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甄酥笑着看他赶人。

　　原本站满了工作人员的临时摄制棚,被李毅生强硬蛮横的统统清空。

　　只剩下摄像机无声转动，凝视着场上两人。

　　甄酥嗤笑一声，“这么怕？”

　　李毅生抬手合十,痛苦不堪，“我错了,下次一定悄悄问你。”

　　一旦提及穆心雨的单方面喜欢，李毅生就头疼脑热,恨不得谢明轩和穆心雨当场结婚,还他清白。

　　然而,甄酥将手中粉团,摁在案板,压出浑圆面饼,一边小刀轻切,一边叹息道：

　　“穆心雨虽然有些女明星的脾气，但是人挺好的。只要是她喜欢的男人，无论怎么冷漠无情,她都可以沉默包容,甚至愿意低声下气，抛掉她的骄傲和从容，去求别人放过她的心上人。”

　　曾经，甄酥就是这个别人,秦昊然就是那个心上人。

　　她还是第一次,坦然的聊起狼狈柔弱的穆心雨。

　　仿佛在那夜海岸之后，神色得意宣布自己喜欢李毅生的穆心雨，已经完完全全挣脱了名为“秦昊然”的枷锁。

　　和甄酥一样,获得了自由。

　　自由惬意的甄酥,将一枚桃花酥,小心捏在掌心，耐心细致的做着收尾造型。

　　她意有所指的瞥向李毅生，补充道：“当然，她的包容，也包括你。”

　　这个宽宏大量的“包容包括”，能把李毅生吓死。

　　他简直想时光倒流，锁死自己的多嘴，连连哀求心上插刀的甄酥。

　　“求你了，甄酥姐，放过我。”

　　称呼那是郑重尊敬，语调那是苦不堪言。

　　他还左手捂心，右手发誓：“我再也不问你关于秦昊然的事情了，就当我太八卦，遭报应。”

　　甄酥的笑声止不住。

　　平时游刃有余，将嘉宾们玩弄于指掌之间的李毅生，这时候对天发誓，严肃求饶，实在是很有意思。

　　她心中残存的几分怒火，都在持续不断的笑意里消散。

　　不知道怎么的，甄酥竟然笑着开口回答道：“要是不八卦，也就不是你了。”

　　“就说假如吧……”

　　甄酥很喜欢和李毅生无忧无虑的去谈论一种“假如。”

　　她心底积蓄的忧郁惆怅，似乎可以跟随着这样毫无意义的假如，消散在言语之中。

　　甄酥手中握着小小的刀，一点一点划出桃花的蕊。

　　沉寂了二十多年的想法，忽然要向人倾诉，一时之间还抓不住混乱的头绪。

　　桌上桃花朵朵成形，甄酥还沉默思考。

　　李毅生在安静倾听。

　　一朵一朵，甄酥怀着满满的回忆，划成了三朵桃花，才恍然感慨道：“对……假如可以，我一定赶在爸妈指腹为婚前，强烈拒绝，我不要这种浪费青春的婚约。”

　　那是甄酥幡然醒悟之后，才意识到浪费掉的青春。

　　十岁、十八岁、二十岁、二十四岁、二十六岁，一年翻过一年，给她留下了深刻记忆的青春。

　　甄酥勾起笑，终于抓住了凌乱的线头。

　　“秦昊然说，看视频学过我爸的菜。”

　　“那我就是看视频，学过做他的未婚妻。”

　　甄酥捧着小小的粉色团子，耐心捏出桃花形状，每一句都在向逝去青春的自己道别。

　　“我专心致志，等待着他回国，就算我从来没说，但我心里也放着这个未婚夫的位置。我记得我高中的时候，好多好多人喜欢我，我也收到过情书，还有帅气高挑的篮球队长跟我告白。”

　　“可我每次都告诉他们：我有未婚夫了。”

　　听起来匪夷???所思的话题，能够在学校里掀起一阵惊讶怪异的讨论。

　　几乎甄酥的所有同学，都会围观稀罕事物似的，惊叫着问她：“你未婚夫是谁啊？”

　　她的未婚夫是秦昊然，一个从来只在视频上、照片上、远洋通话里接触过的家伙。

　　甄酥现在想起来，觉得那些记忆陈旧，又无比鲜活。

　　充满了无法追溯的遗憾。

　　粉嫩绽放娇艳花瓣的桃花酥，整齐摆放进烤盘。

　　甄酥笑着说道：“现在想想，我其实挺羡慕我高中、大学同学的，她们在最美好的年龄，自由随心的选择喜欢的人，开始一段浪漫的感情。”

　　“她们可以肆无忌惮的冲着男朋友撒娇、发火、大喊大叫，拖着对方去逛遍商城街道，或者在篮球场旁，为了对方帅气的进球篮板欢呼雀跃。”

　　“而不是在二十岁的时候，见到一个只在视频里认识的冷漠男人，成熟稳重、理智从容的接受大家的祝福，说我们天造地设郎才女貌。”

　　“哈哈。”甄酥克制不住回忆起长辈们的各种夸赞，“有点可笑。”

　　李毅生听到的笑声，释然低哑，透着对往昔年少时候的天真嘲笑。

　　还有甄酥没有解释的一切。

　　她不需要去品尝秦昊然做的桃花酥。

　　她也不需要在意网络狂欢的复婚。

　　因为那都是曾经大学、高中、初中或者更小的年岁，怀揣幻想，在无可取代的美好年龄，肆意撒娇发怒吵闹幼稚，才会奢望享有的浪漫。

　　甄酥放手了这些浪漫。

　　避开了秦昊然尝试的所有挽回。

　　正在用一朵一朵崭新的桃花，清空覆盖消逝的懵懂青春。

　　李毅生豁然开朗，那些随着“昊酥cp”带来的不悦反感，渐渐淡漠，恢复了他一贯畅快。

　　不过，他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爱过。”甄酥立马抢答。

　　李毅生和甄酥放声大笑，清幽空旷的摄制棚回荡，泛着桃花酥制作过程中应有的快乐惬意。

　　笑声、闲聊，还有甄酥嘲笑李毅生老土的声调，无需特地去问，也能听出她有多高兴轻松。

　　笑声断断续续，夹杂着闲聊，悠然飘得很远。

　　孟寻依靠在摄制棚背后，仔细聆听，又止不住思绪放空，茫然走神。

　　“孟寻？”

　　艾连伯伦斯闻讯而来，正想去摄制棚里看看甄酥怎么做桃花酥，却见到了门外犹豫沉默的晚辈。

　　“怎么不进去？”

　　孟寻低声回答道：“怕扫了她的兴。”

　　《浪漫的法则》录制至今，孟寻没见过那么轻松无负担的甄酥。

　　无论他们在摄制棚、海滩还是酒店，甄酥的快乐都有着沉重的枷锁，令她表现得礼貌克制，优雅得体，从来没有在孟寻面前撒娇、发火、大喊大叫。

　　可他差点忘了。

　　不是所有人生来如此守礼，甄酥不过是谨小慎微，承受着无法宣泄的压力，无法对他敞开心扉。

　　孟寻不进去，艾连伯伦斯也只好打道回府，顺便捎带上忧郁沉闷的小外侄，一同品尝窖藏的美酒。

　　玻璃凝制的长相思杯，沉淀着琥珀色佳酿。

　　孟寻喝得缓慢，似在细品，又声音低沉的说道：“我一开始关注甄酥，只是因为她是秦昊然的未婚妻。”

　　秦昊然在业内神秘冷漠，不与人亲近。

　　孟寻作为朗耀集团大少爷，见过几次，就喜欢结交这些手腕强硬，显山露水的新贵。

　　可秦昊然并不理会。

　　除了忙于公务，大约只会满世界定下无数鲜花、甜品、首饰，送给从不抛头露面的未婚妻。

　　孟寻来这节目，本来是为了好玩。

　　结果玩着玩着，把自己搭给了低调、内敛、做得一手好菜的甄酥。

　　“我之前嫉妒秦昊然，有这么好的未婚妻，不懂得珍惜。”

　　“后来憎恨味真，怎么在甄酥心里比我还重要。甚至想过毁掉味真，将甄酥永远留在身边——”

　　“你可千万不要做这种事。”

　　艾连伯伦斯伤感摇头，“甄酥会恨你，我也会恨你，你也会恨你自己。”

　　临海宽阔的阳台，回荡着清晰海潮声。

　　孟寻知道艾连伯伦斯说的对。

　　毁掉味真不可能得到甄酥的爱，他不过心里想一想，都会为这不计后果的疯狂，痛苦揪心。

　　“如果我真的毁掉味真，甄酥会哭的。”

　　孟寻一饮而尽，没有品酒的心思，“比起她的眼泪，我更喜欢她的笑容。”

　　灿烂的、恣意的、没有任何压力和后顾之忧的笑容。

　　就像面对李毅生时一样，讲述着恩怨纠葛，却如释负重。

　　孟寻沉默得不再说话。

　　艾连伯伦斯悠悠长叹。

　　“我也有过这样冲动的感情，年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可以为她毁灭世界、毁灭地球！”

　　老法国的魂魄燃烧，举起酒杯挥舞，“我要一拳打死抢走她的家伙，然后开车带她离开那些烦人的工作，我们就住在车上，顺着无尽的街道城镇一直开、一直开，直到去往只有我们的世界，永远不要停下来。”

　　孟寻还是第一次听艾连的爱情故事。

　　“后来呢？”

　　“哦，后来。”艾连伯伦斯抿了一口小酒，“她结婚了，有了可爱的孩子，还邀请我去她家做客。”

　　艾连伯伦斯笑着拍了拍胸口，历经沧桑的眼眸凝视孟寻。

　　“人会成长，变得成熟。我就算六十岁、六百岁、六千岁，心里永远有她的位置。”

　　快乐老头，点着胸口许许多多位置。

　　“这里热情似火，是她的；这里柔情似水，是她的；这里坚硬似冰，是她的。”

　　很多很多的她，每一个都性格迥异，截然不同。

　　符合法国人一生放浪不羁的钟情，爱上很多人，每一次都是认真，什么毁灭世界、毁灭地球的专一，也不过是一时的专一。

　　孟寻笑着听艾连伯伦斯的絮絮叨叨。

　　那些几十年前的一见钟情、深情暗恋，都凝聚在一位老头子身上，着实有些泛黄幽默。

　　他不禁会想，等他老了是不是也这样？

　　拥有许多深入骨髓的恋爱，此时牵动他一腔愁肠的甄酥，也不过是心里无数瓣碎片的其中一块。

　　能在午后烈阳海岸阳台，与友人闲谈聊起：

　　很久很久以前，有这么一位姑娘。

　　而这位姑娘早已挽起长发，成为别人的新娘。

　　“噔噔噔。”

　　轻微敲门声，伴随着康奈尔推着餐车进来。

　　“怎么了？”艾连伯伦斯好奇的看他。

　　康奈尔将餐车推进，态度仍是严谨无趣。

　　“甄酥烤了许多桃花酥，叫我送来请您尝尝。”

　　孟寻终于见到了甄酥亲手烤出来的桃花酥。

　　一枚一枚，摆放在光亮照人的瓷盘之上，当得起一句粉嫩娇弱，楚楚可怜。

　　他对美食的那份执着垂涎，骤然迸发。

　　没有任何言语，抬手拿起一枚，放进嘴里。

　　酥皮温热，咬出细碎柔软的外壳，内里缓缓流淌暖意微醺的甜豆沙，带着淡淡莲蓉的清冽，吃得他眉目舒展。

　　“我还是喜欢她。”

　　孟寻克制不住心中翻腾的爱意，无论未来有多少令他心动的姑娘，他十分确定，没有人可以取代属于甄酥的位置。

　　艾连伯伦斯朗声笑道：“没有人阻止你喜欢她。”

　　他拿起桃花酥，快乐的享受这温热适口的中式点心。

　　甜甜豆沙，黏腻莲蓉，伴随着酥脆爽口的酥皮，吃得艾连伯伦斯夸赞不断。

　　“这比拉维送给我吃的蝴蝶酥还要棒。”

　　“豆沙莲蓉配着松软酥皮，那股甜而不腻的味道，不断刺激着我的舌头。”

　　“快尝尝、尝尝。”艾连伯伦斯催促着康奈尔，“这一定是你没能品味过的美妙甜点。”

　　桃花酥确实美味。

　　没有周师傅亲手制作出来的随心沁甜，带着甄酥适度适中的香味，别有一番令人流连的可口酥脆。

　　孟寻沉默的吃。

　　艾连伯伦斯边吃边叫：“我真想给拉维打个电话，让她亲眼看看这漂亮可爱的小东西。像桃花粉嫩乖巧，和桃花一样甜美动人。”

　　康奈尔闻言，板着一张脸提醒道：“您继续夸耀下去，鲁本女士可能会忍不住放下手中工作，立刻过来。”

　　“她的工作应当忙完了吧，我在网上都见到了。唔，红宝石这季度的新品好像是什么……鸢尾甜？”

　　艾连伯伦斯努力回忆着那些品评家对淡蓝鸢尾甜的评价，遗憾的摇了摇头。

　　“鸢尾甜，不如桃花甜啊。”

　　作为回礼的谢礼，桃花酥烤出一炉，都送给了工作人员。

　　李毅生心情愉悦的昧下了大半，边吃边工作，将录制的视频，剪辑配乐。

　　桃花酥的香气，萦绕着设备拥挤的后台。

　　李毅生吃得心满意足，还不忘随手发布——

　　“嗯，桃花酥，甄酥做的桃花酥，确实特别的好吃。”

　　网友还在周师傅的版本里畅游，一转头，发了发了！

　　真美味官微发了甄酥做的桃花酥！

　　虽然只是一段视频，但甄酥垂眸专注，捏馅儿团粉，做得赏心悦目。

　　粉色团子摁成厚实小饼，几刀过去，栩栩如生的桃花酥，便有了雏形。

　　一桌漂亮诱人的桃花摆盘，又是观众???们能看不能吃的一天。

　　这优雅音乐，切镜换影，让之前粉丝向的随手剪辑，梦想成真。

　　甄酥确实做了一炉桃花酥。

　　观众眼泪都要流下来，瞬间可以原谅所有仇恨悲伤痛苦。

　　他们可以放过发布剪辑的味小真，但一定要大骂录制一切的李毅生。

　　“你又背着我们悄悄看甄酥做甜点！”

　　不是第一次了！

　　好过分！

　　好过分好过分的李毅生尽是快乐。

　　他完成了今日头等大事，欣赏着网络观众对他的佩服、感谢、痛骂，悠然起身，走进电梯。

　　楼层上升，熟门熟路。

　　李毅生特地等到天色渐晚，四下无人，才敲了敲甄酥的房门。

　　甄酥开门，一脸茫然。

　　李毅生悄悄塞给她一只小盒子，笑得得意，“还有一个礼物，作为你谢礼的回礼。”

　　总之这循环，一定要由他来结尾，才能真正的神清气爽，悠然自得。

　　“晚安好梦。”

　　甄酥得到了那只小盒子，诧异目送李毅生来去如风。

　　这人，特地过来，就为了送谢礼的回礼？

　　甄酥失笑关门，随手拆开这不大的小纸盒。

　　漂亮的折纸外包装，应当是酒店用于装裱的小纸壳，往外一牵，立刻展开平缓宽阔的中心，露出了一朵花来。

　　那不是粉嫩娇艳的桃花。

　　比桃花更大、更宽，更像是一朵荷花。

　　甄酥立刻想到陈明嬉笑的话。

　　说李毅生做个桃花酥，面粉乱洒，捏馅儿还漏，小刀用得极不规整，做个点心简直人神共愤。

　　能把桃花做成荷花，也真够人神共愤的。

　　甄酥笑着拿起这一枚谢礼。

　　入口的干涩、坚硬，全然没有桃花酥来得舒适温暖。

　　但这是荷花。

　　甜甜的。

　　驱散了晚春轻柔冷风，吹来了暖意温馨，很甜的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