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课,手里抱着一叠练习卷子,另一只手伸进包里翻振动着的手机。
“在哪儿?”
陌生电话没有一句自我介绍,熟悉的清冷男声让黎北晏心跳快了一拍。
“说话啊。”听筒对面,贺琮又问他。
“刚出教室。”
“你别动,现在回头。”
手机还紧紧贴着耳朵,黎北晏在学校走廊停下来,内心对男人的话感到惊讶。
他慢慢回过头,贺琮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目光所及之处。
抱着试卷的手松开,纸张被风吹散,在两个人中间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就像很多青春电影里主角重逢的经典镜头,以被风扰乱的卷子做背景,烘托或慌张,或激动,或难堪的情感氛围。
贺琮身体先动,弯腰捡落在地上的卷子。黎北晏愣了一下,也蹲下身低头开始捡。
指尖在碰到对方前停住,黎北晏伸手接过贺琮整理好的纸张,礼貌道谢,“谢谢,麻烦你了。”
正是课间,走廊有许多学生大叫着跑过,贺琮站直身子,比黎北晏高出许多。
“阿姨说你想了解家里情况。”
黎北晏点头,补充道:“家访,例行公事。”没有故意调查你的意思。
“行,我们在哪儿谈?”
黎北晏说:“办公室吧,就在前面右转,第三间。”
贺琮跟在他身侧后面一点的位置,一起往办公室走。房间面积不大,除了黎北晏还有另外四个老师,每人一张桌子,电脑占据最多空间,旁边放着教材和厚厚一叠蓝色文件夹。
黎北晏从旁边拉过来一张椅子,贺琮坐下,视线在另外几个老师脸上飞快扫过,长得一般。
黎北晏又拿了支笔和纸,一副公事公办的官方态度,正要说话,听到贺琮突然开口:“听说贵校英文老师很漂亮。”
黎北晏:“……”
因为突如其来的见面,黎北晏打了上万字腹稿,在这一刻全部白费。这人到底是来关心孩子,还是垂涎美女?
不是,贺琮的性取向什么时候被掰直了?
“还行吧,她男朋友看得挺紧的。”黎北晏暗示道。
“有男朋友就好。”
“……”
黎北晏切入正题,“今天叫你们来,主要是想了解念念在家里的情况。”
贺琮基本没回那个家和贺念相处过,不知道细节,只捡记忆里阿姨平时跟他讲的说。
“孩子在家挺乖,学习自觉,每天按时完成各科作业,有良好阅读习惯,周末在上拳击班。”
多的就不知道了。
“作为孩子父亲,你平时陪孩子时间多吗?”
“不多。”
贺琮回答得很快,语气里没有半分内疚。黎北晏确定他对养子没有太多感情,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
低头用笔在纸上写了几段和家长的交流记录,然后把纸调了个头,对着贺琮。
“麻烦家长在这里签个字。”
“问完了?”
“对,感谢你特意跑一趟,支持学校工作。”
贺琮挑了眉,盯着黎北晏看,气氛陡然往一个很奇怪的方向变了。
黎北晏甚至从男人的视线里,觉察到几分久违的威胁感,握着笔的手心不自觉收紧。
贺琮突然往他的方向靠过来,取走签字笔,用一种在公司签合同的气场,几下就潇洒地把名字签好。
“谢谢贺先生,我还有课,就不送你了。”
“你在赶我走?”
“没有。”
“我要给校长打电话投诉你。”
黎北晏坐回位置上,“车停在那儿?我送您。”
无论再怎么伪装,眼睛是骗不了人的。黎北晏拉开和他的距离,故意躲他。
文件上还有很多问题空着,他也选择停下不再询问。
贺琮觉得很没有意思。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见黎北晏。
“不劳您大驾。”
最后贺琮沉着脸,独自从学校离开。
放学后黎北晏乘电梯下楼,穿过校园大道后那股强撑着的气才泄下,没精打采的样子像个破落乞丐。
路边停了一辆黑色奥迪,司机下来打开驾驶座车门,贺瑾一身黑色衣裤,目光冷酷地,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身上。
有人从后面的车里下来,押着黎北晏坐进奥迪车厢,车子发动,他被迫和气势骇人的贺瑾同处一个空间。
没有人说话,直到车子开到相对僻静的地方,司机下车,把时间留给他们,他弯腰对贺瑾说话的时候,黎北晏看见他腰上别着的手枪。
……
……
黎北晏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那年正月,贺家一行人来贺家拜年,程夏给贺瑾告了状,他脸上淡淡的,让他先进屋,然后转身给贺琮脸上一拳。
他们两兄弟,从来都是说话算话的人。
贺瑾的视线落到黎北晏身上,扫了一遍,没有波澜的脸上终于皱了眉头。
“这一次,是我弟弟去找的你,所以我不追究。”他开口道,“好的学校有很多,你去辞职,换一个地方工作。上一次见面可能没跟你说清楚,我特意让人准备了资料。”贺瑾递给黎北晏一个平板,“你看看。”
他伸手点了一下屏幕,几个微博热搜的截图出现,词条后面有一个爆字,时间是三年前。
有贺琮当街和人接吻的图片。
有贺琮喝得烂醉酒驾撞到行道树的社会新闻。
有贺琮爆打狗仔记者的偷拍视频。
他不再是穿着没有一丝皱褶的高级西装的上层名流,而是穿着机车夹克,头发凌乱地搭在额前的,极端易怒的人。
网民对他口诛笔伐,恶心的留言简直不堪入目,黎北晏仿佛看到了当年失魂落魄的贺琮,从高贵的少爷变成堕落的混人的过程。
他拿着平板的手在颤抖,贺瑾点着屏幕往下拉,又出来一个视频,“进部队之前,他跟我打了一架,在老宅院子里,最后我受伤了。”
“他一向最敬重你,怎么会……”黎北晏难以想象贺琮对贺瑾动手的画面,从他认识他起,一谈起大哥,他眼里是会有光的,他一直以贺瑾为骄傲。
“你是他的底线,任何人碰不得,提不得。”
视频开始播放,开头便是贺琮被人押着进部队的画面,他双眼瞪得通红,整个人狼狈极了。
黎北晏闭上眼睛,不忍去看,只听到金属冰冷的声音,和贺琮痛苦的哀嚎。
同样的声音来回重复了几分钟,可他真实经历的过程,远远比这长,黎北晏听到他日复一日的惨叫。
他用力掐着自己不敢去看,直到贺琮不再发出叫声。
黎北晏再也忍不住,把平板砸到罪魁祸首身上,拼了命地朝他大吼,“他从小那么喜欢你,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贺瑾抓住黎北晏挥着要打他的手,狠狠道,“我要是再不管他,他就没命了!”
他们两兄弟,一个比一个更狠心,一个比一个做得更绝。
黎北晏被人抓着拉下车,扔垃圾一样甩到地上。这是贺瑾最后的警告。
好久,黎北晏才走回学校,不管自己这凌乱的一身引开同事和学生多少诧异的目光,把辞职信放到校长办公室,说要离开。
工作没了,他可以再找。他不能等着贺瑾下完最后通牒后,对自己下手,他还有父母需要照顾,他们老了,再也承受不起黎北晏第二次消失。
离职手续很复杂,又事出突然,校长和人事部让黎北晏想清楚了再来,他摇头拒绝,他的教学生涯到此结束,以后不会再当老师了。
从学校出来,还没等黎北晏打到出租,就被人从后面推着上了布加迪。他又闻到熟悉的香水味,回过头,看见贺琮严肃的,让人畏惧的脸。
“你为什么要辞职?”
看来学校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他早早等在这里,来抓黎北晏。
黎北晏发了狠心,不去管他的情绪,“这里的环境不适合我,我要换个工作。”
“我以后见不到你了。”
“贺总,我们本来就……”
“你他妈闭嘴!”贺琮脸上青黑,眼睛里一片凶红的血色,“我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次见你,就想靠近你,想和你见面,和你吃饭,和你……上床!你什么都不用做,光是站在那儿,都他妈致命地吸引我。”
贺家两兄弟轮番上线,对黎北晏爆炸式地宣泄,他本来该头疼的,可是现在思绪却出奇的冷静。
贺瑾曾经决定给贺琮洗脑的时候,问过他本人的意见吗?他是否愿意忘记黎北晏?他是否……愿意成为一个缺失记忆的,被人肆意操纵人生的人。
黎北晏心疼他,怜惜他,于是伸手把这个无助地发火的男人紧紧抱住。
有人敲了敲车窗,先是慢慢的,带着一点疑惑地叫贺琮的名字,他的头埋在黎北晏肩上,不说话,也没有去理会。
于是他们在车厢里相拥,听到外面越来越急促的敲门声。
“贺琮……贺琮你开门!”是哲西,那把青春的,朝气的声音此时带着委屈,生气和难过。
“贺琮!你和谁在一起!滚出来!”
激烈的敲打声音像鼓点一样,落在黎北晏的心上,让退开一点,和贺琮四目相对,车厢似乎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只看得见他满眼难过。
黎北晏突然闭上眼,豁出一切凑过去亲吻贺琮的嘴唇。
如果放弃这段感情,让我们两个人都不好过,那就一起下地狱吧,贺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