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十一月二十一日
杨·包柏蓝斯基一直盼着能趁休假去找索德会堂的高德曼拉比长谈,最近有些问题不断困扰着他,主要是关于上帝的存在。
若要说他已变成无神论者是夸张了,但他对上帝这个观念愈来愈疑惑,始终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还经常伴随着递出辞呈的幻想,所以很想找人谈谈。
包柏蓝斯基当然自认为是优秀的警探。总体而言,他的破案纪录亮眼,偶尔也还是会兴奋激昂地投入工作,但他不确定是否还想继续调查凶杀案。趁现在还来得及,可以学学新技能。他的梦想是教书,希望借此帮助年轻人找到自己的路并相信自己,或许是因为他常常对自己充满疑虑吧——他不知道要选哪一科。他始终没有一个特别拿手的领域,除了后来成为他命中注定要面对的事之外:也就是追查那些不得善终的猝死与人类可怕的病态行为。他当然不想教这些。
早上八点十分,他在浴室里照镜子,自觉浮肿、疲惫、头顶光秃。他漫不经心地拿起艾萨克·辛格[29]的《卢布林的魔术师》,这本书他深爱不已,多年来一直放在洗脸台旁边,万一闹肚子时想看就能随手拿起来看。但这次只看了几行,电话就响了,看到来电显示后心情并未好转,是检察长理查德·埃克斯壮。埃克斯壮来电意味着上门的不只是工作,八成还是带有政治与媒体因素的工作,否则埃克斯壮早就像蛇一样逃溜开了。
“嗨,埃克斯壮,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但我没空。”包柏蓝斯基撒谎道。
“……什么?不,不会的,包柏蓝斯基,这件事你不会没空。你可不能错过。听说你今天休假。”
“是啊,而且我正要去……”他不想说要去犹太教堂。他的犹太血统在警界不太受青睐,便接着说:“……去看医生。”
“你病啦?”
“也不算是。”
“这是什么意思?快要病了?”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就没问题了。我们哪个不是快要病了,对吧?这个案子很重要,商务部部长都出面关心了,她也认为应该让你负责调查。”
“我很难相信部长会知道我是谁。”
“可能不知道名字,反正她也不应该插手。不过我们都一致认为这次需要一个大牌人物。”
“花言巧语对我没作用了,埃克斯壮。到底什么事?”他一问完就立刻后悔,光这么一问就等于答应了一半,而且听得出来埃克斯壮就是这么想的。
“昨晚法兰斯·鲍德教授在索茨霍巴根的住家被杀害了。”
“他是谁?”
“我国最知名的科学家,享誉国际。他在人工智能科技方面是世界级权威。”
“在什么方面?”
“他在研究类神经网络和量子的数位信号处理之类的。”
“我完全听不懂你说什么。”
“他在尝试要让计算机思考,让计算机复制人脑。”
复制人脑?包柏蓝斯基不禁纳闷高德曼拉比听了会怎么想。
“听说他曾经是产业间谍活动的受害者,”埃克斯壮说道,“所以他的遇害才会惊动商务部。你一定知道部长曾信誓旦旦地说,我们绝对需要保护瑞典的研究成果与新科技。”
“好像有。”
“这个鲍德好像受到某种威胁,有警察在保护他。”
“你是说他是在警方保护下被杀的?”
“老实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保护,只是从正规警力调派了弗林和波隆。”
“那两个花花公子?”
“没错。昨天深夜,风雪正盛、全市乱成一团的时候,他们接到的指派任务。但我不得不替他们说句话,整个局面真的是乱七八糟。鲍德被枪杀的时候,我们的警员正在应付一个没头没脑跑到屋子前面来的醉汉。凶手正好趁他们不注意时行凶,这并不令人意外。”
“听起来不太妙。”
“可不是,凶手似乎非常专业,更糟的是所有的防盗系统好像都被入侵了。”
“这么说凶手不止一个?”
“应该是。另外还有一些棘手的细节。”
“媒体会喜欢的?”
“媒体会喜欢的。”埃克斯壮说,“比方说,那个忽然现身的酒鬼不是别人,正是拉瑟·卫斯曼。”
“那个演员?”
“就是他,这是个大问题。”
“因为会闹上所有的头版?”
“这是一部分原因,但除此之外,我们恐怕会沾上一堆麻烦的离婚问题。卫斯曼声称他去那里是为了带回同居女友的八岁儿子。鲍德把孩子带回去了,这个孩子……等一下……我先把话说清楚……他肯定是鲍德的亲骨肉,但是根据监护权的裁定,他没有能力照顾。”
“一个能让计算机像人一样的教授,怎么会没有能力照顾自己的孩子?”
“因为他以前完全没有责任感,而且是到了惊人的地步。如果我理解得没错,他根本是个无药可救的父亲。整个情况相当敏感,这个本不该出现在鲍德家的小男孩,很可能亲眼目睹了杀人经过。”
“老天啊!那他怎么说?”
“没说什么。”
“受到惊吓了吗?”
“想必是吧,不过他本来就什么都不会说。他是哑巴,好像还有心智障碍,所以对我们不会有太大帮助。”
“我明白。所以说没有嫌疑人。”
“除非卫斯曼能解释他为什么刚好在凶手进入一楼的时候出现。你应该把卫斯曼找来问话。”
“如果我决定接这个案子的话。”
“你会的。”
“你就这么有把握?”
“依我看你别无选择。再说,最精彩的我还没说呢。”
“是什么?”
“麦可·布隆维斯特。”
“他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在现场。我想是鲍德要求见他,想跟他说些什么。”“在大半夜里?”
“看起来是的。”
“然后他被射杀了?”
“就在布隆维斯特去按门铃之前——他好像瞥见凶手了。”
包柏蓝斯基不屑地哼了一声,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很不恰当的反应,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或许是焦虑吧,又或许是觉得人生历程总会重演。
“你说什么?”埃克斯壮问道。
“只是喉咙有点痒。所以你是担心最后被调查记者给盯上,害你丑态毕露?”
“嗯,也许是吧。我们猜想《千禧年》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写报道,现在我想找一些法律方面的理由阻止他们,不然至少也得让他们稍微受点控制。我不排除要把这个案子视为可能影响国家安全的事件。”
“这么说我们还要和国安局周旋?”
“无可奉告。”
去死好了,包柏蓝斯基暗骂道。“欧洛夫森组长和产业保护小组的其他组员也负责这个案子吗?”
“我说过了,无可奉告。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埃克斯壮问道。
“我可以接,但有几个条件。”包柏蓝斯基说,“我要我原来的团队:茉迪、史文森、霍姆柏和傅萝。”
“当然,没问题,但还有汉斯·法斯特。”
“门都没有!”
“抱歉了,这事没得商量。能让你选择其他那些人,你就该心存感激了。”
“你真会折腾人,你知道吗?”
“我听说了。”
“所以法斯特将会是国安局安插到我们队上的小奸细咯?”
“胡说八道。我倒认为如果每个团队都有一个从不同角度思考的人,不失为一件好事。”
“也就是说当我们其他人都摒除了偏见和先入为主的观念,却甩不掉一个会把我们打回原点的人?”
“别说这么荒谬的话。”
“法斯特是个白痴。”
“不,包柏蓝斯基,他不是。他只是……”
“什么?”
“保守。他不是会迷上最新流行的女性主义的人。”
“也不会迷上最早流行的那些。他可能满脑子就只想着妇女投票权的事情。”
“好啦,你就理智一点。法斯特是个极度可靠而又忠诚的警探,我不想再听到这种话了。你还有什么要求?”
可不可以请你闪到一边去,别来烦我?包柏蓝斯基心想,但嘴里却说:“我得去看医生,这段时间的调查工作,我要茉迪来主导。”
“这个主意真的好吗?”
“好得不得了。”他咆哮道。
“好吧,好吧,我会吩咐赛特伦交接给她。”埃克斯壮畏缩地说。
此时的埃克斯壮检察长彻底怀疑起自己该不该接下这次的调查任务。
亚罗娜很少在晚上工作。这十年来她总能设法避开而且理由充分,因为风湿病逼得她不时得吃高剂量的可的松片,让她不只有月亮脸还有高血压,所以她需要睡眠和固定作息。但现在都已经凌晨三点十分,她竟然还要工作。
她在细雨中,从位于马里兰州劳若市的住家开车出来,经过写着“国安局前方右转——闲人勿近”的招牌,经过路障与通电的铁丝网,驶向米德堡那栋方块状的黑色主建筑。她把车停在占地辽阔、形状不规则的停车区,旁边就是布满浅蓝色高尔夫球状雷达与一堆碟型天线的区域。随后她通过安全门,直上十二楼的工作站。看到里头的热烈气氛,她吃了一惊,不久便发觉让整个部门笼罩着高度注意力的正是艾德和他手下那群年轻黑客。
艾德像着魔似的,站在那里冲着一个年轻人大吼大叫,那人脸上有一种冰冷苍白的光彩。真是奇怪的家伙,亚罗娜心里暗想,就跟围绕在艾德身边那些年轻天才黑客一样。这小伙子骨瘦如柴,脸色犹如贫血,发型乱得像狗啃,驼得出奇的肩背像是不停地在抽搐抖动着。也许是害怕吧,他不时地会颤抖,又加上艾德猛踢他的椅角,搞得情况更糟。年轻人一副等着挨巴掌、被狠扇耳光的模样。但紧接着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
艾德冷静了下来,像个慈父般拨拨小伙子的头发。这不像他,他不是个情感外露的人。他是个硬汉,绝不会做任何类似拥抱另一个男人之类的可疑举动。但或许他实在太绝望了,因此准备尝试一下正常人性表现。艾德的拉链没拉,衬衫上还溅上了咖啡或可口可乐,脸色红得很不健康,声音更是喊到哑了。亚罗娜认为以他的年纪和体重,根本不该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虽然才过了半天,艾德和手下却像已经在那里度过一星期,到处都是咖啡杯、没吃完的快餐餐点、乱丢的帽子和大学运动衫,空气中还有一股混合着汗水与紧张气息的恶臭。这支铆足全力在追踪黑客的团队,显然正把全世界搞得天翻地覆。她用真挚热诚的口气大声对他们说:
“兄弟们,加油……好好收拾那个王八蛋!”
她不是真的这么想,反倒暗自觉得有趣。这些程序设计师似乎多半自认可以为所欲为,好像权力无上限,所以让他们知道对方也可能回击,应该能学到一点教训。在国安局这个“迷宫”里,只有面临某种可怕情况才会暴露出他们的缺点,就像现在这样。她是被一通电话吵醒的,说那个瑞典教授在斯德哥尔摩郊区的住家遭人杀害,尽管对美国国安局来说,此事本身没什么大不了(至少目前还没什么),对亚罗娜却别具意义。
这桩杀人事件显示她对那些迹象的解读正确,如今她得看看是否能再更进一步。她登入后打开正在追踪的那个组织的概略结构图。难以捉摸的萨诺斯坐镇最顶端,但也有一些真名实姓,诸如俄罗斯国会议员戈利巴诺夫和德国人葛鲁波。
她不明白为何局里如此不重视此事,上司又为何不断暗示应该交由其他较主流的执法机关处理。他们不能排除这个组织网有国家做后盾,或是与俄罗斯国家情报局有关联的可能性,这一切有可能关系到东西方的贸易战争。尽管证据薄弱不明确,但仍可看出西方技术被窃并落入俄罗斯人手中。
只是这张网纵横纠结,很难厘清,甚至无法得知是否涉及任何罪行——也许一切纯属巧合,刚好其他地方也研发出了类似的技术。当今产业界的机密窃取完全是个模糊不清的概念,资产随时都在出借,有时候作为创意交换,有时候则只是伪装成合法的假象。
大企业在咄咄逼人的律师群助阵下,常常将小公司吓得魂不附体,而那些改革创新的个体户在法律上几乎毫无权利,却似乎谁也不觉得奇怪。除此之外,产业间谍与黑客攻击行为往往只被视为竞争环境中的例行研究调查。国安局这群人几乎称不上有助于提升这方面的道德标准。
但话说回来,谋杀案毕竟很难等同看待,因此亚罗娜郑重发誓,用尽一切手段都要把萨诺斯揪出来。她还没使出太多手段,事实上只是伸展了一下手臂、按摩了一下脖子,就听到背后的喘气声。
艾德简直不成人样。他的背想必也出了毛病,光是看他这副模样,她就觉得脖子舒服些了。
“艾德,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我想你和我正在解决同一个问题。”
“坐吧,老兄。”
“你知道吗?根据我十分有限的观察……”
“别贬低自己,艾德。”
“我绝对没有贬低自己。大家都知道我根本不在乎谁高谁低、谁这么想谁那么想,我只关心自己的工作。我在保护我们的系统,只有在看到真的很能干的人时,才会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只要是计算机高手,就算是魔鬼你也会雇用。”
“只要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任何敌人我都会尊重。你觉得合理吗?”
“合理。”
“你一定听说了,有人利用恶意软件进入我们的服务器,植入一个远端存取木马程序,亚罗娜,那个程序就像一首唯美的乐曲,非常紧凑,写得美极了。”
“你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毫无疑问,我手下的人也有同感。他们全都表现出义愤填膺的爱国姿态,反正就是做我们该做的事。但他们其实只是想会会这个黑客,和他一较高下,我有一度心想:也好,就把他解决了吧!或许伤害毕竟不会太大,只不过是个天才黑客想显显身手罢了,可能不用太悲观。我的意思是在追着这个小丑跑的时候,我们已经发现自己的很多弱点。但后来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上当了,说不定在我邮件服务器上的所有作业都只是烟雾弹,底下隐藏着截然不同的东西。”
“譬如说?”
“譬如说想寻找某些信息。”
“这我倒好奇了。”
“你是应该好奇。我们确认了这名黑客查看的区域范围,基本上都只和一件事有关,就是你正在调查的那个组织网,亚罗娜。他们自称为蜘蛛,对吧?”
“说得精确些,是蜘蛛会。但我认为应该是在开玩笑。”
“这个黑客在找关于那群人的信息,还有他们与索利丰的关系,这让我想到他可能和他们是同伙,想看看我们对他们了解多少。”
“好像有可能。他们知道怎么侵入计算机。”
“可是后来我改变想法了。”
“为什么?”
“因为这名黑客似乎也想告诉我们什么。你知道吗?他取得超级使用者的身份,可以看到一些可能连你都没看过的文件,一些极机密的东西。可是他上传的却是一个高度加密的档案,除非写程序的那个王八蛋提供私钥,不然别说是他,就连我们也毫无机会能看到。总之……”
“什么?”
“这黑客通过我们的系统揭露了我们也在和索利丰合作,就跟蜘蛛会一样。这件事你知道吗?”
“天啊,我不知道。”
“我想也是。不过幸好索利丰提供给蜘蛛会的帮助,同样也提供给我们了。这有一部分得归功于我们自己在产业间谍活动方面的努力。你的计划之所以这么不受重视,原因想必在此。他们担心你的调查会给我们惹来一身腥。”
“白痴。”
“这点我不得不认同。现在他们很可能会完全终止你的工作。”
“那就太离谱了。”
“别紧张,有个漏洞可钻,所以我才会拖着这个可怜的老屁股到你这里来。你就改替我工作吧。”
“什么意思?”
“这个该死的黑客对蜘蛛会有点了解,要是能追踪到他的身份,我们俩就都走运了,而你也能继续把案子查完。”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是,也不是。”她说,“我想专心找出射杀鲍德的凶手。”
“有任何进展会让我知道吧?”
“会。”
“那好。”
“我想知道,”她说,“如果这个黑客这么聪明,难道不会湮灭轨迹?”
“这你不用担心。不管他有多聪明,我们都会找到他,让他好看。”
“你对对手的敬意跑哪去了?”
“还在啊,朋友。只不过我们还是会打垮他,把他关上一辈子。没有哪个王八蛋可以入侵我的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