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纹身
仿若从前的轻声安慰,让黎北晏心痛得喘不过气,哭得一声比一声重,直到最后放声痛哭。
贺琮的手臂很有力,他一直是一个成熟而稳重冷静的男人。他低着头一直看着黎北晏,没有再说话。
深夜的街道很冷清,街边的行道树长得枝繁叶茂遮住了上面的天空,黎北晏哭完了这么多年里的所有眼泪,从贺琮怀里抬起头,双眼通红。
“好了?”贺琮问。
黎北晏点点头,擦干脸上的眼泪对着他的目光,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自己的情绪失控。
“别用手揉眼睛,有细菌。”贺琮说完又突然顿住,似乎在惊讶自己说出的话,然后笑了笑,补充道:“家里长辈时常这样教育小念,我听多了,顺口就说了。”
“没事,实在不好意思,把你的衬衣弄花了,我赔你一件。”黎北晏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很快镇定下来,毕竟三十多岁的成年男人,抱着另外一个男人哭,实在太丢脸。
“没关系,黎老师不用客气。”贺琮说,“你是要回家吗?现在很晚了,我开车送你?”
“我……”
“贺琮!”
布加迪的副驾驶门打开,一个身穿宽大白色T恤男孩走过来,他踩着一双人字拖,才度完假回国的样子,自然地挽着贺琮的胳膊,态度熟稔就像做了无数遍那样。
“这是小念的班主任黎老师。”
“你好。”他朝黎北晏挥挥手,笑的时候露出两瓣虎牙。
“我们送黎老师回去。”
贺琮的刘海依然全部往后梳,依然是黑色的衬衣,金丝眼镜后面的双眼微笑,笑的时候依然会将一个嘴角斜斜上扬,桀骜而又明朗。
“好啊,但你别忘了今晚去我那儿哦,答应我的事必须要做到。”
“……”还未说出口的话一时哽在喉咙,上不去,也下不来。
黎北晏攥紧手掌心,手指不断用力,撕破了那层皮,掌心被血染得湿润顺滑。
黎北晏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曾经离他那么近,为什么他旁边的人不是自己呢?为什么距离那么遥远?明明就在眼前,却又感觉远在天边。
理智告诉他不要上车,好好和他们说再见,不要再去打扰贺琮的新生活。可情感上像着魔了,迈不开腿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最后黎北晏上了车,第一次坐到贺琮车里副驾驶以外的位置。
音乐播的不再是当年贺琮喜欢的Adele,是日本热血动漫的主题曲,一首接着一首,贺琮专注于开车,那个男孩儿随着节奏手舞足蹈,放肆地高声歌唱。
一向喜欢安静的贺琮连眼睛都没眨,纵容男孩儿吵闹。
黎北晏坐在后面,冷声看着,没多久眼睛就被水汽蒸得模糊。他想起以前自己总喜欢坐副驾驶里咬棒棒糖,贺琮一边开车,一边警告他吐掉。
世界上最残忍的不过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黎北晏终于忍不下去,大声喊停。
贺琮踩刹车靠边停下,把音乐声音调小了,扭过头看他,“黎老师?”
“我到了,谢谢你。”
黎北晏控制住不停颤抖的手打开车门,把贺琮没说完的话和烦躁的日语歌甩在身后。
他忽然想起曾经看到的一句话,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架巨大的天平,得到什么,失去什么,每天都会有新的砝码摆上去,每天也会有旧的价值被推下来。
现在的黎北晏就像被从高处狠狠推下来,没有任何价值。
他沿着记忆中的路走到程夏住的地方,大门紧闭着屋里没有人。黎北晏蹲在门外边,视线随便找了什么放上去,眼泪又要冒出来。
他死死咬住嘴唇把它逼回眼眶,头埋在膝盖上堵着眼皮不让它睁开。这样就不会再难过了。
夜色渐渐退下去,云朵染上深深的粉色,一点点亮起来。有车开过来,傅奕从驾驶座出来,绕过去开门,耳朵上挂着蓝牙耳机,嘴里说出一长段日语。
程夏倚着车门,等他打完电话。
几分钟后,傅奕才把蓝牙耳机取了,伸手把程夏抱进怀里,低头吻他的唇,另一只手把车门关上。
黎北晏像一个偷窥到巨大秘密的坏蛋,看见程夏没有反抗,而是顺从地任傅奕亲吻,分开的时候脸上全是笑。
他们朝这边走过来,六目相对,空气仿佛停止流动,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大魔王在锁上扫了指纹,门被打开,他对黎北晏说:“进来谈吧。”
程夏和傅奕在一起了?在自己走的这些年里?所以当年贺琮叫黎北晏离程夏远一点,怕傅奕发疯,是这个意思?
傅奕不谈恋爱,逼程夏辞职甚至把他关起来直到他同意,都是因为,他喜欢程夏?
黎北晏迟疑地看向对面沙发坐着的程夏,他两腿开开,脸上有熬夜工作后的疲倦。
“是,我现在跟我哥在一起。”
那所有的疑惑全解开了,三年前他们俩到底有多傻,连贺琮都看明白了,他们依旧不懂。
“那也……挺好的。”黎北晏想不出反对的理由,似乎傅奕跟程夏就该是这样的结局,理所应当的。
傅奕走到沙发后面,低头吻了吻程夏发旋,一边解领带一边说:“我先去睡会儿,五个小时后要去机场。”
程夏回握住他的手,手指头敲了敲他的手背,傅奕对黎北晏点点头算作打过招呼,离开了客厅。
黎北晏知道程夏在生他的气。这些年,他一个人躲在戈壁,所有的担子都是程夏在帮他抗。
在贺琮报复程氏公司的时候,他明明可以松口告诉他黎北晏的行踪,换回公司的荣耀。
每次的除夕夜里,他也不用带着一车的年货去看黎北晏父母,不用三天两头打电话对两个老人嘘寒问暖,在他们生病的时候放下工作去照顾。
有太多太多本该由黎北晏来做的事,却由程夏全帮他扛了。他骂黎北晏狠心,毫无责任感,他泼他冷水,毫不留情地打击他。
但是,好在有这么一个好友,黎北晏才不会迷失在遗憾里,他才能在回来的时候看到身体康健的父母,他才会明白自己所该站立的位置。
“程夏……”
“好了,别一副老子要死了的表情。”程夏皱了眉,问:“你哭了?”
听到熟悉的吊儿郎当的语气,黎北晏的鼻子发酸,他知道程夏终于在今天原谅他了。
黎北晏去厨房给他煮面,程夏坐在吧椅上,面前的大理石案台放了笔记本,双手噼里啪啦敲着键盘,等他快做好了,程夏扬起下颚提醒他加个鸡蛋。
等他风云残卷吃完,时间只过去了五分钟,黎北晏有些担心他的胃,他把笔记本拿开,说:“前两天去旧金山参观,给阿姨带了点药,你待会儿记得拿走。”
“好,谢谢你。”
他扯着嘴角冷笑,“黎北晏,你就作吧,你自己看看你的生活现在乱成什么样了。”
黎北晏趴着不想说话,程夏点了根烟,叼在嘴里狠狠咬着,像在嚼他的肉一样,“傻X,三年竟然老成这个鬼样子。”
“真的吗?可能西北的风沙太大了吧。”黎北晏突然想起布加迪里的那个年轻又满是朝气的大男孩,自己和他比起来,已经难看得入不了眼了吧。
“喂,你到底怎么了!”
黎北晏找回自己的声音,说:“贺琮他……他身边有人了?”
程夏用手指夹着烟,放到烟灰缸边沿磕掉灰烬,“不知道,三年前我们两家就闹翻了,啊,还有你们家。黎老爷子不再和贺叔叔来往了。贺瑾把他弟弟的痕迹抹得太干净,下了死命令,不准任何狗仔去偷拍他,所以现在贺琮的消息我一点也不清楚。”
贺瑾作风强硬,他既然会把贺琮关到部队强制洗脑,就会让他们三家断了来往。
黎北晏明白,甚至他认同贺瑾的做法,而且他也没有面目去见曾经那么疼自己的贺家父母。
他从小就爱跑贺家玩儿,记得贺妈妈喜欢捋他的头发,记得那年贺琮生日,贺爸爸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的那段话。
黎北晏辜负了他们。
“北晏。”程夏认真地对他说:“不要再去招惹贺琮,你赔不起。”
黎北晏回到郊区,和老爸一起钓了一天的鱼,他说起程夏,说起南屿,就是没有提贺家人。
黎北晏不知道在他离开的这些年里,贺瑾有没有伤害过他们,他看着老爸苍老的身影感到非常心酸。
星期一回学校又发生了一件大事,贺念在体育课上受伤流了好多血,黎北晏打电话给他家保姆,结果来的是贺琮。
他脱下衣服紧紧包住贺念的伤口,抱着孩子转身的时候,黎北晏看到了他的胸口。
那里,什么都没有。曾经仔仔细细刻在他心上的纹身,被洗掉了,像得了某种皮肤病花成一片。
黎北晏想起那一晚贺琮硬拖着他去店里,说:“我想给你留下一个伤痕,那样你就不会忘记我了。”
可是贺琮,纹身被清洗得太容易,伤痕有一天会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