “可不是么,一开始,大伙就不该过来!”

  “开始某些人不以为可以捞一份功劳,快速扬名立万么?”

  “捞个屁,捞了一身冻疮!咳咳,咳咳咳……”

  “奶奶的,窝囊死了。老子这辈子,就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

  “可,可不是么?差一点儿就,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这一仗,起因牵强,过程别扭,结果尴尬,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可以称道之处。回去之后,马延煦和韩倬两个凭着各自父辈的保护,未必会受到什么惩处。而大家伙儿,却将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摆脱不了此战失利的影响。至于麾下士卒,受到的打击更为沉重。恐怕只要想起此战来,士气就会骤然降低一大截,这辈子,都不愿意再重复同样的过程。

  纷乱的议论声,转眼就传进了马延煦的耳朵里,令后者脸色迅速开始发青,眼睛隐隐发红。是老天爷不作美,人力又能如何?马某做错了什么?从头到尾,马某的指挥,都中规中矩,几曾出过任何疏漏?至于当初主动请缨,还不是为了全大辽的汉人着想?马某人所看之远,所谋之深,又岂是身边这些鼠目寸光之辈所能理解?马某,马某还是太心软了,居然被他们逼着下了撤军命令。若是早晨时发狠杀掉几个……

  “都把衔枚含上!大军尚未脱离险地,不得高声喧哗!”眼看着马延煦脸色越来越难看,手掌不停地在刀柄处摩挲,记室参军韩倬怕他控制不住怒火,紧跑了几步,冲着正在议论纷纷的将士们低声呵斥。

  “韩参军,好大的官威!”众人心里头对副都指挥使马延煦早已失去了敬意,见他一个私聘的幕僚居然也敢出来狐假虎威,顿时撇着嘴大声奚落。

  “叫我等不要喧哗,韩参军声音好像比我等高出甚多!”

  “呵呵,参军还是想想回去后如何跟上头交代吧!我等人微言轻,可以随意摆布!可人家耶律将军和小韩将军的家人,却未必容易像我等这般好揉捏!!”

  最后这句话,可是说道了关键处,顿时,令韩倬的头皮发紧,眼前发黑,双腿瞬间发软,差点儿一头栽进路边的雪坑里头。

  今天早晨,他之所以未曾阻止马延煦逼迫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个留下断后,一方面是考虑到马延煦当时的心情,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手中没有任何嫡系兵卒,即便对军主的安排不满,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而现在,经众将佐提醒,他却忽然想起来,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个,背后还站着南院枢密使韩匡嗣!有道是,打狗也得看主人。即便这哥俩于蓟州韩氏家族中,再不受重视,至少他们也是韩匡嗣的亲侄儿。今早军议的过程若是被传扬出去,那以韩匡嗣为首的蓟州韩家,又怎么可能跟马延煦善罢甘休?

  “那又怎样,马某问心无愧!”身背后忽然传来一股大力,扶住了他,同时,马延煦的声音也传进了他的耳朵,“耶律将军和韩指挥使主动舍身断后的壮举,马某会向上头如实汇报。以陛下的圣明,必然会赐他二人身后哀荣!”

  “而你们……”顿了顿,目光从一众将佐的脸上扫过,马延煦带着几分报复的快意,继续补充,“此番不待援军抵达,就擅自撤兵的缘由,马某也会如实汇报,绝不会做丝毫隐瞒!”

  “你……”众将佐齐齐打了个哆嗦,怒火从眼睛里迸射而出。

  见过狼心狗肺的,没见过如此狼心狗肺的!害得大伙吃败仗不算,居然还要把提前退兵的责任,也朝大伙脑袋上推!这种人,有什么资格给大伙儿当主帅?这种人,给舍命断后的韩家哥俩提鞋都不配?

  “怎么,继续嚷嚷啊!你们不是喜欢嚷嚷么,怎么不继续嚷嚷了?”马延煦也是被众人刚才的议论声给气晕了头,手按刀柄,环视四周,冷笑连连,“早晨时逼着马某撤兵时,不是一个个挺有勇气的么?怎地,敢做不敢当是不是?如果尔等真的能拿出几份现在的勇气来,那李家寨不过才七八百民壮,即便倾巢而出又能怎么样?马某就不信……”

  “呜呜——呜呜——呜呜——”一声高亢急促的号角,将他的话憋在了嗓子里。

  “着火了,着火了,那边,快看那边……”正在手握刀柄考虑是不是火并掉马延煦的众将佐们,指着远处山头上的红光,大声惊呼。

  “是,是营地,是咱们的营地。”

  “是韩家哥俩,韩家哥俩在给用号角声给大伙示警。”

  “快走,快走,姓郑发现咱们的行动了。韩家哥俩根本不可能挡得了太久!”

  “走啊,快走啊,还愣着做什么……?”

  惊叫声瞬间响成了一片,众正副指挥使,都头们,跳着脚,挥舞着兵器,带领各自的嫡系亲信,率先逃命。谁也不向马延煦这个都指挥使请示一声,就当此人根本不曾存在。

  “别跑,别跑,黑灯瞎火的,敌军不可能追得这么快!”马延煦身手拉住一名指挥使的貂裘束带,大声喝令,“康克俭,你给我站住。带着你麾下弟兄,咱们且战且退。不能这么跑,这么跑,谁也逃不出生天!”

  康姓指挥使冷冷看了他一眼,挥刀将束带一切两段。

  “你——”一股被羞辱的感觉,直冲马延煦脑门。丢下毛茸茸的束带,他反手抽出兵器,准备杀人立威。

  “当啷!”康姓指挥使又一刀磕飞了他的兵器,转过头,扬长而去。

  “反了,反了,来人,给我把他拿下,拿下,就地正法!”马延煦被吓得跳开半丈远,随即大声招呼亲兵们上前捉拿“逃犯”。话音刚落,耳畔忽然又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宛若半夜时的北风,一直吹进人的心底。

  “嗖嗖嗖——”数百支火矢从天而降,在夜空中,留下一道道亮丽的焰尾。

第九章 萍末(六)

  是乡勇们习惯在黑夜里使用的火箭,连续两个晚上,曾经给幽州将士造成了巨大的恐慌。如今,又在他们士气最低落时,从天而降。

  夜空中被骤然照亮,紧跟着,是山坡上的白雪。一块块山岩和落光了叶子的枯树,被火焰照出参差不齐的影子,忽长忽短,忽明忽暗。紧跟着,更远处的群山也猛地现出了身形,跳跃着,晃动着,仿佛变成了一只只猛兽。

  冰块是他们的獠牙,夜风是他们的呼吸,树木是他们背上坚硬的鬃毛……

  “火箭,是火箭!”

  “乡巴佬又来了!快跑!”

  “快跑,乡巴佬要烧死咱们!”

  “娘咧——”

  号称除了皮室军之外无人能敌的幽州军将士,惨叫着,哀嚎着,狼奔豕突。手中的兵器,根本不知道该朝哪挥舞。马车上的铠甲和盾牌,也顾不上去拿下来武装自己。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更多的火矢夹杂着雕翎羽箭从半空中降落,放翻了七、八名倒霉蛋,将卡在两座丘陵之间的山路,照得一片光明。

  箭杆前端绑了硫磺棉絮等易燃物的火矢,不具备任何破甲能力。雕翎羽箭被厚厚羊皮袄上阻挡,也造不成致命伤。但是,幽州将士们的勇气,却被突然出现的火矢和雕翎,瞬间砸了个精光。

  没有将领肯停下来,整理队伍,迎战敌军。也没有兵卒肯服从将领们的命令。指挥使和都头们,在嫡系亲兵的簇拥下,推开任何敢于挡在自己前路上的人,撒腿狂奔。失去主心骨的普通士卒,则各不相顾,用双手抱住脑袋顺着山路猛跑。冷不防有人脚下打滑摔倒在地,立刻就有数十双大脚从此人身上踩过去。转眼间,倒地者就被踩得昏迷不醒,临近箭杆上火焰跳动,照亮他布满脚印的身体,还有写满了绝望的面孔。

  “别跑,别跑,停下来迎战!他们人不多,他们没几个人!”马延煦空着两手,像一只大马猴般跳来跳去。两波火箭加在一起,也凑不够五百之数。给幽州军造成的伤亡,更是微乎其微。他看见了,他把一切都看得非常清楚。然而,他却无法让正向逃命的将士们,再相信一次自己。

  威望,根本就不是靠屠杀自己人所能建立起来的。折子戏里“斩将立威”,“杀姬明纪”,不过是无聊文人胡编乱造的传说。千百年来,只有零星几名傻瓜,才会认为这是建立主将威信的不二法门。而马延煦,恰巧就是其中一个。

  在他第一天与敌军试探接触失败,挥剑刺死白马营指挥使卢永照时,他的威信,于苍狼军中已经打两个对折。当他今天早晨逼着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二人舍命断后,并且将伤兵全都抛弃于营地当中时,他的威信就又降低了一半儿。而在他忽然暴怒,宣称要跟麾下将佐们秋后算账那一刻,他的威信,已经彻底清零。

  停下来,停迎战,好让你先逃走!然后回去之后再反咬大伙一口?想得美!谁都不是傻子,有卢永照、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三个人的例子摆在前头,谁再肯拿姓马的做上司,就是犯贱!

  没有人,肯再把性命,交给一个薄情寡义,出尔反尔,毫无担当的家伙。哪怕他血脉再高贵,行事再杀伐果断也不行。刺史之子的性命是一条命,农夫之子的性命,同样是一条命。当死亡面前,谁的命也不比别人高贵多少。

  “整队,整队才能冲出去,这么跑,大伙谁都逃不了,谁都逃不了啊!”马延煦的身影,在人流中跌跌撞撞,两条胳膊左右划拉,就像溺水的人在寻找救命稻草。

  除了他的家将和亲兵,没有其他人响应。而区区七八名家将和十来名亲兵,在战场上起不到任何作用。

  “停下来,迎战。迎战!”马延煦像疯子般,继续去拉人“入伙”,左手拉住这个,右手边跑了那个。右手拉住那个,左手忽然一松,刚刚停住脚步的兵卒再度逃之夭夭。几番来回奔走,都不能组织起足够的人手迎战。他忽然扬起头,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啊——啊啊啊——啊——”

  正从他身边经过的士兵们愣了愣,脸上露出几分同情,然后侧着身子继续绕路逃命。都指挥使大人疯了,被郑子明给气疯了。跟着疯子肯定落不到好结果,所以,大伙还是赶紧跑吧,千万不能犹豫,更不能回头!

  “啊——啊啊啊——啊——”马延煦不再试图收拢队伍,从距离自己最近的大车上,抽出一面木盾,一把钢刀,用钢刀敲打着盾牌,继续嚎叫不止。“来啊,朝我射,我是都指挥使马延煦。来啊,谁来跟我一战!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排火箭落下,插在他身前身后的雪地里,照亮他孤独的身影。家将和亲兵们舍命扑上,用盾牌护住马延煦身前和身侧。马延煦自己也本能地举盾挡箭,停止呼喊。随即,又从盾牌后探出头,朝着羽箭飞来的位置,咆哮挑衅,“来啊,躲在暗处射冷箭算什么本事,来,来跟我一战。苍狼军都指挥使马延煦在此,谁来跟我一战!”

  他想用这种方式,打乱敌军的进攻节奏。把那个阴险歹毒的郑子明给骗出来,然后用此人的鲜血,洗刷自己身上的耻辱。然而,无论他如何叫嚷,咒骂,咆哮,临近的山坡上,却没有任何人出来回应。只有一排又一排的羽箭,朝着慌不择路的溃兵头顶落下。不仅仅是为了制造伤亡,同时还为了让他们更加慌乱,让他们永远没勇气停下来思考,停下来整理队伍。

  “来啊,乡巴佬!来啊,乡巴佬郑子明!我知道你在!我知道你来了。有种就出来给你我一决生死!”马延煦继续前窜后跳,片刻也不停歇。

  他知道对手的主将是谁,他知道对手的名字,他甚至能猜到对手目前大致藏身方位。然而,除了漫山遍野的火箭,他却始终找不到对方的面孔。只能影影绰绰,看到有很多人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肩膀挨着肩膀,手臂挨着手臂,就像一堵巍峨的长城。

  很久很久以前,在蓟州北面的燕山上,他似乎也曾经看到过同样的一堵。早已残破不堪,到处都是豁口。但是,过往旅人,却谁也无法忽略它,忽略它往昔曾经的威严。

  “军主,军主,走吧,再不走,就会被人给生擒了!”有一名司仓参军打扮的文职,心里好生不忍。冒着被火箭射中的危险冲到马延煦身边,试图拉着他一起逃命。

  马延煦却毫不领情,用肩膀狠狠将此人撞了个趔趄。然后一手持刀,一手提盾,两眼死死盯着着不远处的山坡,再度大声邀战,“来,杀我,杀我!我是都指挥使马延煦,我是大辽参政知事马胤卿之子,幽州苍狼军都指挥使马延煦。来,杀我。杀了我,尔等今日不杀我,马某日后定然卷土重来,将尔等犁庭扫穴!”

  “完了,都指挥使大人彻底疯了!”几名文职幕僚,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搀扶起好心肠的司仓参军,快速追赶逃命队伍。

  “马兄,赶紧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记室参军韩倬逆着人流跑上前,从背后抱住马延煦的腰杆。“走,别意气用事,他们不会现在就杀你。他们要的就是你方寸大乱。他们人少,不愿意跟咱们拼命,只想着兵不血刃!”

  “放开我,放开我,我今天就要战死在这里!大丈夫死则死尔!”马延煦用屁股撞,用胳膊肘顶,摇晃肩膀,扭动腰肢,试图摆脱韩倬的羁绊。“我不能回去,必须有人为大辽国而死。我来做第一个,我以我血见证咱们对大辽的忠诚!”

  “打晕他,抬着走!”韩倬扭过头,冲着身边的人大声吩咐。他不是自己赶过来的,他利用自家父辈的余荫和贴身行李中的银锭,招募到了足够的“勇士”。

  一名勇士举起刀,用刀柄狠狠给马延煦来了一记。另外一名“勇士”弯腰将马延煦背起,撒腿就跑。

  马延煦的家将和亲兵们如蒙大赦。也举盾护住各自的头顶,跟在韩倬身后仓惶逃命。可以不死的话,还是不要死的好。虽然在别人眼里,家将和亲兵,早就把性命卖给的东主,向来无惧于死亡!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新的一排火箭夹杂着雕翎落下,追着亲兵和家将屁股,就像追逐着一群丧家之犬。

  两名亲兵腿肚子中箭,嘴里发出绝望的惨叫。然而,这点儿轻微的伤势却不足以令他们摔倒。他们很快,就从惊慌中恢复了神智,徒手将火箭从小腿肚子上拔起,抛弃,然后,一瘸一拐地去追赶队伍。

  “歪了,歪了,歪了!让你们射姓马的,你们射他的亲兵做什么?”铺满积雪的山坡上,忽然跳出来一个瘦瘦的身影,挥舞着角旗,满脸兴奋。“这么半天,居然连一箭都没射到他身上,你们真是一群废物点心!”

  “巡检大人吩咐过,不要靠得太近,免得对方情急拼命!”

  “巡检大人吩咐,莫逼疯狗入穷巷!咱们这些弓箭手,今晚以打掉敌军士气为目标,不必考虑杀伤多少!”

  “他身边的亲兵太多!”

  “射中了也没用,火箭破不了他的甲!”

  黑暗中,有人七嘴八舌回应,声音同样兴奋莫名。

  从开始对敌军发起打击直到现在,大伙没有一兵一卒伤亡。而对手,却已经全军崩溃。这样轻松痛快战斗,大伙以前从来没听说过,甚至做梦都不敢想象。

  你只要对准敌军最多的地方,把火箭射出去就行了,甭管能否命中,也不用担心火箭是不是能刺破铠甲。而对手,则像一群羔羊般,奔跑,悲鸣,躺在雪地里装死,就是不敢发起任何反击。

  “顺子,顺子,巡检大人有令。你部绕到前面去,用破甲锥射杀敌军!”一名传令兵,摸着黑跑过来,顺手递过一支令箭。

  “叫我李都头!”瘦子一边夺过令箭,快速辩明真伪,同时大声抗议。“这是战场,不是在家!”

  “是!李都头,巡检有令,你部绕路去前面射杀敌军。换破甲锥!”传令兵撇了撇嘴,站直身体,将命令再度重复。

  “走啊,跟着我去杀贼!”李顺儿一个箭步跳上面前的石头,挥舞令旗,威风八面,宛若关公附体,李存勖重生。

  “杀贼,杀贼!”九十余名儿郎齐声回应,声音不够宏大,却气冲霄汉!

  “杀贼,杀贼!”

  “杀贼,杀贼!”

  “杀贼,杀贼!”

  陶大春、潘勇,还有刚刚从河中赶回来的郭信,各自带着一个都的弟兄,从不同方位,轮番朝幽州军头顶倾泻箭雨。

  敌军数量是自家的两倍,作战经验也远比乡勇们丰富,所以,他们并不急于短兵相接。而是凭借对地形的熟悉,从侧面交替穿插,抢占有利地形,不停地用羽箭给对方制造伤亡。

  这样做的好处是,能最大程度地减少自己一方的损失。从开战到现在,乡勇们的伤亡数字依旧维持在个位数上。但坏处也同样明显,敌军虽然被吓得魂飞胆丧,人员减少速度却非常迟缓。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兵,已经从慌乱中慢慢回过神儿。几个指挥使和都头的身边,也不再只剩下他们的嫡系亲信,许多溃兵在逃命途中本能地向他们靠拢,准备像冬天里的沙鸡一样抱成团取暖。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乡勇们朝山路拐弯处的敌军射出一排重箭。

  四、五名幽州兵被射中,倒在血泊中,惨叫连连。其他大部分兵卒,快速弯下腰,以临近的山岩做遮蔽,强行通过。而溃军中的一名身穿黑色貂裘的将佐,则与他的嫡系亲信组成一个个小的团伙,一边用盾牌遮挡羽箭,一边尝试用弯弓进行还击。

  “不要分开射,集中弓箭先对付衣着华丽的!”郑子明皱了皱眉头,大声向身边吩咐。敌军主将是个纸上谈兵的马谡,但这些幽州基层军官,素质却相当的不错。若非其麾下的兵卒士气已经完全崩溃,其本人对主将马延煦也失去的信任,自己还真未必能赢得如此轻松。

  “巡检大人有令,集中射杀衣着华丽的,集中射杀衣着华丽的!”几个亲兵分头跑开,将最新将令以最快速度,传遍每个乡勇的耳朵。

  “知道了!”

  “明白!”

  “擒贼先擒王!”

  众乡勇们七嘴八舌地答应,迅速转动弓臂,重新寻找目标。过去的经验证明,自家巡检大人,打仗的本事绝对一等一。所以,大伙已经习惯了在他的指挥下去追求胜利,绝不敢对命令打丝毫的折扣。

  很快,数十支破甲锥,就集中指向了山路拐弯处那名身穿貂裘的将领。

  “吱——”带兵的都头,将铜哨塞进嘴里,奋力吹响。

  身穿貂裘的家伙身上瞬间插上了四五支雕翎,惨叫一声,仰面栽倒。

第九章 萍末(七)

  “康将军,康将军……”山路上,响起一阵悲怆的哭嚎。十几名亲兵打扮的家伙停止了逃命,放平貂裘将领的尸体,转身爬上山坡。

  按照辽国军律,将领战死,亲兵即便能带着他的尸体逃回,也会被执行军法,除非他们能够砍下一名级别相当的敌将头颅,功罪相抵。所以,此刻除了拼死一搏之外,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迎面飞来一排破甲锥,将这伙康氏亲兵瞬间放倒了三分之一。有主帅郑子明在身边坐镇,乡勇们个个都精神抖擞,射出的羽箭又快又准。然而,对于已经存了必死之志的康氏亲兵来说,三分之一的伤亡却远远不够。剩下的七八个人嘴里发出一声咆哮,彼此分开,像疯狗一样,继续逆着山势向上猛扑。

  “嗖嗖嗖——”乡勇们射出第三排破甲锥,将前来拼命的家伙又放翻一小半儿。剩下的四、五名康氏亲兵则灵活地在雪地上翻滚,借助山石的掩护,以更快速度朝乡勇们迫近。眼看着双方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了不足十步,乡勇们射出羽箭后便会无力自保。郑子明果断低头从地上抄起钢鞭,“近卫队,跟我上,堵住他们!”

  “近卫队,保护大人!”十名身披柳叶甲的近卫咆哮着冲出人群,在郑子明的左右两侧组成两堵高墙,将前来拼命的康氏亲兵堵了个正着。

  双方在满是积雪的山坡上近距离肉搏,谁也不肯退让分毫。转眼间,就有一名康氏亲兵和两名乡勇战死,剩下的敌我双方聚集成一个疙瘩,挥舞着兵器朝彼此身上招呼,鲜血不停地飞溅,却谁也分不清哪一滴来自敌人,那一滴来自自己。

  “死!”郑子明挥鞭砸向面前的对手,将此人的头盔连同脑袋一道砸扁。有把弯刀贴着他的肩膀劈落,被身边的亲卫们用盾牌挡了个正着。“咚!”蒙着牛皮的盾牌被剁出了战鼓一样的声响,震得他五腑六脏一阵翻滚。张嘴发出一声怒吼,“杀——”,他拧身,挥臂横扫,同右腿向上果断抬起。

  “当啷!”“呯!”钢鞭被敌军用弯刀挡住,右腿却正扫中对方没有任何铠甲防护的脚踝。试图偷袭他的那名康氏亲兵惨叫着栽倒,转眼就被郑氏亲卫们乱刃分尸。

  还剩下两名康氏亲兵,则被六名郑子明的亲卫团团包围。论武艺和杀人经验,他们远远超过了对方。然而,论对地形的适应能力和相互之间的配合,他们却又远远地不如。很快,双方就分出了胜负,一名郑氏亲卫负伤,两名康氏亲兵每人身上都挨了三四下,当场气绝。

  “不要靠近,继续射,继续用破甲锥招呼他们!”郑子明回头看了一眼,挥舞着钢鞭大声命令。“瞄准这个拐弯处,射死一个算一个!”

  因为担心郑巡检的安危,乡勇们的队形有些乱。但是,发现巡检大人毫发无伤之后,众乡勇们又瞬间心神大定。按照平素训练中培养出来的习惯,重新分成前后三排。轮番朝山路拐弯处倾泻箭雨。

  山路拐弯处正对着一面溪谷,不算深,但是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谁要是不小心掉下去,肯定没机会再爬出来。而幽州溃兵想要逃命,就必须经过山路上的这个拐点,同时面对乱箭攒射和失足滑下溪谷的风险。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

  一排排破甲锥射下,每一排,都会制造出三四具尸体。几乎是转眼间,山路拐弯处,就被尸体给堵塞。溃退到附近的幽州将士堵成了一个大疙瘩,你推我搡,哭喊叫骂不绝,却无法将通行速度加快分毫。

  “啊——”一名溃兵脚下打滑,跌出山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另外两名溃兵蹲下身体推动同伴的尸骸,企图将尸骸推进山谷,“拓宽”道路。没等他们的图谋得逞,数支破甲锥从天而降,“噗噗噗”,血如喷泉般溅起老高。

  “啊―――嗷!”有名都头打扮的家伙,嘴里忽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狼嚎。不再试图去“拓宽”道路,而是转身扑向了山坡。

  “啊―――嗷!”“啊―――嗷!”“啊―――嗷!”十多名彻底陷入绝望状态的溃兵,有样学样,也嚎叫着冲向了山坡上的乡勇。以命换命,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根本不考虑这场战争是因何而起,他们自己此刻在谁的家门口儿。长时间作为仆从,跟着契丹人四处烧杀抢掠,他们身上很多地方都已经“胡化”,越是到了生死关头,蛮性越是暴露无遗。

  “亲兵跟着我,拦住他们。弓箭手,继续射!”郑子明皱了皱眉头,再度抓起了钢鞭。利用对地形的优势,他预先在山路上的几处险要处,都布置了类似的作战方案。不求一下子把敌军全都消灭光,但每个险要处,都会扒掉敌军一层皮。

  到目前为止,这个“扒皮”战术执行的相当成功。但敌军中若是老有人跳出来拼命的话,却也是个麻烦。毕竟乡勇们的真实战斗力,并不比存了必死之心的拼命者高多少。而在不得不腾出手来应对拼命者的同时,就会有大量的溃兵趁机从他们眼皮底下逃走。

  “奶奶的,老子成全你们!”郑子明身边的亲兵伙长张琼,也杀出了火气,沿着山坡下冲数步,抢先向前来拼命者发起了攻击。

  “成全他们,一个不留!”郑子明眼前忽然一亮,向前快跑两步,手起鞭落,将一名发了疯的拼命者砸翻在地。

  张琼的做法虽然略显鲁莽,却恰好可以解决眼前的难题。那就是,以狠对狠,以横对横。只有在气势上,把溃兵中还敢于拼命的家伙,给彻底压下去,彻底打趴下。剩下的溃兵,才会乖乖地按照李家寨这边的战术走,乖乖地通过山路上的那一道道“关卡”,乖乖地在每个关卡处留下大量的尸体。

  “当啷!”一名幽州拼命者在郑子明左侧被亲卫拦住,气得哇哇怪叫。郑子明毫不犹豫地从背后绕过去,狠狠给了他一钢鞭。将此人砸得筋断骨折。又一名幽州拼命者绕过亲卫的拦截,冲向郑子明的后背,手中的钢刀高高地举起,刀刃处,因为杀人过多泛出粉红色的妖光。

  “杀!”没等他冲得更近,郑子明快速转身,跨步,钢鞭斜扫,正中此人的胸口。“噗!”拼命者的胸口被砸塌进去数寸,肋骨断裂,破碎的内脏顺着嘴把狂喷而出。郑子明毫不犹豫地又给了他一钢鞭,然后沿着满是积雪的山坡直冲而下。

  一名幽州兵卒绕着弯挡住他的去路,被他一钢鞭砸飞了兵器,又一鞭砸塌了半边肩膀,倒在山坡上,惨叫连连。郑子明没兴趣再给他补上一鞭,抬头看了看,冲向下一名对手。

  这一次,他的对手是那名发了狂的都头。此人身高有八尺开外,肩膀宽得可以堵住半扇门。见到郑子明居然敢不带亲卫就朝自己冲来,此人喜出望外。咆哮着举起一把大铁锏,迎头便砸。

  郑子明横鞭磕向铁锏,借着地势继续向前急冲。“当啷”一声,火星四射,笨重的大铁锏,居然被钢鞭给崩开了两尺余。幽州都头胳膊发麻,双脚交替着连连后退。郑子明冲他冷冷一笑,再度举起钢鞭,兜头砸下。

  “当!”“当!”“当!”幽州都头连挡了三次,每次都被砸得接连后退。左膝盖处突然一疼,竟被砸得单腿跪地。“去死!”郑子明再度举起钢鞭,又是一记泰山压顶。幽州都头惨叫着举铁锏格挡,“啊——”

  “当——!”巨响声震耳欲聋。铁锏倒飞,钢鞭继续下落,砸中幽州都头的脑袋,将此人砸得瞬间又矮下去了半尺。

  “卢都头,卢都头——”两名冲上前拼命的幽州兵卒嘴里发出哭叫,却不敢继续向前靠近,转过身,撒腿就跑。

  郑子明的亲卫恰恰赶到,从背后追上去,将二人砍死在雪地中。

  “卢都头,卢都头——”山路上的溃兵,也发出一阵乱七八糟的哀鸣。双手抱住脑袋,朝前后两个方向争相逃命。他的人数加起来足足有一百多,他们跟郑子明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十尺。然而,连骁勇善战的卢都头都被对方活活给砸成了肉饼,他们当中,有哪个还敢继续捋对方虎须?

  “啊——”“啊——”“噗通!”“噗通!”惨叫声,人体摔进山谷声,接连不断。很多溃兵因为慌不择路,脚下打滑,一头栽下了山崖。侥幸没有摔倒的,则顶着一波波箭雨,或者继续向前逃走,或者转身向后寻找依靠,眨眼间,山路拐弯处,就为之一空。

  “后撤,回去保护弓箭手!”郑子明愣了愣,旋即果断转身。

  光凭着身边这几个亲兵和七八十名弓箭手,封不住敌军的去路。既然敌军的气焰已经再度被压下,既然有办法保证“剥皮”战术不受干扰,他就不急在一时。

  今夜,这片天地属于他,他非常有耐心。

第九章 萍末(八)

  “快点,快点,小心别摔倒!滚到敌军当中没人会救你!”李顺儿带着九十多名乡勇,从山坡上急冲而过。一边跑,一边不停地拉动角弓,朝着山路上乱作一团的幽州军泼下箭雨。

  他们的第一步作战任务已完成,按照郑子明预先制定的计划,接下来,要跑到前面另外一个山路拐弯处,去攻击敌军。为了避免被山坡上的积雪滑倒,他们每个人的鞋底处,都绑了两大块又长又厚的树皮,跑动之时,发出的声音极为恐怖。宛若成千山万的山鬼,在夜幕中狂奔。

  而他们在匆忙中所射出的羽箭,则将跑动声所造成的恐怖,加倍地放大。乱作一团的敌军,根本无法判断到底有几支乡勇,在距离自己不远处的山坡上奔走。更无法判断,每一支乡勇的具体规模。为了不陷入重围,他们,这些已经快成了惊弓之鸟的幽州将士,忽然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乱哄哄地再度冲向横满了尸体的山路拐角,然后再度被郑子明身边的乡勇们,用破甲锥“剥下”厚厚的一层。

  不再有人试图组织队伍反扑,不再有人试图带队跟山坡上的弓箭手拼命。虽然只要稍稍静下心来,大多数幽州将领都能凭借经验判断出,正对着山路拐弯处的乡勇不多,与山路的距离也有些太近,近到几乎无法保证乡勇们自身的安全。

  来自幽州的辽国将士们,用兵器和盾牌乃至双手挡住自己的脑袋,像迁徙的黄羊般,成群结队地跑过山路拐弯处。不管多少同伴掉进溪谷,多少同伴中箭身亡。从指挥使到都头再到普通一卒,表现得同样“温顺”,同样的惊慌失措。而山坡上的乡勇们,却不准备给与他们任何怜悯,像猎食的狮子般不停地发动袭击,每一次袭击,都能从黄羊群中,放倒数具“猎物”。

  “快点,快点,跑慢了什么都剩不下!”陶大春也带着九十多名乡勇,从郑子明身旁“轰隆隆”“轰隆隆”地跑过。“我那边已经没有敌军了!”不像李顺那样散漫,他猛地停下脚步,朝着郑子明大声汇报。随即,又再度迈动双腿加速,带领队伍冲向预先安排给自己的另外一个伏击点。

  郑子明冲着他的背影点点头,然后将目光投向山路。第一波射下去的火箭早已熄灭,第一轮攻击发起处,也已经彻底陷入了黑暗。敌我双方,都把那段山路抛在了身后,谁都没顾得上清理战场。不同的是,敌军是在仓惶逃命,而我军则是在分段截杀。分成几段,将人数超过自己双倍的敌军,“啃噬”到人数与自己相等,比自己略低,直到彻底“啃噬”成一堆尸骸。

  “杀贼,杀贼!杀光贼人,给乡亲们报仇!”又一队乡勇从半山坡呼啸而过,郑子明扭头,恰看见郭信淌满汗水的面孔。

  为了避免意外伤亡,这支乡勇按照郭信的吩咐,打起了许多火把。令整个队伍看上去,像一条移动的火龙。山路上,许多惊慌的面孔,也被火光隐隐照亮。惨叫声再度骤然响起,几个低级幽州军官用钢刀砍翻堵在自己前方的袍泽,夺路而逃。

  “启禀巡检,我那边也没有敌军了。他们跑得太快,我去前面收拾他们!”发现郑子明的目光向自己转来,郭信也停住脚步,大声汇报。随即,快速低下头,再度迈动双腿,跟上身边的队伍。

  只是去自家主人郭威那边汇报了一次巡检司所面临的最新情况,再度返回李家寨之后,他却感觉自己跟所有弟兄都陌生了许多。虽然郑子明很欢迎他回来,并且还是像原来那样把他当作左膀右臂。虽然陶大春、潘美、李顺儿等骨干人物,都对他表示了热烈的欢迎。

  包括郑子明在内,巡检司的每个人,都在快速成长。唯独郭信自己,感觉自己还跟先前一样高矮。最近短短几个月,郑子明、陶大春、潘美,都在各自人生的道路上快速飞奔,包括最不成器的李顺儿,都与先前判若两人。而郭信,却知道自己依旧站在原地,被大家伙儿甩得越来越远。

  他不是不想追赶,而是无法追赶。

  别人的路,都由他们自己来控制。而他每先前走一步,却必须先考虑郭家。

  今天这场战斗规模不大,即便全歼了敌军,也算不上有多辉煌。但是,从郭家的角度看,这场战事,却赢得正是时候。

  河中的李守贞已经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郭枢密率领大军奏凯而还的日子,近在咫尺。而平定了李守贞等人的叛乱之后,朝廷的下一步经略目标,必然是河北。

  杜重威的老巢在河北,符彦卿在河北各地,也偷偷安插了不少爪牙。沿着拒马河南岸,至少有三、四家地方兵马,目前明面上属于汉国,实际上却在汉辽之间左摇右摆。所以,朝廷派一员名将来河北坐镇,乃是当务之急。

  这个节骨眼上,有一道跟郭家脱不开关系的捷报,抢先一步发向汴梁,将能给郭家抢到多少先机?毫无疑问,枢密副使郭威出镇河北的安排,将顺理成章。如此,郭家就又能避开朝中日渐诡异风云,令公郭威,也将不必为朝堂上的权力争斗而分心,集中全部精神厉兵秣马,以便将来挥师北上,将燕云十六州再度纳入汉家版图。

  所以,这次战斗的结果越辉煌越好,所杀死的敌军越多,杀掉的敌将级别越高越对郭令公的未来有利。若是能俘虏一个级别在指挥使以上的辽国将领,哪怕只是个幽州军将领,那样……

  心中怀着与其他几个将领不同的想法,郭信在沿途中,就不怎么在意射杀溃兵。而是尽量带着麾下弟兄往前面赶,争取能逮住几条大鱼。

  李顺儿的队伍在一个险要点,被他匆匆超过。紧跟着,是陶大春和陶勇。一边跑,一边用目光朝山路上搜索,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也相信在这种乱哄哄的情况下,敌军主将不会有太强的实力反戈一击。

  “郭将军,那边,那边有个大个的!”仿佛听到了他心中的期盼,一名乡勇从背后追上来,指着模糊不清的山路叫嚷。

  “哪?快,快指给我看!”郭信心中狂喜,追问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顺着乡勇的手指望去,他隐约看见,有十多个幽州兵卒,护着一名文职打扮的家伙仓惶逃命。而在文职打扮家伙的身侧,还有一个锦帽旁缀着四条暗红色貂尾的将领,被别人背在背上,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