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诸君
法吏名叫郭弘,颍川阳翟人,家传小杜律,刚被选入常安为吏不久,闻言一愣:“首恶?难道不是马援?还有若轻易定罪,恐怕与律令不合啊”
孔仁不耐烦道:“你所学是杜延年所撰的小杜律吧?在我看来,远不如其父杜周的大杜律有见识。”
“杜周有言,三尺律令从何而出?出自皇帝!从前汉家皇帝诏令成为了律法,今天新室皇帝的制言也成为疏令,当以今上为准,不必遵循什么古法。”
五威司命府自从建立以来,从主事的统睦侯陈崇,到右司命孔仁,办案的准则就是就是根据王莽好恶,若不涉上命,那就自行判断,法律只是一个皮筋,可紧可松,随便玩弄,还真当真不成?
孔仁大言不惭:“今日亦然,若事事遵循律令就行,要吾等官吏作甚?断案嘛,还是要灵活些。”
总之,快些将这案子了结才是紧要,孔仁知道,皇帝的兴趣在于制礼作乐,故锐思于天地理,讲合六经之说。公卿早上进宫,晚上才出来,议论连年不决,反倒是日常繁杂的省狱讼冤之事,不甚关心。
这就导致案件积压,全推到五威司命这边,若是每起案子孔仁都按照律条,细细审理,可不得累死!倒不如大笔一挥,批量解决。
郭弘还是有些谨慎:“右司命,第五伦毕竟是位三百石郎官,一郡孝廉,不查到实证,贸然定罪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
孔仁心知,这次的事源于五威司命陈崇要给原涉一个教训,所以才为县宰撑腰,让他大着胆子与原涉为敌,让原巨先不要太过骄横。
但顾忌到罩着原涉的常安楼护、杜陵陈遵这两位有官爵在身,与皇室关系密切的“儒侠”,司命府也不能一棍子将原涉打死。用一个亲信门客代其子原初抵死,算双方都能下台的结果。
只是谁也没料到,马援竟在细柳亭将那万脩放了,还一起出逃。
孔仁气冲冲地要收拾这厮,牵连其家眷,一查却发现,这个小督邮居然有两位手握实权的二千石兄长。茂陵马家在关中势力深厚,姻亲盘根错节,甚至和皇室都有亲戚关系。
惹不起,惹不起。
与那些庞然大物相比,第五伦这孝廉郎官,只是小小蝼蚁。
孔仁对第五伦的身份不屑一顾:“我看过卷宗,第五伦出身里豪寒家,祖上并无任何阀阅。其举主列尉大尹张湛素来不受天子器重,如今张子孝因手下县宰受赇贪腐而受了申饬,在朝中更没什么声音。”
而第五伦入朝月余以来,似乎也没找到什么特别的靠山,只与同郡几位郎官走得近些,听说还拜了扬雄为师。
想到扬雄孔仁就觉得可笑:“那些士常吹嘘扬雄,说他是什么关西孔子,在我看来,不过是无能的蜀中老叟。”
当年就是孔仁带着人,将这老匹夫吓得从天禄阁上跳将下去,摔断了腿。
扬雄自从数年前,就对天子要他写的歌功颂德辞赋屡屡推辞,早就失了宠,十分落魄。听说又不自量力,和国师公绝交,彻底没了位高权重的朋友。
什么样的夫子带出什么的样的徒弟,在孔仁眼中,相比于此案涉及的原涉、茂陵马氏,第五伦才是最好拿捏的,既然卷进来了,管什么无辜不无辜,就你了!
孔仁打着哈欠,叮嘱郭弘等人:“早些结案,定他为首恶,就说一切为第五伦谋划,马援只是从犯,罪减一等,茂陵马氏那边便能交待过去。”
“说来第五伦也可怜啊,不必判太重,髡发流放即可,西海郡的苦寒之地,正缺人戍守!”
被人推攮着进了犴狱中后,第五伦只觉得滑稽,前天还给万脩送酒肉,今天就轮到自己身陷囹圄。
这真是锅从天上来啊,当时是否应该咬咬牙,随马援、万脩一起流亡,落草为寇,弄个梁山水泊出来,走在野起义的路线?
第五伦暗暗摇头:“我没逃都遭如此对待,若是逃了坐实罪名,第五氏的处境恐怕更糟,恐怕要被这些官吏狠狠剥皮抽筋,数月积累,毁于一旦,更可能再也见不到大父。”
虽然方才孔仁审案时,第五伦用春秋决狱替自己辩护,说得滴水不漏。而五威司命也没找到任何证据来坐实他是从犯,加上马援那封帛信,处境似乎安全了。
但第五伦丝毫不敢乐观。
若严格按照春秋决狱来办事还不错,可新莽烂到一定程度,彻底变成了人治,律令几已成为空。同样的罪,不同身份的人判决截然不同。
打个比方,万脩这种民间小轻侠若是劫人抢掠,几乎必定弃市。马援若触律,因其家族势力与兄长维护,可能会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在常安服两年徭役意思意思。
而像第五伦这种不上不下的,大概率流放到西海郡,也就是后世青海湖服苦役。
想要脱罪,靠的不是精通律法,证据确凿,而是有无关系,靠山硬否?
这就是第五伦事先已料到的“风险”,赶在五威司命召唤前,他匆匆回家安排好了一切。
“名望和人情究竟有用没用,就看此役了!也不求彻底翻案,只望能让我不必远徙,就算丢了郎官职位,能留在关中继续经营宗族就好!”
没吃没喝,又饿又渴,第五伦在这寒冷的犴狱中抱着麦秆咬牙哆嗦,这次莫名其妙替马援、万脩背锅,算他穿越后最大的挫折。
遂忍不住暗骂起马援来:“你二人倒是走得痛快潇洒,我却挨这受罪,最讲义气的人,分明是我啊!这人情我算记下了。”
“但归根结底,谁让我有罪呢?”
第五伦自嘲着,让自己记住这个教训:“这世道,你出身寒门是为过,人微言轻,是为罪!势力弱小,更是罪加一等!”
“孙卿,老夫能帮上什么?”扬雄照旧来蹭吃蹭喝时,却惊闻第五伦锒铛入狱,不由骇然。
景丹对他道:“子云翁,伯鱼已预料到了,王山已去恳求邛成侯出面,我这就去找同为郎官的巨鹿耿纯,伯鱼最近与他及许多郎官交情越发不错,吾等纠集起来前往五威司命府向统睦侯申冤,声势闹大些,或能逼得右司命孔仁放人。”
还要回列尉郡一趟,尽管张湛出面的概率很低,可景丹仍得去试试,他很珍惜第五伦这个朋友。
景丹不想让扬雄太担忧:“至于子云翁,在家静候佳音即可,明日伯鱼便能归来。”
扬雄就这样看着众人分头离开,只剩下他默默拄着拐杖,在院子里叹息。
“扬子云,你当真无用至极啊。”
扬雄对第五伦这新弟子十分喜欢,待自己有礼,家中酒肉也随便他吃。
渐渐的,教第五伦的学问已不限于方言,还包括扬雄熟知经传唯独不学训诂义理的五经。第五伦对待学问的态度与他很像,只看经传,不求甚解,却时常能举一反三,来两句让扬雄都陷入思索的惊人之言。
好肉好菜吃着,自己身子骨比过去稍好了些,应该能活到明岁,或许慢慢的,就能说服第五伦将太玄法言也学了,这是扬雄的心愿。
谁曾想,第五伦竟无辜遭囚,被唤去五威司命府后,至今还没放出来。
八年前,扬雄可是领教过五威司命的阴寒毒辣,抱着断腿躺在犴狱里哀嚎的滋味不好受啊,从那以后,扬雄便开始隐于市中,保持与权贵的距离,以免再被殃及。
这次也一样,按理说,他是不该卷进去的
可扬雄还是免不了心焦,第五伦口才卓绝,心思机敏,若是司命能讲理,大可不必担心。怕的就是,他们和当年对待扬雄“谋逆”的罪名一样,根本不给第五伦辩解的机会,急匆匆就定了案。
虽然与第五伦交好的王隆、景丹都积极奔走,要走关系帮第五伦脱罪,但就算说动邛成侯、张湛,加上景丹联络的众郎官出面,就能让五威司命放过第五伦么?
扬雄当初能幸免于难,还亏得天子王莽足够了解他,知道他绝不会参与谋逆,多问了一句,这才逼得五威司命好好查案。
他思索后,觉得还是不能置身事外,遂招来大弟子侯芭:“公辅,你且带着我的手书,去一趟桓君山家,再拜访修远伯府,请桓谭和梁让也出面帮帮伯鱼。”
扬雄朋友不少,但大多是泛泛之交,见他贫贱失宠就相继断了往来,仅剩修远伯梁让还以师事待之,至于桓谭,更是贫贱不移的莫逆之交,也是最懂扬雄的人。
但这两位虽有爵位,秩禄千石,可放在常安,都算“人微言轻”。
还得靠“大人物”开口,才能安心啊。
能求谁呢?
老扬雄睁开了眼,下定了决心,他喊了守在院中的第五福,随他回了趟家,将那几卷视若珍宝的方言原篇一一取出,用袖子小心擦去灰尘后,放在褡裢里。
几年前,国师公刘歆曾向扬雄讨要此书,被扬雄言辞拒绝,几十年交情,最后相看两厌,二人从此彻底没了往来。
对自己欣赏的第五伦,扬雄恨不得倾囊相授,但对已经形同陌路的“老友”,扬雄一个字都不想给他。
可今日,他却不得不低头了。
为了自己的悲剧,不要在第五伦身上重演。
扬雄让第五福将他搀扶上车,有些颤抖的手指向前方:“去国师府!”
第八矫今日乘着休憩难得回来一趟,走到宣明里门口就发现不对劲。
众人都对他指指点点,里监门看他的眼神也满是同情,这是出了什么事?
进了里中后,却遇到第五福和扬雄驾车而出,白发苍苍的老者怀抱书简满脸苦闷,而第五福心急如焚,挥手让第八矫快让开别挡道。
第八矫却张开双臂拦下了马车,一问才知道事情缘由,不由大惊。
“伯鱼被抓进五威司命府了?”
“我我能做什么?”
第五福烦了,下来将第八矫推到了路边,骂道:“你这只知读书的太学生,能做何事,毋要阻碍吾等就好。”
第八矫确实不在第五伦的营救计划中,但看着扬雄与马车远去,他却从地上站起来,面容决绝!
“谁说太学生不能成事?”
第八矫调头原路返回,送他来的牛车已没了影子,一时又拦不到去南边挡道车乘,一着急,便将宽袖卷起,在常安大道上小跑起来。
宽衣博袖的儒冠学生跑步前进,引来不少人诧异目光,第八矫脸都红了,他平日多在庐舍中专注五经,甚少动作,只跑了半里地就累得气喘吁吁,大冷天里出了一身汗。
脚底板有点疼,走得太急,履底竟磨破了,但第八矫强忍着,让自己勿要停下,只是他速度越来越慢,去太学十几里路,怕不是天黑才能到。
好在在拐入冠前街时,第八矫终于拦下一辆拉煤球的牛车他们家却是将生意扩展,给城内购买的人也送起了货。
第八矫也不讲究,报上身份,便爬上了煤球车,一路颠簸而行。
煤球味道呛人,素白的儒袍好似染了墨,平日里注重仪表的第八矫却不在意了,心中只想到第五伦的音容笑貌。
当初让学于己的谦逊,说合第八、第五两家重归于好的大度。以及凭一己之力,将已经分裂两百年,几乎要形同陌路的临渠乡诸第整合,重新变成一个宗族的豪迈!
在第八矫看来,这都是极了不起的壮举,自己只能仰望之。俗言道见贤思齐,他平素默默读书,可在第五伦性命攸关的时刻,若不站出来做点什么,恐怕后半生都要看不起自己。
“我虽不能如伯鱼般大贤,亦能仗义死节!”
一路上车马犹如流水,有时候堵着路口,只能等待,搞得他心急如焚。
好容易出了覆蛊门再走七里,第八矫跳下煤球车冲入太学,也不理会旁人看他狼狈污秽的嘲弄,径直走入舍中,先喝干了一大瓢水,然后翻箱倒柜,将那件黄色衣裳找了出来。
新朝崇尚五行始终,太学生们尤甚,讲究“五色衣”,即“春青、夏朱、季夏黄、秋白、冬黑”。因为新朝自诩土德,尚黄,所以黄色超越朱、黑,一跃成为最尊贵的颜色,颇受朝野喜爱。
第八矫也不管它做工如何精细,那蜀锦材质如何名贵,竟毫不犹豫抄起刀削,将这件父亲花了不少钱为他置办的好衣服划开。
等出了门后,又抢了门口众太学生晾晒衣服的长竹竿,将衣裳绑了上去,一面简陋的旗幡便制成了。
区区一个太学生,只知道读圣贤书的呆子,面对冤假错案能做什么?
仰头看着那旗幡,第八矫想起发生在二十年前的事。
汉哀帝元寿元年公元前2年,正是那位为天下百姓发出了“七亡七死”之呼的鲍宣,时任司隶校尉,派人制止丞相掾吏擅入驰道的违法之举,并没收其车马。
那世道跟现在一样,没有什么法理可讲,就看谁权势大谁有理。此举被视为冒犯丞相,中丞侍御史前往司隶校尉府,要鲍宣交出手下官吏。
但鲍宣拒绝,禁闭大门不让使者进入。于是朝廷便以“亡人臣礼、大不敬、不道”之罪逮捕鲍宣。因为他平日爱说实话,得罪人多,竟无人解救,判了死刑,此事轰动京师。
二十年前,正是在此地,有一位博士弟子王咸,听说此事后,于太学举起幡旗,振臂一呼!
结果有一千多名太学生麇集王咸幡旗之下,第二天,王咸率太学生们堵住丞相上朝去路,邀驾请愿,接着又伏阙上书,哀帝迫于压力,下令将鲍宣减死一等。
那是第一次成功的太学运动,这给了第八矫灵感,他抱着幡旗一路走啊走,来到太学生舍外,尚书弟子们休憩的地方。
今天气候不错,庄光庄子陵仍在酣睡,思考人生终极问题;南阳人刘叔正和他的同乡、侍讲朱祐玩着六博之戏;天才少年邓禹在翻阅书卷,来自颍川的强华则依然在地上推演谶纬图符,认真极了。
还有更多人都住在附近的区舍中,总计有数千之众,本朝太学扩招猛烈,比汉哀帝时人数多了数倍。
第八矫扛着幡旗,站到了他们面前,猛地挥舞起来,这滑稽而奇异的一幕,吸引了众人注意。
邓禹少年心性喜欢热闹,最先跑了过来,朱祐也看到了,皱眉跟刘叔低语几句,惹得刘秀回头望来。看到是第八矫,刘秀本来就大的嘴巴张得更大了,满脸不可思议。
还有更多人纷纷聚集过来,想看看平素半天放不出一个响屁的第八矫今日这般作态,意欲何为。
第八矫涨红了脸,他不是很擅长言辞,可今日却豁出去了,只拼命给自己壮胆,用嘶哑的声音大喊道:
“诸君,请驻足片刻,听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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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 骑驴
“伯鱼虽是乡里之人,但小学时便有出独行君子之德。”
第八矫用此生从来没吼出过的大音量,从让梨开始,对越聚越多的太学生讲述第五伦的故事。
“他仁孝而爱悌,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财物,乐善好施,又能赴乡党厄困,修义仓、兴义学、开煤窑,团聚宗族。”
溢美如此,第五伦本人听了都要脸红。
“更难得的是,伯鱼明明做了如此多善事,却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他修行砥名,声施于列尉,百姓莫不称贤,称之为孝义第五郎!连茂陵原巨先也心生仰慕,想要与之交游。”
第五伦的名声在常安流传不算广,但因其姓氏特殊,一听就记住了,太学生中还真有几个知道的,遂交头接耳说起此人来。
“可这样的有道仁人,也有缓急困厄之时,他因义释慷慨赴死的侠士,被五威司命府囚禁,严刑拷掠!也不知现在是生是死!”
第八矫讲述了“义折强弓”的故事,但他没搞清楚缘由,第五福也没跟他说明白啊,竟自动将事情脑补为:“伯鱼敬佩万脩之义,说服马督邮释之,马督邮深受伯鱼感动,竟与万脩一同逃走。伯鱼却不愿走,他回京师自告,甘愿替二君受死!”
这天大的误会坐实了第五伦罪名,却也让太学生们击节赞叹。
侠儒已经合流,不少太学生在京为儒生,在野则任侠,追求的是取予然诺。至于合不合律法,他们不关心,只看两个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第五伦将两字都占了,便足够太学生们吹爆。
第八矫又道:“纵观古时贤人,吕尚在棘津遭遇穷厄,管夷吾曾桎梏加身,百里奚饭于牛口之下。”
“贤人有大德于世,岂能坐视其困厄?子贡赶赴楚国求救,解除了孔子陈蔡之困。我身为伯鱼宗兄、朋友,今日亦来到太学,想请求同门、同舍诸君,效前朝王咸救鲍司隶的法子,让朝廷诸公知晓伯鱼的冤情!”
“第八矫在此叩首再叩首!”
第八矫下跪,朝众人三拜,而后起身,将手中黄幡高高抬起,往地上重重一插:“欲救孝义第五郎者,会此幡下!”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必须承认,第五伦名望远不如前朝鲍宣,而第八矫在太学的号召力,也差前辈远矣。
会有人响应么?第八矫心中忐忑,但想到第五伦说过,临渠乡诸第应该重新合为一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下定了决心。
即便无人响应,即便一个人扛着黄幡,吾亦往矣!
太学生们虽然欣赏第五伦的事迹,赞叹其仁义,但听说要跟第八矫去闹事逼迫五威司命放人,都有些犹豫。
嘈杂议论声持续了好一会,才有一人推开人群走出,大声道:“吾愿往!”
第八矫惊喜的睁开了眼。
来者,姓刘!
刘秀挤在人群里,听到精彩处时确也击节而赞,只是他这个人吧,在家里就被兄长刘伯升嘲笑为“重慎畏事”,不像刘伯升那般刚毅慷慨。
在南阳时每每遇事,刘伯升往往一声怒喝拔刀便上,刘秀却要先思索半天,反复斟酌才能做决定,赶到时只轮到为兄长善后。
所以兄长才撵他来太学,希望能长见识,练练胆。
但刘秀还是老样子,今日之事,要为不相干的人怒发冲冠,那是万万不能的。
可看到率先出头之人后,刘秀顿知大事不妙。
“谁首唱不好,偏是刘隆,事情要糟了!”
响应第八矫的人,正是刘秀的老乡,来自南阳安众县的刘隆,字元伯。
刘隆年才十八岁,却已入太学一年,此人身世可不简单,他是前汉安众侯刘崇家族的人那可是王莽称摄后,第一位举旗反抗的汉室宗亲。
居摄元年六年,汉平帝死后,王莽迎孺子刘婴入朝后,居然只封他为太子,而自己做了“摄皇帝“,践祚称制。天下人这才反应过来,王莽恐怕不是周公,而是欲行禅让之事啊!
位于南阳郡的安众侯刘崇闻讯大怒,也不掂量自家实力,便带着宗族举旗反抗王莽。百余人就敢攻打宛城,结果连城门都没摸到,就被贼曹掾给剿灭了。
除了抢先向王莽告发刘崇谋反的一系外,安众侯国七岁以上者,不论老幼都被族灭。刘隆作为族中孺子,因为年纪小被赦免,众人都暗暗称他为“安众孤儿”。
安众侯国有一脉因大义灭亲得了嘉奖,一口气封了一个列侯、七个关内侯。那家人倒也有点良心,抚养刘隆长大,还资助他上太学,让刘隆作为养子,过了家世那关。
因为同在南阳,又都是长沙定王刘发的后代,刘秀和刘隆颇有交情,平日里多有拉拢,他觉得这位与新莽身负血海深仇的少年,往后一定是兄长举事的助力。
可刘隆什么都好,唯独脾性与那猴急的安众侯刘崇一般,这不,又做出头鸟了!
刘秀了解刘隆,此人面如重枣,一激动就变色,眼下就红得厉害。
而刘隆在太学里有很多朋友,颇得人心,他站到第八矫黄幡下振臂一呼,零星有了响应者,不一会就聚得数十人,尤其以南阳籍居多,连邓禹都没忍住,站了过去。
刘秀给邓禹使眼色,让他回来别掺和此事,刘隆却开始和第八矫议论,马不够,待会要怎么去常安了。
刘隆倒是丝毫不客气,拍着胸脯保证此事包在他身上,然后就径直朝刘秀走来,几步到了跟前,哈哈笑着举起刘秀的手,替他做了决定。
“吾等可以骑叔之驴进城!”
就这样,本欲置身事外的刘秀竟被刘隆拉进了队伍,他一去,朱祐、强华等人也紧随其后。
唯独舍中的庄子陵,只掩着耳朵烦躁外面的吵闹,翻了个身继续睡,冬日正好眠啊,屋外那群驴儿真是吵闹。
刘秀只羡慕地看了眼庄子陵,就被众人裹挟着,来到太学舍外的厩中。
刘秀家的黑毛驴就栓在这,不止一头,而是几十头,竖着长耳朵,一脸懵逼看着同样黑衣高冠的太学生们。
之所以养这么多驴,却是刘秀到常安后发现,这儿养马成本大到惊人。在故乡时就很擅长经营田畴产业的刘秀灵机一动,与同舍生、南阳豪右韩子合伙出钱买驴。由刘秀从家中带来的仆从照看,然后租给进城的太学生代步,获利八二开,刘秀拿大头。
挣来的钱,刘秀则用来结交朋友,也在太学得了个“乐施爱人”的名声。
太学生们一人一头驴,数十人浩浩荡荡出了太学直趋常安,这场面好不壮观。只是他们冲动有余而谋略不足,第八矫也没经验,竟不知接下来该去哪,只计较着,要不直接去到五威司命府静坐堵门?
朱祐插话道:“五威司命府中,诸位司命朋比为奸,还有谁是好人?向他们申冤有何用,依我看,不如去道上拦着四辅三公的车驾。”
急性子的红脸刘隆更是一拍驴屁股,大声道:“谁知道四辅三公何时过路?要不,吾等还是直接去寿成室外,叩阙高呼,然后再去公车司马门上书皇帝!”
“好!”
“大善!”
“如此定能引得天子瞩目,救得第五伯鱼出狱!”
刘秀骑行在后面,听到这话感觉一晕,差点从驴背上栽下来。
素来重慎畏事的刘秀,被这群愣头青强行拉来,眼看他们一步步踏入深渊,真是绝望啊。
方才刘秀仔细想过此事的可行性,前朝王咸叩阙成功是个特例,当时整个太学生员不过三千,三分之一的人出动,声势浩大,逼得朝廷撤回鲍宣的死罪,也不敢报复太学生,法不责众嘛。
可今日他们只纠集了数十人,加上屁股底下的黑毛驴也不过百,人还没到阙下,指不定就被奋武执金吾抓了,更别提靠近守备森严的公车司马门。
更要命的是,领头人中,还有刘隆这个“安众孺子”,叛逆余孽,是生怕朝廷发现不了他的身份啊。一旦暴露,这事恐会被有心人与”聚众谋逆,妄图复汉“联系到一起,可以进五威司命府跟第五伦作伴去了。
看着这群憧憬去干一番大事扬名天下的同学,刘秀心里着急。好在他一向仁智明远,多权略,又暗暗关心新朝局势,朝政每下,必先闻知,甚至还能为同舍生解说一番,刘秀略加思索,很快就有了计较。
他遂拍驴上前,拦住众人去路。
“叔,你这是作甚?莫非后悔不想去了?”刘隆满脸愤慨。
“非也,只是想请诸君听我一言!”
刘秀聪明,也不说阻止的话,那样会让他被众人视为胆怯,适得其反。也罢,既然都被裹挟进来了,就帮他们一把,他只能将即将失控的太学生们,往成功率更大的方向上引导。
刘秀笑道:“今日赴义的太学生,多是前队郡人,而皇孙、功崇公王宗的封地也在前队新都县,生于斯长于斯,与吾等算同乡。我听说,他对前队士人十分友善,素有敬贤高名,颇得天子信重。”
“功崇公府就在城南尚冠里中,可不比寿成室东、北两阙更近?若能说动功崇公出面,以他的地位威望,定能救出第五伯鱼!”
赶在太学生和驴儿们抵达前,扬雄也来到城南尚冠里,先在里门处等了许久。
京师一百六十闾,以北阙甲第和尚冠里最为尊贵。尚冠里位于寿成室与常乐室之间,皇城脚下,北边就是京兆府尹,南边靠着城墙,位置天造地设。
过去这儿住的多是列侯宗室,亦或是朝廷重臣,汉宣帝和霍光都曾在此安家。十年前天下移鼎,姓刘的大多被天子所感化,”主动“搬走,这儿改成了姓王的地盘。
里中仅剩的一户刘姓人家,就是国师公刘歆府邸了。
“让子云翁久等了!”
等了好一会,就在扬雄以为自己不得进时,国师府终于来人了。却是下大夫刘龚,那个跟桓谭在长陵官学辩论形神烛火,提出“精神是否能换个身体继续活”的刘伯师。
刘龚与桓谭相善,对扬雄亦是敬重的,但他叔父刘歆偏要让扬子云多等会,这些老头儿脾气上来就是这样。
他搀扶着扬雄往里中走去,这儿路面宽阔,环境典雅,家家高门大院,绝非偏僻的宣明里能比。
“子云翁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刘龚的话勾起了扬雄的回忆,上一次来?大概是八九年前吧,那时候他和刘歆关系还不错,甚至还教刘歆的儿子学春秋战国诸侯奇字。
但让扬雄印象更深的,还是他第一次来尚冠里,去的也是刘歆家,当时刘歆的父亲,大学问家刘向还在世。
刘向曾校书于天禄阁达二十年,家中藏书众多,扬雄经常由刘歆带着过来借书看。那时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后来会继承刘向的工作,在天禄阁上继续完成他未校完的书籍。而刘歆则不满足于单纯的学术,对改制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二个最好的朋友渐行渐远。
国师府和当年变化不大,扬雄不用刘龚引导都能绕一大圈,只可惜物是人非啊。
他们来到后庭,却见一位身着素白服饰,头戴术士冠的老人正盘腿坐在枯萎的桃树下。他头发花白,以一根墨玉为簪,正手持木棍在地上画圈,颦眉思索,仿佛没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和扬雄的到来。
刘龚知道两位老人数十年恩怨情仇,识趣地退下,而扬雄拄着拐站了许久,终于撑不住了,索性往旁边的石头一靠,坐了下来。
“主人没有说话,客人能够随便就坐么?”刘歆画圈的手停了下来,幽幽说道。
换了往常,扬雄肯定要反唇相讥啊,但今天他是来求人的,只好压着心里的恼怒,干笑着说道:“子骏别来无恙啊,多年没见,头发竟还没全白”
“扬大夫,你不长记性啊,又叫错字了。”
白袍的刘歆回头,对灰袍的扬雄如是说,和头发散乱不修边幅的扬子云相反,他每一丝头发每一缕胡须都梳理得整整齐齐,颇有仙风道骨之意。
“我二十多年前就已改名、字。”
“如今是刘秀,刘颍叔!”
而与此同时,五威司命府,又批阅完一大堆积累案件的孔仁伸着懒腰,正打算去休憩一番,掾吏郭弘却匆匆来禀报。
“孔司命,门外来了些郎官,外郎,自称要为第五伦鸣冤!”
“终于来了。”
孔仁轻蔑一笑,不过是一群没有任职、无权无势的外郎,不知要等几年地方才有空缺。他料想第五伦的朋友也就这点能耐了,随意地问道:“有几个嫌仕途太顺利的外郎为第五伦请命?”
郭弘喉头动了动,小心翼翼地说道:“上百人!”
PS:刘秀资用乏,与同舍生韩子合钱买驴,令从者僦租,以给诸公费。东观汉记
共享毛驴创始人:刘秀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