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殿下, 我跟你讲这个肯定好使。真的,这是我让人从张安他家最受宠的小妾闺房里偷……不搜出来的。她与南姑娘年岁相仿, 整日将这玩意宝贝的拿在手上, 让一群姐姐妹妹都很是羡慕。你拿去一定能让太子妃开心。”
一面说着,一面赵小虎神秘兮兮的从怀中捧出一个小匣子,
沈庭玉一听到这东西是偷来的, 面色微沉,“我让你想一想有什么东西能讨女孩子开心,不是让你去偷东西。”
赵小虎只觉得这祖宗是越发难伺候了, 以往也没见他有这么高的道德水准。
她小心窥着他的脸色,“殿下。您看您这问的突然。属下人又蠢,这都不知道怎么办了。您这地方荒山野岭的, 附近也没什么城池, 就一个金平城,里面人早跑光了。咱们拿着钱想买也不好买不是。但殿下吩咐的事情说什么也得办,属下只能想出这样的蠢法子。这东西真是好东西,属下见张安那些妻妾就没有不喜欢的。您拿去给太子妃, 一准也能讨个喜欢。”
“你既是女子, 难道不知道小姑娘喜欢什么?”
沈庭玉明明语调平缓,但赵小虎却从字里行间听出一股阴森的杀意。
她心头微沉, 料想这位眼下怕是与那位太子妃的关系更加紧张了。
“殿下, 您这不是太抬举我了。您问的是小姑娘喜欢什么, 可您看属下这样子,哪算是小姑娘,又怎么能跟太子妃相提并论呢?”
她最后一句话还算中听, 沈庭玉面色稍缓, “算你识相。”
赵小虎转念目光落在沈庭玉的手腕上, 忍不住又开始嘴贱起来,“嘿嘿嘿,不过我倒是喜欢殿下您腕子上那对镯子,纯金的,大师亲手打造,又能藏暗刃,又能装药的,杀人放火特好使。您愿意给我一只吗?”
沈庭玉掀起眼,黑沉沉的瞳仁扫了她一眼,天生勾人的眼型,配合着阴郁冷酷的眼神,却让人感觉好似入世的妖魔,非得见血不可。
赵小虎一缩头,“唉,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就沈庭玉这个性子,那位太子妃被这位祖宗看上也是倒霉。
沈庭玉打开匣子,里面是一个拳头大小的金秋,通身用一朵朵花型各异的小金花粘接而成,花蕊再镶嵌不同颜色的宝石珠玉,
这颗精巧无比的小球在日光下通身光彩耀人。
他眉心舒展,合上匣子,揣进怀中,“行。这次记你一功。”
沈庭玉脚步轻快的走在长廊里,盯着南乐的房门,他脚步慢了下来,越靠近越生出从未有过的紧张。
站在门前,他调整了一会儿表情,露出最无害的神色,这才小心翼翼的上前,轻轻敲了几下门。
等了半响,门后无声,沈庭玉眉心微皱,愈发忐忑,又敲得稍微重了一些。
可门后迟迟无人应,甚至就连丁点动静也无。
沈庭玉无端生出心慌,却根本连开口问几句或者打开门的勇气都没有。
若南乐在房中,只是猜到是他而不想开门,将门锁上了。
他这一开岂不是又要惹她生气。
沈庭玉只得快步离开,先怀着侥幸在将军庙前前后后有人的地方都找了一圈也没有见到人。
他一颗心越来越沉,心底那种隐隐的不妙预感也越发鲜明。
沈庭玉绕到房外,找准无人的角落轻而易举登上房顶,掀开几块南乐房间的顶砖。
他告诉自己只要看一眼确保南乐在房中就停手,再找别的合适时机将东西送给她,好好向她表明心意。
屋内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南乐昨日还是收在一起的行李今日都被打开了,又归整了一番,床上的被子叠得很好。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好像房中的主人只是暂时出门去吃个饭,马上便会回来。
可沈庭玉一眼就发现包袱皮少了一张,被褥也少了一床,她原本摆在角落里的两张厚毛毡也不见了。
南乐最厚的外袍,帽子都不见了,若人在庙中根本不必穿那么厚。
被褥毛毡也不是能拿出去送人的东西。
沈庭玉顾不得许多,翻了窗户在,直接进入房间。
明明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沈庭玉还是不肯信,他不肯信南乐竟会抛下他一个人跑掉。
外面那么冷,荒山野岭,匪盗横行。
南乐分明是最求安稳的性子,却在这样的关头什么都不顾了也要走。
那么对于她来说一定是留下来要面对的痛苦更大于离开所要面对的凶险。
沈庭玉不愿意信,他蹲在箱子前开了箱子,一样样的翻着,一样样的清点。
南乐收拾行囊之时,他们是一起收拾的东西,互相查了好几遍有没有需要但遗漏的东西。
对于她带出来多少东西,他与她一样清楚。
沈庭玉的手越来越慢,他开始害怕了,害怕得不敢再往下翻。
他害怕最终会得出一个让他无法接受的答案。
可是他的眼睛还是看到了被压在木箱最底下的小箱子。
那是南乐最宝贝的箱子,她很多次的叮嘱过他,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他,箱子的钥匙在哪里,箱子里装着她们最值钱的东西,一定要小心,不要让旁人知道。
这个箱子的存在是他与南乐之间的秘密。
是南乐对他最大的信任。
他捧起那个小箱子,根本不需要钥匙就能打开,因为箱子上没有锁。
沈庭玉察觉到箱子不同寻常的分量,意识到某种可能,手猛地一颤,几乎要捧不住。
他用力睁大眼睛看着这个箱子,怀着某种近乎于绝望的侥幸,缓缓打开它。
里面放着一块墨石,两只粗制滥造的毛笔,一枚雕成桃花形状的木簪子,一卷还没用过的宣纸,一枚紫罗色的香囊,下面压着男人的旧衣服。
在林晏的这些旧物之中多出了几样放在最上面的东西,一个他十分熟悉的袋子,袋口微微敞开,露出一角金晃晃的簪花。袋子旁边还有几个瓶瓶罐罐,香粉,胭脂,唇脂,黛笔。
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在一起,将盒子塞满了。
这满满当当的盒子不再上锁,她走得时候一定就已经想好了,才会将锁拿下来。
沈庭玉情愿南乐将那一袋金首饰全部带走。
这样至少能叫他知道南乐会有点世俗的在乎,世俗的执念。她会喜欢金银玉器,富贵荣华,让他知道他能拿出点什么留住她。
可她不要。
她扔下这一袋金子,就像是扔下一袋垃圾。
南乐不要林晏的那些不值钱的旧东西了,也不要他送的价值贵重的首饰。
这些东西恐怕在她眼中并无差别,同样都是累赘。
它们不再是她心中需要锁起来小心保护的珍宝,而是她不愿再多看一眼,开着箱子等着人来捡的垃圾。
她什么都留下来了,偏偏连对他的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他知道南乐识得字不多,但他也足足教了她有七八百字。
这七八百字足够她无论是爱还是恨,留下哪怕一句话,一个字也好。
可是什么都没有。
箱子失手砸在地上,各色的首饰瓷盒和毛笔宣纸一起咕噜咕噜的滚了一地,薄瓷瓶撞在一起立时碎出缝隙,丝丝缕缕的红如同鲜血一样从缝隙中渗出来,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刺目的痕迹。
沈庭玉粗喘着跌坐在地上看着散落了一地的东西,看着那些金晃晃的首饰,看了很久,看得自己双眸好像都被那金光刺得什么都看不清,心好像也跟瓷瓶一样被击碎了。
忽然他想到什么,神色一震,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
吴虎是王叔的义子,在船帮内的地位比较高。
因为王叔,他们之间见过好多次,吴虎也帮过南乐不少,待她一向很好。
别的不说,一开始她捞起沈庭玉就是因为吴虎让她帮忙拦一下漂到船边的尸体。
早知今日当初倒不如将沈庭玉交给吴虎。
既然不算是陌生人,所以靠近去瞧一瞧应该也没关系。
南乐从树后绕出来,走到吴虎身边。
虽然早已有所猜测吴虎是受伤了,但真正看到吴虎,她还是心中一震。
他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黑狐裘,下面衣服也厚,看不见伤处到底在哪里。
但吴虎于南乐并非陌生人,她以前是见过吴虎数次的,印象中这位大哥在船帮一群彪悍的水手中面相也是尤为凶恶的一个,神色更总是很让人畏惧的满脸冷酷。
夏日偶尔见到船帮的船,总能看着他赤着上身站在船头,一身精悍结实的腱子肉,瞧着不像是划船的水手,倒更像土匪一些。
可此时的吴虎面目已经与她印象中大不相同了,虽然他衣服穿的很厚,显得人很魁梧,但这么厚的衣物穿在他身上本就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金平城本地的人已经习惯了寒风大雪,冬日其实都不太怕冷,一路送她出城的这些男人们就算是骑马也不见得会多穿两件。
往年只有南方来的客商走在街头才会穿的这样厚,将自己裹成一个球。
吴虎的脑袋支在这个巨大的球上,就像是个干瘪的冻鱼头插在了鸡身上,怪异又让人生畏。
他脸上没有血色,隐隐发青发暗,嘴唇则是另一种不健康的紫,瘦得脱了相,双颊都微微凹陷下去,眼窝显得极深,半点都找不到南乐印象中的健壮凶悍。
“吴大哥,吴大哥。”她蹲下身叫了他几声,吴虎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南乐伸出一只手,脱下手套,屏住呼吸,颤颤巍巍的伸到吴虎鼻子下面。
一点细微温热的鼻息吹在指尖。
南乐稍微放松了一点,长松一口气,嘴角微扬起一点笑弧度,欢喜道:“有气,还有气。”
那一点笑在她脸上只是短短的浮现了一瞬,又变成了愁眉不展的样子。
她抬头向着将军庙的方向张望,“这可怎么办呀?”
那匹马完全不管主人,吴虎摔下来,它倒是跑得快,眼下一溜烟的早没影了。
这里离将军庙还有一两里地,将吴虎扔在这里,就算现在还有一口气,寒冬腊月的雪地里扔着,过上几个时辰怕不是活人也得变死人。
南乐盯着吴虎苍白得凹陷下去的脸,脑子里想起好几年前,她跟着爷爷上船帮的大船,大人在舱房里聊天,她没耐心听老头子讲话,自己去船头逛。
她刚在船板上寻个阴凉地蹲下就被几个橘子铛铛铛砸在了头上,一仰头,吴虎带着一张很快乐的被晒得红通通的笑脸从船杆上跳了下来。
到底不是陌生人,若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不管便也就罢了。
可过往吴虎与她说过话,帮过她的忙,她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南乐还是抵不住良心,叹了一口气。
罢了,就先今天暂时放弃自己的计划,不,放弃一半,她先将行李扔在这里,反正荒山野岭的藏在树丛里里也没别人能捡到。
明日她出来就不用再背行李了,也能省点事。
现在救人要紧,她赶紧回将军庙叫人来,把吴虎给抬回去,找大夫看看。
下定决心,南乐赶忙起身,一路往将军庙跑。
跑到半路,她迎面撞上了一群骑马出来的人。
济流看见南乐一怔,勒停马匹,“南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小姑娘跑的脸都红扑扑的,额上一层细汗,拦在马前,一停下来就弯腰一个劲的喘气,还一脸着急得努力跟他们说话,“你,你们干什么,么去?不管了,你们快,快……”
其他人看得好笑,有人忍不住逗小姑娘,“快,快,快干什么呀?”
济流淡淡看了那人一眼,潜渊摸了摸鼻子不敢笑了。
他转过头看向南乐,目光温和,“别急,慢慢说。”
南乐终于喘匀了气,她直起身指着来的方向,乌亮的眼睛满是担心,“快跟我去看看。吴虎在前面,他从马上坠下来了,像是受伤了。不,像是病了。人都昏过去了。”
众人对视一眼,各自都变了脸色。
南乐不知,但实际上他们的马都是以往按照军马的法子训出来的。
这样的马认路也认人,胆子比寻常马匹大得多。会在需要的时候假装甩下主人自己跑,但不会跑远,只要主人一个口哨,马上就能回来。
从前这样训练马匹是为了假装败退,用落马的骑兵假装大败,以此引诱敌人孤军深入,一直追到准备好的埋伏里。
是以那匹空马跑到将军庙前面,众人认出这是自家的马,立时察觉到其中蹊跷,这才会点了十人出门来查探。
此时他们无心去追究为什么南乐会出现在这里,只因着吴虎出现在此,而且受伤昏迷的消息足以说明事情多么紧急而严重。
方山堂拿主意的就两个人,崔姨娘和王兆,吴虎是王兆的义子,说话也算有分量。
但近日他受了重伤,一直在养伤。
此时吴虎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除非……金平城的情况有变。
济流一甩马鞭,高头大马竟直直向着南乐的方向冲了过来。
南乐吓得不敢动弹,呆站在原地,看着马匹靠近。
错身而过的一瞬,南乐只觉得后脖子一紧,再睁眼,已经坐在了马上。
青空上的苍鹰长啼一声,不远处的人看着这一幕站住脚步。
潜渊若有所觉的回过头去,见远处站着的是一直跟在南乐身边的漂亮小姑娘,他并未多想,只皱了皱眉头就回过头。
济流已经带着人一马当先跑出数百米,俯下身贴在南乐耳边问道:“人还有多远?”
南乐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指出方向,“就在前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