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封帘宴
吴家前门后门,都被旗兵给看住了。
不止如此,更有一伙差役,不知道奉了谁的命令,时不时地就绕着吴宅外墙,各处巡逻,虽然做不到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却也把整个吴宅看得严严密密的。
因为吴承鉴在保商会议上投了自己一筹,做出主动捐献的姿态,所以面对蔡总商与粤海关监督府的时候,便多了两分主动权,保住了暂时的体面,到现在为止,旗兵都未曾入门一步,这就保得吴家内宅不受骚扰。
而且更因为有旗兵看门、差役巡逻,所以大难临头之际,下人偷盗家财、鼠运变卖之类的家变,以及满城胥吏上门勒索的事情,一件都没发生——现在就算有下人要偷盗财物,等闲也出不得吴宅,有人想上门勒索,也绕不过旗兵。
那些出去采买日用之物的下人,出去也会被旗兵搜身,散碎银两可以,大块的金银、珍贵的古玩,那都是别想出门的。杨姨娘的心腹妈子暗戴着十五六个金银手镯,吴承构的小厮夹带了两款小件珍稀古董,企图混出去,结果都被挡了回来。
就是那些来讨债的人,也一个个只能在门外号哭,再进不得大门一步。
从第二轮保商投筹的第二天开始,吴宅连苍蝇都没一个进来,吴承鉴倒也乐得清静。只是听说后院那边,老爷子又在动家法了。这次除了吴家二少,连杨姨娘都被掌了嘴。
花差号那边送了一封信来,吴承鉴看了之后,叫来夏晴:“拿去右院、后院,给大嫂和老爷子瞅瞅。”
夏晴道:“怎么让我去跑腿?”
平常这种事情,多是让春蕊去,春蕊不在或者实在走不开,又必会让秋纹去,夏晴在吴宅里头,大家都觉得这就是三少养在房中专宠的俏丫鬟,又懒又有脾气,所以除了左院之外,她在家里的名声都不怎么好。
“让你去你就去。”吴承鉴说:“你再懒下去,就要开始发胖了。要是懒成个胖丫头,我可不要你了。”
“我才不胖呢!”夏晴气嘟嘟地说:“就算我每天三顿都吃肉,也胖不起来。”
不过她还是拿了信先到右边去,蔡巧珠打开信看了一遍,沉默了半晌,才说:“有心了。”又看了夏晴一眼,道:“这两日左院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你也很好…”她的眼睛瞥了信一眼:“你们都很好。古人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良——果然如此。”
就让连翘取了两个雕琢精细的上好手镯子,赏给了夏晴。
东西虽然漂亮金贵,可夏晴在吴承鉴房里见多了好东西,这时只是平平常常地谢了大少奶。只是对大少奶忽然赏赐自己觉得奇怪,却也没有多问。
蔡巧珠对内宅的人和事都见得极明,瞧着夏晴应对的风度以及面对金银不甚动心的品性,心道:“怪不得三叔喜欢她,果然是个招人喜爱的好丫头。”
夏晴便又拿了书信到后院,请老爷子开览,吴国英戴上眼镜,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这才放下眼镜,喟叹起来:“难为了昊官为她花了这么多钱,毕竟是个有情有义的。可惜了,可惜了,误入贱业,又是个疍家女…”
他刚刚对侍妾儿子行过家法,本来正气着,这时看到这封信,火气就消了七八分,再看看夏晴,道:“你就是昊官屋里那个…叫…叫…”
“回老爷,婢子叫夏晴。”
“哦,夏晴。”老爷子的心情挺好的,看着夏晴也顺眼:“好好服侍着昊官,这几日啊,让他过得舒坦些。”
——————
疍三娘在信中告诉了吴承鉴自己打算变卖花差号的事情,不过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她没提起——她的封帘宴会在今天开。
原本吴承鉴是坚持一定要到场的,但疍三娘心想这个时节,何必再让他麻烦?便一句也不提。
请帖是昨天就送出去了的,时间定在今天午饭时节,她花了一点钱,安排了一些小艇,以备神仙洲与花差号之间的来回运送。
若换了吴家全盛时节,疍三娘封帘这样的场面,吴承鉴敢将花差号开到神仙洲边上去,来个舰洲联动,花差号上摆上三五十桌,神仙洲上再摆上百八十桌,人如山酒如水,闹他各满广州人尽皆知。
可现在,花差号上却是冷冷清清。
疍三娘已经往少里预算了,只摆了八桌,打算请平素相熟的妈妈、姐妹上来一聚,也就是了。
然而直等到快开饭的时候,别说八桌,连一桌都坐不满——偌大个神仙洲,只来了两条小艇,一条是买了疍三娘入行的王妈妈,按照花行的规矩,两人算是有“母女之情”,另外一条,载来了一个还未开市的三等花娘。
除此之外就没人了。
八桌的酒菜,倒有七张都是空的。
十几个往昔要好的姐妹,却不过情面也送来了一些贺礼,秋菱还写了张短信,大意是今天刚好有恩客强留实在走不开云云,至于沈小樱、银杏等,连张纸都没有。
“人情冷暖,至今方知…”疍三娘叹息了一声,便请王妈妈和那个三等花娘都到主桌来坐了:“今日,多谢妈妈,多谢这位妹妹。”
王妈妈说:“三娘,你也别心里难过了,跟红顶白是人之常情,这人走茶凉的事情,在神仙洲难道你还见得少了?”
疍三娘一笑,嘴角略带苦意:“道理我也都懂,可真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还是有些难过。”
“难过难过,这个难关过了,往后就好!”王妈妈说:“今天是坏事也是好事,坏的不说,只说好的,就是让你认清了人,也认清了势,你要知道,今日的你已经不是昨日的你了,往昔落在三少身上的那些依仗,如今你是全没有了,还有一堆的人准备落井下石。三娘,别怪我多嘴,你要为自己的后半生好好考虑了,那些太花钱的事情,该收拢的赶紧收拢了。河南那个义庄,如果还能停,你就赶紧停下来吧。”
“那怎么行!”疍三娘道:“第一期的庄子,都已经建好了,也有一些姐姐住进去了。后续的营建,我怕是有心无力了,然而就第一期已经建好的屋舍,还有备下来的桑稻鱼田,也够那些住进去的姐姐们安养后半生了。庄子我若是收回来,已经住进去的姐姐们,还有什么倚靠?”
那个三等花娘忽然离席,站了起来给疍三娘磕头。
“这位妹妹,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那个女孩子只有十五岁,都还没开市,也还不大会说话。
王妈妈说:“你不认得她,她却认你是大恩人。她是花行里的种,她娘一不小心怀上,又打不掉,就生了下来,她娘前几年惹了一身病,如今没处投靠,女儿又还没到赚钱的时候,要不是你在河南岛建的义庄收留了,兴许就饿死了,就算不饿死,这会也得流浪街头。”
娼妓或病或老,如果手头再没点积蓄,下场极其悲惨,实在是比乞丐都不如,乞丐人家只是厌弃其脏穷,还会有几分怜悯,落魄的妓女有道德上的污点,落魄了还得被人吐口水。
疍三娘扶起了那个三等小花娘,问:“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王妈妈说:“她口吃。叫于怜儿。”
疍三娘仔细地上下打量于怜儿,叹道:“眉眼姿色其实都是不错的。可惜了,若是我早知道你这般有情有义,便让三少梳笼了你,扶你一扶,一支银钗是没跑了的。现在…只怕你还要受我牵累。”
“自然是会的。”王妈妈说:“神仙洲里感激你的人其实还有,但今天还敢跑来的,也就是这个傻妞儿了。”
——————
第二次保商投筹结束后,杨家的下场无比惨烈,吴家却连续两日没什么动静。
叶大林越看越觉得可疑,与叶忠等几个心腹商量了许久,却也没能得出一个靠谱的意见,又与马氏谈论着。马氏虽然精明强干,但涉及到外头的事情,可比丈夫差得远了,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恰好叶有鱼在旁听了两句,忽然插口说:“阿爹啊,不管吴家想怎么样,咱们叶家也该多做点准备。”
马氏骂道:“你个小浪蹄子,你懂什么!”
叶大林随口道:“准备?现在这时节,能做什么准备!”
叶有鱼低声道:“只要赶紧把钱用出去,我们吴家不就安全了?”
叶大林先是呆了一呆,随即整个人跳了起来,把马氏都给吓了一跳!
却就听叶大林大声叫道:“是这个理!老子怎么就没想到!”
他的行动力极高,虽然已是下午,却还是赶在日落之前,就召来了七八个上游供货商,言谈之间,露出一点愿意提前结账的意思——往年保商们给供货商结账,通常都在半个月到一个月后,甚至有拖个一年半载的也不出奇。毕竟广东的大商人,都已经深懂钱如水流的道理,钱多在自己手里停留一天,便多出不知多少好处。
而近来十三行正处敏感时期,杨家之倒,连带着把几十家上游合作商家也弄破产了,此事把许多供货商都弄得心有戚戚焉。这时一听叶大林有提前结账的意思,一个两个眼睛全都亮了,这个时候,钱早一天拿到手里,才能早一天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