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一个人坐在黑暗中, 垂眸看着她,漆黑眼眸中情绪翻涌, 一身的戾气, 像是一尊凶异的神像。
当初那个漂亮柔弱得像个女孩一样招人怜惜的样子完全不见了。
南乐没有害怕,她看出他似乎刚历经过一番艰险,一身劲装风尘仆仆, 整个人好似又瘦了些,又好像高了一点。
眼下带着倦色,脸上的胡茬都未剃去, 神色之间抹不去的疲惫。
好似只是一夕之间,就从漂亮柔弱的瓷娃娃长成了坚毅的大人。
四目相对,她披散着长发, 眼中还带着一点刚睡醒的懵懂, 坐在月光下美得像朵开在夜晚的幽昙。
沈庭玉看着她,目不转睛。
南乐眼圈一点点红了,心脏砰砰跳着。
她不可置信的喃喃道:“是做梦吗?”
他由着她扑上来,在鼻端徘徊不散的尸体与铁器混杂在一起的血腥味都被少女身上清浅的香气冲散,
战场上永不停歇的惨叫与咆哮, 上千里的山河,不知砍断了几把刀, 几把剑, 又杀了多少人。
他把自己的一切, 王位,生命,未来, 全部都压上这一场豪赌, 疯狂又绝望的踏过炼狱一样的血路, 只为了这一刻。
见到她的这一刻,他便回到了人间。
沈庭玉慢慢伸出手,像是拥抱一朵云一样小心,轻轻拢住她纤细的腰身,“不是做梦。”
春风裹着雪白的杏花自微敞的窗口而入,纷纷扬扬洒在室内。
她抱住他劲瘦的腰身,纤弱的肩头抽动着,又怕哭得太厉害惊动林家的下人,只是呜咽,呜咽得好似一只小猫。
见到沈庭玉之前,她想了好多好多的话想跟他说,告诉他这一路她有多害怕,怎样被林晏用计骗到这里来,半路她想要跑又被林晏抓回来。林晏居然为了那么可笑的理由这般对她。
但真正见到沈庭玉,她发觉自己根本委屈得什么都说不来,只想抱着他哭。
沈庭玉听着她的哭声,一时心都跟着痛了。
分别这么久,她还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了多少委屈,一个人有多害怕,又哭了多少次。
“姐姐,”沈庭玉抱着她的肩膀,“是我不好。我来的太晚了。我没有护好你。”
南乐不想听他这样说,怎么能怪的着他呢?
她抬起头,长睫湿漉漉的,捂住他的嘴,又松开。
她捧着他的脸仔细的看,一点点用手掌抚摸着他的面容,她太害怕这又是一个梦。
这些天,她总是做这样的梦,闭上眼就是沈庭玉的面容。
与沈庭玉分离,她才察觉到她有多想他。
这半年来的点点滴滴,他笑起来的样子,他对着她撒娇的样子,坐在她身边由着她捉弄红了脸模样。
明明也一样是很骄傲的人,但少年用尽了办法留在她身边,讨她的欢心。
无论她多讨厌他,怎样推开他,他都固执的跟在她身后,不肯离开,也不会抛下她。
就算她走了这么远,落进最可怕的噩梦中。
少年也会跨过千山万水,千里迢迢的追过来。
掌心的温度切切实实,骗不了人。
隔了这么长时间,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她想要见到的人。
南乐笑了起来,眼里泪光闪烁,却满是欢喜,颊边两个小酒窝深深陷下去,“玉儿,以后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沈庭玉就着月光抬起她的脸,看着她的笑,一时心都软软的。
他轻轻吻去她面上的泪珠,低声笑了,“好。”
南乐被亲的脸上又烫又热,让他的胡子刺到又有点痒。
她好害羞,却又很眷恋这一刻的亲近,舍不得推开他。
“姐姐有没有想我?”
南乐不好意思回答,只含糊的嗯了一声,羞涩得垂着眼,拿别的话岔开话题,“玉儿,你怎么找到我的?”
“有一只大鸟一直跟着姐姐,不知道姐姐发现没有?”
南乐印证了猜测,还是有些惊讶,“原来它真的是你养的!”
沈庭玉隐忍着回想起南乐失踪而产生汹涌的情绪,他不想吓到她,“若不是它,我真的都不知道该去何处找姐姐了。姐姐,林晏这些日子待你好吗?”
南乐摇头,“不好。一点都不好。他对我差极了。我跟他说你回家了,他非说是我害死你。好没道理,我怎么解释他都不听,就为了这个把我绑来这里。”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这样对待,想起来这段时间的遭遇还是很委屈又难过。
“林晏还说要卖了我。他好像特别恨我。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她想了又想,不太确定的说道:“可能因为他喜欢你?”
南乐不知道为什么,沈庭玉却是很清楚为什么。
林晏时不时在南乐面前表现与他很亲近,不过是以为他是女性,想要拿他作为他与南乐之间关系的一个参照物。
对‘沈玉’似有似无,忽远忽近的表达喜欢,既可以制造一些有意为之的误会用来刺激南乐吃醋,测试她对自己的好感,又能够假借靠近‘沈玉’,光明正大的靠近南乐。
就算没了‘沈玉’,林晏也要继续找出一个理由。
一个可以让他光明正大站在道德高地上,用来掩饰最龌龊肮脏的欲望的理由。
林晏现在手里什么都没有,他自己消磨干净了南乐的喜欢,只能用这样可笑的手段将人绑在身边自欺欺人。
但这种手段只能让南乐更讨厌他罢了。
他看着南乐,目光愈发缱绻,“管他喜欢什么呢,姐姐喜欢我就够了。”
·
林晏懒散得坐在茶桌前,手里把玩着茶杯。
一帘之隔,陆夫人正坐在另一边正与几位贵妇人闲谈。
“我家二郎这才回来。”
“林公子的事情,昨日我听我家老爷说了。那般的险境,那样的临危不惧。真是没想到咱们江南现如今还有这样的人物。”
隔着重重帘幔,贵妇人们的目光都偷偷投了过来。
虽看不清面容,但大片的光从花窗投下来。
那人懒洋洋的坐在光里,肩宽腿长,一袭月白的宽袍,手跟玉似的白,骨节分明,拿个杯子都让人看得脸红。
有人掩唇而笑,“可不是吗?今日一见林公子倒是一表人才。
陆夫人看他没骨头似的坐姿,面上微僵,强笑道:“这臭小子就是长得好,但混得很。以前没少让我头疼。”
她万万没想到,林晏对贺晨的那一番应对竟会传回新京,并让林晏因此而扬名。
如今新京街头巷尾全是仿佛当日亲眼所见林晏如何几次推拒贺晨,宁死不屈摔琴明志的故事,百姓们人人津津乐道。
这样突如其来的声名,竟引得新京的公卿贵胄们趋之若鹜的为林家送来雪片一样的请帖。
其中一些是想见林晏,一睹这名士的风姿。
另一些便是……想要嫁女结亲了。
人人人都知道征辟取士最重声名,林晏既有门望,又有如今这样的盛名,不日一定会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陆夫人又喜又忧,喜的是这一下可以让她好好挑一门贵亲,忧的是林晏未必就肯乖乖听话来结这贵亲,更忧愁他入仕之后在朝局之中会面临的危险。
“瞧瞧您说的,年轻的公子哪里有不混的?年少轻狂嘛!”
“对呀,对呀。郎君风流些也没什么不好的,风流不羁有风流不羁的好处。男人又不像是咱们这些个妇道人家,他们的志向是在天下呀!”
“四娘,你怎么坐在旁边不说话的?快过来,跟陆夫人说说话。别光坐在一旁。”
帘幔后的少女羞红了脸,不敢抬头。
坐在主位的贵妇人心下叹气,“哎呀,对了。陆夫人,我院中昨日开了一株梅花。你也来瞧瞧。”
陆夫人连忙应下,另一个贵妇人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少女面上红得愈发厉害。
陆夫人隔着帘子看了一眼林晏,眉心微皱,又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
几个贵妇人一起走了,倒是将几个丫鬟与一个小姐留了下来。
少女抬起头看着帘幔后的人。
她虽然不大,但已经知道许多事情,作为贵族淑女,更是经过良好的教育。
林晏早就盛名在外,是不知道多少新京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她与小姐妹也曾游湖之时,偷着趴在窗边远远瞧过他一眼。
她心脏砰砰跳着,鼓足勇气开口搭话,“林公子。我曾见过你画的牡丹,那画我很喜欢。”
林晏,“那副牡丹好看吗?”
少女点头,柔声细语道:“公子的画栩栩如生,华艳高贵。想必公子一定很喜欢牡丹,笔下牡丹才能画的这样好。牡丹这样的花生来高贵不凡,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谁会不喜欢呢?”
“我喜欢的花多了,世上的花我都喜欢。生得高贵不凡的我喜欢,蓬草一般生在路边的我同样喜欢。”
少女面色一白,她咬着唇瓣,却又很快按下小性子,低声道:“公子天性怜香惜玉,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林晏索性将话挑的更明了一些,“若我婚后三五时娶些小妾,你觉得如何?可能容忍?”
少女虽心有一点不满,却丝毫不敢表现出来。
她怎么能表现出来呢?别说权贵人家,就是平头百姓,哪一年丰收了,家中多一点余钱,男人都是要去买个妾回来的。
男人天性如此,若生妒意,便是毒妇了。她可不是那等不通道理的女人。
她柔声道:“女子以贞静柔顺为要务,出嫁后自当事事以夫君为重。为人妻子,岂敢生妒?”
林晏一时沉默了下来。
他在这一刻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
“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清楚吗?林晏,别在这里跟我装了。你让丫鬟怀孕了,你不知道吗?猪狗都不会跟你一样,见到一个母的就要发情,发了情配上了种还要千方百计躲着藏着瞒着骗着。
我要是养一条狗,它都会懂得什么叫做忠诚,知道我给了他一口饭,不会这样反咬我一口。你说我无亲无故,你呢?林晏你不是也无亲无故吗?是我给了你一口饭,是我收留了你。没想到你只有外貌看起来像个人,你皮下的东西连狗都不如。”
“喜欢他的女人那么多,他喜欢的女人也多。还有女人给他怀孩子。他是金尊玉贵的贵公子,不知道以后要娶多少房妾室。”‘
“我南乐是乡下野人,床能让给旁人睡,船能接别人渡河,饭可以与人分,却是受不了连个男人也要与人分。”
王侯家养出来的小姐笑着说没关系,说都能够容忍,怎么南乐那时就那么大的反应呢?
可让他更难受的是,此时同样的事情再发生,南乐却已经连这样的反应都不会有了。
那一日那丫鬟说起那些时,他初时心中是慌张的,但却见她那般平淡的样子。
平淡的已经不起任何波澜,南乐不会再因为这样的事情生气,并不是她学会了宽容,只是因为她已经不再爱他。
此时回想着过去,林晏第一次有了这样鲜明的感受。
少女以为是自己所学所言正切合了对方的心意。
她捏了捏膝头的裙摆,温柔笑道:“公子不必担心,我会仔细照料你带回的妾室,与她们和睦相处。夫为妻纲,我,我会做好的。”
林晏喉头滚动,他抵住额头,低低的笑了一声,“你会为我缝补衣物吗?”
少女一怔,又很快回答道:“我弟弟与母亲的小衣都是我亲手缝制。女红尚算不错。”
这便是答应下来的意思了。
王侯公卿便是这样教养自己的女儿,要教的处处柔顺。
哪怕明明养得起成百上千的仆从,仍要教着女儿洗衣服做饭做女红。
金枝玉叶的贵族小姐们整日里最大的乐趣竟然是亲手缝制衣服,多好笑?
南乐会给他缝衣服吗?
当然不会,她那双手只会织网,缝衣服总是笨手笨脚的,缝出来难看的不得了,更别提绣花。
这几日他的冷落对南乐而言又算是什么呢?
她不会再因为他的冷落患得患失,反倒会因为他不去烦她而开心吧。
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患得患失,放不下。
若是从未遇见过南乐便也就罢了,可他已经得到过这世上最干净的爱,见过一个女人不图他的声名,地位,出身,财富,只钟情于他本身。
又怎么能再容得下一段只为利益的婚姻。
林晏懒洋洋的站起身,他躬身向帘后的小姐一礼,“我已有妻室,不敢耽误小姐大好年华。”
少女猛然起身,“林晏,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愿娶我?我可是河东吴氏的女儿!”
河东吴氏,吴兆之女。
她的一生只有这八个大字,她是谁,她生成什么模样,她闺名唤作什么都不重要。
只消这八个大字,便能叫无数男人汲汲营营做梦都想要娶她。
他们娶得又哪里是相濡以沫的妻子?娶得是吴氏一族,是吴兆这个岳父。
林晏直起身,他神色依旧漫不经心,甚至嗓音中还含着笑,“那又如何?”
他知道娶了吴家女能让他的仕途走的更顺,但他出仕就是为了娶自己想娶的人,怎能本末倒置。
身不由己的出仕在外,至少能够换得在内随心所欲的权力。
若内外都身不由己,获得再多的权力,登上再高的位置,又有什么意趣?
少女失落至极。
是啊。
那又如何?
纵使她河东吴氏的门第而再高贵,难道还能高过关中林氏不成?
林晏转身,却忽然听到一声轻响,“好!”
房间的侧门之后走出个年轻的男人,他摇动着扇子夸赞道:“不愧是你啊!林二郎!面对美色显贵不为所动,可谓彬彬君子!”
少女微微侧了一下脸,抹不开面子,脚下轻挪躲在了男人身后,委屈道:“哥哥。”
年轻人低头不知与少女说了几句什么,少女俯身行了一礼,带着两个丫鬟聘聘婷婷的离去。
年轻人掀开帘子,正是吴家的六郎,吴宁。
“林晏,跟我来吧。我父亲想要见见你这个敢于逆贼抗衡的佳士。眼下朝廷正需要你这样刚强厉节之人。”
·
方堂之内已备下酒盏,还有数名貌美的女子衣衫轻薄,正吹拉弹唱。
一白首老人坐于桌边,神色慈爱,身形清瘦。
他放开怀中的女人,抬了抬手,房间内的乐声便低了一些,变成了更为柔和的曲调。
林晏收回视线,躬身行礼。
“上一次见好像你还跟在你祖父身侧,只有他胸口高。”
吴兆打量了他一番,“生此馨儿,林家三世不愁了。”
林晏已经很久没有应对这样的目光,以及如此虚伪的夸赞了。
他竟有些不习惯,心中也丝毫不觉得喜悦,但面上却笑着推辞道:“不敢当。六郎才真正是人中龙凤。”
“此为故地杏酒,喝起来颇有家乡的滋味,你们也尝一尝。”
林晏与吴宁在桌边坐下,马上有小童上前为二人倒酒。
林晏却掌心覆住杯口,挡住了小童的酒壶。
他已经决心不再饮酒。
吴宁有些讶异,又有些震惊。
他们吴氏嫁女他不要,赐酒他林晏竟也不喝?
可传闻中他林晏平生不就这两样最爱吗?女人,酒。
到底是传言有误,还是林晏转性了。
“有伤在身,不便饮酒。”
“并非烈酒。”
吴兆从小童手中取过酒杯,亲自递到林晏面前,笑道:“只一杯也不可?”
虽是问句,但更像是催逼。
林晏知道今日若是不喝这杯酒,不让吴兆顺了心意,怕是他的所愿也难以达成。
他松开了挡在酒杯上的手。
酒水潺潺流入杯中,房间之内弥散开淡淡的酒香,这酒香中混杂着杏子的清香。
吴宁一静,不由得多看了林晏几眼。
他有些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般看重对方。
见林晏喝了一口,吴兆便也端起酒杯也饮了一口,像是想起什么心事,忧愁的叹气。
“尚书何所愁?”
吴兆,“圣上自幼长于妇人之手,从襁褓乃至成人都不见父祖。入则只见宫人,出则唯见武官小人,读书无从君子,不通雅音,只懂哑哑蛮语。眼见年纪渐长……”
他话音微顿,“二郎,何不一饮而尽?”
林晏举杯,再将杯底向吴兆示意。
马上有童子上前倒酒。
吴兆深深看向林晏,意有所指,“我看事不宜迟,当下时宜寻一贤良君子以辅圣躬。”
所谓小人,几乎明指的是南士,再说点大不敬的,还可以暗指到如今权倾朝野的国舅们身上。
哑哑蛮语,自指的是南方方言了。
北人指南人为蛮夷,南人指北人为伧荒,互不相容,如今是越发明显了。
果然,下一句便索性是挑明了。
“二郎,你祖父乃先帝之师。以你为圣人之师,十分合宜啊。”
吴兆对他实在不薄,教圣人读书,简直是最好积攒政治资本和人脉的方式,就像是他祖父一样当上十年童子师,一辈子受益无穷。
只要能让小皇帝喜欢他这个老师,这辈子小皇子只要活一时,他就能保一时富贵。
可这并非他所愿。
林晏饮下一杯酒,“听闻北靖已直逼渝州?”
吴宁忍不住抢在吴兆之前插话,“此番逆贼来势汹汹,朝野震动。听说王师日前与卫博陵大战于天雄,王师败绩。贼军又进数十里。幸得大雨,他们这才阻步不前。唉,若渝州失陷,我们岂不是危矣?”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惶惶不安,听起来是真的很畏惧担心卫博陵会打过长江天险。
其实这些日子街头的百姓听闻消息大多是一样的惶恐。
若不是人心不定,世人皆畏战。林晏砸琴的故事在朝野之间是不会传的这么热烈的。
越是这样动荡不安的时候,每个人都恐惧面对死亡,反倒会向往和敬畏在死亡面前放旷不羁,敢于藐视权贵,敢于反抗的人。
吴兆相较于满面忧愁之色的吴宁,显得就镇静从容地多,在他脸上几乎找不出担忧之色。
他闲适的招手唤来童子,“这酒喝完了,去将凌霜雪拿来。”
吴宁又道:“听闻北靖新主初立,那太子是沈破雾之子。当初沈破雾才十几岁便连克诸胡,荡平云中与高平。次次都是亲征,阵前斩敌如同猛虎,简直是虎狼一般的君主。幸亏他死得早,不然当今天下还不知如何。若这世上又出了第二个沈破雾,实在是让人头疼啊。”
他越说越是愁容满面。
童子捧回一坛酒。
吴兆,“长江乃天险,便是攻下渝州又如何?他们数万之众,何以渡江?当年他老子卫光卿都未怎样,一个卫博陵又有何什么可惧怕的?数年来,屡有逆臣贼子寇边,神器大宝始终为天子所归。皆因天命在我辈!”
这番天命在我的高论,听得林晏有些作呕。
他真的是太久没有面对这些熟悉的叔叔伯伯了,久到已经不习惯他们的虚伪,听到这样话,就连面前的美酒好像也失去滋味,变得难以入口。
但想到家中的南乐,一时酸胀冲散了心中的不耐与反胃,让他能够拿出同样的虚伪。
“的确如尚书所言,长江是天险,当年成王追至江畔也只能望而止步。这些年四方贼逆虽偶有异动,然大多不过流寇而已。唯有北靖此行,数万强兵自北而下,不可不深虑。”
吴兆听闻此话,却只是不紧不慢的饮着酒,吃着菜不置一词。
吴宁叹气,“深虑又能如何?朝中无将!那些南人一点血性都没有。今日还在朝上与帝王说什么至多不过赐下些财物便能打发掉这些伧荒了。”
“南方士族尽可就地在本籍招徕部曲与家兵。但我们这等过江而来的北方士族却是远离故土,日渐凋零。他们明明各有部曲私兵,可恨却不愿过江拒敌!”
大多数南渡而来的士族权贵都是举族而来,来的时候倒还有一些家兵部曲。正是因为这些部曲才保住他们能够平安渡江,当然这个过程中损伤的家兵部曲便不计其数了。
但数年过去,同族的家兵部曲还未及生出几个十几二十几岁的孩子,却已经逐渐老去,不再是青壮年。
倒是南方的士族,他们本就是乡中的大姓,依旧能够源源不断的从家乡招徕同族乃至于同乡的家兵部曲。
一方面有着这样的优势,另一方面又因为小皇帝乃是南女所生,占据外戚之便,更容易对朝局施加影响,更加牢固的结为同盟,占据要职,将北士排除在政局之外,加强已有的种种特权。
此消彼长,吴兆心念微动,一时也难免生出些担心。
再过十年,等他们这些渡江而来,尚能在朝局中说上几句话的老东西逝亡,恐怕子孙后代连一寸立锥之地都没有。
他感慨的看着林晏,示意小童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摇头道:“可叹林公与伯玉早亡。若林公尚在,卫博陵何敢!”
林晏面无表情将杯中酒喝下去,这酒果真如名字一般,冰凉的酒水喝下去就如同刀子一样的寒风在肺腑中搅动。
“虽本书生,但值此危急之际,为陛下尽忠,我愿解巾从戎,收流民以练新军。”
吴宁怔在了当场,他没有想到林晏会放弃唾手可得做天子老师的机会,反而主动要求从戎。
当然他其实很清楚做天子的老师未必就比练新军要容易轻松。
幼主长于太后之手,被娇惯得十分骄纵,宫廷中又被太后牢牢把持,教幼主读书的老师已经换了几位传世的大儒。
那几位北儒应下诏命的时候每一个都是雄心万丈,最后却都是自请解职,灰溜溜的回到了乡间。
若非如此,这样的肥差也轮不到林晏。
吴兆笑了,他看向童子,示意他们都出去。
一时乐声停了下来,小童与家伎都低着头鱼贯而出。
吴兆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林晏倒了一杯,“金麟太守苏曝被乱民所杀,若二郎愿意就任,我明日便请奏于陛下。”
金麟为南来流人必经之镇,过往一向为南士把持。
对于流民的处置,朝中一直拉锯难以拿出个章程来。
江南地薄而少,南士占据良田,不愿让土。北人来者源源不断,早来者还能分得土地,占得一点先机。
后来的即便是士族也大多沦落贱业,无所依仗。
时日久了,人一多便生乱。
自苏曝死,这个位置便一直空着,烫手山芋谁都不想接。
如今北靖南下,已抵国门,收拢流民为新军倒不失为一步好棋。
林晏为北士,祖父与兄长皆是矢志北伐,此时又有盛名,这样的事情的确没有比林晏更合适的人选了。
林晏笑着将杯中的烈酒慢慢饮下。
酒劲翻涌上来,他大脑一阵阵发晕,却还是摇摇晃晃的起身,向吴兆躬身行礼,“小子多谢尚书赏识。”
吴兆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扶起,“二郎,你知道当初你兄长为什么会在梁安被成王所困吗?”
林晏面上的笑褪了下去,抬头看着吴兆,不算清明的眼睛却死死的盯着他。
吴兆打了个酒嗝,意味深长的一笑,“那时是朝中有人将消息出卖给了成王啊!”
林晏好似又被推入了江中,咬着牙,却难以呼吸,额上爆出根根青筋。
吴宁更是大吃一惊,眼神都有点发直了。
“当年你兄长与华箬相争,他不能容你兄长。你兄长却为先帝素重,他便假手成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一手力排众议另立新主,不让我们过江相救。”
“我多年未曾相告,是因为彼时你年幼,而华氏门强。不欲你遭了祸端。但现在你既然已经长大了,那这样的家仇还是要告诉你的。”
“
·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呜总算换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