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4章 赌徒
“夫子,你可害惨我了。”
是日,饮宴结束后,出宫的路上,赵高和胡亥这对师徒同车而行。眼看离开了宫室,胡亥也不拘礼数了,像个市井恶少年般,大咧咧地箕坐着,还开始埋怨对面的赵高来:
“夫子让我实话实话,不必掩饰,于是父皇问及冠出宫后欲做何事,我便说愿富贵享乐,恣意山水,不欲做任何事,结果却被父皇好生斥责了一通,说我缺乏志向……中车府令,你怎么能这样害你的弟子啊!”
虽是埋怨,但从说话的口气来看,二人的关系极其亲密。
赵高笑道:“怎能说是臣害的?那一席话,难道不是发自公子肺腑么?”
那些话,的确不是赵高教的,而是胡亥真实所想,这位公子才18岁,作为少子,他从小享尽荣华,颇受秦始皇宠爱,得以承欢膝下,也成了诸子中,与皇帝最亲近的一个。
这么多年来,他目睹父皇一生汲汲于政务,宛若尧王禹后一般辛苦,而当天下伟业大成时,却面临病痛的折磨,苦于生命的短暂,开始寻药求仙,苦苦期求,却总是失望而归。
胡亥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英明神武如父皇,本该尽享天下之利,被这些繁杂之务纠缠,不得抽身。
有一次醉酒后,他便对赵高吐露:
“若我为皇帝,必不如此,只管游山玩水,治理天下的事,交给丞相、御史大夫和廷尉欺男霸女了。胡亥十八年来,最多遇到狩猎避暑,去上林苑、甘泉山里跑一跑,其余时候,很少出远门。
至此,胡亥已经将今日之事,当成赵高的功劳了,高兴地说道:
“我就知道,夫子必不会骗胡亥!”
……
与胡亥分别后,赵高坐在回家的车上,陷入了沉思。
秦始皇身体日渐不适,高大的躯体开始乏力,各种病兆纷沓而来。尤其是前年遇刺后大病一场,龙体越来越糟糕。事关机密,寻常朝臣对此一无所知,只能从皇帝减少的朝会数量来猜测,可作为近臣,赵高心里却门清。
“陛下,恐怕没几年好活了……”
树倒猢狲散的那天随时可能到来,作为聪明人,赵高也在暗暗为自己的未来做着准备。
作为皇帝指派给他的弟子,胡亥,便是赵高最上佳的选择!
眼下秦无太子,扶苏被远远支使出去,这种情况下,诸公子,要说对皇位没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一心想做个废物的胡亥,喝醉时也和赵高说过“我若为帝”这种话。
但有人渴望皇位,是贪恋其至高无上的权势,那种执掌天下的感觉。可胡亥不同,他贪恋的是位高之后,享乐人生带来的心安理得。
所以赵高虽属意于胡亥,却没有直接推着他加入夺嫡的竞争中,处处抢着出风头,而是选了最稳妥的路:
聪明伶俐,遵循律令,孝顺,却对做皇帝不感兴趣……
“少子,不就该是这样么?”
赵高露出了笑,他和黑夫一样,虽然出身卑贱,但却好学而自强,从文盲到书法大家,花了足足二十年!
对律令书史,赵高也颇有涉猎,他知道,古往今来,虽然继承多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长子,尤其是庶长子不得继位的例子,真是太多了。
晋献公、齐桓公、赵武灵王,皆为一代雄主,或中兴国家,或开创霸业,可他们到了晚年,被女人吹了吹枕边风后,仿佛忽然就变糊涂了,不喜长子,偏爱幼子,最后导致废长立幼。
可就赵高看来,这不一定要全怪到女人头上,归根结底,那是因为,至高无上的君主之权,是不能与人共享的……
君王很早就有许多嫔妃,相应的,长子也来得特别早,他们与父亲年纪相差不会太多,有的甚至只差十来岁。往往君主未衰,长子已壮,开始涉及政务……
这会让君主极不舒服,只觉得长子的任何表现,都是处心积虑收买人心。尤其是喜欢和父亲唱反调,提出不同政见的公子,更会被认为是迫不及待,想要坐一坐那君榻了……
父子失和离心,便难以避免。
而秦始皇和扶苏,早已失和多年,父子二人对如何治理天下,分歧太大,每次都以争论强谏结束,不欢而散。
皇帝索性将扶苏踢得远远的,一来让他去历练,知道点世事艰难,二来,耳边也能清净些。
相反,少子胡亥,除了秦始皇考校他律令,是从来不会主动谈及政务的。皇帝对胡亥,也没有过分的期待。
他模样类秦始皇年轻时,贪玩但又能用心学习,性格洒脱直白,不争权势,不会处心积虑图谋皇位,对父皇的孝顺,是发自内心,而不是另有所求……
这便是赵高为胡亥设计的形象,这样的小儿子,皇帝会不喜欢么?
这只是夺嫡之争的第一步,不能一蹴而就,但却能经常立于君侧,一旦时局有变,便有机会更进一步!
和凡事都要深思熟虑,长久谋划布局后再去做的黑夫不同,赵高是一个赌徒,钟情于那些稍纵即逝的机会!
出手快准狠,休说一掷千金,就算赌上自己的命,赵高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包括两年前,在那场纷乱的刺杀中,电光火石间,赵高拼了命也要废掉一只手,以此换来皇帝无保留的信任!
“下一次豪赌,赌的,便是一生的权势富贵了!”
摸着断掉后无力垂下的左臂,赵高露出了笑。
“只是不知,赌桌对面的人,会是谁呢?”
……
秦始皇三十四年五月,就在皇帝身体稍好,准备带着公子胡亥和一众群臣,开始新一轮的巡游时,从南方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为陛下贺!”
丞相李斯呈上了来自岭南的军报。
“将军屠睢苦战数月,已斩西瓯君,瓯人大溃,东瓯、闽越、南越皆捷报频传,年内,必能平定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