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寒夜, 林晏忽然从睡梦中惊醒。
一张极度夸张的罗汉面具倒悬于他的头顶,那双如同野兽一般漆黑的眼睛冰冷的注视着他, 铁罗汉猩红的嘴角高高扬起, 笑得扭曲而极度喜庆。
林晏心脏骤停,出了一头的冷汗。
“你是什么人?你是谁!”
蹲在他床头的人,像是猫一样伸了个懒腰, 抬手从背后的刀鞘中抽出一把尖刀,摆出一个漂亮的起手式。
他彬彬有礼地向床上人弯腰行了一礼,紧接着, 那把刀就对准林晏毫无迟疑的砍了下去。
林晏顾不上许多,只剩下求生本能推动他的身体以最快速度在床上打滚,险之又险的躲过第一刀。
尖刀劈砍在床板上, 凶猛的刀气刮在林晏脸上, 给他本就姹紫嫣红的脸上又添了几道血痕。
而他身下平时睡两个人都纹丝不动的木床竟然承受不住恐怖的巨力,应声塌裂,木屑飞溅,整个房子都好似在震动。
逃掉第一刀是好运, 可理智告诉他, 接下来恐怕他很难逃过第三刀第四刀了。
他会命丧于此,死的不明不白。
嘭——一声巨响。
门被人一脚踹开, 屋外狂风呼啸, 卷着雪沙一起灌了进来。
林晏本以为来的会是听到响动赶来的刘府打手。
虽然他一个人住一个小院子, 按照常理来说,屋子里发出多大的动静,远在外院的打手们也不可能听见。
但万一呢?
没准上苍格外眷顾他, 就跟他被人从山崖上推下去, 还能遇到南乐一样, 这一次也会有神兵从天而降来救他。
带着兽脸面具的人并没有追上来继续砍林晏,他提着刀转过身,眼神冰冷的注视着门外的敌人。
林晏赶紧连滚带爬的躲到一边的桌子后面,这才顾得上抬头看向门口。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数个漆黑的模糊的影子,他们整齐划一的用黑色的面巾蒙面,浑身散发着寒气。
一群人将那一个带着兽脸面具的人围在最中间,无声的对峙。
看起来胜负已经毫无悬念。
正当林晏这样想的时候,刀光在黑暗中交错,两颗人头滚滚落地,鲜血四溅。
整个过程快到林晏甚至没有听见一声惨叫,那两个人的无头的身体保持一个姿势数秒才轰然倒塌。
恐惧到了极点反而会变得冷静,林晏僵硬的旁观着那个带着罗汉面具,穿着一身僧衣的清瘦之人挥刀,闲庭若步的踏步前进,再挥刀。
当杀人的动作精准到了极致,竟然会给人一种从容的感觉。
众人一个又一个前仆后继的往上冲,又一个接一个被斩于刀下。
鲜血迸射,将墙壁,房梁,地面,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涂抹成狂放可怖的鲜红。
那人仍不停手,越杀越狂放,越杀越兴奋。
刀光血影中他几进几出,每一次出手都是最刚猛的杀人技,毫无花哨,只为杀人取命。
林晏看着这地狱一般的场面,胆寒得说不出话,连呼吸都困难。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两个站着的活人互相对视,死一般的寂静。
门外的风呜呜的吹着,像是野鬼幽幽的哭嚎。
罗汉面具人背对林晏,单手拎刀,刀尖淅淅沥沥的往下淌着血。
朱红郁金僧衣,水晶珠,持刀之手如玉般修长,指间浸透了血,一步踩着累累尸骨踏出,周身戾气冲天,不像渡世的佛陀,更像索命的罗刹。
而站在门口的人身上已经是伤痕斑斑,整个人如临大敌。
“卫家剑,有趣。我以为卫家人已经死绝了,没想到在卫家的宅子还能见到这么多使卫家剑法的人。”
卫家是惯出名将的世家,这个家族的先祖最早能追溯到八百年前。
传说这一家并不像其他行武起家的世家,粗俗狂浪,恰恰相反,他们祖传的家训中教导子弟读书识礼,看重因材施教,更看重德行修养,多于武艺兵书。
以至于卫家最出名的掌家人大多都是忠君爱国,文质彬彬的儒将。
沈庭玉听说过对于家传的剑法,卫家不像是其他武将世家,藏着掖着,定下什么非嫡脉男丁不可学的规矩。
他们会教自己帐下的军人习武,也乐意收养在战争中失去父母的孤儿入族中,赐下卫姓,亲手教习武艺。哪怕那些孤儿本是茹毛饮血的蛮人留下的孩子。
也许是因为卫家教的用心,这样养出来的孩子明明流着蛮夷的血,却往往比帝王养出的死士还要忠心。
最后仅剩的这一个剑客也在那柄刚猛凶恶的尖刀下被逼的步步后退,“你不是蛮子,却穿着胡僧的衣服。这刀用的既像是王继,又像是郭恒。你究竟是什么人?”
沈庭玉哼笑一声,“你们这一群人中,其他人只得卫家剑皮毛,倒是你的剑中有卫家剑的骨血,可惜还不够圆熟。我今天的目标不是你,看在你有几分眼力劲的份上可以放你一马。滚!”
林晏心中已经有所预料,今天这个罗汉面具的人就是来杀他的。
此时亲耳听到对方承认,他仍十分震惊,不明白自己这样一个无用的人怎么会招来这么厉害的杀手。
曾经他被人从山崖上推下去,也不是因为他与那些人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怨。
恰恰相反,他与那些人很早便熟识,一直玩在一起,算得上是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
至于这些朋友为什么想要他的命。
一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二来林晏猜想他们那时候很缺钱。
缺钱的赌徒连妻女都能卖给别人,杀死一个冤大头朋友又有什么做不出的?
只要能弄到钱,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林晏那时与家中母亲吵架,心中烦闷,不愿回家。
一帮狐朋狗友索性撺掇着他回家偷取钱财,一群人一起结伴去游山玩水。
这话一下正中林晏下怀,他回家偷了些东西出来变卖,当日便与一群狐朋狗友离开繁华的南方。
一行人北上数日,终于到了一处远离人烟的名山。
几人泛舟于水上,那些人撕下伪装,将林晏从家中带出来的金银钱财洗劫一空,推下水任由他自生自灭。
就最后那一块玉璧能给他留下来还是因为这块玉璧是关中林氏祖传的物件,上面打着家徽,质地好到举世也寻不到相同成色的第二块,根本没有办法出手。
这一次呢?又是为了什么?他这样无用的人还有什么值得这么厉害的杀手来深夜杀人的?
至于这些突然跳出来阻止罗汉面具的人,更是奇怪了。
就像是他没有什么值得厉害杀手来杀的一样,林晏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这些人豁出性命来保护的地方。
那个人深深的看了一眼躲在桌后的林晏,双手紧紧握着手中的剑,脊背挺得笔直,长剑一转守势,斩出数道翩若惊鸿的繁复剑招,瞬息之间,刀剑相击数十次,在黑暗中敲出飞溅的火花。
他几乎咬碎了牙,“我绝不能让你杀了林晏。”
眼前人已近强弩之末,而沈庭玉仍有余力。
两个人都分明已经能够提前预见这一场的胜负。
沈庭玉不明白这男人为什么明知道会输,还要拿性命做无谓的坚持,“为什么?”
“虽然这家伙是个废物,但他是林公仅存的后嗣,宁安候一门仅剩能够承嗣的人。人分三六九等,命分高低贵贱。人家林家的公子就是命贵。
未来的宁安候就算在南朝喝酒喝死,就算死在女人肚皮上。我们也绝对不能让他死在这金平城,死在我们之前。你一定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将我们兄弟都杀尽了!让我们的血流尽了!”
这话说的咬牙切齿,其中有多少战友惨死的怨气,多少对于为了一个权贵子弟而拼尽性命的不甘。
可纵然有那么多怨气,那么多不甘,这人仍旧拼尽全力没有一步后退,没有就此丢下林晏。
林晏愣了一瞬,他垂眸躲开了那个人的目光,指尖不自觉捏着膝盖上的衣服,捏得发白。
是这样的。
南朝人人都宁安候的人都知道侯府的二公子是荒唐度日的纨绔子弟。
他林晏是个只会喝酒,迟早会死在女人肚皮上的废物东西。
可关中林氏没有人了,他那位跟祖父一样会读书,一样以博学清正忠直闻名于世的大哥死了。
他的大多数族人们在南下的道路上流离失散,随道死亡。
而那些本该成为国之栋梁的叔父与堂兄们一个个或为贼所害,或疾病早亡。
以至于关中林氏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适合的,可以撑起门楣的人。
是他这个废物活了下来。
只有一个人会把他当成神,当成无所不能,顶天立地的人物,把他的话完全听进去,奉为圣旨。
只有那个蠢如猪狗一般的妇人。
他不知不觉已经是满面的泪水,双目赤红,几乎想要冲出去一头撞在那人尖刀上就此了断。
像是他这般无用之人,倒还不如就死在此处,也免得回了南朝再丢祖上,丢关中林氏的颜面。
若是他早死一些,也不至于还拖累这些义士,累了这么多条人命。
沈庭玉的声音漠然,“原来是南朝的走狗。”
男人已是强弩之末,他拼死一搏,突然发动进攻,身体如同在草丛中伏击已久的猎豹,剑势迅捷,瞬间就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三尺之内,长剑直刺沈庭玉的脖颈。
林晏看得冷汗直流,浑身颤抖。
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快的剑,这么锋利的剑势,应当避无可避才是。
忽然,男人一怔,他察觉到一股血腥气迎面扑来。
他的剑在绝不可能落空的情景下刺空,对方只是轻轻让步,僧衣浮动,仿佛清风拂过竹林,银亮的尖刀与剑光交错。
擦身的一瞬,朱红的僧袍被风鼓起,如一瞬绽开的花,冷月般一刀切碎了黑暗,直逼男人的右臂。
男人当机立断,手腕一震,丢下手中长剑,方才险之又险的躲过这一刀保住了自己一条手臂,饶是如此,仍然让那冷月般的一刀在腰上留下一道皮肉翻卷的伤痕。
对于一个剑客来说,被打到丢弃自己的武器,基本上跟死亡也没什么区别。
幸好他留有后手,长剑在他的掌心上空翻转,银光展开,仿佛翻飞在黑暗中的银蝶,剑尖翻转一圈,竟然角度刁钻直刺沈庭玉的心口。
沈庭玉收回臂膀,斜刀推出,刀剑相击出让人齿冷的一声脆响,轻轻一挑,长剑被横击飞出三米,狠狠插入房梁。
男人面色大变,后退三步,折身直飞去取剑。
沈庭玉转身,大步走向角落里的林晏,手中挽了个漂亮的刀花,甩去刀尖余温尚存的鲜血。
林晏嗓子发紧,声嘶力竭的问道:“为什么?这位兄台,我哪里得罪了你?你要钱吗?我可以给你钱!很多的钱!”
“哪里得罪了我……”沈庭玉话音微顿,想着先前在灯火下为南乐念信的情景,禁不住又冷笑了一声。
林晏不愧是出身关中林氏,挽回妻子的情书写得很有几分文采,引经据典的情话洋洋洒洒写了八大页,酸的他牙都要倒了。
南乐听到一知半解的地方总要多问上沈庭玉两句,让他来做个解释。
“这日暮想清扬是什么意思?日暮是谁,清扬又是什么?”
“姐姐。日暮就是黄昏。”
“那清扬呢?”
“诗经里有一句‘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清扬代指美丽的仪容和眉眼。”
“所以这句话是黄昏的时候想到我的眉眼?”
沈庭玉隐忍着妒意,一点点将对林晏毒一样的恶意裹在话语里,“是的。姐姐真聪明,就是这个意思。这封信用的典故都好文雅,就是太文雅了一些,让人读的好费劲哦。要是我来写……”
他扶住额头,像是察觉到失言,“不说了。我怎么会写这样的信呢?”
南乐已经被沈庭玉激起好奇心,她看着沈庭玉,对于沈庭玉会写信既敬佩又羡慕。
“要是你来写,玉儿,你会怎么写?”
“我要是一个喜欢姐姐的男子,要写这封信,我就好好画一幅画,画姐姐漂亮的眉眼。让姐姐一看到画,什么字也不用懂,光看着都知道我在思念姐姐的眉眼,我心中一直记着姐姐的面容。”
南乐原本对这封信没什么想法,但现在一听沈庭玉这样说,顿时觉得很有道理。
不仅有道理,让沈庭玉温柔的注视着她,用甜甜的嗓音说出这样的话,南乐的心跳都有些加快了。
“这个法子好。的确写那么多,未免也太文雅了。文雅得让人都看不懂。不如画一副画呢。玉儿,你很聪明!”
听多了林晏那些好听的情话,南乐便发觉尽管他总是在话语中将自己摆的看似很低,但实际上平日里他总是很高的。
高的她触及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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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自是很好,照旧是很好,很文雅,文雅到她听不懂,听的费力,但仔细解释一下,都是很美的意象,极卑微而热切的爱意,如火光般毫不掩饰的直白情感。
这样烈火一样的情感,总能引诱被火光照亮的人做扑火的飞蛾。
换做数月前的南乐收到这样一封信肯定高兴疯了,然后她会珍之重之的将这封信藏在最妥帖的地方,甘愿做被火光晕眩的飞蛾,奋不顾身的投进火焰中,将自己烧成温暖的灰烬。
但此时南乐发现,再一次面对这火,她开始欠缺勇气。
大抵是因为她已经尝过痛了。
人不能一个坑里反复摔,吃了亏也不长记性不是。
这世上的男人是会骗人的,林晏尤其会骗人。
沈庭玉屏住呼吸,小心瞧着南乐,笑盈盈的刺探,“我以为姐姐会嫁给他,其实是喜欢林公子这样文雅的人?”
南乐有些尴尬,“诶,怎么突然这么问?”
“哈哈哈,”沈庭玉捂住唇角,眉眼弯弯,“这是不可以问的吗?”
南乐有些没精打采的趴在桌子上,“没有啦。只是以前好像没有人跟我聊过这个。玉儿,你说嫁给一个男人,就一定要喜欢这个人吗?每个女人嫁人都一定要喜欢对方才可以吗?”
本来南乐就一直心中有这样的困惑,但这种困惑却不好意思问出口。
此时房中只有她们两个人,再无旁人。沈玉同样是女子,跟她年纪相差不大,小姐妹之间话不知不觉就问出来了。
沈庭玉突然凑近南乐的脸。
南乐吓了一跳,加上本来问这种问题就很不好意思。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离得太近,近到南乐视野中只剩下对方含笑又漂亮的眼睛,根根分明的长睫,以及瞳孔深处映出的无措的,脸红的她。
“姐姐是不确定自己喜欢林公子吗?”
南乐被这么直白的问喜不喜欢林晏。
她大脑一片空白,结结巴巴,“喜,喜欢,喜欢吗?”
沈庭玉挑了一下眉梢,眼底浮现出意味不明的情绪,他像是好笑又像是无奈的用手指轻轻揉捏着她通红的耳朵。
“这样的事情,姐姐要问一问自己的心才可以。不可以问别人。”
南乐闭上眼睛,认真的试图去问自己。
半响,她睁开眼睛,乌亮的大眼睛清澈到有些呆,直起身子揉了揉自己的心口,“这怎么问啊,我问了半天,它也没回答我。玉儿,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喜欢过什么人吗?”沈庭玉收回手,慢慢坐直了,“姐姐真是狡猾,没有回答我。反而问了我这么难以回答的问题。”
南乐八卦的心思上来了,盯着沈庭玉看得特别专注,像是想在他脸上看出来一朵花,“所以玉儿你有喜欢过什么人?”
沈庭玉的表情微微一僵,过了半响,急得南乐眼巴巴的,眼睛里的好奇都快漫出来了。
他才慢悠悠的给了一个答案,“是有的。”
“哇!!”南乐圆圆的眼睛变得更圆了,她激动的追问,“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沈庭玉一只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面上的笑容忽然变得很温柔,又有点羞涩。
南乐眼尖的看到他耳尖都红了,猜想他一定回想起了那个喜欢的人,她一下因为知道了好姐妹的秘密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拘谨,但心下又觉得快乐。
因为沈玉愿意跟她讲这样体己话,一定是真的信任她。
她咳嗽了几声,故作正经,“能让玉儿你喜欢。我猜那个人肯定跟你是青梅竹马,同样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很会读书,家里又很有权势,就跟戏文里一样,才子佳人对不对?”
说到最后南乐发觉自己这越说越像林晏了,顿时感到心虚。
可这也不能怪她,她没见过什么男人,除了其他船家小伙,就只有林晏了。
想到林晏,南乐一下又有些不开心。
沈庭玉不以为然,“世上哪里有那么好的男人。才子佳人,才子也不过是会读几句书,有什么用处?”
灯火下,侧着脸的少女既骄傲又不屑,像是翘着尾巴的孔雀,尾羽美得斑斓华贵。
南乐有几分羞窘,又有些自惭形秽。
她一辈子也是做不成沈玉这样的女子。
她小声说道:“可玉儿你这么好,肯定是世上最好的男人你才会喜欢啊。”
沈庭玉不说话,只是看着南乐,笑着摇了摇头,面容白皙得仿佛笼着一层柔和朦胧的光芒。
南乐分不清楚他是不愿意说,还是不好意思。
总觉得再问下去就不太好了,她也不太好意思问下去,只好拿别的问题来换话题,
“啊。我猜错了吗?算了算了,还是问点别的。玉儿,你只回答了我一个问题。还有两个问题你没有回答我呢。”
南乐掰着手指头又小声重复了一遍,“玉儿,你觉得喜欢到底是什么?喜不喜欢有那么要紧吗?”
这话问的她自己都极不好意思,总觉得有些太刺激了,太野了。
可这样年岁的姑娘,哪个心里不对这样的事情好奇。好奇自己未来会如何,更好奇这么漂亮,这么骄傲的沈玉会不会也喜欢一个人,沈玉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每个人的喜欢都不一样。对我来说,我的喜欢就是想待在那个人身边,对有关那个人的一切事情都感到莫大的兴趣,想要吃那个人做的饭,想要理解那个人的心情,做那个人喜欢的事情。想要被喜欢的人喜欢。喜欢一个人,对我来说,喜欢这种感觉很温暖,非常温暖。”
南乐听得一知半解,却又忍不住脸红,一双眼亮晶晶的望着沈庭玉,心跳如擂鼓。
听到最后,她忍不住开玩笑道:“那这么说,我突然感觉到玉儿你好喜欢我。哈哈哈哈哈。我做的饭菜你都很喜欢吃。”
沈庭玉不假思索的一口应了下来,“是啊。我很喜欢姐姐。姐姐喜欢我吗?”
南乐心跳冷不防变得更快了,她有些晕晕乎乎的,像是喝了一大口甜酒。
沈玉的喜欢这么果决,这么干脆。
南乐被他感染,不由得也变得干脆,笑得颊边荡出两个酒窝,“当然啊!我就跟玉儿你喜欢我一样,很喜欢玉儿。你就跟我亲妹妹一样。”
沈庭玉在心底里叹息。
他想要的,可不是这样的喜欢。就跟亲妹妹一样的喜欢。
“那玉儿,你觉得要是嫁给一个男人,或者男人娶一个女人,喜不喜欢有那么要紧吗?”
眼前人眉眼如画般动人,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我想是很要紧的。虽然很多人总骗自己不要紧。如果一辈子都没有喜欢的人,那么跟不喜欢的人成婚倒也不要紧。
若是有一个很喜欢的人,却还要跟不喜欢的人成婚,生下孩子,捏着鼻子过一辈子。
知道喜欢的滋味再失去,这就很要命,因为知道自己喜欢一个人,却无法得到那个人就会不开心,会很烦闷,会想要发火,会觉得一切都失去乐趣,没有办法好好活下去。”
喜欢一个人,丝毫都不敢表露,只能怯懦的藏起来。这滋味可真是苦涩。
从前他只能远远看着少女屋中的灯火,偷偷的,像是阴沟里的耗子一样跟在少女的身后,站在黑暗中看着她在石像下哭泣,看着她被人救走,看着她与旁的男人同床共枕……
现在他就在她的身边,坐在她的面前,仍旧无法开口表露心意,只能做个好妹妹,在这里帮她分析对林晏的情感。
为什么一开始他要做这个沈玉呢?为什么要故意放任她将他认作女孩,玩这个好妹妹的游戏。
以谎言作为开始,那么之后就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
他根本不敢想象谎言被揭破那一天,真正失去南乐的可能。
一时各种与南乐有关的画面在沈庭玉脑海中翻飞,他本就如雪般清透的肌肤,更白了一些。
南乐睁大了双眼,“听起来……”
玉儿你好像失去了喜欢的人啊。
连沈玉这样拥有绝世容貌的女子也会被辜负,也会得不到喜欢的人吗?
她迟疑的顿住,隐约察觉到这是不能说出口的话,马上小心翼翼的换了个话题,不想让自己的同情被沈玉看出来,引着对方伤心。
“这么看跟喜欢的人在一起的确很要紧。不过也有一些身不由己的情况吧。”
沈庭玉唇角弧度上扬,瞧不出丝毫感伤的神色,恰恰相反,殊丽绝艳的面容笑起来让周围的一切都好像黯然失色。
“在这样的乱世,人人都身不由己。男人很容易就因为战乱死掉,漂亮的女人会被父母被权贵当成礼物送来送去。痛苦的人到处都是,每个人都可能明天就会死亡。”
南乐已经亲眼见过许多死亡,也见过很多痛苦的人。
但没有人会这样直白的将战乱死亡,痛苦,身不由己说出来,大多数人都好像对现状已经麻木。
即使可怕的事情发生在面前,也有一种力量迫使着所有人本能的逃避说出这种可怕的现实,转而用言语小心翼翼的粉饰美化。
沈玉的外表稚嫩美丽,南乐捡到这个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个脆弱的需要她保护的小女孩。
但在某些时候,比如此刻,南乐发现沈玉比她所想象的更为成熟。
这个美丽的少女身上有一种矛盾的,冰冷的,甚至是残忍的吸引力。
那张美丽的面容偶尔会用最天真的神色毫无波动的说出最残忍的话。
在很多时候沈玉的眼神像是春水,像是用最细的丝线织出来的密实渔网,像是柔软的柳枝。只要对上他的眼睛就知道自己正在被全心依靠,他的心意裹着你,缠着你,密不透风。
可在极少数的时候,沈玉的眼神会变得完全不同。
那种不同南乐很难形容,这种不同让南乐怜惜,她隐约觉得沈玉身上有一种莫大的孤独与痛苦,他一定亲眼目睹过,亦或者经历过许多可怕的事情才会有这种远超年龄的成熟。
这一刻,她忽然很心疼他。
“我不喜欢身不由己,所有人都不喜欢。男人不喜欢身不由己,所以他们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做不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的时候就喝酒,杀人,写一些没有用的文章。然后告诉女人一些很无聊的大道理。让她们老老实实的待在后宅,做一个听话的好女人。”
南乐乌亮的瞳仁安静的注视着他,真诚的向他请教,“什么叫好女人呢?”
“女德女诫里的好女人不能喜欢丈夫以外的男人,门第高贵的大户人家要女人三从四德。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在大宅里的规矩一个女人自己喜欢一个男人,决定自己的婚事,叫做自奔为妾,是不知廉耻的坏女人。
若是出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嫁之后生下几个儿子,一辈子老老实实的在后宅伺候一家老小,对待妾室,对待丈夫的其他女人都当姐妹一样全心疼爱。自然是好女人。”
可这样的好女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南乐听了这么一通,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她活到这么大,忽然发觉自己竟然做了坏女人,急忙拽住沈庭玉,“那我跟林晏,没有媒人介绍相识,也没有父母之命。我岂不是……”
沈庭玉见南乐被吓成这种样子,不动声色握住她的手,拿更可怕的话去恐吓这已经吓坏了的少女。
“是啊。姐姐,在那些喜欢讲大道理的男人眼里,你这就是自奔为妾,是无媒苟合。若是在南方,在中原,那些人是要把你抓去沉塘的。”
这样的话,太重了,太残忍,太伤人,从来没有人与她说过。
她本以为就算跟林晏闹翻了,不在一起了,她也没有做错什么。她无愧于心,心中亮堂堂的。
可沈玉给了她一点新的智慧。
让她知道‘自奔为妾’,‘无媒苟合’,让她知道从一开始她就做了错事,还自以为在做好事。原来她这样坏,这样笨。
南乐没有去过中原,没有去过南方,但这些地方林晏与她提起过。
随着沈庭玉的话,南乐想起了另一张脸。
无数画面冲进她的脑海,无数声音在她耳边回荡。
请相熟的叔伯摆了完一场酒,南乐踩着红彤彤的晚霞回到船上,想去抱一抱林晏,林晏却是愁眉不展。
他虚弱的靠在床头,神色忧愁,“娘子,我实在爱你,爱的发狂。可我是一个没用的人,一文钱也没有,什么也给不了你,能给你的只有一颗心。”
“不要紧。我只要你陪着我就够了。”
“唉,娘子,我这身子能在死前娶到你实在是我的福气。但你嫁给我真是委屈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陪你多久。”
南乐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有一个丈夫,便是多了一个亲人。说什么她都一定要留住他。
那时为了这唯一的亲人,她什么都肯做。
南乐下定了决心,“没关系,我会治好你的。”
乍暖还寒的四月,江水仍旧刺骨,却是本地采珠最好的时候。
成婚的第二天,她就去了百宝记,找掌柜签下生死状,做了采珠女。
采珠工钱优厚,只是那一片江水不仅冷得刺骨发寒,且水深浪恶,遇上大风就是九死一生。
每天傍晚她拖着湿漉漉的身体让船主拽上岸,冷的发抖,最盼望的就是领了工钱去为林晏换一包救命的药。
等她满心欢喜的捧着一包药回到船上,还要再守三个时辰的炭火,熬到深夜,强撑着疲乏端着药碗晃醒沉睡的林晏。
林晏初醒,眉眼透着些病气,接过药,又亲了亲她早让水泡的发白发皱的手指。
他咳嗽着向她道:“娘子辛苦了。”
喝下药,南乐催着林晏赶紧躺下休息。
林晏却将她揽在怀中,握着她的手,与她道:“将来我们有机会,可以去别处看看。一道去中原,去南方都好。那里的山水景致与此处很不同。春天可以踏青,夏天有许多花,秋天落叶很好看,冬天也不下雪。南方有许多河,气候很湿润,你一定会喜欢。”
可这些都是在骗她,他想与她成婚是假,他想跟她去别处看看也是假的。她救了他,可他明知道无媒无聘成婚的后果。
他仍骗她,一直骗她,害她。
那些好听话骗她不知不觉做了坏事,害她落到要遭人耻笑,被人戳脊梁骨,要被人打成荡|妇去沉塘的境地里。
她要脸的,爷爷说过人活得就是一口气,一张脸,一定要行正道。
南乐自认没做过任何坏事,她从没有存过坏心,连对男人轻浮的笑一下都没有。
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失去的比她所以为的还要多,她的努力全是可笑的。她怎么这么笨呢,让人家这样耍,这样利用,利用完了就一点都不爱惜的丢掉。
比看见林晏与别的女人纠缠不清还要更多的愤怒与委屈如一根尖刺扎进南乐的心,让她领会到一种钝痛。
南乐面色惨白,肩膀可怜地瑟缩着。
沈庭玉瞧着她的表情,牵着她的手,进一步不留痕迹的引导南乐去憎恶林晏,让她知道那男人的险恶。
“男人订下这种规矩,女人敢自己去爱一个人就是荡|妇就是淫|妇。读过书的男人们最懂这个道理,还偏要勾引女人与他们私奔,与他们无媒苟合,去犯世俗的大戒,反过来又要指责女人放荡。
到头来,男人倒仍旧是清清白白,错全归了女人。姐姐,才子佳人的故事里,大多如此。姐姐,你瞧这世上男人大多如此,个个都是一肚子坏水,读了书的那些杀人都不见血,岂不是尤其坏。”
“那玉儿,你觉得,”南乐心下很乱,一时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林晏喜欢我吗?”
沈庭玉将自己的手指插进她的手中,一点点与她十指交缠,“这封信中写了很多可以被称作喜欢的话,姐姐想要听一听,我就再给姐姐念一遍。”
南乐不假思索的摇头,连着摇了几次,“不。我不想再听一遍。别,我听着真挺费劲的。我实在是太笨了,我不会,不会读书,不识字,连封信都读不懂。”
南乐忽然停住动作,迟疑的看着沈庭玉,犹豫了一会儿,才声音颤抖的开口,“玉儿,你说读过书的男子都懂得那些道理。可,可林晏没跟我讲过。他从没跟我讲过没有媒人,没有父母之命,就是无媒苟合。是不对的。”
她慢慢垂下头,过了一会又抬起头看着沈庭玉,那双乌亮眼睛不受控制流出泪水,很快便已经是满脸的泪。
这本就是沈庭玉所期待,所乐于看见的场景。
可真见到南乐这样伤心无措的神色,沈庭玉的心脏刹那间仿佛被人紧紧攥住,暴怒滚烫的血一次又一次冲刷着他的四肢,怒火点燃了血管,烧得他想要杀人。
少女红着眼睛,呆坐着,不停的流着眼泪。
沈庭玉攥着袖子为她擦眼泪,可这泪水怎么都擦不干净,很快连他袖子都湿了半边,让他变得手足无措。
她哭得他心腔中滚烫的血一点点成了酸水,酸得心都要碎了,他后悔了,甚至是憎恨自己的恶毒,阴暗。
他是故意将她吓成这样,就为了那么点嫉妒的小心思,让她这么伤心。
他心中第一次有了自责与懊悔,为伤害了另一个人而难受。
可就算再懊悔,出口的话就是覆水难收,他只能轻唤了一声,“姐姐。”
南乐这才醒过神来,攥住他的手腕,一脸委屈问他,“你说林晏懂那么多道理,他让我嫁给他的时候,喊我娘子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是啊。
这姓林的是怎么想的呢?
一个出身关中林氏,最是熟悉世家那套规矩的贵公子,怎么到自己娶亲,既不写婚书,也不请媒人。
这姓林的,到底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沈庭玉每想到一次,心中就会涌现出一种把林晏的脑袋和心肝都剖出来找个答案的冲动。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想要杀一个人。
他一刻也等不下去。
今夜,他要亲手扒掉林晏的皮,切掉那根油嘴滑舌的舌头,再把林晏白天盯着他看的那双恶心的眼睛剜出来,仔仔细细的掏心掏肺,来找他想要的足以让他满意的答案。
唯有如此,必须这样,才能抚平他心中几乎沸腾的杀意与妒火,浓稠血腥的怨毒。
为了顺利实现这个目标,沈庭玉特意先去抢了一把胡僧剃人骨的尖刀。
这把刀又利又薄,剥皮剁骨都很趁手。
他不无恶意的想着,林晏死在这把刀下,按照胡僧的说法也算是为人世多添了些功德。
“到底如何得罪了我,你还是去下面问阎王吧。”
林晏瑟缩着后退,狼狈的像是一条狗。他的眼神不再有居高临下的傲慢,只有对于生的渴求,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便只剩下惨白。
在刀尖之下,在困苦的绝境之中,没有一个人面目会是好看的,每一个人都平等的卑微,渺小。
沈庭玉目光落在林晏那张狼狈而难看的脸上,面具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今夜第一次笑容,一个跟面具如出一辙,几近癫狂的笑容。
面具上的一双眼满眼猩红,煞意深重,如修罗恶鬼,迫不及待要择人而食。
他手中那把淌血的尖刀一动。
那是快到肉眼都难以捕捉的一刀,以至于根本看不清刀身,只能看见一道银光刺进眼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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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三
南韵十五岁初及笄,便是圣人钦定的太子妃。
人人都道这桩婚事郎才女貌是天作之合。
南韵见过几次太子,那是个温润君子,她心中十分欢喜。
却没想到一朝宫变,竟是少有贤名的六皇子贺昭弑兄弑父,屠得京城血流成河。
他抢了皇位还不够,还要抢她这未过门的太子妃入宫。
一夜东风吹落梦巫山,红帷帐中,少女雪肤冰貌,粉香弱处态伶仃,盈盈落泪,无处不可怜。
贺昭挑起她的下巴,含笑问她,“怎么,跟了朕难道你不开心吗?”
美人眸中噙泪,却只能笑着应声,“妾心甚喜。”
·
贺昭以为南韵已经认了命,却未曾想过她有胆量在他得胜归朝时自城墙上一跃而下。
南韵看着贺昭在城下目眦欲裂,赤红着眼咆哮,“你敢!南韵,你怎么敢死?!”
她快意的笑了。
怕水又怕痛的皇后死在了阳江最汹涌的六月,尸骨无存。
从此再没有什么皇后南韵,只有一个早死了丈夫的小寡妇胡氏。
这一次是她赢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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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知道皇后死在圣人大败娑丹的那一年,也是自那一年起圣人便发了狂。
他连着砍了十位上书劝谏该为皇后发丧的重臣,满天下的寻人,非要说皇后仍活着。
这一找就是三年。
再见面,贺昭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我告诉过你什么?南韵,你永远别想摆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