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十一月二十四日早上
快速应变小组的亚朗·巴札尼在四点五十二分进入嘉布莉的别墅,看见一个身穿黑衣的高大男子,成大字形躺在圆桌旁的地上。
他小心翼翼地接近。屋里似乎已经没人,但他不能冒险。刚才接到几起通报说这栋屋子发生激烈枪战,他也能听到同事在屋外的陡峭岩坡激动高喊:“这里!这里!”
巴札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度犹豫着:是否应该去瞧瞧?最后他决定先看看地上这男人的状况。四下全是碎玻璃和血迹,桌上则散置着撕碎的纸和压碎的蜡笔。地上的男子虚弱地画了个十字,嘴里嘟哝一句,大概是在祈祷,听起来像是俄语。巴札尼听懂了“欧佳”两个字。他对男子说医护人员马上就到。
“她们是姐妹。”男人用英语说。
但这话令人摸不着头绪,巴札尼没当一回事,而是开始搜男人的身以确定他没有武器。他很可能是腹部中弹,毛衣上全是血,脸色异常苍白。巴札尼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没回答,一开始没回答。随后又拼着一口气说出另一句奇怪的话。
“那幅画捕捉了我的灵魂。”他说着眼看就要失去知觉。
巴札尼待了几分钟看守男子,一听到救护人员的声音便留下他,径自步下岩坡,想看看同事们在叫嚷什么。雪还在下着,脚下十分冰冷。下方水岸边可以听到说话声和更多车辆到达的声音。天色仍暗,视线不佳,岩石凹凸不平,松树凌乱散布。这里的地形陡峭惊险,要在这片地界上打斗并非易事,一股不祥的预感顿时袭上巴札尼心头。他发现四周变得出奇安静。
不过同事们就在一片茂密的白杨林后面,距离不远。当他看见他们低头瞪着地面,不禁害怕起来——这对他来说很不寻常。他们看见什么了?那个自闭男孩的尸体吗?
他缓缓走过去,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他们今年分别满六岁和九岁,迷足球迷得不得了,除了足球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谈。毕永和安德斯,他和蒂凡替他们取了瑞典名,觉得这样会让他们的生活轻松一点。是什么样的人会跑到这里来杀一个孩子?他忽然怒不可遏,但也旋即松了口气。
那里没有男孩,只有两个男人躺在地上,似乎腹部中弹。其中一个长相粗暴,脸上布满痘疤,还有一个像拳击手被打扁的塌鼻子;他试图想站起来,却轻易地便再次被推倒。他流露出屈辱的表情,右手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愤怒而颤抖。另一人穿着皮夹克,头发绑成马尾,情况似乎更糟,只见他动也不动地躺着,愕然凝视黑暗的天空。
“没见到孩子吗?”巴札尼问。
“什么都没有。”同事科莱斯·朗恩说。
“那个女人呢?”
“没看见。”
巴札尼也不知这算不算好消息,他又问了几个问题,却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唯一能确定的是在三四十米外防波堤附近,找到两把巴雷特rec 7自动步枪。应该是这两个男人所有,但被问到遭遇了什么事,痘疤脸的男子却咬牙切齿地给了一个不知所云的答案。
巴札尼和同事花了十五分钟仔细地四下搜索,只看到更多的打斗痕迹。这时愈来愈多人抵达现场,有救护车随行人员、侦查警官茉迪和两三名犯罪现场搜证人员、一批批的正规警察,还有记者布隆维斯特陪同一位理了小平头、身材魁梧的美国人,每个人一见他便肃然起敬。五点二十五分,他们接获通知说有位目击者正在岸边停车区等候问话。那人希望被称为k.g.,其实他本名叫卡尔—古斯塔夫·马聪,前不久才在对岸买了一栋新屋。据朗恩说,他的话需要打点折扣:“这老小子想象力太丰富了。”
茉迪和霍姆柏站在停车区,试着厘清真相。事情全貌到现在仍支离破碎,他们只希望这个证人马聪能为黑暗带来一定程度的曙光。
可是当他沿着海岸走来时,他们愈看愈觉得不乐观。马聪头戴一顶提洛尔帽[52],身穿绿格纹长裤和红色加拿大鹅羽绒衣,全身灿烂耀眼,还留了两撇可笑的翘胡子,看起来就像要登场搞笑的。
“是k.g.马聪吗?”茉迪问道。
“正是。”接着不等警察提问,他便主动解释——也许是自知可信度有待提升——强调自己是“真实犯罪”的老板,这家出版社专出有关著名犯罪事件的书。
“好极了。不过我们现在想听的是事实陈述,不是新书宣传。”为了保险起见,茉迪提醒道。马聪说他当然明白。
他毕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他说他在一个荒唐的时间醒过来,躺在床上倾听着“万籁俱寂”,但就在快四点半的时候听到一个声响,立刻听出那是手枪声,便急忙穿上衣服走到阳台上,从这里可以看到海滩、岩岬和他们此时站立的停车区。
“你看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四下安静得诡异。接着空气爆裂了,听起来好像战争爆发。”
“你又听到更多枪声?”
“海湾对岸的岬角传来噼里啪啦的枪声,我凝神眺望,目瞪口呆,然后……我有没有提到我是赏鸟人士?”
“没有。”
“总之,这个爱好让我练出绝佳视力,我有像老鹰一样的眼睛,常常能准确无误地指出远方的微小细节,一定是这样,所以才会发现那上面岩石突出的地方有个小点,你们看到了吗?它的边缘有点往岩坡凹陷进去,像个口袋。”
茉迪抬头看着斜坡,点了点头。
“一开始我看不出那是什么,”马聪接着说道,“但后来发现是个小孩,我想是个男孩。他蹲坐在那里不停地发抖,至少我是这么觉得,忽然间……天哪,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怎么了?”
“有个人从上面跑下来,是个女的,她腾空跃起,降落在突出的岩石上,因为力道过猛差点就摔下来。之后他们,那女的和男孩,一起坐在那里干等,等着无可避免的事情发生,然后……”“怎么样?”
“有两个男人拿着冲锋枪出现,射啊射的,你们一定可以想象,我马上就扑倒在地。我很怕被射中,却还是忍不住抬头看。说真的,从我的位置可以很清楚看到那个男孩和女孩,可是站在崖顶的人却看不见他们,至少暂时看不见。我心里很清楚,他们迟早会被发现,到时就无路可逃了。而他们只要一离开岩棚,就会被那两个男人射杀。根本就是绝望的处境。”
“可是在那上面既没发现男孩也没发现那个女的。”茉迪说。
“就是了!那两个男人逐渐逼近,只须弯个身就能看见那女的和孩子。最后说不定还能听到他们的呼吸声。但就在这个时候……”
“说下去。”
“你们一定不会相信,快速应变小组那个人就压根不信。”
“你倒说说看,可不可信以后再说。”
“那两人可能感觉到非常靠近了,便停下来竖耳倾听,那女人忽然跳起来朝他们开枪。砰,砰!接着冲上前夺下他们的武器丢开,简直就像看动作片,之后她带着孩子连滚带跑,几乎是跌下坡去,直奔向停在停车区的一辆宝马。就在他们上车以前,我看到那个女的抱着一样东西,看起来很像计算机袋。”
“他们开着宝马走了?”
“那速度太吓人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当然。”
“但还不止这样。”
“什么意思?”
“还有另外一辆车,应该是路虎,黑色,新款。”
“那辆车怎么了?”
“我当时忙着打电话报警,但正要挂电话时,看见又有两个人从那边的木梯走下来,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和一个女人。太远了看不清楚,不过还是可以跟你们说两件关于那个女人的事。”
“什么事?”
“她是一只十二角鹿,而且她很生气。”
“十二角鹿是说她很美吗?”
“至少是时髦、有魅力,远在一公里外都看得出来。不过她火气可真大。就在他们上车之前,她打了那男的一巴掌,奇怪的是,他几乎毫无反应,只是点点头,好像是自己活该。然后他坐上驾驶座,他们就走了。”
茉迪把这些全记下来,知道现在必须马上对一辆路虎和一辆宝马发出全国通缉令。
嘉布莉在别墅街住处的厨房内喝着卡布奇诺,心想就各方面而言,自己并未乱了方寸。但她八成是受到了打击。
柯拉芙要她八点到国安局办公室见她。嘉布莉猜想自己不止会丢了工作,还要承担司法的后果,将来想找工作恐怕无望。她才三十三岁,职业生涯便宣告结束。
这还不是最糟的。她原本就知道自己藐视法律,存心冒险,但这么做是因为她认为这是保护鲍德的儿子最好的方式。如今,在她的夏日别墅外发生枪战后,好像谁也不知道男孩的下落。他有可能受了伤,或甚至丧命了。嘉布莉内心饱受愧疚的煎熬:先是父亲,现在是儿子。
她站起来看看时钟,七点十五分,得走了,以便在去见柯拉芙之前还有点时间清理桌子。她下定决心要维护尊严,不找任何借口也不恳求留下。bckphone响了,但她懒得接,只管穿上靴子和普拉达大衣,围上一条奢侈的红色围巾。既然都要走了,还不如走得神采飞扬一点。她站在门厅镜子前补妆,讽刺地比出胜利手势,就像当年辞职后的尼克松。bckphone再度响起,这回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起。是美国国安局的亚罗娜。
“我刚刚听说了。”她说。
她当然听说了。
“你还好吗?”
“你说呢?”
“感觉像全世界最惨的人?”
“差不多。”
“而且从此再也找不到工作?”
“完全正确,亚罗娜。”
“要是这样,我告诉你,你一点也不必觉得羞耻。你做得对。”
“你是在说笑吗?”
“现在好像不是说笑的时候,宝贝。你的团队里有内鬼。”
嘉布莉深深吸了口气。“是谁?”
“倪申。”
嘉布莉愣在当下。“有证据吗?”
“有啊,过几分钟我会全部传过去。”
“倪申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我想他并不认为是背叛。”
“不是背叛?那他到底觉得这叫什么?”
“也许是和老大哥携手合作,对自由世界的领导国尽责吧?谁知道呢?”
“所以说他提供信息给你。”
“应该说他帮助我们各取所需。他给了我们关于你们的服务器和加密法的资料,听起来很令人发指,但其实不然。我们就面对现实吧,从邻国的八卦到总理的电话,我们无所不听。”
“但这次消息的泄漏又更进一步了。”
“这一次是我们像漏斗一样泄漏出去的。嘉布莉,我知道你没有完全照规矩来,但我绝对相信你有你的道理,我一定会让你的长官听听你的说法。你看出了组织里有腐败现象,所以无法遵守组织规则行事,但你又坚决不逃避责任。”
“可惜出了差错。”
“事情总有出错的时候,不管你多小心。”
“谢了,亚罗娜,很感谢你这么说。但如果奥格斯·鲍德出了什么事,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嘉布莉,那孩子没事。他正和莎兰德小姐开着一辆车到处跑,如果还有人在追他们的话。”
嘉布莉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没受伤,宝贝,而且多亏了他,杀他父亲的凶手已经被捕并验明身份了。”
“你是说奥格斯还活着?”
“没错。”
“你怎么知道?”
“就当我有一个非常高层的消息来源吧。”
“亚罗娜……”
“什么事?”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是你让我重新活过来了。”
挂断电话后,嘉布莉打给柯拉芙,坚持要倪申也一起见面。柯拉芙勉强答应了。
早上七点半,艾德与布隆维斯特从嘉布莉的避暑小屋拾级而下,走向停在海滩停车区的奥迪。四周景致被白雪所覆盖,他二人都一语不发。五点半时,布隆维斯特收到莎兰德的短信,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
奥格斯没受伤。还要再躲一阵子。
莎兰德依旧没有提及自己的身体状况。但听到男孩的消息,真让人松了一大口气。之后,布隆维斯特接受茉迪和霍姆柏的仔细盘问,并一五一十说出了杂志社过去这几天的作业情形。他们对他并不友善也无好感,他却觉得他们多少是理解了。一个小时后的现在,他从堤防旁边走过,斜坡上有只鹿仓皇逃入树林里。布隆维斯特坐上驾驶座,等着随后大步走来的艾德。这个美国人正为背痛所苦。
前往布仑途中遇上了塞车,好几分钟动弹不得,布隆维斯特想到了安德雷,其实他心里一直挂念着安德雷。至今这男孩仍毫无半点消息。
“收音机上可以找个吵一点的频道吗?”艾德说。
布隆维斯特转到107.1,詹姆士·布朗正在高唱着自己有多像性爱机器。
“把你的手机给我。”艾德说。
他把手机都塞到后座喇叭旁边,显然打算谈一些敏感话题,对此布隆维斯特没有异议——他必须写他的报道,因此需要尽可能搜集事实资料。但他也比大多数人都清楚,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虽然他对艾德抱有一定的好感,甚至欣赏他的暴躁魅力,却一刻也不信任他。
“说来听听吧。”他说。
“事情可以这么说,”艾德说道,“我们都知道在工商业界,总有人会利用内部消息。”
“同意。”
“有一段时间,我们情报界几乎没有这个问题,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保守的秘密不一样。潜在的危险在其他地方。但自从冷战结束后,一切都变了。大致说来,监视工作变得更加广泛,现今我们掌控着大量的宝贵资料。”
“你是说有人在利用这个。”
“基本上这正是重点所在。商业间谍活动让公司行号得以知道竞争对手的优势与弱点,这是一个灰色地带,数十年前被认为是犯罪或不道德的行为,如今却成了标准作业程序。在我们国安局也没好到哪儿去,事实上我们甚至可能是……”
“最糟的?”
“别紧张,听我说完。”艾德说,“应该说我们有一定的道德准则,只不过这是个养了数万雇员的庞大组织,难免会有几颗老鼠屎——我想交给你的那些老鼠屎当中,甚至有一两个位高权重。”
“当然你是出于一片好意。”布隆维斯特略带嘲讽地说。
“好吧,也许不全然是,不过你听我说。当我们那里的高层超越底线,参与犯罪活动,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
“绝不是太好的事。”
“如你所知,索利丰有一个腐败单位,为首的是一个叫齐格蒙·艾克华的人,专门负责找出与他们竞争的科技公司在研发些什么。他们不只是窃取技术,还转手出售。这对索利丰不利,甚至可能对整个纳斯达克股市都不利。”
“对你也是。”
“没错。原来我们商业间谍活动中最高层的两名主管——分别叫做雅各·巴克莱和布莱恩·艾波特——都得到艾克华和他手下的帮助,交换条件就是国安局帮助艾克华进行大规模的通讯监控。索利丰去找到哪里正在进行大革新,而我们那些白痴就去挖出制图和技术细节。”
“我想这赚来的钱不一定会进国库。”
“不止是这样呢,老兄。身为公务员要是做这种事,就会变得很脆弱,尤其艾克华和他的手下也同时在帮助重大罪犯。说句公道话,他们很可能一开始并不知道客户是重大罪犯。”
“但那些人真的是重大罪犯?”
“那当然,而且那批罪犯也反过来利用这个好处。像艾克华他们这么高明的黑客是我梦寐以求的,而他们的强项就是四处挖掘信息,所以你应该可以想象:他们一旦察觉我们国安局的人在做些什么,自然就知道自己挖到金矿了。”
“所以说他们就能敲竹杠了。”
“还说什么优势呢。我们的人窃取的对象不止是大企业,同时也掠夺那些勉强维持的小型家庭或个人独资企业。要是所有事情都曝光,恐怕不好看。结果国安局被迫不只要帮助艾克华和索利丰,也要帮助那些罪犯。”
“你是说蜘蛛会?”
“说对了。也许有一段时间大家都开心,这是大事业,钱滚滚而来。后来进行到一半时,偏偏冒出一个小天才,一个鲍德教授,他做什么事都很厉害,也包括搜集情报。于是他发现了这个计划,或者至少是一部分计划。这下所有人当然都吓得屁滚尿流,决定要采取行动。我不完全清楚他们是怎么做出这些决定的,我猜我们的人是希望以合法的手段威胁就好,可是当你和一群罪犯私通……蜘蛛会的人又偏爱暴力,所以他们到计划后期才把我们的人牵扯进去,就为了把他们拴得更紧一点。”
“天哪。”
“要不是我们的计算机被黑,我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事。”艾德说。
“又多了一个放过那个黑客的理由。”
“我正有此打算,只要她告诉我她是怎么做的。”
“我不知道你的承诺有几分效力,不过我一直在想另一件事。”布隆维斯特说。
“说吧。”
“你提到了两个人,巴克莱和艾波特。你确定只到他们两个为止?他们的老板是谁?”“可惜不能告诉你,这是机密。”
“我想我只能勉强接受了。”
“没错。”艾德毫不动摇地说。就在此时,布隆维斯特发现车流又开始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