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七章 分裂的帝国(1 / 1)

大魏王侯 淡墨青衫 9879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四百二十七章 分裂的帝国

陈笃竹原本不太够资格参加这样层次的家族会议,因为他是旁族远支,和陈笃敬等人已经出了五服,严格来说都不算是亲戚了。

但陈笃竹是陈家在外的士绅阶层的联系人,和荆湖,浙江,两广的士绅都很有交谊,而且和中山王府的海盐生意也是他在料理。

这几个月来,陈笃竹和徐演达,魏九真等人不遗余力的宣扬南安侯,也是在这些地方替徐子先成功扬名,诛颜奇,斩首两万多筑成京观之后,各处的士绅结合此前的印象,对南安侯徐子先的观感极佳,认为这是宗室守护东南的最佳代表。

两府在这一段时间,收到的类似反馈可是不少,士绅们代表的就是官绅阶层,官员和士绅其实是一体的,在职的称为官员,不在职在乡的就是士绅。官绅们对南安侯的赞赏和信任,反馈到了朝中,就使得两府对徐子先的任用更无疑惑,很多官员已经在建言,建议两府任命中山王徐子先为荆湖两路并闽浙地方的四路招讨使,或招抚使,以这样的名义使南安府军能够进入荆湖和浙西的山区中剿匪,越来越多的匪盗流寇已经使地方上治安极剧恶化,匪盗为患,已经到了士绅感觉结寨自保都不安全的地步了。

很多荆南的大士绅跑到潭州去,其余的躲在全州,郴州,永州,衡州,邵州这些荆南的城池之中。

中小士绅,要么躲在县城,要么就在山中结寨,募兵自保。

荆南的情形其实距离崩溃不远,官员士绅们也不全然是蠢货,早就有人断言,荆南就象是浸透了桐油的大草堆,只要被人拿火把一点,整个荆南七州,一军,一监,三十七县,就会全部燃起大火,这火一旦点起来就扑不灭,会将自己和所有的一切都烧光,破坏完毕,千里荒芜,白骨蔽于野,这样才会完结。

徐子先已经进入各路官员士绅的眼中,在很多人看来,其不仅是守护福建的第一人选,也是平定整个荆南荆北和浙西匪盗动乱的最佳人选。

李明宇见陈笃敬等人没有再说话,便是大着胆子道:“以我之见,明达给叔父们这样的感觉,应该是其乃是白手兴家,其官吏从属,将领军队,财赋收入,皆是自家经营所得。齐王虽贤,其部曲,军饷,官吏,皆朝廷配属。若无朝廷支持,齐王殿下就无从展布,行不得快意事。而若明达愿意,明天带着部下坐船去京师见天子,他的部下也必定会跟着去的,这就是最大的区别和不同。”

陈笃敬听到最后,板着脸喝道:“胡说什么,你也跟着老大那混帐东西学坏了。”

李明宇可是娇婿,陈笃敬一般都是以客礼相待,今天喝斥当然也是因为李明宇最后的两句话,对大魏朝廷和天子实在缺乏敬意。

只是虽在喝斥,陈笃敬脸上却是泛起笑意,实在是因为李明宇的话并没有说错,而且大有道理,这一下连陈笃敬心里的迷惑也是解开了。

陈正志正和陈文珺进得门来,听到父亲的话,转头挤了挤眼睛,对陈文珺小声道:“瞧瞧,这就是丈人疼女婿,骂女婿还把儿子给饶上当靶子。”

陈文珺差点忍不住笑,在此时,陈笃光抚了抚下巴上乱七八糟的大胡子,两眼里显露出掩不住的笑意,他大声道:“这么一说就很明白了,明达有自己的人马,得了名义,更容易将地方治理好。若两府真的将浙江两广荆湖两路交给明达招讨安抚,整个南方都能平靖下来,对大魏,朝廷,都是件好事。咱们昌文侯府,这一次真的是攀上了一门好亲事。”

陈笃中也大为兴奋,说道:“明达和咱们文珺结了亲,生下儿子,以他的德,才,地位,凭甚他的儿子不能入选到宫中教养?若复十年之后,文珺的儿子在宫中授了京兆尹,咱们陈家也出了半个天子了。”

这话算是把所有人最高的兴奋点给说了出来,说白了,宗室现在无才,或者说,宗室所有的光彩都是在徐子先一个人身上。

二十出头的年龄,已经做了这么大的事业,而妻室陈文珺也是福建路,乃至在大魏全境都有名的文官封侯的世家,这样的联姻,必定叫所有人挑不出毛病来,而徐子先和陈文珺生下的儿子,必定是将来备选东宫的最强力的人选。

天子和赵王一直想用徐子威的儿子作为备选,天子想借北伐提高声望威信,然后辣手处置一些不听话的官员,包括左相韩钟在内。

而赵王一直在经营福建,巩固后方,积聚人力物力财力,最重要的还是父子贤明,营造宗室第一的声望。

这一切,除了北伐胜负未明外,其余的经营,已经被徐子先打了个粉碎。

什么贤王?海盗来袭,躲在福州不敢出来的贤王?

南安侯不过一隅之地,几千府军,就敢正面迎战,诛斩盗首颜奇,斩首两万多级,加上此前的诛陈于泰,灭岐山盗等功绩,说是宗室武功第一,没有人敢怀疑这一点。

胆略,气魄,还有经营东藩的理政经营之道,徐子先都是交出了叫所有人无话可说的答卷。

加上和昌文侯府的联姻,一旦生下儿子,当然是抱养入东宫的最佳人选!

这就是陈笃中所言的,陈家原本不过是和一个有实力的国侯联姻,却不成想,陈笃敬的嫡亲外孙,很有可能就是大魏的下一任天子!

当然这只是最理想的情形,陈文珺嫁过去,能不能在短期内怀孕,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或是天子就硬抗着舆论,厚着脸皮将赵王的两个孙儿接到京师,这都是未可预料的事情。

陈笃敬摆了摆手,笑道:“这些话说着太早,我们还是替明达高兴就好……”

这时众人俱是看到陈文珺跟随在陈正志身后入了花厅,各人脸上都显露出笑容,连官位最高,向来最为矜持的陈笃礼都是向着陈文珺点头致意……陈笃光更是大声道:“按制,亲王妃等同从一品,我等原本当按品官之制向王妃见礼,只是尚未亲迎,只能先缺了这一礼,待王妃将来回门了,咱们再正式参拜了。”

各人俱是赞同,乱哄哄的答是,并且纷纷向陈文珺拱手致意。

在座之人,除了陈笃敬是从二品的国侯之外,其余各人,最高不过四品或五品官职,多半是七品和八品,还有一些是只有勋阶,并无实职,其实就是普通的士绅罢了。

亲王妃由于夫妻敌体,所以也就是从一品,按大魏制度,下阶官员需对超过三阶以上的上司行叉手长揖的参拜礼,本朝无大拜故事,按前朝规矩,则是在座之人,除了陈笃敬外,其余皆当行跪礼。

陈文珺面红过耳,羞不可抑,却也只能还拜,向这些长辈还礼。

“叫你来,是和诸位尊长见一见。”陈笃敬用爱怜的眼光看着小女儿,说道:“你在家有为父宠着,可以不理世务。到了中山王府,你是王妃,不光是明达的妻子,还得是他的贤内助。待人接物,要大方得体,献言说话,要顾全大局。这样,才能够当一个好王妃,孩儿你记得了吗?”

陈笃敬又道:“你要牢记,不要掉以轻心。妻子不贤,以致英雄豪杰创业中途坏事的记录,史书上不知道有多少。”

陈文珺半蹲下拜,说道:“请父亲大人放心,女儿一定辅佐中山王做一个贤王。”

“好的很。”陈笃敬笑道:“明达那边有信过来,东藩的收获也差不多了,再过几天,他就要到福州来,亲迎你到东藩去过门。”

这一下陈文珺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垂首低头,人们看到她洁白如玉的面孔和脖颈处都有红润之色,到这时,沉浸在兴奋,还有对未来功名利禄幻想中的人们,才发觉眼前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孩子,陈文珺的美丽不是明艳漂亮,而是美丽中有端庄,五官搭配的好,乍看之下只觉得秀丽,仔细看下来,才感觉毫无瑕疵,拥有无可挑剔的内秀之美。

“明达真是好福气,”陈笃光笑着道:“拜升王爵,可比金榜题名要风光的多。再娶文珺这样的美娇娘,人生无遗憾矣!”

……

“诏使到了。”

“看到船尖了。”

“哈哈,可算是来了,真是等着急死人了。”

说话的是李仪,孔和,傅谦等人,他们都穿着正式的大魏官袍,或是五品,或是六品,七品,每个人都是在脸上浮现着由衷的笑容,李仪更是两眼中泛着泪花,他原本还想掩饰,后来屡屡拭泪,根本遮掩不住,索性也就由得去了。

孔和,傅谦,方少群,陈佐才等人当然也是极为开心,不光是为徐子先,也是为东藩能获得更快的发展,更大的格局,对他们本人来说,也是意味着更高的官位,更加能够光宗耀祖。

这是人之常情,也是徐子先经常强调的事情。

海岸边聚集了过万人之多,大量的官员,官庄百姓,盐场的吏员和工人们,码头工人和渔民,还有停泊在港口船只上的水手们。

所有人都翘首等待着,每个人脸上都是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容。

人们在交谈,说笑,天气很热,李仪下令一些吏员带着到附近的溪流里取水,担着桶不断的送到人群中,给那些老人和孩子不停的补充水份。

前来传诏的是观文殿大学士,翰林学士李瀚。

在海上,帆船吃风后速度并不慢,李瀚能看到船尖处的海水迅速分开,浪花拍打在木制的船身上。

一些海鸥跟着船在飞翔,在桅杆顶上飞来飞去,有时候水手会抛一些小鱼,或是干粮之类的吃食给海鸥吃,这些飞鸟便再也不肯离去了。

船身两侧一直有大鱼跟随着,到了近海地方,那些大鱼在水面上跳跃几下,然后潜入海面之下,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瀚是正经的北方士族出身,从小到大就未曾见过大海。若不是此次奉命出使传诏,怕是还没有这种机会欣赏,感悟天地合力创造的奇迹。

沿途南下,李瀚感悟极多。一个正经的北方士大夫,视军功来说是肯定诛杀东胡为第一,其次才是北虏,西羌,然后是北方的流寇,接下来才是海盗。

但从津海登船之后,李瀚在茫茫大海上航行着,从北方的海域抵南方海域,越近南方,海边的贸易就越繁华,他看到无数港口,商船,无数水手带着货物驾驶着帆船驶向茫茫大海。

有好几次,李瀚的座船误以为遇上了海盗,水手们惊惶失措,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后来在抵福建海域时,诏使座船遇到了南安水师派出的战舰护航,所有人的心才都是放了下来。

后来有一些商船靠过来,商人们向诏使问安,提起沿途之事时,众人都是感受颇深。

在王直内附,南安水师兴起之前,哪怕是在大魏近海,海盗也是屡禁不绝,一旦遭遇,轻则破产,重则破家,茫茫大海之上,想逃走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到这时,李瀚才知道自己困于在北方的经验,对南方和大海上的事情过于想当然和轻视,这种情绪北方的士大夫均有,不仅局限于他这么一个翰林学士,连同天子在内,其实对南方的事情都没有太多在意,就算是韩钟这个左相,所担心最多的还是福州被破,宗室遇害,这样大魏脸上无光,而南方的诸多商船,贸易,那么多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们,则往往是被忽略了。

李瀚深怀忧虑,他是君子,耕读世家出身的士绅,其家族向来以忠诚出名。在天子受挫,很多世家官绅拒绝出任翰林学士时,李瀚毅然奉召入朝,其性格禀赋由此事可见一斑。

而到此时此刻,李瀚明知道朝廷经略海上已经晚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感觉忧虑。

海上需要强大的水师,而且是朝廷管控的经制之师,并非现在这样的侯府私军。

当福船抵近港口时,从京师出来的翰林学士更是被惊住了。

庞大的砖石建筑的港口,规模宏大,占地极广,沿着岸边到处可以看到砖石结构的房舍,有的高达好几层,简直是李瀚未曾见过的奇景。

传言中的开发失败的荒岛,似乎有人在这里点石成金,用手指一点,一切都是天翻地覆。

李瀚从津海出发,途经登州,江陵,明州,沿途所见颇多,但津海已经残败,根本不成规模,如果不是王直的舰队撑着,北方根本没有象样的船队了。就算是在海上贸易的商船,多半出是王直养的船队,北方的工商业和对外贸易已经萎靡不振很久了。

而江陵,明州,泉州,则是异乎寻常的发达,南北对比,给人的冲击就特别强大。

北方的港口,残败,缺乏人气,色周灰暗,大海仿佛都是灰黑色的。

到了江陵,色调明显一变,整个市场都庞大很多,到处是船只和拥挤的人潮,人们脸上挂着快活的微笑,力工和水手只顾赚自己的那份,商人脸上有一些担忧的神色,但并不太明显,只有船长等负责的人员,在驾船到大海上冒险时总会有些担忧,还好,从江陵到明州和泉州,沿途上人们虽然都在担心海盗,但明显感觉南安侯府大胜吕宋二盗,给人们带来的冲击较大,使得很多人的胆子都变大了许多。

江陵,明州的繁荣已经使李瀚大开眼界,到了泉州时,看到的情形则是令他半响说不出话来。

泉州的繁荣对李瀚这样的北方内陆人来说是完全颠覆性的,那一眼看不到边的船队,无数工人在搬抬着货物,林林总总,想到的或是想不到的货物均有,完全出乎李瀚的想象之外。

那么多人,那么多船,到处均是如此,泉州的港口绵延超过百里,船只最多,人流最稠密的地方也有三个主要的港口,外围的灯塔就有十几座,从海外经过,远远就能看到灯塔的亮光,驶近一些,整个港口区就算在半夜还是灯火通明,因为有大量的船主等着装船出港,赚钱是不能耽搁的,泉州的官吏和百姓也早就习惯这样的生活节奏了。

在港口内,李瀚也见到了平生最多的数量的异国人。

白袍包头的天方人,黑肤白袍的莫卧尔人,还有黑瘦矮小的占城人,真腊人,安南人,这几个地方的人不是太好区分。

另外三佛齐人,满刺加人,也差不多是一样的黑瘦矮小。

肤白而矮小的是渤海国人或是倭国人,他们之间的区别是倭人中有不少毛发茂盛的,渤海国人则是毛发少的多。

当然最容易区别的还是发式,倭人的独特发式最好区别。

高大的,肤色白的异常的,穿着短袍,黄色头发自然卷区的是近几十年才出现的泰西人,也就是欧罗巴人,他们正在和天方人交战,双方的战事已经持续了好几百年,近几十年来,欧罗巴人逐渐占据了优势,使天方人节节败退。

在泉州当地官吏介绍的时候,李瀚几乎是目瞪口呆。他自束发读书,熟读经史和历朝掌故,包括前朝文人的笔记,传记,,几乎是无书不读,但此时此刻,他才知道什么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海上的风浪,沿途的港口,黑压压的商船,来自无数国家的奇特人群,这些景色,书本上怎么能描述的出万分之一的精采?

而当李瀚看着那些码头上的商人,带着通事和那些外来的商人交流,甚至无需语言,用手式就能做成一笔笔买卖时,他才感觉到眼前推开了一扇窗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悟涌上心头。

整个帝国仿佛被人用刀劈成了两半,一半是保守的,封闭的,被伤害和欺凌的,尽管用全国之力来供给,仍然千疮百孔,不得不用一次军事冒险来解决麻烦。

而在另一半,则是进取的,繁荣的,整个社会都是开放的,具有活力的。如果不是被沉重的赋税伤害,并且被海盗和内陆的匪盗流寇影响,还有贪污的官吏巧取豪夺,无形中也在伤害着商业的活力,如果不是这样,整个南方还会更发达和繁荣。

第四百二十八 诏使上岛

“大人,海边的这些人,俱是南安侯府的官户和麾下的将士,官吏,百姓。”在两艘船打过旗语后,护送的战舰驶离,折返回澎湖港口。

另一艘船最后传迅后,护送李瀚的官船船长这才放下心来,东藩岸边离的老远就是大片的黑压压的人群,令人有些心惊胆寒,到通过旗语,确认东藩无语后,这个官船的船长才到李瀚身前,低声向这位翰林学士解释。

李瀚年过五旬,年岁不小,在海上连日奔波,也有些劳顿的模样,当下却只能强行提起精神,说道:“既然如此,靠岸吧。”

“是,大人的。”

船长去安排靠岸,随着大船驶近,在港口处很快驶出了几艘小型的桨船,水手们划动船桨,长长的船桨在海边上划开海浪,翻溅出白色的浪花,他们如飞鱼船的靠近,脸上满是快活的笑容,他们将飞索套在大船船身上,然后拉动大船,往港口区驶去。

看着岸边的情形,李瀚面色苍白,对从人道:“我要略作准备。”

李瀚也没有想到岸边有这么多人,在此前记述中东藩一直就是一个荒芜的大岛,人口才一万多人,可想而知有多么荒僻。而眼前,光是在岸边仿佛就不止万人之数了,而那绵延不断的码头港口和各种建筑,也是将李瀚此前的印象都完全的粉碎了。

在抵近岸边时,从海岸码头上传来如雷鸣般的欢呼声。

所有人都是几乎用尽全部力气在狂吼呼喊,叫喊声形成了山崩海啸般的声势,很多官船上的水手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几乎都是面色骇然。

就算李瀚,亦是面色一变,神情有些紧张。

倒是真的没有想到,南安侯徐子先在东藩岛上居然如此得人心?

小船向前飞掠,并且很快散开,官船靠近岸边,水手们拿着长撑杆抵在码头上,防止船速过快,船身撞到码头后受损。

船只轻轻震动之后,这只三百多吨的福船终于停泊在了岸边。

似乎有人命令了一声,接着鼓号响起来,在吹吹打打的鼓号声响中,四周的呼啸声才渐渐停止了。

接着是一片肃静,海岸边有成千上万的人,几乎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群,密密麻麻,给人强烈的心理冲击。

但人群相当安静,几乎没有人出声,偶尔会有一些咳声,但多半时间寂寂无声,只有海风吹拂,海浪拍击岸边的声响。

李瀚的后背几乎湿透了,这个海岛的气候还真的跟地狱没区别,太阳光异常炽热,天地间的亮度象是被人调高了一样,阳光亮的刺眼,天空和大海是一样的蔚蓝,蓝的有些过份,象是画画时的颜料也加多了一样。山川秀丽,海滩绵延不断,色调明亮,原本是好地方,但是天气实在太热,此时是八月初,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人们站着不动,海风吹在身上还是汗流不止,轻薄的衣袍也很快濡湿了,李瀚相当的不适应,甚至感觉有失体统。

东藩的人们也是头一次看到从京师出来的紫袍大员。

在嗡嗡声中,李瀚神态威严的沿着踏板走下官袍,他的几个仆役小心翼翼的跟随,还有从政事堂派出来的随员,也是一并跟随下船。

至岸边,李仪等人已经迎了上来,两侧是一些吹吹打打的吹鼓手,更远地方则是一些负责安保的警备士。

“我等拜见李大人。”

李仪南下之前就已经有滚单至东藩了,然后这位大员一路停泊靠岸多次,似乎是成心要多拖一些时间,但无所谓,反正现在人已经到东藩,南安侯府,很快就要易名为中山王府了。

东藩的文官,对中山王这个封号相当不满,不过武将们则无所谓。

只要大魏朝堂承认是亲王,还有诸多实惠,封什么王号,根本是无所谓的事。

方少群也是文官员的异类,听到封号之后,不过冷冷一笑,说了一句:“顽劣小儿故伎。”

“诸君免礼。”

李瀚皱着眉头打量着眼前的文官们,不合身,过于贴身的官袍,明显是裁剪上改动过,不象官,反而象那些急匆匆在皇城各衙门跑差事的小吏,那些小吏,嫌下摆碍事常常把下摆袍角掖在腰带上,李瀚见一次就训斥一次,简直不成体统。

却是料想不到,在东藩这里,官袍样式都是堂而皇之的改动过了。

李瀚喉咙涌动几下,想要说上几句,最终却是颓然放弃了。

在来此之前,李瀚好歹下过一些功夫,他看看为首的官员,中年人,燕赵人的长相,便道:“你是侯府长史李仪?”

这话问的太没礼貌,李仪眉头微皱,还是笑道:“学士说的是,下官李仪。”

“下官南安团练录事参军孔和。”

“在下参军傅谦……”

一群文官上来见礼,李瀚知道他们都是挂名在侯府,或是曾经的南安团练之下的文官,多半只是七品和八品,甚至是九品官职。

而他们实际做的事,却是将一个荒岛开辟出来,治民十万,还拥有自己的水师,军队,说是一方诸侯也是没错。

李瀚面色不愉,此来是个不愉快的差事,在此之前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但眼前的一切,还是叫他极度不适。

“诸君免礼。”李瀚对李仪道:“李长史,南安侯何在?”

“在侯府别院恭候学士驾临。”

这倒也不能说是南安侯失礼,毕竟国侯贵重,南安侯不太可能在码头处迎候,就算是天子诏使,在没有开读之前,李瀚的身份就是学士,相比国侯最多敌体,不能算凌驾其上。

况且南安侯即将受封亲王,坐镇东南,手握实权,地位比李瀚这个翰林学士可是高的多了。

这时李瀚才注意到诸多的百姓,当然还有几百个维持秩序的警备士们。

短黑袍,牛皮革带上悬挂着横刀或环首刀,也有佩剑的,圆帽,红缨,铜扣,短袖,有人背着短弩,也有不少背负长弓,腰悬插袋,或是手握长矟。

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看起来勇武,干练,精明,警觉。

虽然没有披甲,但这些士兵全部打着行缠,足穿皮靴,他们的身躯看起来壮实,精干,充满劲力。

李瀚虽然一肚皮的不合时宜和带着怒气,但还是忍不住暗暗点头,怪不得是诛除了两万多海盗的军队,看起来似不在北方的禁军精锐之下。

“这些就是岛上的南安团练?”李瀚赞道:“果然是强军模样,国之勇士。”

“这是岛上的警备士。”李仪忍着笑,解释道:“他们只是负责对外防御土著,对内弹压盗贼,靖安地方,算是大魏的厢军捕盗营。”

这个解释算是大致完整的介绍了警备士的作用,其实还有侦辑盗案,抢案,或是普通的刑事案件,治安巡逻,调解纠纷,甚至指挥交通。

岛上的马车越来越多,外来的商人开设酒楼饭庄和各种店铺,甚至岛上在这个月新开了两家妓院,外来人多了,在别的地方治安案件会升高,但在东藩不存在这种问题,警备士数量充足,按军队的标准训练,强壮有力,反应快捷,彪悍勇武,并且人数众多,可以定点驻守,不定点巡逻,昼夜不停,岛上不夸张的说,就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相当的安全。

听着李仪的介绍,李瀚面无表情的道:“不如就叫捕盗营好了?”

“东藩还是要组建厢军的。”李仪笑道:“所以厢军名义,不好叫他们用。”

李瀚冷哼一声,不再多说了,转头问京观所在地方。

“那便是。”李仪指着西南方向,那里明显有一处高耸之所,他道:“时间久了,腐败风化,看起来象是个大土堆,其实就是首级。还好在近岸无人处,不然会传疫,那就麻烦大了。另外,臭味也会叫人受不了。”

来自京师的翰林学士没有急着上车,而是停步观看,半响过后,李瀚才道:“这样是不是有些不仁?”

“仁不能用在这些人身上,学士不知道海盗是如何行事的吗?”

“总有能感化的吧?”

“哪天抓一些海盗,叫学士试一试……”李仪已经很不耐烦,在此之前,他在北方为秀才时,这些翰林学士就是他敬慕的榜样,李瀚也是北方名儒世家出身,在他来东藩前,李仪还对此人充满期待,现在看来,真是腐儒气息十足。

这样的人,也是天子准备的宰执人选之一?

真是天大的笑话!

“夫子不是说过?”李仪脸色一正,肃然道:“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抱怨,以德报德。”

“我明白了。”李瀚喟然一叹,知道不必再说,当下便是登车而行。

车马沿着官道向前,带李瀚到原本的防御使衙门附近先行安顿,时辰不早,李瀚是不可能趁夜赶路去颁诏。

警备士们策马在两侧护卫,李瀚坐在车中,感受着与京师甚至明州,泉州都截然不同的风景。

这里的建筑更高大,更开阔,更恢弘,官道修的极好,几乎没有感觉到颠簸。百姓都很有自信,面对官员已经没有了畏惧……

在道路两侧,很多人在制做皮棉,李瀚见过类似的制作办法。也有无数量大车,拉着制好的皮棉,顺道宽窄不一的道路,逆流而上,将皮棉往河流的上方拉过去。

李瀚注意到上方有很多建筑在河边的建筑物,他想打听一下,却被告之这是军事设施,南安侯下令保密,不得泄露用途,李瀚只能讪然放弃。

道路两边,是一眼看不到边的田亩,已经收割完毕,有很多妇人和男子在已经烧过的田亩上用耕牛或挽马深耕,烧黑的草木灰和泥土混在一起,被精铁制的铁犁翻开,混杂在一处。

李瀚也看的出来,除了大片的棉田外,更多的地方是豆田,豆田,芝麻田,都是开荒的好作物,他看到豆田已经收获完成,只残余着枝蔓,有的地方彻底晒干了,已经在点火烧田,有的地方的枝蔓还残留着绿意,被太阳继续暴晒着。

烧过的草木灰也是极好的肥料,加上豆类原本就有赶草,肥田的作用,沿着田亩两侧,有很多农人和穿灰袍的汉子们正在开挖沟渠,看到他们在毒辣的烈日下挥汗如土,挖着引水的沟渠,清水在田亩两侧被引流进来,李瀚知道应该是很快就会插秧,待插秧完毕之后,还要有一阵子忙碌,要到入冬时节,整个农事才会消停下来。

沿着道路,种植着密密麻麻的桑林,很多田亩的边缘,山丘一侧,都是种着桑树,应该是才种植不到半年,很多桑树就只有拇指粗细,和儿童的身量差不多高。

到明年这时,桑树就有腕口粗细,长到比成人还高,到后年,差不多就是小腿粗细,有两人来高了。

李瀚的估算是按江南和北方来算,其实东藩应该会长生的更快。

大量的桑树意味着东藩可以大规模的养蚕,这意味着东藩将成为生丝生产基地,从桑树密植的情形来看,李瀚毫不怀疑,东藩在几年之后的生丝产量会相当抢眼。

同时翰林学士还注意到了丘陵地开垦出来的茶山,大片的甘蔗田,李瀚知道福建原本就是产糖区,看来南安侯府对此也不曾放弃。

走的越远,李瀚心中的惊惧就越厉害。

翰林学士相信东藩还有很多隐秘处未叫他去看,比如传说中的晒盐场,还有他下船时看到的那庞大的造船厂,上游河流那些神秘的建筑群落。

还有一个个村落,规划极佳,李瀚对此也是颇感兴趣。

但马车四周就有大量的警备士跟随,或是策马前后追行,或是驾车跟随,根本没有机会。

……

到了晚间时,远方田地里有亮光闪烁,心事重重的翰林学士反正睡不着,年纪大的人怕冷怕风,晚上时气温下降了不少,不是白天那般炎热,李瀚披了夹袍走出来,几个随行南下的元随提着灯笼跟着学士大人,一并往热闹处去。

白天时人踪罕至,天黑了人反而多起来,李瀚也知道南安这里原本就是东藩防御使和军寨所在的地方,也是东藩开发最早之处,所以应该也是最繁华的所在了。

这边的建筑群相当密集,比码头港口区域要密集的多。

以李瀚心有成见的挑剔眼光来看,这里的建筑规划也是相当出色。

居民区和商业区隔离开来,商业区的规模很大,沿着东西南北的方向纵横的几条大街上,大半的商行还没有关门,店外掌着灯笼,店内也是灯火通明。

商业贸易区和遍布酒楼,饭庄,妓院的娱乐区相离很近,相比略显清冷的商业区,那边要热闹的多了。

大量的人群摩肩擦踵的在酒楼妓院一带闲逛,这片区域设计的傍山临海,就在南安溪一侧,并且种植了大量的花木,还有各种出售海外货物的店铺,小摊小贩也不少,卖小食的犹其多,闲逛的客人,不管是吃饱了的,或是刚至此处的,都是可以买上一份海蛎煎尝尝鲜,用水粉和鸡蛋用豆油煎出来的海鲜,闻起来就是喷香扑鼻。

连李瀚也忍不住叫元随去买了一份,各人就找了一处亭子,由李瀚坐着,元随们站着享用福建当地的美食。

转头四顾,类似的长椅,亭子,种植花木的园林极多,李瀚不觉感慨道:“南安侯若为京兆尹,怕是大魏三司的收入不够他折腾的。”

李瀚此时的观感,便是感觉徐子先做事恢弘大气,但似乎过急过快,而且有浪费的嫌疑。

“学士有所不知。”一个元随抹了抹自家油嘴,笑着道:“天黑前小人在四周闲逛,这才知道,眼前这些酒楼商行,多半是这两个月商人自己摸上门来的。东藩这里无盗贼,管的好,开发得力,人口激增,是以福建的商人愿意到这里试一试,侯府的官吏也很清廉,税赋定的不高,所以一般来的就不走了。这几个月,这边的建筑多了好多倍,原本这里可是只有一两幢酒楼,现在多了好几十座哩。”

原来这里的开发是福建路商人的自发行为,李瀚这才了解到一些细节,东藩这里规划用地,然后商人领凭照,在这里购买土地和建筑房舍酒楼的费用,由于其来东藩投资,则东藩免除其若干年的费用税赋,这算是合则两利,东藩地面得以繁荣,而商人们也可以获得重利,自然是趋之若鹜,大量商人在此之前就愿前来,而东藩的南安府军战胜海盗之后,可想而知会有更多的商人前来。

“海港的停船都是最近才来的。”那个满嘴是油的元随,脸圆圆胖胖的,擅长和人打交道,一嘴河北路的官话,初来乍到,就能打听到不少消息,也算是别有特长了。

“近来停靠的船只?”

“是的,小人问清楚了。”元随答说道:“此前一天不过几艘船,还是南安侯府不停出售鹿皮,亚麻,沙金才引来的船。近来半个月,由于击败海盗,南安侯又说,水师的战力是打出来的,不是养出来的,所以南洋水师的舰船,每天轮流出港下海,到处巡逻。听说,南安侯有意在海上收海安团练捐,过往的商船船主都说,只要南洋水师能在海上捕盗巡防,这个捐税他们是愿意出的。而东藩这里显然是大魏沿海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来停靠的海船越来越多,半个月前每三五天不过两三艘,已经较去年多的多了,他们说去年的东藩码头,狭窄破旧,十来天才会来一艘船,现在么,每天都会有船来停靠,今天一天,就有过十艘船。学士,以小人之见,怕是再过几个月,每天的停靠就有好几十,上百艘了。”

李瀚听的心中烦恶,南方的情形,真的非他所知,也不擅长这些工商经营之道。

而南安侯府,也就是南安侯,显然是对这一类事,特别的精通,其经营之道,已经超过了李瀚的想象之外。

元随们不太理解主人心中的隐忧,他们倒是对东藩明显看的出来的活力和即将到来的繁荣啧啧赞叹,这明显是一处好地方,北方人不太了解大海,但东藩处于贸易和航道的中心地带,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良好的位置,规模庞大设施完备的港口码头,还有配套的商行和民生设施,这已经足够吸引大多数海船了。

再加上强有力的南安侯为主上,保障大伙儿的安全,还有精锐强悍的府军和同样强悍敢战的水师,这一片海域将会迎来前所未有的发展期,过往商船,只要有需要,在东藩靠岸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靠岸的船只越多,商行就越多,配套的设施就越完备,这样就会吸引更多的人在这里贸易,形成一种良性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