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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福宝担忧地看着赵嫣。

  赵嫣并没有说话。

  他衣袖下的手指却握的生紧。

  这京城处处流言,人人口舌锋利如刀。

  他沉沦在无法解脱的痛苦中,神情却淡漠的好像没有任何事能动摇他。

  赵嫣没有剖开伤口给别人看的习惯。

  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怎么看。

  溃烂发脓的时候,连根剜掉即可。

  福宝驾着马车问赵嫣,“公子,接下来去哪儿?”

  “去宁王墓。”赵嫣一字一句道。

  福宝挥鞭的手微颤,“公子?”

  赵嫣道,“回了京城,总该见见故人。”

  宁王的墓前香火正盛。

  常有附近的百姓前来扫墓。

  赵嫣与福宝到的时候已经是夜晚。

  积雪映着枯枝,月光洒落荒野。

  赵嫣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宁王的墓前,看着墓前亮起的香火,看着墓前的琳琅的贡品,看着自己跪立的石雕。

  他知道宁王墓前有自己的石雕,却从未亲眼见过。

  如今亲眼见了,倒没有想象中的痛苦。

  更像面对的羞辱太多,以至于麻木不仁。

  阴森的夜空下拖长的影子被割裂成一段段扭曲的碎片。

  他在黑夜中,在坟墓前停住了脚步。

  石雕的眉眼栩栩如生,面目狰狞而滑稽。

  他是将要铭刻在青史上的罪人。

  他杀了贤王。

  他被风吹日晒,风雪浇筑,早已破损不堪,数十年如一日的偿还着莫须有的罪孽。

  赵嫣的手指落在石雕的眉眼上轻轻抚摸,石雕身上遍布刀刻与划痕,朱漆剥落,摇摇欲坠却未倒塌。

  一只胳膊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下来,凄惨地埋没进积雪中,石雕旁的白杨如同一只干裂的鬼手,在漆黑的地方裸露白色的伤口。

  福宝眼中有泪,“公子,咱们回去吧。”

  赵嫣眼神恍惚地盯着石雕,就像是照着镜子。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两鬓霜白,弯腰屈膝,肩背上披着冰冷的月光。

  他已经走到了这里,并与镜中自己空虚的眼睛对视。

  当年的宁王将死之际问他,“赵大人有几张脸?”

  赵嫣没有回答他。

  如今他对着自己的另外一张脸道,“赵长宁,你怎么这么可怜?”

  寒来暑往,你将要在这里跪多少年?

  雕像静默无言。

  赵嫣在宁王的墓前发出了一阵压抑到极点的笑声,“宁王殿下,您当年说的没错,这天下人都是瞎的。”

  宁王如今也许早已投胎入世,想必不会再入皇家。

  当年的赵嫣对宁王道,“我没有来生。”

  赵嫣的眼中干涩的没有眼泪。

  他很少轻易落泪。

  他只有血可以流。

  不知过了多久,月色隐没于云海。

  赵嫣对着宁王的墓躬身行礼。

  宁王的墓地是当初他派人所修,而这些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离开的时候,福宝被石雕断在积雪中的胳臂绊了一下,于是与胳臂裹缠在一起的一角衣摆在积雪中显露雏形。

  “这是什么?”

  福宝捡起,犹疑问道。

  赵嫣伸手接过那件早已破损褴褛看不出形状的外衫,这外衫原来应该是被披在雕像身上。

  赵长宁,还有什么人会在这样的地方为你遮风挡雨?

  外衫中有一枚沾满尘灰的玉佩掉落而出,赵嫣在冰冷的雪中捡起,细眼瞧过去,手指微颤。

  渺远的记忆浮上心头。

  那还是赵嫣在陆家的时候。

  陆惊澜的生辰。

  赵嫣诸事繁忙并未来得及为他准备贺礼,陆惊澜便笑着用青玉剑的剑尖在赵嫣的腰间挑走了一枚玉佩。

  那剑尖不只挑走了赵嫣的玉佩,还划开了赵嫣紧紧束缚纤细腰身的衣带。

  衣襟从上到下半敞而开,半截胸膛裸露在空气中,双肩落满桃花花瓣,赵嫣拢住衣衫恼羞成怒。

  陆惊澜挑眉笑道,“你未曾给我备下生辰礼,我便自己来拿。”

  赵嫣许久未曾理会陆惊澜,直到后来陆惊澜亲自送他一条衣带赔罪。

  那条衣带赵嫣很喜欢。

  是陆惊澜。

  赵嫣的手握紧了那枚玉佩,恍惚还能想起当初在桃树下挑走玉佩的时候少年骄阳般的笑脸。

  马车离开的时候,福宝看到赵嫣将那枚玉佩挂在了腰间。

  直到许久以后福宝才想明白,赵嫣说要见的故人不是宁王,而是那个跪在宁王墓前罪恶滔天的自己。

  马车渐行渐远,宁王的墓前有一座石雕。

  它已狼狈不堪,却始终静默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