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林晏站在门外, 寸步不得进。
他望着珠帘,听着南乐的叱骂, 知道这是自己的应该承受的, 却仍在她的叱骂与憎恨下有些受不住了。
薄伞遮不住这细密的斜雨,冷雨浸透半身,丝丝缕缕的湿意蛰得还未痊愈的旧伤隐隐发痛。
思及过往, 林晏目光渐露悲色。
他竭力压抑自己心中的苦痛与酸楚,却又生出一丝庆幸。
南乐这般疾言厉色的样子倒让他稍稍放心一些,也好过一些。
比起挨骂, 他更怕南乐一时想不开。
南乐盯着门口的方向,隔着层层床幔,一道珠帘, 林晏的身影只朦胧可见半个侧影。
见林晏迟迟不语, 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方才沈庭玉的声音,他是不是听见了?
她不想让林晏看见这一幕,并非因为流连林晏,对他尚存情意, 而是因为这样的场景让人瞧见, 出于作为人的羞耻心,多少是有些尴尬的。
毕竟这世上像是沈庭玉与林晏这样毫无羞耻的能够做下无耻之事的人到底是少数……不, 想到林晏过往可以将相好的女子就那么堂而皇之的带到她床边做那等事, 如此大胆而放浪形骸, 且过后再面对她也全无羞愧。
南乐一时又有些犹疑,说不定像是她这样容易感到羞耻的人才是少数?
总之若让她与林晏对换,她一定是做不到林晏那般坦然的。
南乐抿着唇角, 光是想一想被林晏发现的场景, 便神色愈发惴惴不安, 更加惹人怜惜。
沈庭玉将南乐的反应看在眼中,他不由得拥紧了她的身子,直起劲瘦的腰背,似乎想以此给予她支撑。
却不料怀中人察觉到他的动作,猝然一惊,她眉心微蹙,惊慌又气怒的瞪他一眼,将他的嘴捂得更紧了。
沈庭玉知自己性情恶劣,可没办法,他实在是喜欢看她为他而羞红脸,敢怒不敢言,盈盈红眼的模样。
南乐根本不知道生气时的她有多可爱。
两个小丫鬟从石门而入,打破了这奇怪的寂静。
她们二人一个打着伞,一个抱着锦书匆匆跑来,还未靠近便喊道:“二少爷,二少爷。门房说一位吴大人来找。”
过了半响,终于再一次传来林晏的声音,低低的,“我先走了。你且放心住着,在家中等我回来。”
隔着一道珠帘,混杂着语声,他刻意放柔的语调听起来格外温柔。
听起来并未生出怀疑,也未曾听见方才沈庭玉的声音。
南乐听见这话,浑身紧绷的弦都骤然松弛下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林晏酒醒之后与酒醉之时的态度如此反复无常,但此时也无心再去思量这些。
只要应付掉林晏就足够让她庆幸。
沈庭玉眉目如画,漆黑的眸子幽幽望着她,神色之间一点怨,便让整张脸都活色生香的艳。
他目光一点点的扫过她的眉眼,面颊,朱唇,如有实质一般。
南乐被看得面上一热,娇嗔着又瞪他一眼,一点都不敢松开他。
直至听见林晏的脚步声远去。
林晏走到山石下,自小丫鬟手中接过锦书,粗粗翻看。
昨日去见了吴兆,今日便有吴氏的门人上门,邀他一同出城。
其中所言今日国舅要率全城的臣僚出城去迎接北靖的来使。
这到底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林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但他也能够理解吴兆的想法,刚打完一场败仗,割完地,赔完款,再是怯懦只求偏安也该生出些气怒了。
此时正是练兵之计提出最好的时机。
林晏匆匆抬步,但走出去几步,又想起什么,脚步微顿。
他转过身看向身侧撑伞的画夏。
画夏,“二少爷,您落了什么吗?”
林晏低声嘱咐,“画夏,你安排两个人到西厢房先照顾着夫人。再准备一些药膏,看着夫人涂。”
南乐这一处,他始终难以放下心来。
画夏一惊,却又惶然,支吾着问道:“什么药膏?”
林晏面色苍白,“外伤的,淤伤的药膏。还有……女子所用的药膏。”
画夏听得心惊肉跳,她不由得抬眼多看了林晏一眼,二少爷这昨日下手是有多狠?非得把人往死里折腾了才能用得上药吧?
不过昨日……的确小丫鬟们说听见里面女子哭声挣扎,便都退下来了。
这等男女之事,自大少爷亡故,府中除了那位齐氏,一应皆是寡妇,自是已经多年没有了。
林晏虽是风流荒唐出了名,但兔子不吃窝边草,便是有些丫鬟有心勾引,他也从来没染指过府中的丫鬟。
画夏虽然也是家生子,自幼被分来林晏的院中伺候着,但她没有画春那么大的心境,不怎么喜欢出风头,遇到事总想往后躲躲,也没觉得做姨娘有多好。
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小丫鬟们聚在一起,总会说说别家,最爱说的就是这等事了。
画夏到了年纪也很好奇,从旁的丫鬟口中听闻过不少贵人很有些下流法子折腾人,却没想过自家少爷竟也……
她低下头,心中却是对那位西厢房的夫人多出些怜悯,“我都记住了。”
话音未落,忽见几人打着伞从长径另一头,绕了过来。
赵嬷嬷领着人走过来,笑盈盈的冲林晏俯身一礼。
林晏扫过小丫鬟手中的食盒,“嬷嬷怎么来了?”
赵嬷嬷笑盈盈的说道:“夫人,念着二少爷您昨日饮了酒,想着今天您身子一定不爽利,特意让我们来送些热汤。”
“奴婢记得您小时候最喜欢我为您熬的这梨汤。”
在旧都的时候,陆夫人是不让林晏吃甜的,林晏也没觉得甜食有多好吃,只嫌太甜生腻。
但南渡途中,一切都缺,饶是陆夫人从自己的饭食中俭省着剩下大半给林晏,仍喂不饱他。那时林晏做梦都想吃糖,想吃甜食。
倒是一次赵嬷嬷见路边有果树,摘得几个梨。她怕一给林晏就让他吃完了,将这梨炖成甜汤,足足让林晏喝了两天。
林晏眉目微动,勾出一抹懒散的笑,“我有事要出门。嬷嬷的汤我改日再喝。雨这么大,您快回去吧。”
赵嬷嬷见林晏的态度松动,笑道:“听说少爷昨日宿在西厢房。咱们府中多少年没有这样的喜事了。夫人,嘱咐我为西厢房那位也熬了一盅汤。我现在给西厢房送去。”
林晏听见这话,笑容渐深,“哦?母亲这般好心?”
赵嬷嬷对上林晏似笑非笑的目光,心头一慌,表面仍是纹风不动,“这位南姑娘既然已经进了门,承了欢,便算是一家人了。二少爷,咱们府中只您这么一位少爷,将来林家不全是您的?这么多年,您不想娶亲。今日总算带回来个相亲的女子。夫人也算是想开了。”
林晏漫不经心的抬了抬下巴,“将食盒打开。”
小丫鬟浑身一颤,她紧紧抱着食盒不松手,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我不会开。”
赵嬷嬷脸色一黑,暗恨这小丫鬟一点都不够机灵。
也奇怪自己究竟哪里露了马脚,怎么会惹得林晏怀疑呢?
林晏看向身边的画夏,画夏心领神会上前去开了食盒。
第一层是两碗梨汤,第二层便不是了。
林晏目光扫过那碗尚且冒着热气的乌黑药汁,目光微冷,却不见得有多意外,“这是什么药?”
赵嬷嬷叹了口气,到了这般田地也没什么可回避的了。
她直言道:“能是什么药?自是避子汤。”
林晏嗓音沉冷,“这是何意?”
赵嬷嬷,“您明知故问。林家的孩子绝不能从这样一个女人的腹中生出。”
林晏伸手掀了那一碗汤。
瓷碗砸在山石上,污浊苦涩的汤水破了一地,顷刻便与泥水混合在一起。
做这样的事情,他面上仍含着笑,“若我说,我的子嗣,只能从她腹中生呢?”
谁也不会再将他此时的话看做玩笑话。
赵嬷嬷的脸色变了又变,不只是赵嬷嬷,一众丫鬟都听得惊了。
倒是画夏都已经麻木了。
此时林晏周身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迫人气势,脸上再无半点漫不经心,扫来一眼好似含着千山雪,压得人喘不上气。
赵嬷嬷张了张嘴,气势却是弱了一截,“二少爷,您……”
林晏清明锐利的目光直看进她的眼底,似乎早已将她心中所有的想法都看得清楚。
他淡淡一笑,“告诉母亲,没有下一次了。”
赵嬷嬷这才知道自己一直小瞧了这位少爷,小虎终是虎,此时这虎是长牙了。
目送着赵嬷嬷离去。
林晏低声对画夏说道:“画夏,你另外准备一碗药送去。”
画夏问道:“什么药?”
林晏眉眼低了下来,年少时的桀骜不驯似乎都被抹平了,温柔的不可思议,“她常年受凉。你不要去找家中常用的太医。出府去回杏林,他家据说于妇科很有专长。让大夫开一些于女子滋补的药。”
林家二位夫人是定期要请几位相熟的太医上门请平安脉的,平时有个头疼脑热,也是打发个下人很快就能将人请回来。
那几位太医的医术自是不必说,但若请了他们来为南乐配药,怕不是没病,好好的人也能吃去性命。
画夏听出林晏话中之意,不是避子汤,而是安胎药。
这倒是完完全全跟夫人的意思反着来了。
但没办法,她只是个下人,又是林晏的下人,心中分得清楚该听谁的。
林晏以前所未有的耐心,细细嘱咐道:“不必告诉西厢房那位娘子这究竟是什么药。若她一定要问个究竟,你只告诉她是避子汤。一定要看着她喝下去。”
说是安胎药,南乐多半是不肯喝的。
但避子汤,她却说不准愿意喝下去。
过往如何不言,此刻南乐是一定不想要怀上他的孩子的。
发生这样的事情,以概率而言,一次就得子的可能性很小。
但林晏到这一刻才发觉他心中是卑劣的期待着能由这一次获得上天眷顾的。
若南乐能怀上他的孩子,若南乐会生下一个小小的孩子,无论那孩子是有着他的眉眼,还是与她相仿。这孩子都会永远作为他们之间最亲密的证明,身上交融着南乐与他的骨血。
一想到那样一个小人,林晏便觉得快乐,快乐到雀跃。这份快乐如此卑劣,但他的的确确期待着这样一个孩子的诞生。
旁的他什么都可以不再计较,为了这一点快乐,他愿意拿自己的所有,乃至于他最后仅有的最珍贵的自由来换。
他只要南乐,只要她所诞下的孩子。
南乐这样的性情,哪怕再是恨他,一旦诞下孩子,她自己亲生的骨肉不会不怜惜不会不疼爱。日久天长,兴许她也会看在孩子的份上原谅他呢?
至于他的母亲,他的姑母,她们向他施加重重压力,种种手段,都是他所应受的。
但南乐呢?南乐她不该受这些,他既然将她带回来,就一定要保护好她。
这世上没有人比林晏更清楚他母亲与姑母二位的为人与手段。
为了这一点,他心知迟早都是要违抗她们二位的,他已经不能再做母亲膝下任由她提拉的木偶孝子。
这对林晏来说并不容易,但他觉得一切都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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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乐再三确定门外已经无人,这才长松一口气,她缓缓放开手,“好了,你不是说今日北靖的使节便要来了吗?快去做正事吧。”
沈庭玉却有些遗憾,遗憾林晏就这么走了。
他已经给了他许多机会,但这蠢货一次都没有发现。
他真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林晏知道他与姐姐关系时的表情了。
他恨不能昭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南乐与他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作为一个见不得光的情人的滋味,实在有些不太好受,哪怕这只是暂时的。
沈庭玉低下头,又亲了亲南乐的肩膀,“我舍不得姐姐。对于小狗来说,没有比陪着姐姐更是正事了。”
南乐强忍着痒,小力推着他的手臂,好言劝道:“你不去,他们不是要一直等着你?这样多不好。”
沈庭玉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一双勾魂的眼含笑看着她,眼底好似笼着一层化不开的蒙蒙雾气,话说得理所应当,“那就让他们一直等着好了。”
此次北靖出使,他本不必出席。
但沈庭玉很难放弃可以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宣泄怒火的机会。
为此他与卫博陵商议之后,决定以卫博陵帐下长史的身份进入使团。
当然使团中其他人自是清楚他身份的。
因而他们一定会等着他出现才入新京城。
南乐抬眸看向窗外,红着脸,有些忧愁,“外面这么大的雨。”
一想到沈庭玉是因为赖在她这里而耽误了正经事,连累着旁人要在雨中等待。
南乐便有些不好意思。
沈庭玉莞尔一笑,“姐姐,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败的这样快吗?”
南乐红着脸问道:“为什么?”
沈庭玉漆黑的眼底闪过一线戾气,又像是怕吓到她,极快收敛成无害又天真的笑,只是这笑容此时到底多出些难言的残忍意味。
他缓声道:“因为他们愚蠢到以为一场大雨就能阻挡骑兵的铁骑,以为自己什么时候都还有退路,以为到了这般田地还是三十年前,还拿着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架子呢!这些蠢货也是该好好淋一场雨,清醒一些了。”
一个打败仗打到要签订城下之盟的国家与君主,还妄想能够留存体面吗?
一个已经做尽了错事,一次又一次抛下妻子的丈夫,还妄想能够破镜重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