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腐烂气味,不是尸体的恶臭,而像放了许多年的橘子皮。一道光线从半开的门里透出,两人轻手轻脚进去,是间三面书架的屋子,地板到天花板全是书,厚厚的书脊很古老,气味就是从这发出的。
还有一个女人。难以将她同女子这两字联系在一起,就像每次看到尹玉都当她是男人。
她蜷缩在厚厚的围巾里,头发不稀但是如雪,皮肤也比普通人白些,只是纵横交错着皱纹,无论样子气味都像橘子皮。虽然眼角耷拉,但能看出曾是一双美目。大概是牙齿掉光的缘故,嘴角明显往里瘪进去,干瘦下巴吊着几层皮,完全无法判断年龄。
只能用老太太来形容她。
尹玉早已熟门熟路,老太太也没把她当外人,只是看到司望有些意外,浑浊目光里闪烁了一下。
“别害怕!”尹玉走到老人身
后按摩肩膀,“他是我的好兄弟,以前同一所初中的。”
“哦,你好!我叫司望,司令的司,眺望的望,现在读初三。”
“司望,好名字,你叫我曹小姐就行了。”
她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回答,因为没牙齿而很含糊,音色干枯粗哑,语速比常人慢了许多,像是从很深的井底挤出来的。
“曹……曹小姐……”
对一个老太婆叫“小姐”,无论如何都不太自然。
“那么多年,你终于有朋友了。”老太太微微转动脖子,不知能否看到身后的尹玉,“真好啊,我为你而高兴。”
尹玉还在为老人按摩活动血脉:“好吧,希望你也能喜欢这他!别看这小子傻乎乎的,其实他也不简单哦!”
老太太从大围巾里伸出树根般的手,让人联想到吸血僵尸或木乃伊,颤颤巍巍地放到自己肩上,按在为她按摩的尹玉的手上。一只手早已行将就木,另一只手青春年少,握在一起的刹那间,却如水与泥般柔和,仿佛同一人的两只手。
“小朋友,你是有故事的人吧?”
老太太转头看着司望的眼睛,浑浊目光里有妖孽般的气息,说她两百岁都有人信。
“我--没有啊。”
“能跟尹小姐做朋友的人,不可能没有故事,不是吗?我快九十岁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算了,咱不为难这小子。”
尹玉从窗边拿起一把木梳,像某种古董,为白发苍苍的曹小姐梳头,同时说出一长串法语。老太太也以流利的法语回答--仅看两人外表,更像四代以上祖孙,但只要听到她俩说话,才明白原是多年挚友。
老太太闭起眼睛很是享受,古老的梳齿滑过头皮,倾泻三千长发如雪:“那么多年来,每个礼拜的此刻,你都会来给我梳头,等到我死以后,你就会给别人去梳头了吧。”
“放心吧,你至少还能活二十年,等到那个时候,我也已经快老了。”
尹玉的回答让她安详地微笑,老太太又看着司望说:“小朋友,尹玉是个好人,你不要被她吓着了。若你真把她当作朋友,遇到什么问题,她一定会帮助你的。”
“好啊,曹小姐,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于我而言,这个世界没有秘密。”
她说得异常沉着,整个人像一座苍茫大山,司望只是个砍柴的孩童,连登山小径都未曾寻到。
尹玉给她烧了热水,在抽屉里放了几十板药片,又从沉甸甸的书包里,取出新鲜蔬菜放入冰箱。她打开煤气灶开始烧菜,居然做出一桌丰盛菜肴,但以蔬菜为主,几乎没什么荤菜,很适合老年人。
“喂,请你吃饭啊。”
她还是对司望呼来唤去。
尹玉、司望、曹小姐,一家人似的坐在餐厅,背景还是许多年前的画面,好像回到了旧时电影中。
老太太拿起筷子说:“哎呀,可惜牙齿不行了,好怀念荣顺馆的八宝辣酱。”
吃完这顿独特的晚餐,尹玉起身道:“我们要回去了,你一个人好好的哦!”
“别担心,我不会一个人死在这里的!”
“说什么呢!”
尹玉拉住了老太太的手,紧紧晃了晃,却舍不得放下。
“回去吧。”曹小姐也看了司望一眼,“小朋友,自来水管子里放出来的水,就算最终汇入滔滔的河流,再被自来水厂过滤干净,但再也不是从你手中流过的水了。”
“哦?”
“你早晚会明白的。”
看着老太太诡异的笑容,尹玉将司望拖出房门,眼前只剩满院落叶。
黑夜,走出这栋深宅大院,两个人刚骑上自行车,头顶却飘起了雨点。
“再回去避避雨吧?”
“既然都出来了,就不要再回去打扰她了。”
虽然,尹玉嘴上这么干脆地说,其实心里很想再回去。
十五岁的少年,十八岁的少女,安静地坐在自行车上,在篱笆墙的阴影下躲雨,偶尔有小雨点飘到脸上,凉得像针刺一般。
“其实,你是一个男人。”
司望打破了沉默,黑暗中她不置可否。
“你怎么不说话了?是因为曹小姐吗?”
“她是我最后一个喜欢的女子。”
尹玉如同老男人说出这句话。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我们既是最好的朋友,那也没必要瞒着你--我在死后还保持前世的记忆。只不过,我的前世太过漫长,漫长到当我死亡的那一天,我有多么高兴与解脱。”
少年回头看着篱笆墙里的树梢说:“至少,你很幸运,她还活着,你还能见到她。”
“其实,我有过许多女人,在上辈子--直到所有人都离我而去,我像最后的堂·吉诃德。只有,她还在。”
“她是你的妻子吗?”
“我曾经希望她不是,但后来又希望她是。”
“听不懂。”
尹玉仰天苦笑,变得格外悲怆:“再过二十年,你就懂了。男人与女人,分别与分隔,等待与等到,终究太晚了。你不知道,认识她后不久,我就被送到柴达木盆地的荒漠深处,整整三十年啊,天各一方。等我回到这座城市,老得几乎走不动路了。”
“原来是悲剧。”
“每个人生都是悲剧。”
她伸手摸了摸外面的雨点,戴起夹克衫的风帽,踩着自行车脚踏板骑出小巷。
雨夜的小马路极为静谧,车轮碾过一地金黄的银杏叶,溅起几滴雨水,路边门牌上是“安息路”。
他跟在后面大声追问:“你对这条街很熟吗?”
“嗯,上辈子最后的二十年,是在安息路上度过的。”
“与曹小姐在一起?”
“不,她住在路的东头,而我住在西头,相隔有四百米。我带你去看看吧。”
一分钟后,在淅沥秋雨中骑到一栋大宅前,三层楼的窗里亮着灯光,里头还有不少居民。靠近地面有半截窗户,估计是地下室的气窗。
“我就住在一楼。”
尹玉往前指了指,窗帘里传来湖南卫视电视剧的对白。
他却看着路边地下室的气窗:“你应该没有上辈子的家人了吧?”
“你怎么知道?”她骑在自行车上叹息,“或许,这辈子也不会有。”
“山一程,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