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赶走了沈庭玉, 南乐关上门,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才敢哆哆嗦嗦得脱下身上的衣服, 看一看身上不舒服的地方到底是怎么了。
她身上到处都是青紫红痕, 胸口是,腰上是,大腿上也是男人的指印, 白皙的皮肤像是被五彩斑斓的油墨重笔涂抹过,稍微碰一下都疼。
人人都能看得见沈庭玉脸上的伤痕,谁又知道她身上的伤痕呢?
南乐太委屈了, 这委屈无人可诉说。
她想要装作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就跟以前一样,爷爷去世了, 她没有人可以说话了, 连哭也只能对着江水哭。
爷爷临走前告诉她,以后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她要开开心心的,照顾好自己。
她答应爷爷了, 她会开开心心的, 照顾好自己。
船上只有她一个人,她要继续平静的把日子过下去。
一切都会好的。
可一切不会好了, 她很难受, 她很难过, 她孤独到像是无声无息得即将沉溺于江水中的人,迫不及待的想要抓住任何一根伸来的稻草。
她想要被人看见,她想要家人, 她情愿付出一切去交换一份陪伴和温暖。
南乐将所有自己有的东西都推出去, 捧给林晏看她的真心。
然后呢?
林晏欺骗她, 他一直鄙夷着她的付出,践踏着她的真心。
她给的东西,无论是她的容貌,性格,还是她为他裁得衣服,做的饭菜,所有有关她的一切永远不能让林晏满意。
南乐只好徒劳无功的,不断增加自己能够给的,直到最后她什么都给不出了。
林晏上岸了,他不再需要她了。
她被林晏当成垃圾一样甩开。
南乐很伤心,她的伤心无人可说。日子总要继续这样过下去。
南乐假装没有关系,这一切其实都没有关系。
她回到自己的小船上,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可是天太冷了,崔姨把她从船上带了出来。
她遇到了沈庭玉。
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飘在水面上,像一具溺水的尸体。
南乐将他捞上来,偷偷藏下来。
但她已经变得聪明多了,她开始会为自己考虑。
也有可能是因为善意在林晏身上付出的太多,她把自己挥霍的所剩无几。
剩下的温柔和善良在她心里的没有以前那么多,多到漫出来,可以让她不计代价去救一个人,哪怕用自己的命换也不会迟疑。
南乐开始会为自己打算了。
哪怕再想要留下沈玉,她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船上的米不够,用尽了所有的狠心让自己放手,将沈玉送下了船。
如果事情到那里就结束该有多好呢。
为什么要再让她遇见沈玉。
南乐已经让自己放过一次手了,那一次把她的狠心用完了。
再见到他,见到那么可怜的一个倒在雪地里的小姑娘就怎么都舍不得放手。
这个妹妹让她很喜欢,因为他愿意粘着她,他愿意接受她的照顾,他需要她的保护。
他让她觉得她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终于有人愿意看见她,陪着她,喜欢她,做她的家人。让她知道原来她并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她的爱不是垃圾。
她欢欢喜喜的对他好,拼尽全力的想要保护他。
他们相依为命,就像是两株双生的藤蔓。
一度沈玉让她感觉她是在被他以同样的程度爱着的。
一切终于好起来了。
只是她以为一切终于好起来了。
他们把她掏空了。
她用力的敲着自己的心口,那里发痛,但她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一下又一下的重重敲着,想要敲出一点什么,就像是敲敲松树就会有松果掉下来。
可是什么也没有。
那里已经空空如也,再也找不到爷爷曾交给她的那些东西了。
蛇长大要蜕掉一层又一层的皮,丢掉旧的皮才能长大。
那她呢?她要丢掉多少东西才能够长大?这一次她又弄丢了什么?
寒夜冰冷,山里的风呜呜作响,屋子里烧着火,却仍旧很冷,皮肤暴露在黑暗中,像是一大块油脂,最上面浮着一层细细的麻点。
南乐一遍一遍触碰着那些冻得凸出的小点,抚摸着青紫暗红的指印。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忽然有一阵胆寒,眼前的两条腿不像是她的腿了,倒像是剥了皮的蛇肉。
她心口痛得控制不住倒了下去,蜷缩在床上,紧紧抱住自己,哭出了声。
很快,哭声无法抑制的变大。
门外,辰隐着急的伸手想要敲门,却被光曜拦下。
神色清冷的少年看着对方轻轻摇了摇头。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辰隐怏怏不乐的垂下眼。
光曜蹲下身,将碗轻轻放在门边,起身又从袖中掏出一枚簪子挂在了门把手上。
那是一枚不算十分精美的桃花形状的木簪。
光曜亲手雕了三天。
辰隐想了想,也从怀中拿出一个有着红脸蛋和大大笑脸的绢娃娃挂在门把手上。
两个人蹑手蹑脚的离开。
南乐哭累了。
她裹着厚厚的被子,不知不觉安静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太过于疲惫,很快就睡了过去。
·
“殿下,明日我跟我一起走吧。”
“不,我还想留在这里。你听见了,我喊她姐姐。我……”
卫博陵眼神锐利,打断他的话,“可我看见的是她并不想见你。”
沈庭玉张口,又合上,他所有的话都好像一瞬间无法再说出口。
是啊,姐姐已经不想再见他了。
南乐让他滚出去。
卫博陵对他笑了笑,他的笑跟南乐有微妙的相似,但又截然不同。
那是属于政客的笑,不达眼底,毫无温度,透着一股疏离冷漠。
“当然,我要感谢您。如果不是您,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我的一个女儿还活在世上,我会永远失去这个孩子。但现在我既然找到了她,那么感谢的报酬就由我来支付。”
不需要报酬。
沈庭玉很早之前在让赵小虎去给卫博陵寄信的时候,他就想好了这是他送给南乐一件礼物。
但沈庭玉那时想不到短短几日,他自己会把一切都毁了。
如果他没有做那样的事情,或许他现在可以大大方方的向卫博陵介绍自己,他完全有底气告诉卫博陵,‘姐姐很喜欢我,我爱姐姐胜过任何人。所以卫先生,我想要娶你的女儿。’
沈庭玉摇头。
卫博陵看着他的双眸,“不论您想要的是金平城,还是北靖的王位,我们完全可以就此好好谈一谈。只要您能开出条件,我都会尽力满足您。”
可是他想要的不是什么金平城,也不是北靖的王位。
他想要的是南乐。
卫博陵的神情与话语中潜藏的意思让他没来由的慌张。
沈庭玉喉结滑动,“你想把我从她身边赶走?”
“殿下说笑了,南小姐,就暂且这么称呼她吧。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我为她原本准备好的名字,愿不愿意改一个新名字。”
“南小姐,她今天应当是十八岁,已经是大姑娘了。男女大防,这四个字的意思我想殿下应该是清楚的。就算不顾及男女大防,她看起来也不太想让您出现在身边不是吗?”
卫博陵的目光放远,看向不远处那扇小窗。
就算站的这么远,女人的哭声还是隐约可闻。
卫博陵平静的陈述出一个事实,“您让她很伤心。”
沈庭玉好像被从天而降的铁块重重砸在了头顶,脖颈不堪重负的弯曲,一点点垂下去,
“在今天之前她受人欺凌。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在她身边,不曾知晓,更无法做些什么。”
“从今天之后,我只有这一个失而复得的掌上明珠。我会给她所有我能够给予的一切。当然如果有人敢在我眼前伤害她,让她哭的这样伤心。一个做父亲的人为了自己的孩子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姐姐,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沈庭玉嗓音干涩,“她一直想要一个亲人。”
所以如果南乐知道她的父亲活在这世上,她还有一个真真正正血脉相连的亲人,她肯定会很高兴。
她连他和林晏这样毫无血缘关系,只是萍水相逢的人都愿意接纳,见到卫博陵也一定会很容易就接纳对方。
有卫博陵在,她会生活的很好,再也不用战战兢兢的担心自己的安全,不用为了一点点钱奔波劳苦,不用再很早起来去费力得砍柴。
卫博陵会保护她,给她一切她本该拥有的荣华富贵,让她享尽她本该享受的宠爱。
她会成为卫府唯一的大小姐,养尊处优,受人艳羡。
沈庭玉想起很久之前,或许也不是很久之前南乐曾坐在他身边许下的愿望。
“我想要城中变回以前那样,大家都能好好过日子,平平安安的。夏天的时候,城中有八关斋会,到时候我可以带你一起进城去吃斋主舍下的斋糖。我们也可以出城去看佛塔,听和尚唱歌。”
“城外有一座道观,据说想要升官发财,去求了签都很灵验,小道士还可以帮忙画像呢。可有意思了。我要是早些遇上玉儿,一定带你去画一张像。然后把这张画像就挂在我床头,每天看着美人图睡觉,肯定格外安稳。”
“还是去拜将军庙吧!我许的愿就是这个啦。想要玉儿你平平安安,想要城里不出乱子就跟那个将军在的时候一样。我们可以一起过安生的日子。大家都能过上跟以前一样的好日子。”
少女闭上眼,又认真虔诚的重复了一遍,“将军老爷,菩萨娘娘,灵宝天尊,拜托拜托,一定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啊。”
如南乐所愿,她会有一个美好幸福,平安顺遂的未来,过上比以前还要好的日子。
那他呢?
他该怎么办?
南乐会有父亲,会有新的名字,崭新的未来,她很快就会忘记他,放下他,甚至连恨都不存在。
就像是对待林晏那样。
这姑娘跟着卫光卿长大,卫光卿没教过她什么妇言妇德,沈庭玉知道她并不将男人看得很重。
她性子很好,再大的事情都能够忍耐,忍耐着,然后一点点放下。
她会将这一切忘记,从林晏到他都通通忘记,就像作为南乐而存在的日子只是一场噩梦。
梦醒了,她不是南乐,而是卫博陵的掌上明珠,每日都快快乐乐。
没有他,她的人生只会变得更幸福,更璀璨。
可是他怎么办?他忘记不了这段日子的记忆,他忘不了南乐这个名字,他要怎么度过以后没有南乐的日子?
这段日子对他来说是黑暗痛苦难以喘息的短暂人生中无比珍贵的一段美梦。
梦醒了,他要怎么面对是他亲手毁掉了自己可能获得幸福的唯一机会,亲手伤害了这世上唯一曾无条件对他好的人,他永远失去了他所爱之人这种狰狞可怖的现实?
沈庭玉心底突然炸开剧烈的痛苦,他清醒得知道自己把一切都弄砸了。
他忍耐着痛苦,同时一并忍耐着升腾而起的恶意,忍耐着耳边多出的另一个声音。
‘为什么不抓住她?’
‘为什么不把她现在就抢走?’
‘把她藏起来!藏到没有人能找到地方,她就永远只是你一个人的了!’
他粗喘着,无法抑制的弯下腰,捂住双耳,想要隔开那些声音。
卫博陵奇怪的看着他,弯下腰问道:“殿下,你还好吗?”
沈庭玉猛地抬起头,他眼底一片猩红,死死的盯着他,颤着声音问道:“我还有可能见到她吗?”
卫博陵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听说郭恒已经围了王城,殿下还有大业在身,金平城这边可以交由我来处理。您以后日理万机,怕是没有时间再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