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1 / 1)

郎心易变 南雍 4207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九十二章

  碧血将香炉中残香倒尽, 放入几枚明净如雪花的香丸,拨弄着金炉, 袅袅青烟从兽嘴吐出, 香味幽远安神。

  她放下香炉,转过身高卷绣帘,铺好床榻。

  南乐本就疲乏, 由着丹心取下钗环,几乎是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直到下午才被丹心唤醒。

  微弱的烛火映在姑娘秀美的面容上, 她慢慢睁开一双乌亮的眸子,眼中映出烛火,视线茫然的扫了一圈, 最后落在床边人的身上, 说不出的惊慌失措。

  碧血知道南乐多半又是想不起她们是谁了,心下不忍。

  鬼香本就少见,毒性又阴狠,偏偏南乐是双身, 重一点的药都不敢下。

  南乐说不出话, 也不会叫疼,但每一次醒来之后越来越明显的茫然与慌张做不得假。

  她等了半刻, 见南乐神色稍微镇定了一些, 才低声道:“娘子, 我是丹心。她是碧血。您还记得吗?”

  南乐迟疑了一会儿,慢慢点头。

  丹心也生怕吓到她,柔声笑道:“殿下回来了, 卫将军想与你们一道吃个家宴, 接风洗尘。您快起来, 我们帮您收拾收拾,这就送您去。”

  这一场家宴就摆在行宫里,此地本就是权贵用来宴客的地方,除了南乐所居的玉楼,还有几座极尽奢华的宫室常年都是箫鼓喧天,兰堂夜烛,梨园四部弦管,昼夜不歇的由着王孙公子宴饮享乐。

  不过南乐到时却未看见这样的热闹景象。

  说是家宴,真的就是很简单的一场家宴,一桌四五个菜,卫博陵和沈庭玉已经到了。

  南乐在门口脚步慢了下来,她抬手摸了摸发鬓,一时竟是羞怯了起来。

  跨过门槛,沈庭玉正低头为卫博陵倒茶。

  南乐没见过沈庭玉这么和气的站在别人背后替人家倒茶的样子,神色一怔。

  他们两个好像在聊什么,卫博陵的神色难看,沈庭玉的声音很低,听不清说什么,但语气小心翼翼,一见她进来便收了话音。

  南乐虽然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心里已经猜到了。她感觉有些苦涩。

  其实中毒这件事怪不到沈庭玉身上,要怪只能怪下毒的人。

  这些天沈庭玉一直自责,他总觉得是他的问题才会让她变成这样。

  两个人一起站起身过来迎她。

  沈庭玉快了一步,扶住她的小臂,“睡醒了?还乏吗?”

  南乐摇摇头,跟着沈庭玉一起在桌边坐下。

  菜都是她喜欢吃的,光是不同的鱼就在桌上放了三条,清蒸鱼,炖鱼,炸鱼。

  南乐失笑,这真要成全鱼宴了。

  卫博陵目光一直关注着南乐,见她看到那一道菜就赶紧往她碗里夹,“这个尝尝看,这个季节的鱼最是鲜美。”

  南乐端起碗,向着卫博陵一笑。

  南乐长得有几分像母亲,还有几分像她的小姑姑,笑起来的时候颊边的酒窝尤其像是母亲。

  这一笑就把他的眼睛都笑得红了。

  南乐见卫博陵眼中含着泪花,她怔了一下,有些慌张,下意识去看旁边的沈庭玉。

  沈庭玉,“伯父,这么好的日子,您应该笑才是。”

  卫博陵被这一声伯父叫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狠狠瞪了一眼沈庭玉,这个臭小子,谁要当他的伯父。

  转过头对着南乐,卫博陵又换成了慈爱的表情,笑着给她夹了菜,“没事,吃饭吃饭。”

  吃完饭,卫博陵从袖中掏出一枚双鱼佩,“你出生那年,我还在前线。听说是一对龙凤胎,找人专门打了一对双鱼佩想给你们做满月礼。阿乐,这枚你带上给我看看好不好?”

  这是一块质地很好的玉,躺在男人粗糙的掌心里莹润通透,双鱼中间有一个隐纹是卫字的徽记。

  一枚迟到了十几年的满月礼。

  南乐拿起这枚玉佩,眼睛有点酸。

  她站起身,将玉系在腰上。

  卫博陵终于能好好看看她。

  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在记忆中永远年轻的妻子为他留下了这样一份珍贵的礼物。

  小姑娘虽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成了大姑娘,站在这里,青春年少,玉佩也不及她的皮肤白皙细腻。

  这一点她是肖似她的母亲,不止是皮肤还有那双眼睛,乌眸如同星子一样明亮柔和,眼神清澈。

  卫博陵静静的看着,一想到这么小的女儿中毒没办法说话,而且马上就要做母亲,就说不出的心痛。

  南乐看向沈庭玉,似乎想问他好看吗?

  沈庭玉笑了,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但口型是‘很好看’。

  卫博陵眼底划过一线不悦,但掩饰的很好,柔声道:“阿乐,你先回去,我为你准备一份礼物。陛下跟我还有一些军务要谈。”

  南乐看了看卫博陵又看了看沈庭玉。

  她还记得刚进来的时候看见卫博陵的神色,有些不放心。

  要是她能开口肯定要把沈庭玉一起带走,但现在她说不出话。

  “没事。姐姐。你先回去睡吧。”

  沈庭玉对她眨了眨眼睛,“不用担心我。”

  南乐放下心来。

  卫博陵,“不是先回去睡。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总之,陛下万金至尊,应当宿在主室。”

  南乐已经走到门口,听到这话脚步微顿,悄悄红了脸,心头骤然加快。

  她想卫博陵肯定是知道她这些日子都在跟沈庭玉同寝了。

  未婚的男女住在一处,在长辈看来,大概很不像话。

  若是让卫博陵知道她腹中已怀了沈庭玉的孩子……南乐面上烫的无法再想下去了。

  她低下头,匆匆加快了脚步。

  都已经怀孕了,的确是分开睡为好。住在一起,他太磨人。

  轩窗之外,月明星稀。

  百丈的高楼,南乐坐在窗边,举目往去,茂林修竹尽收眼下。

  这样高的楼,天空无遮无挡,似乎就连月亮都要比别处近几分。

  丹心站在南乐身后,一样一样的拆下钗环。

  “殿下被卫将军安排着宿在了主室,要不我与碧血今夜便宿在外间小榻,也方便娘子起夜随时可以找我们。”

  南乐摇头。

  一个睡也没什么要紧的。

  想是这样想,但真躺到了床榻上,却是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

  南乐赤着脚掀开锦帐,走下床,慢慢推开窗户。

  忽然她推窗的动作一顿。

  长风从竹林间穿过吹得竹叶沙沙作响。

  沈庭玉仰起头看着她,四目相对,他的面容蒙着一层轻纱般的银光,粲然一笑。

  南乐听见自己轰然作响的心跳声。

  ·

  林晏查得很费劲,他反复一次又一次询问不同的人同样的细节,试图了解起火的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每一次不同的人说起同一场火,就像是让他也在火中死了一次又一次。

  他只能压下所有的情绪,麻木的从中反复比对,试图寻找出一点线索。

  因为林夫人与陆夫人拒不配合。仆人们虽然受到他的威胁,不敢明面上抗令,但问起来都是一问三不知,或者拿些套话搪塞,阳奉阴违做的非常熟练。

  林晏能得知的信息只有一场大火,伤亡并不大。

  没有伤者,只有三个死者,南乐和拨过去给她的两个小丫环。

  偏偏就是这么巧,谁能信呢?

  第一个看见起火的人是他院子里的一个花匠,赶早趁着雨停来收拾花草,一开始说的供词是他看见的时候火就已经很大了,那火烧的极快,非得是屋内被人浇了油才能烧得那么快。而且这花匠还闻见了火油的味道。

  但一夜过去,他便改了词,说自己看错了,绝对没有人浇油,那火就是正常的烧,因着大家救得快才只烧了西厢房。

  林晏不明白只是想要一个真相怎么就这么难。

  但这花匠的证词可以让他确定,这场火绝非意外,而是人为。

  林家的下人大多都是家生子,他们是世世代代做惯了奴才的。林晏能理解他们举棋不定,不知道该听哪一个主子的话。

  从前他虽说是林家唯一的男丁,但从没伸手管过府中的事情。在下人眼里就绝越不过陆夫人去。所以他们总想着敷衍他。

  他们越是如此,林晏便越是确定,此时绝对与陆夫人与林夫人二位脱不开干系。

  他查得火冒三丈,实在没有耐心与这帮老油子拉扯。

  索性将当日在府中与这场火有关的百十号下人一起带走,拉到乡下别庄,全一起关了起来,分开审问,问不出结果就不放出来,每天只有一点勉强维持生命的食物和水。

  这般折磨之下,一个仆人松了口,主动告诉他,“奴才曾看见西厢房香云与香竹时不时鬼鬼祟祟的往齐氏的院子去,那神情一看就是有鬼。”

  顺着这条线查下去,香云和香竹已经死在了火中,但她们生前住在下人房里,四人一间。二人生前的用物都还在,一翻便翻出了光凭丫环月钱绝对买不起的金银首饰。

  有了这么一条,专门再将曾跟两个丫鬟同屋的下人叫来。

  她们很快便松口作证听见她们收了齐氏的金银钱财,密谋想要对南乐下手。

  有人说曾看见她们在南乐的汤水中洒下粉末。

  火油铺子的伙计作证曾见过香云,她买了大量的火油。

  回到原点再去查为什么这两个人能到西厢房。

  画夏小心翼翼的给出答案,“二少爷,您忘了那天早上,您让我找两个人去西厢房照顾娘子呀。”

  一切的开始这两个人之所以能到南乐身边,是林晏送去的,是他特意让画夏挑两个人去照顾她。

  曾经一度他以为自己做的很周全,对她的照顾足够。

  结果所有的证据告诉他,是他的照顾害死了南乐。

  他自从接到那封信起就开始睡不好觉,在查到这里时,彻夜失眠,合上眼都是那一日的情形。

  “画夏,你安排两个人到西厢房先照顾着夫人。再准备一些药膏,看着夫人涂。”

  “外伤的,淤伤的药膏。还有……女子所用的药膏。”

  “画夏,你另外准备一碗药送去。”

  “不必告诉西厢房那位娘子这究竟是什么药。若她一定要问个究竟,你只告诉她是避子汤。一定要看着她喝下去。”

  曾经说出口的话在回忆中无比分明,纠缠不散,如同一柄钝刀反复在伤口中翻搅,折磨着他。

  那一日他刚对南乐犯下大错,却又暗自窃喜,窃喜得到了她。

  他罪恶又卑鄙的希望那荒唐的一夜能让南乐腹中生出他的骨血,他那一碗卑劣的安胎药逼急了齐氏,让她下定决心对南乐下毒手。

  那么他的母亲呢?他的姑母呢?

  她们就真的无辜吗?

  这府中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瞒过她们二人的眼目,没有她们的默许,下人不会放任一切发生。

  他用一碗安胎药杀了南乐。

  这府中没有一个无辜的人。

  ·

  齐氏躺在榻上。

  她静静的睁着眼睛,手里攥着一把佛珠,如果不是胸口还有些微起伏,会让人以为躺在那里的是一具了无生机的尸体。

  香云与香竹的死亡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好事,毕竟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这两个人的死了,那么她曾经对西厢房那个女人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有人知道。

  宝伞总是喜气洋洋的说这是上天都在帮着她,帮着她杀了那个女人,将所有罪证都毁灭于一场大火。

  她觉得齐氏应该感到高兴。

  但齐氏不觉得高兴。

  她从大火烧起来的那一天开始就觉得浑身发凉,四肢沉重,好像有一股无形的阴凉之物缠上了她。

  她一整宿一整宿的做噩梦,快速的消瘦下去。

  大夫请了好几次,但没有用,所有大夫都说她很健康。

  齐氏便觉得自己是被怨鬼缠上了。

  她害怕极了,想要请神来驱邪,却被宝伞与宝瓶拦下,她们哭着劝她绝不能这样做。

  这样做全府都会知道她们做贼心虚,西厢房的那位是她害死的。

  齐氏只好翻箱倒柜的找出这串曾经从庙中求来的佛珠,日日夜夜捏在手里,想要寻一点安心。

  可是她还是觉得冷,骨头缝里都在发冷,觉得生机好像被什么东西一点点从身体里抽出去。

  这种时候,齐氏只要拼命的去想林晏,想只要林晏回来,他会百般宠爱她,会将她带去金麟。

  只有这样的幻想才能让她确定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林晏回来了,她拼命的安慰自己,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死在大火里,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而且她死之前就已经说不出话。一个死人又能将她怎么样?

  她好恨,那个女人都已经死了。林晏回来还是想不起她,他为了一个死人跟林夫人跟陆夫人吵得那么厉害。

  那个死人究竟凭什么呢?

  林晏这样让她害怕,越是听说林晏怎样查,她越是害怕。

  她开始祈祷林晏别查到她身上,别想起她。

  她躺在这里,不敢出门,也不想听见一点人的声音。

  好像只要躲在这里,只要不见人,就能躲过一切。

  躲过一切……

  齐氏浑身一颤,她惊惧的睁大眼睛,这才从虚无的感觉中抽回神,看清了站在榻前的人,手里紧紧攥着的佛珠啪的一声落了地。

  林晏神色冰冷而阴郁,面色苍白得发青,双眼布满憔悴的红血丝。

  此刻的他距离她记忆中那个爱笑又风流的郎君已经相去甚远,差距大的让齐氏一阵阵恍惚。

  他闭了闭眼,“来人,将这纵火杀人的罪妇绑住,交去衙门。”

  ·

  沈庭玉从窗口中跳下来,“我就知道姐姐没有我一定睡不着。”

  南乐娇嗔的瞪了他一眼。

  二人依偎在窗边。

  忽然一道无比璀璨的光芒升空,炸开一朵烟花。

  紧接着无数道烟花升空,将夜空染得姹紫嫣红。

  南乐怔了片刻,缓过神来,便意识到这大概是卫博陵口中为她准备的礼物,一时激动又高兴,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她仰起头,笑得眉眼弯弯。

  沈庭玉揽着她的肩膀,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笑容,跟着也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这一刻,他确信,在金平城时给卫博陵写下那封信是他做过最对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齐氏是中毒了,没有鬼

  最后再嚎一句,终于要完结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