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鬼戏(1 / 1)

乌盆记 呼延云 2 万汉字|4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二章 鬼戏

一屋子的人,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

斜躺在里屋地板上的东哥,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嘶吼……

林凤冲最先反应过来,将脑门狠狠拍了两下,抓起步话机就给蹲守花房的那两个警察下命令道:“你们马上把手枪的保险打开,除了我亲自带队过去之外,任何试图接近花房的人,立即拘捕,如遇反抗,可以当场击毙!”

那两个警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都吓了一大跳,没想到监视点突然变成了主战场,赶忙拔出手枪随时准备射击。

林凤冲马上又给另外一处的警员打电话,查问那个原来在花房卖花的老头儿现在的情况,得到的却是一个坏消息,因为一开始安排这老头儿离开花房换个临时住所,只是请他“配合警方工作”,根本没有想到他可能就是埋伏在“第二窝点”的毒贩,因此没对他采取任何监控措施,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溜之大吉了!

暂时管不了那老头儿了,林凤冲让晋武等人留下来继续审讯东哥,自己带着一班干警还有马海伟,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土坡上的花房,然后马上对这里展开细致的搜索。

在15瓦灯泡的照耀下,这栋普普通通的砖瓦房,仿佛是由无数被剪碎的影子拼接成的。花房分成里外两间,外间很大,沿着墙根摆着许多花盆,一袋袋的花肥、花药、种子什么的,分散成一堆一堆码放着,还有一些迷你盆栽搁在简陋的花架上,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早春刚刚走过耕牛的田埂。

警员们走进里屋,这里很简陋,家具除了一张老式的木头床,一个关不严门的衣柜,就是一张破旧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台脏兮兮的收音机,还有一辆漆掉得差不多可以当文物的永久牌自行车,也很不般配地停靠在这间卧室里。

在林凤冲的指挥下,大家把柜子拆了,床板掀了,自行车卸了……在短短十分钟以后,这栋房子像2012之后的地球一般被彻底颠覆!然而毒品却踪迹全无。

“别是那个女的推理错了吧?这里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第二窝点’。”

“不是‘第二窝点’,那老头儿为什么要逃跑?”

“小商贩嘛,看见城管都要逃,更别说碰上警察了!”

林凤冲也疑惑起来:如果花房真的是“第二窝点”,那么为什么当警方将花房“征用”为监控点之后,老头儿没有向东哥发出警报,让他和同伙赶紧逃跑呢?

屋子里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跟着一起搜查的马海伟又开始搔他那毛发稀疏的脑袋,眼角一斜,看见那个女警察正斜靠着门框看着外间,就走上去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你好啊!”

女警察看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我跟你说,你又发现什么了吗?”马海伟厚着脸皮接着跟她搭讪。

“我跟你说”是马海伟的口头禅,用河南口音说出来像烩面一样热乎又筋道。

女警察还是沉默不语,只把眉头皱得更紧了。

林凤冲走了过来问她:“怎么,哪里不对吗?”

“这个花房,应该只是毒贩用来掩饰的窝点吧?”女警察说。

“对啊,所以,不管是种子、花肥、花药,数量都很少,迷你盆栽那么几盆,与其说是卖的,还不如说是装饰房间用的。”马海伟插话道。

“可是——”女警把手指往墙根一指,“你们不觉得这里的花盆多了一些吗?”

林凤冲和马海伟一看,不约而同地如梦初醒般地“哦”了一声。

的确,跟为数不多的种子、花肥、花药相比,堆在外间的花盆确实太多了一些!林凤冲走过去拿起叠成一摞的最上面一个花盆,端详了半天,看不出这粗糙而灰不溜秋的东西有什么异样,于是手一松,“啪”的一声将它摔碎在地!

屋子里外的警察听得动静,都涌了过来,见林凤冲好端端地摔花盆,不知道闹的哪一出,一时间面面相觑。

打碎的花盆,只是一地的碎片和黏土,什么都没有。

林凤冲看了那女警一眼,又从刚才那一摞里拿起了第二个花盆——

“啪!”

依然是一地的瓦片和渣土,这一回,林凤冲还特地用脚底板去搓了搓,但除了把黏土搓成了齑粉,没有任何新的发现。林凤冲又看了那女警一眼,她目光中漂浮着一种对与错都无所谓的淡然,这令他有点不知所措。

马海伟二二乎乎地走了过来,拿起一个花盆塞在林凤冲手里说:“坚持就是胜利……你接着摔!”

“你咋不摔?”林凤冲有些不解。

“我们老家规矩,爹妈死了,长子才摔花盆呢!”马海伟理直气壮地说。

林凤冲大怒,他有一个老娘卧病在床多年,就他这么一个儿子,这事儿马海伟知道啊!他正要开骂,只觉得掌中一空,接着听到巨大的一声——

“砰!”

吓得林凤冲差点跳起来,转头一看才发现是那个女警夺了他掌中的花盆狠狠砸在地上,接着他听到了一片欣喜若狂的喊声:“林处!发现毒品啦!”

一个压缩饼干似的扁平真空塑料袋,从一地黏土和碎片中裸露出来,里面装满了白色的粉末。

原来毒贩将毒品封藏在了厚厚的花盆盆壁之中。

随着花盆的一个个打碎,更多的毒品呈现在了眼前,这标志着一起罕见的贩毒大案成功告破!

林凤冲兴奋不已,对那个女警说:“我要给你请功,我要给你请功……”他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有个渔阳县公安局的警察说:“她叫田颖,是警校毕业后在我们这里见习的。”

“见习”两个字说得很重,是一种刻意的强调。

田颖看了那警察一眼,默默地走出了花房。

在一些地方的警局里,老手瞧不起新人是很平常的事情,林凤冲也不好多说什么,不由自主地跟了几步,仿佛是送田颖一般跨出了门槛,看她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良久,他忽然感到周身仿佛浸在河水中一般湿漉漉的,伸手一接,掌心顷刻间便被雨水积成了一个小洼……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淅淅沥沥的夜雨已如涨潮一般,漫漶了目力所及的一切,于是有形的化作无形,清晰的变得叵测,明亮的没入黑暗,黑暗的更加黑暗……

搜检结束,林凤冲让一个警员拿一袋粘着黏土的毒品给东哥送去:“什么也不用说,把这个甩在他眼前,让他自己讲,看看他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后,还能告诉我们什么。”

那警员撑着一把雨伞离去后,林凤冲着手缴获毒品的统计工作,忙碌了没多大会儿,突然见他的警员伞也没打地冲了进来,气急败坏地说:“林处,坏了菜了!”

林凤冲心里一沉道:“怎么了?喘口气,你慢慢说。”

那警员道:“毒品往东哥面前一甩,他就瘫了,什么都招了——关键是他们贩毒集团的主犯跑了!”

林凤冲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道:“怎么可能?东哥怎么会跑掉了呢?”

“主犯不是东哥!”那警员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不是东哥,那是谁?”

“一个叫芊芊的女孩,听说她只有17岁,但毒品的运输、贩售、人员调配、隐藏方式,甚至‘第二窝点’的布置,都是她直接指挥的!”那警员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说,“除了东哥,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一直跟她住在同一个宿舍的那几个女孩偶尔还经常欺负她,哪里知道她竟是整个贩毒网络的龙头!”

花房里的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而马海伟更是感到从头凉到脚!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时的心慈手软,竟然放掉了罪大恶极的贩毒集团主犯!

可是那个名叫芊芊的女孩,却有着那么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

妈的,老子被骗了!

“操!”他气得骂出脏话来。

警员们只当他是为功亏一篑而生气,哪里知道他是一肚子怒火,却又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老马别沮丧,她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咱们早晚会抓住她。今天查获了这么多毒品,贩毒集团分子大部分落网,已经是了不起的胜利了!”林凤冲拍着马海伟的肩膀安慰道,然后对着一屋子的警员说:“大伙儿都辛苦了,咱们留下一个留守人员,其余同志就先撒吧,到县局去稍事休息,然后还有很多扫尾的工作要做呢!”

大家绷得紧紧的面孔,这才松弛了下来,唯独马海伟还是怏怏不乐。

“走,一起回县局去。晋武刚才打电话过来,说那边的酒菜都准备好啦,庆功宴还是要吃他一顿的!”林凤冲笑呵呵马海伟说。

马海伟扶了扶眼镜,低声说:“我不去了,我在这里留守吧!”

“你到底怎么了?”林凤冲说,“芊芊的同伙大都已经落网,她应该清楚,这个‘第二窝点’肯定已经被警方抄了,所以不可能再回来了,留下一个留守警员只是常规工作,随便找个人就行,你跟我喝酒去!”

“没事……”马海伟勉强地笑笑说,“我还是留下来吧,瞧你带的这帮子警察,就我脸上挂相最少。”

一般来说,留守警员主要是在刑侦工作结束后,防止漏网的犯罪分子“杀他个回马枪”而设置的。为了迷惑犯罪分子,所以越不像警察越好,从这个意义上讲,早就改行做记者的马海伟倒是货真价实的第一人选。

“好吧,那你留下吧,给你一支手枪,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招呼我。”林凤冲说,然后加重语气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

林凤冲等众警员把装有缴获毒品的证物箱抬上一辆丰田警用车,然后一并驶离花房。马海伟站在门口,目送着车子消失在土坡的转弯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呼吸时,口鼻中溢满了雨水的腥气,他很不喜欢这种气味,转过身关上了门,觉得肚子有点饿,身上有点冷,就打开橱柜找有没有吃喝的东西,终于发现了一瓶衡水老白干和半袋五香花生米,先灌了几大口酒,身子略暖了一暖,然后拈了几颗花生米,剥了皮放进嘴里,嚼了一口就立刻吐了出来——满舌头的霉味儿。

他百无聊赖地在外屋慢慢地踱着步子,想到一时糊涂放走了芊芊,想到暗访制造伪劣滴眼液药企的稿子还没有写,想到身怀六甲的老婆和京城越来越昂贵的房租,不由得心情烦躁。外面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房顶和外墙上,犹如在他的心上敲鼓,而脚下不时传来踩到瓦片的“嚓嚓”声,更像是把外面的雨搬进了屋子里。“见鬼!见鬼!”他不停地咒骂着,掀开门帘走进了里屋,一屁股坐在那张老式的木头床上,也许是用力过大的缘故,床发出“吱”的一声尖叫,活像踩死了一只耗子!

马海伟把手枪塞进枕头下面,拉灭了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想眯瞪一觉,谁知那雨声越来越大,像把他的五脏六腑放在竹筛子上筛似的……他从床上爬起,坐在黑暗中瞪着两只眼睛发呆。很久很久,他觉得雨水声已经嘈杂到让他发疯的程度了,必须得赶紧找个什么东西遮蔽一下,于是他拿起旁边桌子上的一卷卫生纸,撕了两节,捻成纸团,一边耳朵里塞一只,还是没用。正焦躁不安的时候,忽然看见了那台脏兮兮的收音机……

“早就坏了吧?”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拿起来拨弄了两下。

“噼啪噼啪……沙沙沙……嚓嚓嚓!”

收音机居然响了,像一个肺结核患者在暗夜中突然咳血!

马海伟吓了一跳!

他连忙拨转收音机的频道旋钮,逃跑似的,又一阵沙沙响声之后,传来一阵萎靡不振的歌声,听了没半分钟就产生了尿意,却又懒得动,于是继续拨转旋钮,这回是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一边说着挑逗的话,一边介绍一款提高性能力的保健品,马海伟赶紧又调整频道,午夜新闻正在播报,他骂了一句“扯淡”继续调频——

“呀……”

一声肝肠寸断的哀鸣,让马海伟不禁浑身一哆嗦。

哪里来的如此凄恻的叫声?

逼仄的小屋里,仿佛还有另外一个人,而且就坐在床的另一头,只是沉默着、死寂着、紧锁眉头无尽地哀伤着,一直没有为他所发现,刚刚才发出了一声叹息。

马海伟瞪圆了眼睛看着黑暗,但是虚空中什么也看不到。

可是他清楚地感觉到:那个人就在那里。

猛地,他全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他想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摸枪,但僵硬的胳膊怎么也不会向后拐了,只能平直地抬起,指尖尽力向前触碰着,也许,能碰到那个人的手臂、衣服、肌肤……或者头发?

就在他的指尖感到触碰到了什么的一瞬间,黑黢黢的房间里乍然响起了一阵犹如幽咽般的京胡。

宛宛转转之后,是从地底或墙缝中飘出的惨惨悲悲的唱腔:未曾开言泪满腮,

尊一声老丈细听开怀:

家住在南阳城关外,

离城数里太平街。

刘世昌祖居有数代,

商农为本颇有家财。

奉母命京城做买卖,

贩卖绸缎倒也生财。

前三年也曾把货卖,

归清账目转回家来。

行至在渔阳县地界,

忽然间老天爷降下雨来。

路过赵大的窑门以外,

借宿一宵惹祸灾。

赵大夫妻将我谋害,

他把我尸骨未曾葬埋。

烧作了乌盆窑中埋,

可怜我冤仇有三载,有三载……

唱腔若有若无,只把一腔冤苦从马海伟的耳际灌入,直渗到骨头缝里,马海伟被这唱腔彻底摄住了魂魄,任凭他悲声阵阵,竟动不得一分,两只胳膊就这么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口水顺着嘴角淌了半尺来长。

祸灾,谋害,尸骨,乌盆,窖中埋,有三载……

一样的夜,一样的雨,一样的黑暗,有三载……

三载之前——

毫无征兆地,猝不及防地,我被杀害了。

我的头被砍下,骨碌骨碌滚落在床下,脖颈已经断了,眼珠子却依旧圆睁:我看着,看着,看着自己的身体在刀砍斧剁中化为一团血肉模糊的肉泥,稀烂的肉酱、稀碎的骨殖,漂浮在厚厚的鲜血之上,像浮着一层白色的尸油。

我听着,听着,听着凶手狞笑着商量毁尸灭迹的最好办法,他们用脸盆盛去了我的肉骨,和着泥土在窑中烧制成乌盆,他们用水冲洗地上的血迹,然后用抹布擦净,就像在清洗一块宰过鱼的砧板。

我嗅着,嗅着,嗅着一个被塞进床下的黑漆漆的乌盆,鼻腔中充溢着自己被杀戮那一刻的血腥气,这血腥气从乌盆中散发而出,任凭窑中烈火怎样灼烧也不能祛除——

一如我不瞑的双眸,一如我不安的冤魂。

可怜我冤仇有三载,有三载……

三载,三载,三载,三载……

猛地,一阵刺耳的“嚓嚓”声,惊醒了梦魔中的马海伟,他触电般狠狠一哆嗦,“咝溜”一声吸了一下垂落于嘴角的口水,本来就睁开的却是蒙了白翳般黯淡无光的眼睛,渐渐地恢复了一点儿神采,已经举得酸痛的胳膊“哐”的一声撂下。

“嚓嚓”声依然在耳畔回响,他慢慢地低下僵硬的脖子,看到了床板边缘有个一闪一闪的物什,分辨了很久的形状,才想起是那台破旧的收音机……

原来,是广播电台播放的京剧选段。

这是什么剧目,缘何唱得如此凄惨不堪?

不堪到竟让我在恍惚中看到了可怖至极的一幕:三年前,一个人就在这间低矮阴森的花房里被残忍地杀害,凶手将他剁成肉酱,掺在黏土中烧制成了一个乌盆。

受害人的面貌看不清晰了,凶手似乎是两个人,模模糊糊的也看不清面貌。

唯一清晰的,就是那刀砍斧剁,那腹破肠流,那断肢残臂,那遍地血污——

还有,就是那黑漆漆的乌盆,就放在这张床下。

就放在这张床下……

“嚓嚓嚓嚓”,收音机还在嘈杂着,马海伟伸手要去关掉它,但指尖一碰,那收音机扑落到床下去了!

“啪啦!”

收音机摔成了一地破烂的残片。

终于喑哑无声。

死寂来得异常突然,突然到仿佛是瞬间把一个人的五脏六腑抽空!

真的……真的仅仅是听京剧选段听魔怔了吗?

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有一个办法——

马海伟想下床,但稍一动弹就发现,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极酸软,也极疲惫,贴身的衣裳已被冷汗浸得湿透了……童年时,晚上听多了鬼故事,夜里便会如此,妈妈说这是鬼上身,“鬼要找替代,先钻进你的脑壳弄昏了你,然后钻进你的身子里开始试,跟试新衣服一样,胳膊腿儿的大小合适不合适啊,它就撑啊撑的,最后一看不合适,就走了。等你醒过来了,莫名其妙地一身大汗,不知道这是鬼折腾的,这还算好的,要是它试合适了,那你才要遭殃呢……”动不得,就不动了。

马海伟喘着粗气躺在床上,瞪圆了眼睛望着虚空,他感到天花板上似乎浮动着什么,一个比所有的黑暗都更加黑暗一些的条状物,就那么在不可名状的深处黏稠着、蠕动着,渐渐滋生出比躯干更长更细的四肢,活像是水面上一具泡久了的浮尸。

他想这不是真的,不是,这和刚才看到的杀戮和血腥的场景一样,都是梦境,尽管我睁着眼睛,但我依然是在梦境中……

“嚓嚓嚓嚓……”

“沙沙沙沙”……

收音机不是坏了吗?怎么还在响?难道,难道是那个不安的鬼魂在反复调试着已经破碎的收音机旋钮,想重新找回让他哭诉的频道……“沙沙沙沙”……哦,是了,这回是雨声,连绵不绝而且越来越大的雨声,雨声,雨声,“哗哗哗哗”……行至在渔阳县地界,忽然间老天爷降下雨来。路过赵大的窑门以外,借宿一宵惹祸灾。赵大夫妻将我谋害,他把我尸骨未曾葬埋。烧作了乌盆窑中埋,可怜我冤仇有三载,有三载……

一只手,推开了花房外屋的门。

瓢泼大雨。

一个人站在门口,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浇透,湿漉漉的黑暗彻底掩没了容貌,只能看到雨水顺着发梢和衣角往下流淌,暗红色的,流血一般。

久久地,这个人一直伫立在门口,任雨水不断地淋打。

终于,他迈出一只脚,跨过了门槛。

雨水在他抬起脚后的脚印中,积成一个血泊似的小水洼。

睁开惺忪的眼皮,窗户外面的白杨树上,一粒雨滴正顺着碧绿的叶脉滑落。

林凤冲喘着粗气从床上,感觉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是酸痛的。

昨天夜里为了案子的收尾工作,他一直忙到今天凌晨3点半,才疲惫不堪地在县公安局招待所睡下。他摸出枕头下面的手机看了看,已经是上午10点了,得赶紧准备一下把人犯押解回京了。

他稍微洗漱了一下,就走出门去,同来的几个刑警早已经把东哥等几个罪犯囚锁在押运车里,相关证据、材料亦已装车完毕,就等他一声令下出发了。

县公安局局长来给他们送行,抱拳拱手,连说招待不周,并竭力挽留他们吃过午饭再走,林凤冲说北京还有好多紧急的公务等他去处理,一刻都不能耽搁,见谅见谅……彼此客气了几个来回,于是局长委托晋武开车送林凤冲一程,大家这才作别。

林凤冲他们有两辆车:一辆是专用押送车,还有一辆是丰田公务车。既然局长下令要晋武送,林凤冲就坐在了晋武那辆帕萨特的副驾位置。

三辆车排成一列,向县城外面驶去。

和所有的县城一样,渔阳县的街景也是逐级递减的,县局附近庄严整洁的机关街区,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就是由银行、邮局、药店、电影院和百货商场共同组成的喧闹而混乱的场面,五颜六色而又神情晦暗的人们蚊群般蠕动着,其间夹杂着几个婚纱摄影的店面,搭起的白色帐篷和粉色花环活像是超短裙上不伦不类的褶儿。再过几个路口,就变成了一排排单调的灰色居民楼,越往外走,就越低矮破旧,直到变成平房时,地面就坑洼得犹如长满青春痘的脸,由于刚刚下过雨的缘故,到处都是积水,仿佛几百个人在这里随地小便过,拖拉机、手推车、摩托车和电动车横七竖八地行驶,让前行的每一步都困难重重。

气得晋武直摁喇叭,嘀嘀了半天也没有用,反倒惹急了一头骡子,回过头鄙夷地瞪了他一眼。

晋武拿起红蓝双闪吸顶灯就要往车顶上搁。

“拉倒吧,骡子听不懂,赶骡子的听懂了也没用。”林凤冲在旁边淡淡地说了一句。

晋武这才怒气冲冲地把吸顶灯收回。

好不容易闯过了这道关,一路上顺畅了许多,晋武也就把车开得飞快,两旁倏忽而过的一棵棵笔直的白杨树,就像道路与田野之间的隔栏,田野上,玉米、麦子和其他农作物都在随风起伏,隐隐露出几个或新或旧的坟包,不时闪现的防风林都歪向一边,像一个个只有一边而无法把大地收拢的绿色括号。

忽然,田野像被橡皮抹过一样消失了,眼前是一片光秃秃的黄土地,接着就看到了昨天对东哥实施抓捕的小区,几座破楼孤零零地矗立着,白天比晚上显得更颓败,远远地还能看到土坡上兀立的那座花房,昨晚的大雨没把它浇垮塌了可真是个奇迹……

对了,林凤冲突然想起,今早问了一个手下,花房那边没有什么动静吧?手下说没有,而且县局已经派人接班了,继续蹲守。那么,昨天夜里蹲守在那里的马海伟咋样了,他要不要搭车一起回北京啊,刚才出发时好像没有看到他……要知道他可是在这次案件侦破中帮了大忙、立了大功的啊,今早晕头涨脑的竟把他忘了个一干二净,说出去可太不地道了。

他拿出手机,正想给马海伟打个电话,发现车子缓缓地停下了。

透过车窗望去,车子停在一座大桥上,桥下是很宽阔的一个大湖,远处是一座莽莽的大山,湖面不知倒映的是天还是山,一俱沉沉的铅灰色,深不可测。

“我就送你们到这里吧,再往前就出了渔阳县的县界了。”晋武说。

林凤冲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无论是声音还是神情都有些“逐客”的意味,笑了一笑,说了句“好”,就拉开车门下了车。

他本以为晋武会直接开车掉头回返,谁知听见“哐”的一声,晋武也下了车。

晋武走到他的身边,从怀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林凤冲。林凤冲很诧异,接过来夹在指间,晋武给他点燃,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支,指指桥栏那边说:“林处,聊聊?”林凤冲点了点头。

两个人并肩靠在桥栏上,望着桥下宽阔、深沉而又水波不兴的湖面,沉默了许久,直到一阵潮乎乎的湖风刮过,像是揭开了帷幕一般,晋武抽了一下鼻子开了腔:“林处,您可别听马海伟那小子胡说八道。”

这话从何说起?林凤冲听得一愣,但做久了刑侦工作的他,别有一番“套话”的本事,回了一句道:“都是些陈年往事,误不了你的前程。”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戳到了晋武的死穴,他的面孔刹那间涨得通红:“林处,您是上面下来的领导,可不能偏听偏信啊,当年我们县里的那桩案子,盘根错节,一言难尽,您要想全面了解,我可以给您做一个详细的汇报——他马海伟一个外省人,乱放什么狗屁!”

林凤冲有点想笑,可是偏偏又板住脸,真的摆出一副“朝廷命官”的样子道:“老晋,工作上的事情,犯不着这么剑拔弩张的,有矛盾、有不同意见,可以沟通解决嘛!”

“他马海伟和我沟通了吗?就知道满世界造谣诬蔑我!”晋武愤愤地说,“不就是塌方埋了几个人吗?中国13亿人口,埋几个人有什么了不起,还他妈能给政府减负呢!”

林凤冲听得脸色一变,一个县公安局刑警队队长,居然把埋了几个人当成“没什么了不起、可以给政府减负”的事情,这里面暴露出的可就不是小问题了!他不禁严肃地说:“老晋,你刚才的话,不是一个多年在公安战线上工作的同志应该说出来的!你对马海伟的指责也是没有道理的,作为一位媒体记者,他有权力也有责任把一切真相公之于众!”

晋武眯起眼睛看着林凤冲,眼珠子里放射出异样的光芒。

不妙,似乎刚才情急之下说的某一句话不合适,让晋武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钓他的话——林凤冲想。

果不其然,晋武把吸了一半的烟在桥栏上摁灭,看了看腕上的那块手表说:“好吧,林处,不早了,我就不多耽误您的时间了,您赶紧启程上路吧!”

林凤冲盯着他,神色严峻,而晋武也瞪着他,目光中充满了狡黠。

不可能再交谈下去了,尽管明明知道晋武刚才的话语中一定“埋伏”着什么重大的案情,但是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辖区,公安系统内部做异地调查必须得到上级的批准,否则就是严重的违纪行为。林凤冲突然有些担心起来,马海伟如果没有上车,而是留在了这座县城里,会不会面临着不可预知的危险?

“喂!”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又粗又闷的声音像是从炮筒子里发出来的。

林凤冲和晋武一回头,见是一个穿着凡客休闲装、脚踩双星休闲鞋的男青年,高个子,略瘦,但是从胸膛的轮廓和手臂的肌肉可以看出,这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家伙,他留着一头短发,脸膛犹如拿着尺子画出来一般方方正正,鼻高嘴阔,两只大眼珠子瞪得溜圆,患了甲亢一般显得愣愣呵呵的。

小伙子没有看林凤冲,径直走到晋武面前问道:“大池塘在什么地方,你知道不?”

身穿黑色警服的晋武有点发蒙,在这座县城里,大部分老百姓见到警察都是绕着走的,更不要提用“喂”来打招呼问路了。他本来想把这个小伙子熊一顿,后来想到林凤冲就在身边,闹不好又惹来他关于警民关系的教训,忍住火气说:“不知道!”

“不知道?”小伙子嘀咕了一句,“你当警察的,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晋武大怒,我又不是百度,凭啥什么都得知道啊?正要开口骂人,小伙子“呼啦”一下子把肩上的背包扯到了胸前,连翻带拽的,弄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来,指着上面一片蓝色说:“那这个渔阳水库,你总知道在哪里吧?”

晋武的脸皮涨成了紫色,林凤冲赶紧拉了一把小伙子说:“看见桥头旁边那块石碑没有?上面是不是写着‘渔阳水库’四个大字啊——桥下面这个大湖,就是你要找的渔阳水库吧!”

小伙子张着嘴巴看了那石碑半晌,突然“呵呵”傻乐起来:“还真的是啊,总算找到啦!”然后把地图往背包里一塞,甩开膀子就要走,却被林凤冲一把拉住了。

“干啥?”小伙子把眼珠子一瞪。

林凤冲说:“你挺大个人,讲点礼貌好不好,我帮你指了条路,你连声谢谢也不说吗?”

“哦,对了!”小伙子羞赧地一笑,双手抱拳道了两句“谢谢”,拔腿又要走,却又被林凤冲一把拉住了。

“又怎么了?”小伙子有点生气了。

“地上那张照片,是从你的背包里掉出来的吧?”林凤冲说。小伙子一看,赶紧把照片捡了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土,放回背包,对林凤冲拱了拱手,大步流星地往县城的方向去了。

“这个人不像个好人,我得追上去查问查问!”晋武刚要追过去,被林凤冲拦住了:“一个随便来玩玩儿的穷学生,你难为他做什么?”

晋武很惊讶地看着他说:“穷学生,你怎么知道的?”

“他包里露出的学生证你没看到吗?”林凤冲说,“况且,现在90后外出旅游哪儿有带地图的,直接用手机自带gps查不好吗?所以,我估计他的手机没有gps功能,是最廉价的那种,当然如果他是登山族,会考虑gps没有信号,问题是他穿的衣服和鞋都是休闲款,如果爬没有信号的野山,没几步衣裳和鞋就得被荆棘撕烂了,因此只是随便来玩玩儿。”

晋武目瞪口呆!

“我唯一没有想明白的是,他带一张发黄的旧照片做什么。”林凤冲皱着眉头自言自语,“照片上似乎是一个男人……或者我没有看清楚也说不定。”

“林处,你咋能一下子看出那么多东西呢?”晋武说,口吻里第一次流露出钦佩之意。

“呵呵,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推理啊。”林凤冲说,“这不是一个推理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晋武皱紧了眉头道:“林处,你咋也相信福尔摩斯那一套了,刑侦重在找物证、取口供,推理算个什么——顶多一脑筋急转弯!”

“一个刑侦人员,如果只会找物证、取口供,而不具备逻辑推理的能力,那他就永远是‘低配’而不是‘顶配’。”林凤冲摇着头说,“比如昨天夜里咱们寻找‘第二窝点’以及藏毒位置,如果不是那个名叫田颖的女警及时运用推理能力,恐怕咱们现在还满脑子问号地在东哥的屋子里打转呢。”

提起田颖,晋武一脸不屑的样子道:“那只是她凑巧蒙出来的罢了……”

“好吧,有时间我一定让你见识见识顶级推理高手的厉害!”林凤冲说,“可是现在,我真的得赶紧走了,谢谢你送我一程。”

晋武点点头,上了车,一个掉头,向县城回返去了。

林凤冲望着他的帕萨特渐渐远去,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上丰田公务车,往里面仔细望了望。

没有马海伟的身影。

老马,你到底去哪里了?

透过宽阔的车窗看着遗留在身后的那座县城,什么也看不清楚,只看到一大团灰蒙蒙的东西浮动在阴郁的半空,也许是酝酿着暴雨的乌云,也许是焚尸炉烟囱里冒出的黑烟……

心,狠狠一坠。

他果断地拿出手机,拨打了马海伟的电话。

《江南style》的音乐瞬间在车厢内响起,惊得所有正在打盹儿的警察瞬间都绷直了身子,跟要骑马似的。

林凤冲瞪圆了眼睛,循着声音寻去,竟是在最后一排。他往前走了两步,只见马海伟从座位上爬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困惑地看着唱个不停的手机。

“老马你在啊!”林凤冲十分欢喜。

欢喜了不到半秒,林凤冲就发现,马海伟有点不大对劲。这个总是很开朗的家伙,此时此刻却目光呆滞,鼻子、眼睛、口唇、下巴都松懈了一般耷拉着,像个刚刚吃过安定药的傻子。

“老马你怎么了?”林凤冲问。

马海伟没有说话,仍旧呆呆的,像是没听见一般。

“他最后一个上车,上来之后倒在最后一排就睡,失魂落魄的样子。”坐在前排的一个警员说。

“老马,老马!”林凤冲上前拨拉他的手两下,才发现他的手背和手指都寒冷得像刚从太平间里运出来似的。

马海伟还是没有说话。

林凤冲余光一瞥,发现马海伟的座位里侧放着一个蓝色的粗布包裹,圆圆的,包裹下面,一片不知黑色还是暗红色的污渍,似乎还在从里往外渗。

这是什么?

林凤冲好奇地上前去要摸一摸——

“咔!”

手腕被狼叼住一般死死卡住!

是马海伟,他一把攥住了林凤冲的手腕,疼得习武多年的林凤冲也不由得“啊”地一叫。

马海伟一双浑浊的眼珠子放射出异常凶恶的光芒!

林凤冲使了好大力气才抽出手腕,他感觉到马海伟身上有一种令人骨寒的阴森煞气,这煞气令他在这车厢里仿佛置身于古墓之中,一具从土里钻出的白色骸骨一点点逼近了他。

林凤冲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好几步。

马海伟依然逼视着他。

那个蓝色的粗布包裹里很可能装着一颗刚刚砍下的头颅——林凤冲想。

第三章 伏击林凤冲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坐好,从怀里拿出包不知什么牌子的洋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着吸了起来,袅袅的烟雾让一车的刑警都馋得流口水。“一帮没出息的家伙。”他骂了一句,索性把那包烟扔给此次行动的副队长、市局刑侦处二处一组组长雷磊说:“给大家分了吧!”顿时,车厢里一片欢呼。

林凤冲看了一眼最后一排座位,马海伟似乎又躺下了。

雷磊从来不抽烟,因此把烟给大家分光后,坐在林凤冲身边和他闲聊起来。这小伙子是市局的“新锐”,年纪轻轻,无论业务技能、人际关系,还是思想政治都十分出色,在局里举办的各项竞赛中常拿冠军,长得也很俊俏,俊俏到便衣行动时总喜欢戴上一条白里透粉的围巾……林凤冲却不大喜欢他,觉得他有点“娘”,华而不实,但是眼见他官运亨通,用不了多久恐怕就会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所以也绝不得罪他。

“林处,我觉得这次抓捕行动十分成功,只可惜放跑了那个名叫芊芊的贩毒团伙头子……”

“不是我们放跑的,是她自己趁我们不备溜掉的。”林凤冲纠正道。

雷磊叹了口气道:“唉,当时我要是在楼房里和您一起搜索就好了,只可惜我在那个花房里蹲守啊……”

林凤冲眯起眼睛,芊芊的逃跑是此次行动唯一的败笔,本来能立个集体二等功的,恐怕因此要大打折扣,雷磊刚才那几句话,其实就是想划清界限,说明自己与芊芊的逃跑毫无关系。林凤冲很平静地说:“小雷你放心,回去之后我会和上级打报告,承担毒贩逃跑的全部责任!”

“林处您误会我的意思了。”雷磊油腻腻地一笑,“我是想说,一旦发现芊芊的行踪,我愿意带上几个兄弟,亲自去把她抓捕归案,给咱们这个行动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啪啦!”

一声清脆的巨响!

玻璃的碎屑像无数把透明的尖刀一般在林凤冲的眼前飞过,他震惊地望着车窗上那个圆圆的小洞,透过小洞可以看到被野草覆盖的一片广袤的原野。

“有人开枪!”雷磊号了一声就把头钻到了座位下面。

车子狠狠地顿挫了两下,然后像在跳甩葱舞一样在公路上扭起屁股来。

司机用尽力气才刹住了车!

这简直就是把移动标靶变成了固定靶子。

“啪啪啪啪!”

刹那间,丰田车的车窗宛如竖起的湖面,接二连三的子弹穿破了一个个涟漪!突来的袭击使刑警们狼狈地弯着腰、低着头在狭窄的车厢里滚来滚去,互相撞击着,惊恐地大叫着,好像一个个被保龄球击中的木瓶。有人拔出了手枪,准备对着外面还击,但是稍一抬头就险些被子弹击中,只能畏缩着一动不动,任凭被打碎的玻璃在他们的脑袋、脖子和背脊上落雨一般跳跃!

“谁在开枪?谁在向我们开枪?”林凤冲大叫着,然而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啪啪啪啪啪!”

在子弹的一次次重击下,整个车子像在悬崖边上一般摇摇欲坠!

“把车开动起来!把车开动起来!”林凤冲又对着司机喊。

“不行啊!不行啊!”司机几乎是在用哭腔喊道,“车胎被打爆了!”原来刚才车子的顿挫和扭动是这个缘故,这么说来,司机的刹车也实在是无奈而又必需的抉择了。

“快把车门打开啊!”有个刑警焦急地喊道。

林凤冲马上制止了,在袭击者的人数、武器、埋伏地点都不明的情况下,打开车门不仅失去了一道屏障,而且很可能招致更猛烈的攻击。

又一阵密集的子弹,在车身上撕开一个又一个弹洞!车厢里不断传来“哎呀、哎哟”的惨叫,混乱中看不出谁被打中或者谁受了伤,林凤冲望着蛤蟆一样趴在车厢里的下属们,又气又恨,一群刑警居然在这里被人乱枪扫射而无所适从,这算怎么一回事?余光一扫,马海伟还躺在后座上一动不动,妈的这个家伙是不是已经被流弹打死了?

“望远镜!”林凤冲喊道,“快点把望远镜拿来!”

“望远镜在背包里。”一个下属竖起一根指头指了指上面的货架,胆怯的表情仿佛在说“谁爱拿谁就去拿,我可不去找死”。

林凤冲一个纵身把背包拉了下来,在里面“稀里哗啦”一阵狂翻,终于找到了黑色双筒望远镜。接着他猫着腰蹿到车头,准备从犄角的位置寻找袭击者,谁知刚刚把望远镜举过窗棂,只听“啪”的一声,一个镜筒就被子弹穿过,打得粉碎!

如果刚才他把眼睛贴着镜筒向外瞭望,那么此时此刻,他的脑袋必定变成一个被打得稀烂的血葫芦了!

紧接着,仿佛警告一般,一串子弹“乒乒乓乓”地射穿了林凤冲头顶的玻璃窗,打得他连滚带爬,手上被散落一地的玻璃碴扎得一片鲜血。

“该死,该死,他妈的该死透顶!”林凤冲缩在角落里一边咒骂,一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枪声突然停了。林凤冲不敢抬头,抬起手,用手枪枪柄捣碎了一块玻璃,对着外面就是一通乱射,其他的刑警也像他一样,“噼里啪啦”地朝外胡乱开枪。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让所有人都感到绝望:“他用的是85式狙击步枪,射程比我们的远得多了,我们这么打枪纯属浪费子弹!”

85式狙击步枪的有效杀伤射程是1000米,而92式手枪的有效射程只有50米,这么打完全是“不对等战争”。

不过,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林凤冲,这次缉毒行动由于事前得到情报,贩毒集团没有重武器,所以他们出来时每人只佩带了一把手枪,没有携带微型冲锋枪,但按照惯例还是准备了一支88式警用狙击步枪,就放在脚下的内置储物箱里。

“雷磊!雷磊!”林凤冲扯直了嗓门大喊着,“拉开你躺的那个位置的地毯,用钥匙打开储物箱,里面有一支88式狙击步枪,迅速组装!”

雷磊在市局举办的枪械组装比赛中,曾经以蒙眼19秒的速度组装88式狙击步枪夺过冠军。

但是此时,任凭林凤冲怎么喊,雷磊就是畏缩在座位下面,一动也不敢动,其他刑警也抱着脑袋龟缩着,一排子弹再一次打来,车窗玻璃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野外的风“呼呼”地往车里面灌着,飘扬的布满弹洞的窗帘好像一面面白旗。

林凤冲鼻子一酸,从警十几年来,涉险履危,出生入死,面对过多少凶残得不能再凶残的匪徒,纵使被火力和人力数倍于己的犯罪分子包围,他也敢和他们勇猛对射,甚至仅凭一对肉掌徒手搏斗,从来没有说过一个怕字!可现在呢,他带着一干号称精锐的下属,被人堵在车里一顿狠打,迄今却连袭击者长什么样子都没有看到,一个个窝囊到抱头鼠窜都找不到地方!

“处长,咱们撒吧,从驾驶位的边门撤,还来得及……”一个刑警在他身边苦苦哀求着。

撒,说白了就是逃跑……

“我要逃跑吗?”一股热血涌上了林凤冲的面颊,他感到无比羞臊。更何况,袭击者射击的是车门这一侧,从驾驶位的边门撤退理论上是可行的。但是,那一面的原野是否也埋伏了袭击者?不知道。而且即便是撤下了车又能怎样,在原野上四散奔逃就失去了车子这个屏障,等于一个个活靶子,在袭击者埋伏地点不详的情况下,所有人都能逃出他血腥的射程吗?

还有押解毒贩的兄弟们……

糟糕,林凤冲赶紧用对讲机和押解车通话,得到的消息是他们的车胎也中弹了,就停在后面20米左右。由于车身坚固,虽然被打了数枪,但里面包括司机在内的四个刑警还安全无虞,但那几个毒贩已经躁动不安起来,特别是东哥,他突然对刑警发起袭击,又蹬又踹的,已经被制伏并上了背铐。“请你们马上增援,否则毒贩可能会脱逃!”

增援?林凤冲不禁苦笑了一下,我现在也需要增援啊!

等一下!

直到这个时候,林凤冲才突然开始思考一个本该从一开始就思考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会遭到伏击?

袭警已经属于非常稀罕的事情,何况是袭击一车荷枪实弹的刑警!除非有非常严重的必要,否则哪个犯罪分子也不敢妄作此想!那么袭击者的目的究竟为何?稍稍一想就能明白,要么是要救走押解车里的毒贩,要么是要抢走存放在押解车保险箱里此次行动缴获的海洛因。而押解车里只坐着四个刑警,一旦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他们也必须撤,否则以他们的火力根本无法对抗那个狙击手。但撤了之后呢?罪犯跑了,毒品丢了,这可是掉脑袋也不能做的事情啊!

唯一的办法,就是坚决抵抗,并向附近的公安武警机构求援了!

而能否真正遏制住袭击者的火力,固守待援,关键就是内置储物箱里的那支88式警用狙击步枪。

林凤冲用从未有过的口吻厉声下令:“雷磊,你马上把那支狙击步枪取出并组装起来,不然老子枪毙了你!”

惊恐万状的雷磊知道,林凤冲没有开玩笑,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蜷缩的身子,拉开下面的地毯,用钥匙打开了储物箱,将里面一个黑色pp合金防水枪盒抱了出来,打开盒盖,露出装在eva内衬里的枪械元件:枪管、弹匣、上护盖、瞄准镜……雷磊刚刚伸出手准备组装,头顶传来“啪”的一声,一颗子弹打碎了一大块玻璃,正好砸到他头上,吓得他“妈呀”一声惨叫。袭击者仿佛听到了他的叫声,猫玩儿耗子一般将子弹接二连三地射向他的四周。他闭着眼伏在枪盒上等死,哆哆嗦嗦的手指别说组装了,连元件都摸不准一个!

“废物!真他妈废物!”林凤冲急得破口大骂。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条身影风一般掠到雷磊面前,林凤冲还没看清那是谁,就听见一阵清脆的“嘁里咔嚓”的机械响声,只顷刻间,一支88式警用狙击步枪已经组装成功!

然后,组装者抱着枪,“哐”地将身体贴靠在一个椅座下方,剑眉下一对朗目熠熠生辉。

林凤冲心头一热。

车外,枪声还在继续,随着“砰砰砰”的响声,时而车厢颤抖般地一震,很明显是子弹打在了车身上,时而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那是押运车在受到射击——因为这辆丰田车已经被打得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玻璃了。

所有的刑警都像纸盒子被掀开的小鸡崽子一般瑟瑟发抖,唯独那个组装者抱着枪,气定神闲地默念着什么。

他在等什么?

林凤冲很困惑地看着他。

嘴唇还在嚅动,似乎……似乎是在数数,林凤冲不敢断定。

然而很快就有了答案。

枪声停了。

在连续的射击中,枪声出现过几次非常短暂的停顿,也就几秒钟的时间——但持枪者捕捉到了!

通过计算枪声,就可以知道容弹量只有10发的85式狙击步枪,到了该换弹匣的时候。

机不可失!

猎豹一般!组装者以俊朗非凡的姿势飞身一跃,跃出了车窗!如果用慢镜头回放,一定可以看到他的衣襟在利刃般残留于窗框的玻璃碴上擦过的瞬间!

前滚翻,落地的同时,单膝跪地,背脊像捕食的老猫一样微弓,扣在扳机上的手指轻轻一抠——

“砰!”

子弹在半空划过一道依稀可见的气线,纵直射向埋伏在百米之外的袭击者,途中,无数挡路的草尖被打断,飞扬起一片杀气腾腾的清香。

根本不可能射中的。

袭击者想。

88式狙击步枪,瞄准镜标尺射程800米,有效射程600米,采用5.8mm机枪弹,如此的小口径子弹,重量很轻,在这样刮着三四级风的荒野,就算根据纠偏数据进行了仔细校准,都难免会出现极大的偏差,何况是在刚刚落地的瞬间进行动态射击,简直是胡闹,这警匪枪战片看多了吗?

根本——不可能射中的。

“啪!”

三米,顶多三米外,一株沙棘应声而断!

什么?

袭击者顿时打了个冷战!

仅仅凭枪声就能精确判断我的埋伏位置,一支没有校准的狙击步枪竟射中我三米远的位置,这是哪里来的髙手?

枪战就是心理战,稍微的顿挫就暴露出了袭击者的胆怯。林凤冲露出半个头,冲着车窗外面大喊道:“楚天瑛,你小心点!”

“啪啦!”

一块玻璃在他脸颊边被子弹打碎,炸飞的玻璃碴划了他一脸血。

吓得林凤冲赶紧缩回了车里。

别得意太早,袭击者眯缝在瞄准镜后面的眼睛放射出一道寒光。

然而那个名叫楚天瑛的警察端稳了枪,一面向前疾行,一面不断射击,而袭击者也在冷静地还击。野草起伏的苍茫原野上,对射的子弹穿梭出一片刀光剑影!

“砰砰砰砰砰!”

狙击步枪特有的沉闷而坚硬的声音,撞锤一般放响,子弹刺破空气的尖锐的“啾啾”声,不停地擦过楚天瑛的耳际。这个对手不简单!他一面不规则跑动躲闪着子弹,一面由衷地钦佩起对手来!每个狙击手都像钢琴师一般拥有自己独特的节奏,这节奏就是这一发子弹与下一发子弹发射的时间间距,犹如人的心律,是沉静的有规则跳动,还是惊惶失措的不规则跳动,仅仅从枪声就可以判断出……此时此刻,对手在自己一步步逼近的时候,枪声分毫不乱,足以说明他的沉着冷静,作为一个狙击手,这样的心理素质值得一赞!但正因为如此,作为一个警察,我才更要将你捕杀,否则不知道你会给世界带来怎样的祸乱!

楚天瑛采取的是移动射击时的逐渐加速步法,先稳,后快,更快,最后是奔跑,通过速度的变化破坏对方的射击节奏和射击精度,并造成极强的心理压力!“唰唰唰唰唰!”越来越快,越来越近!脚下扬起的风像镰刀一般劈开了前面的草莽和荆棘!

“嗞!”

一颗子弹在他的右颊下面划破了一道口子,他清晰地听到了宛如刀割并喷出鲜血的声音。

来不及伤痛,甚至连擦拭血水的时间都没有,楚天瑛抱稳了枪,继续边射击边前进,直到一匣子弹打光,就势一滚扑倒在草丛里,“咔嗒”一声换了弹匣,然后他像山猫一样从草丛中探出半个脑袋,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着射域。

鸦雀无声。

只有风在草尖上掠过时发出的唿哨,格外惊心动魄。

猝然死寂的原野,像被突然扼断的脖子,埋伏着更多的险恶和深不可测……

楚天瑛慢慢地端起枪,把右眼贴在瞄准镜上寻找着猎物。

终于他看到了猎物的面孔——

啊?

一愣的工夫,猎物已经转身,迅速消失在了视野之外,他的手指扣向扳机,但却没有扣下去。

太晚了。

楚天瑛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懊悔而遗憾。算了,现在要尽快收集杀手遗留在犯罪现场的证物,刚才看那个人逃走时,没有携带武器,那么,根据那支狙击步枪上的指纹或枪号,应该能够按图索骥将其捕获。

但是,必须小心这是杀手布置的又一个陷阱。

谁知道那支狙击步枪是不是一个诱饵?

楚天瑛站起身,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搜索着前行,手指始终扣在扳机上。

终于,他看到了那支扔在草地上的狙击步枪。

呼,他轻轻地喘了口气,正要上前去看个仔细,忽然听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蛇一般快速袭来!

无论对方持刀还是持枪,他都命悬一线了!

危急关头,楚天瑛突然向前栽倒,但就在栽倒的半程,脚尖一点,整个身体“呼啦啦”翻转过来,枪口稳稳地对准了从背后袭来的人,手指准备扣下扳机——

“天瑛,是我!”

拿着手枪赶来支援的林凤冲不由得大叫一声!

躺倒在地的楚天瑛不由得长吁一声道:“林处,你吓死我了!”

林凤冲将手枪插进枪套,把楚天瑛从地上拉了起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说:“你小子,好身手!”

楚天瑛苦笑了一下道:“好什么啊?还是让那家伙溜掉了。”

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警笛声,在空旷的原野上空显得格外尖锐刺耳。

“跑不了他狗日的!”林凤冲恶狠狠地说,“我已经召集周围区县的警力赶来支援了,把这里围个水泄不通,我看他能逃到天上去!”

楚天瑛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说:“那咱们可要抓紧了。”

林凤冲不大懂什么意思。

楚天瑛原本是邻省公安厅刑侦处处长,在警界以年轻和卓越的办案能力而享有盛名。在来京协查一起特大密室杀人案时,被市公安局局长许瑞龙一眼看中,一纸调令把他调到北京来工作,本来,所有人都认为他将就此平步青云,谁知没过多长时间,就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一般一撤到底,做了一名普通的刑警,就连原来所在的省厅想把他调回去也不允许。因此许瑞龙也无能为力,只能尽量安排他一些有机会立功获得升职机会的工作,这次来渔阳县缉毒,就是许瑞龙亲自指示把楚天瑛加入缉毒队名单的,还让林凤冲多加照顾。

楚天瑛慢慢地走近刚才杀手埋伏的地点,这里是一个微微凸起的土坡,草稍微稀疏一些,从地上残存的痕迹可以看出杀手卧倒伏击的准确位置。

针对室外犯罪现场,最好的搜索方式是直线搜索法,即由若干勘查人员在犯罪现场排成一列,呈平行线向前推进着搜索证物,往返至少要一个来回。有的刻薄些的警察管这种方法叫“猪八戒推耙子”,很形象。但是现在,只有楚天瑛和林凤冲两个人,又要“抓紧”,所以只能采取区域搜索法,即对实施犯罪行为的主要区域进行搜索。

楚天瑛让自己那和枪膛一样火热的头脑先冷静了片刻,默诵了一下《犯罪现场勘察》教材中的要点,然后转过身,先用手机拍下自己的脚印以做区分,接着把犯罪分子遗留的几个模糊不清的脚印拍摄了下来。他戴上乳胶手套,从两头端起那支被遗弃的85式狙击步枪,细细地查验,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没有指纹,枪号也被磨锉得十分干净。”

“没办法了……”林凤冲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最有价值的证据往往隐藏于犯罪现场最不容易发现的地方,而寻找这样的地方,刑侦人员必须设身处地地从犯罪者的角度考虑问题。”楚天瑛喃喃自语。

“什么?”林凤冲没听清楚。

“刘思缈在《犯罪现场勘察》一书中的话。”楚天瑛淡淡地说。

刘思缈,是刘思缈。林凤冲心底不由得一声叹息。

刘思缈,这位国内犯罪现场勘察的顶级大师,这位中国警界最美丽的姑娘,不知道让多少人神魂颠倒……楚天瑛也曾经是她狂热的迷恋者,对她撰写的教材中的每一个字都能背诵下来……不过还好,他总算是走出了这段不可能有结果的情愫,每个人都知道,刘思缈的心中只有一个人,而那个人,不是楚天瑛。

设身处地地从犯罪者的角度考虑问题。

楚天瑛蹲在了那个杀手设伏的位置,想象着他的一举一动。

设身处地……

他索性卧倒在了刺客曾经卧倒的地方,端着那支85式狙击步枪,枪口瞄准丰田车停驻的方向。

从无数草芒的缝隙间可以看到:千疮百孔的丰田车上,被林凤冲勒令不要轻举妄动的刑警们,正奓着胆子从破碎的玻璃窗口探头探脑。

设身处地地从犯罪者的角度考虑问题。

瞄准之后,应该是手指扣住扳机,把眼睛贴近瞄准镜,观察目标——

对了!

楚天瑛突然警醒了过来。

“林处,有纸没有?普通的卫生纸就行。”楚天瑛急促地问。

林凤冲摸了两摸,从裤兜里掏出一小卷卫生纸来,递给楚天瑛,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用。

楚天瑛撕下一小块,包住食指,在瞄准镜的眼罩边沿轻轻地蘸了一圈。

果然,有一圈淡淡的痕迹。

“这是什么?”林凤冲大惑不解。

“粉底。”楚天瑛说。

“粉底?”林凤冲更加糊涂了,“那不是女人用的吗?”

“对!”楚天瑛说,“我刚才看到了那个刺客一眼,虽然她用纱巾包着脸,但是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她是个女人。”

林凤冲惊诧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风呼啸着,没过膝盖的黄绿色波浪不断地起伏着,叵测得像一匹饿狼。

楚天瑛蹲起身子,在周边的草丛里仔细地搜索着,除了大量的弹壳以外,还发现了两根长度相仿的头发。

“你看,这两根头发的长度差不多,而且都染过色,染色的层次也都一致,说明这是同一个女人留下来的。”楚天瑛一边说,一边将两根头发放进用卫生纸叠成的纸包里,并请林凤冲用手机全程摄像,作为现场提取的证据。

也许是被楚天瑛专业而敬业的工作精神感染了,林凤冲也伏在草丛中搜寻着证物,但是却一无所获。

“看来这个杀手非常谨慎和专业,没有留下有价值的物证。”林凤冲嘟囔了一句。

偏头一瞧,楚天瑛正在沉思着什么,林凤冲捅了他一把说:“想什么呢你?”

楚天瑛抬起手臂,直挺挺的,像那把狙击步枪,指尖指向那辆丰田车说:“这个伏击地点,选得很不错。”

“我说,咱们现在就没什么工夫钦佩罪犯了,好吗?”林凤冲又好气又好笑。

“不是的。”楚天瑛眯起一只眼睛说,“这么好的伏击地点,难道是一下子就选中的吗?”

林凤冲的目光一颤。

“她一定事先勘察过好几个伏击地点,才选中这里的,所以,这里找不到的证据,在附近其他地方也许能够找到。”楚天瑛站起来,连身上的土也不拍一下,“走吧,咱们再去找找看。”突然,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放低声调对林凤冲说道,“林处,你看可以吗?”

这一瞬间,林凤冲真心同情起这个被撤职的前刑侦处长来:如此聪慧和机敏的青年才俊,没有像许多同僚那样,稍微做出一点儿成绩就各个衙门地烧香拜佛,在机关谋求个一官半职,从此稳稳当当地升官发财,而是多年来栉风沐雨地奔波在刑侦工作的一线,而今却落得这般下场……不知怎么的,林凤冲竟想起风雪山神庙的林冲和插着草标卖刀的杨志来。

“走着,走着,跟我瞎客气什么!”林凤冲搀着他的胳膊,轻轻握了一握。

这时,只见远处的草丛上扑簌簌飞起一堆麻雀,楚天瑛脸色顿时一变,口里刚说了一句“坏了”,就见到一大群刑警和武警举着长枪短炮密密麻麻地涌了过来,像箍木桶一样把他俩围在中间,有无数个声音吆喝着:“放下武器!举手投降!缴枪不杀!”

直到这时,林凤冲才明白了楚天瑛一开始说的那句“那咱们可要抓紧了”是什么意思:个别地方的公安干警,办案时还是陈腐不堪的大包抄、大搜捕人海战术,根本不知道保护犯罪现场有多么重要,现在这淮海战役似的一冲锋,任凭附近其他地方有什么重要的物证,也给踩踏成了齑粉——在地方工作多年且经验丰富的楚天瑛,远比他这个一直在京城混着的警察更了解下情。

再不亮出身份,这帮人没准儿就要“当场击毙”了,林凤冲赶紧把证件拿了出来,效果立竿见影,立刻有高高低低的各级领导上来嘘寒问暖,其中也有渔阳县的警察。晋武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也夹杂在其中,他的神情还算平静——毕竟是出了县界发生的事情,渔阳县公安的责任要小得多。

但是楚天瑛第一个找到的却是他:“晋队,这个纸包里面有两根头发,请你拿回去,请贵县刑技人员把东哥宿舍里提取的芊芊的头发,与之做一个dna比对。”

晋武从昨天到现在,与他打过几个照面,知道他是个普通警员,不晓得他凭什么给自己下命令。

然而林凤冲一句话就让他没了脾气:“老晋,麻烦你配合一下喽。”

这时,出事地段所属县的县委书记、县长和公安局长都赶了过来,一个劲儿地给林凤冲赔不是,并反复阐述该县的治安自改革开放之后是多么多么好,构建和谐社会取得了多么辉煌的成就。林凤冲望着好像被城管扫荡过一般的犯罪现场,很不耐烦地说:“这么说倒是我们这些煞星来了,引祸招灾,给贵县添麻烦喽?”

那仨官一听味道不对,吓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林凤冲懒得再理他们,把楚天瑛揪到一边说:“你怀疑那个杀手就是芊芊?”

“基本上可以肯定。”楚天瑛说,“她的目的很明显,是为了劫走毒犯和毒品。”

“她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量?”林凤冲有点怀疑。

楚天瑛说:“以她的枪法,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林凤冲有点尴尬,事实证明,今天如果不是楚天瑛,他带的这十几号人非得交待在国道上不可。

“不过,还是等头发dna比对的结果再下结论吧。”楚天瑛忽然放低了声音,“我真正担心的是——芊芊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车队在这个时间经过这条路。”

林凤冲带着手下换乘了一辆县里提供的丰田车,押送毒贩的车子也由县公安局新提供了一辆,然后找来一辆平板运输车,把那两辆被打坏的车放在上面,蒙了一层蓝色的防水车罩,一起浩浩荡荡地往京城开去。

坐在丰田车里的林凤冲想起刚才受到的袭击,不由得心有余悸,回头看看这一车警员,无论是犹在瑟瑟发抖的雷磊,还是抱着蓝色包裹目光呆滞的马海伟,以及脸颊下面贴着医用胶布的楚天瑛,他们居然没有一个死亡或受到重伤,也真的是奇迹了……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拿起一接,里面传来了市局局长秘书周瑾晨的声音:“老林,你们受到袭击了?伤亡情况咋样?局长十分关切!”

林凤冲心里便是一暖说:“代我谢谢局长,告诉他只有几个轻伤的,都不严重。”

“被袭击的车辆在哪里?”

“跟我们一起开回来了。”

“局长正在分局视察工作,你们直接都到分局来吧,他要亲自验看情况。”

北京市公安干警受到如此严重的伏击,在历史上都相当罕见,许瑞龙的重视是必然的,然而林凤冲也惴惴不安起来,怕要挨上一顿狠狠的训斥,甚至严厉的处分了。

事已至此,逃避亦无用。车队很快就开进了分局的大门,许瑞龙等市局领导都在办公楼大门口等候,从武警总医院调来的医护人员也早就守候在这里了。

车子停下,林凤冲第一个跳下车,对着许瑞龙敬礼道:“许局,我们……”神色中充满了愧疚。

“人没事就好!”警帽下的鬓角满是白发的许瑞龙一挥手,“天瑛怎么样?”

开口就问楚天瑛,这让林凤冲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这次多亏了他,犯罪分子才被逼退,他受了点轻伤。”

许瑞龙看见楚天瑛走下了车,没有大碍,放心地点了点头,一指平板运输车:“这上面就是受袭的车辆?”

一群人赶紧上来摘下车罩,一看那两辆车,许瑞龙不由得大吃一惊道:“怎么被打成这个样子?”

林凤冲把受袭经过大致讲了一遍,许瑞龙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听完立即指示道:“马上把弹头和弹壳给刑侦总队枪弹痕迹实验室送过去,让他们提取枪弹痕迹,以枪查人——犯罪分子居然如此嚣张,必须尽快绳之以法!”

枪械在击发子弹的过程中,会在弹头与弹壳上留下摩擦痕迹,而这些痕迹就像指纹一样,是独一无二的,警方进行弹道分析,如果在资料库中通过比对找到枪源,那么无疑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枪主。

“局长,这恐怕不大容易。”楚天瑛说,“杀手敢于把枪留在现场,恐怕那支枪不是‘赃的’。”

“脏枪”是指通过非法手段流入社会,由于犯罪分子在犯罪行为中使用过,因而在警方资料库中留有痕迹档案的枪支——如果不是一把脏枪,那么就算提取了枪弹痕迹也没有用。

许瑞龙一怔的空当,雷磊插话道:“局长,我这一路都在思考,这么好的枪法,战术水平这么高的伏击,这个杀手肯定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所以我建议,应该把全国退伍的军警狙击手都排查一遍!”

“你这不扯吗!”旁边的一位主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说,“你咋不说把市局改市人口普查办公室呢!”

雷磊“嘿嘿”地讪笑了两声,退到一边去了。

“如果统计受过特训的女性狙击手呢?会不会容易一些?”楚天瑛突然说。

“嗯?”许瑞龙瞪圆了眼睛。

林凤冲低声道:“我们怀疑袭击者是一个女人,现在只知道她叫芊芊,17岁,是贩毒集团的主犯,她的真实姓名和具体身份,连她的同伙东哥都不十分清楚。”

“有照片吗?马上把通缉令发下去!”许瑞龙说。

林凤冲摇摇头说:“她跟同伙一起旅游时,连手机拍照都不肯……不过我们在她的床铺上提取到她的头发,在伏击我们的现场,我们也找到几根头发,只要做了dna比对,就可以确认狙击手的身份了。”

“在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和具体身份,也没有照片的情况下,即便确认狙击手就是她,也意义不大,所以寻枪源的工作,还是要做——抓紧做!”许瑞龙说。“是!”一众警察立正。

这时,周瑾晨拿在手中的黑色步话机响了,里面传出的声音,急促得像要狂奔一般:“我们是门岗,我们是门岗,刚刚有一个女人开车冲进去了,我们没拦住!”

女人?冲击分局岗哨?

所有人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那个胆大包天、枪法如神的芊芊杀过来了!情急之下,很多警察去腰间拔枪,但颤抖的手指连枪套扣子都扯不开。

为时已晚!一阵疾速的车轮滚动声,眨眼间,一辆红色的mini cooper已经开到了面前,车子“嘎”的一声刹住,车门“哐当”打开,跳下一个穿着韩款千鸟格裙子的女孩,单眼皮下面的一双眼睛里充满了忧虑。

雷磊一见她手里没有武器,顿时来了神,挺身挡在许瑞龙面前,举起手枪对准那女孩,厉声喝道:“你是干什么的?”

“放肆!”林凤冲上前抓着他的腕子一个反拧,疼得雷磊“嗷”的一声惨叫,手枪“啪啦”掉在了地上。

“你不要命了!”林凤冲按着他的脑袋恶狠狠地呵斥道,“这位是名茗馆馆主——爱新觉罗·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