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皇城(1 / 1)

皮囊师 童亮 2 万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四章 皇城

树枕问鲤伴:“你想好了吗?是跟我们去皇城,还是留在这里?”

鲤伴说:“去了之后还能回来吗?”

满屋子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大家都沉默了。

最后还是狐仙打破了沉默。他站了起来,走到雷家二小姐面前,说:“想当年,你姐姐雷家大小姐入宫之前,也曾这样问过我。她问我说,我进了宫之后还能回来吗?我家里还有父母,还有我心爱的妹妹。我说,能是能,可能就是麻烦一些。”

雷家二小姐冷冷地说:“可是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狐仙叹气,点点头,然后转过头来,对着鲤伴说:“是啊,皇城是什么地方?皇宫又是什么地方?那里是人间天堂,却是一片泥潭,可能一脚踩上不该踩的地方,就深陷其中,起不来了。那里是花花世界,却是一片森林,随时随地有猛兽出现的危险,一旦遭遇,不剐掉身上肉,也会脱掉一层皮,甚至呜呼哀哉。”

听狐仙这么说,鲤伴立即担心刚刚摆脱花瓶约束的树枕起来。有自由之身的人尚且害怕那泥潭,害怕那森林,对于没有自由之身的树枕来说岂不是更加危险?

原本略微动摇的他,此时内心更加坚决。

“我要去。”他铿锵有力地说。

师傅听了鲤伴的回答,对狐仙说:“白先生,对没有经历过皇城争斗的少年使用这种恐吓的方式,是不能吓退他的。”

狐仙有些激动,一拂袖,带着怒气说:“他怎么没有经历过?不过是忘了而已!”

树枕立即朝狐仙看去,眼睛里颇有责备之色。

表情冷冰冰的雷家二小姐居然嘴角抽搐了一下。

师傅则是一脸茫然。

所有人的表情变化,鲤伴都看得真真切切。

狐仙看到树枕的眼色,自知失态,急忙转换话题,说:“我昨晚去找雷家二小姐之前,在小十二那里落了脚。他虽然还要寻找他的妹妹,但是答应通过还在皇城的旧人帮忙,给我们先在皇城找一处暂时栖身的地方。”

雷家二小姐说:“看来你们是急于离开此地了。”

树枕说:“我们让鲤伴去县城找过小十二一次,初九就有如此大的反应,让狸猫化作官兵来捉我们。现在你们都来了,她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不是我急于离开,是眼下情况紧急。”

树枕转而对鲤伴说:“你如果愿意跟我们一起,就尽快让你爸妈给你收拾一下行李。我们今晚可能就要起程。”

雷家二小姐担忧地说:“可是我还没有掌握好让你走路的力度。”

树枕淡然一笑,说:“到达皇城尚需时日,路上多的是练习时间。”

师傅也忧心忡忡地说:“您这傀儡之身刚刚做好,还有许多需要保养的地方,各关节需要加入油膏,减少摩擦。其表层需要涂抹桐油,防止开裂腐烂。还有其他等等。我来得匆忙,没有带这些东西。”

树枕沉思片刻,问:“这些东西县城可有卖的?”

师傅说有。

树枕说:“那好,师傅,你把需要的列一单子。鲤伴,辛苦你再去县城一趟,将师傅要的东西买来。我们还有一些事情要商量,只能麻烦你再跑一趟了。”

于是,鲤伴下楼之后先让爸妈帮他收拾需要带上的东西,然后赶往县城,买师傅需要的物件。

走出家门的时候,鲤伴回头看了一眼楼上,心里莫名其妙地觉得,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楼上已经空空荡荡。

鲤伴在县城买好了油膏之类的东西,又脚步匆匆地往回走。此时,从他离开家算起已经有了三个时辰。县城的人都已经吃过午饭了。

他饥肠辘辘,但不敢在县城的饭馆填饱肚子再走。自出了家门以来,他总感觉心慌慌的。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他心头。

他刚走到桃源,还没有看到家,就见到相识的乡亲。相识的乡亲见了鲤伴,惊讶地大喊:“鲤伴,你去哪里了?你家发大火了!你住的房子被火烧了个精光!”鲤伴吓得双手一颤,从县城买来的东西滑落下来,散落一地。

乡亲抓住他的手,含泪说:“我们听到喊声,都去救火,可是没能把你爸妈从火里面救出来……我们还以为你也……”

鲤伴这才注意到,乡亲的脸上有一道炭灰的痕迹,手指的纹路里都是黑色的灰渣。

“怎么会……怎么会发火的?”鲤伴脑袋里嗡嗡作响。

乡亲抹了一把眼泪,嘴唇发颤地说:“有人见到是住在你家楼上的狐仙点的火……那是妖火,怎么扑都扑不灭……水泼过去,它就在水上面燃烧……烧得干干净净才熄灭……”

狐仙点的火?鲤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他很清楚,乡亲没有骗他的必要。何况乡亲将妖火说得那么清楚,必定是刚刚亲身经历过。

鲤伴顾不得捡地上的东西,拔腿就往家的方向跑。

乡亲没有骗他。

他跑到家前的地坪里时,发现从小居住的小楼已经消失不见了,几个乡亲在一片灰烬里试图扑灭最后几堆火焰。他看到那些火焰果然非常难扑灭。乡亲用水泼,用脚踩,都难以使其熄灭。唯有用湿布盖上,或者撒上沙土才能扑灭。

土元混迹其中,他不停地撒沙土,仿佛事先在袖子里藏了许多。因为乡亲们的脸都灰蒙蒙的,难以辨认,他们把土元当作近邻了,没有发觉他是陌生人。

土元见鲤伴站在地坪里,脚步颠颠地跑到一旁,提了一个黑漆漆冒着白烟的东西,走到鲤伴身边,扔在鲤伴脚下。

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是鲤伴仍然清清楚楚地看出这是一具烧坏的木偶傀儡。毫无疑问,这是昨晚师傅赶制出来的檵木傀儡,是树枕今天早上“穿上”的木身。

土元干咳了一声,悲伤地说:“什么都没找到,就找到了这个东西。”

这时候,明尼跑了过来,踢了一脚黑乎乎的傀儡,气愤地说:“我好心给她找一个木替身,就是为了让她不要害你妈妈,没想到他们还是下此毒手!他们肯定是为了毁尸灭迹,先夺了你妈妈的肉身,再放火烧了这里!”

明尼的想法与鲤伴不谋而合。

要不是夺了肉身,花瓶女人怎么会舍弃傀儡?

明尼说:“他们离开桃源的时候,我看到了皮影戏院的师傅跟他们在一起。还有另外一个女人,总共四个人。”

鲤伴抓住明尼的胳膊,问:“你看到他们走的?”

明尼点点头。

“你怎么不拦住他们?”鲤伴对着明尼大吼。

明尼眼眶湿润,说:“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看到他们走之后,才听到有人喊发大火了。”

土元在旁轻声说:“本将军都拦不住,他怎么拦得住?”

明尼问:“你去哪里了?你怎么不知道?我还以为你也在火里,再也见不到你了。”

鲤伴松开明尼的胳膊,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明尼反过来一把抓住鲤伴的肩膀,将他硬生生拉扯起来,对着鲤伴大喊:“哭有什么用!哭再大声能把你妈妈哭回来吗?能把你爸爸哭回来吗?能把你的家哭回来吗?”

灭火的乡亲听到他们的声音,纷纷转头来看。剩下的星星点点的火焰不用他们扑灭,也会渐渐消失的。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呀?”鲤伴泣不成声。他的心仿佛被人一瓣一瓣地撕裂。他如此对待他们,却遭到他们的背叛。

“去找他们!去报仇!去把你妈妈的身体拿回来!”明尼歇斯底里地大喊。

土元叹息说:“本将军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明尼表情抽搐,他从怀里掏出一支发簪,伸到鲤伴的眼前,咬牙切齿地说:“你忘了吗?那个算命先生说过,如果你需要他,他就会出现。”

鲤伴哽咽说:“我没要他的发簪……”

明尼说:“是的,你没要,我在后面要了才走的。他不是能预测未来吗,那就请他帮我们找到那负心的狐狸和女人!帮我们讨回公道!”

土元迷茫地问:“你们说的是谁?”

明尼这才发觉土元并不是桃源认识的人,反问:“你是谁?”

土元拍拍胸脯,说:“本将军是鲤伴的朋友。”

明尼问鲤伴:“你是什么时候认识这位朋友的?”

鲤伴没有心思回答他,低了头怏怏地往桃树林走。

明尼和土元想跟在后面。

鲤伴侧头冷冷地说:“别跟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在不远处的水塘里,鲤伴将鲇鱼放生的地方,水面上冒起了一连串大气泡。那气泡慢慢向岸边靠近。

不一会儿,两个灰不溜秋的人从水中钻了出来,稀少而长的胡须贴在脸颊和下巴上。

“这傻孩子,当时让我们进屋,也不至于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情。”其中一人望着冒烟的地方说。

“也好。这下他该相信我们了。”另一人说。

“那可不一定。”一个声音从池塘岸上传来。

他们两人循着声音看去,一个四肢细小、脑袋也细小的人坐在草地上,两条腿悬于水面之上。

水面的倒影里却是一只獐子。

“为什么不一定?”水里的人问。

岸上的獐子精说:“那小子喜欢花瓶里的女人呢,鞍前马后的,你们没看出来?说不定他还怀疑火不是他们放的。”

“火不是那只千年老狐狸放的吗?”水里的人问。

“当然是他放的,我看得真真切切。可是那小子不一定相信这样的事实。换了我,我也不会相信。”岸上的獐子精说。

“那我们打个赌吧。”水里的人说。

“赌就赌,你们说赌什么?”獐子精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赌你五十年的修为。你若是输了,就把你身上五十年的修为给我,我输了,就给你我的五十年修为。”水里的人说。

獐子精犹豫了,说:“我总共不到一百年的修为,水当镜子都能照出我的原形,再给你五十年修为,我就变回一只獐子了。”

水里的人笑了,说:“我也总共不到一百年修为,要是我赌输了,还要在这池塘里多喝五十年的水,多吃五十年的虾米和渣滓。但是你多了五十年修为,至少再站到水边的时候不会露出原形了。手和脚还有头会变成正常人一样大小。”

獐子精心动了,说:“赌就赌。”

水中的另一个人说:“哈哈,獐子兄弟,你要多吃五十年的草了!”

说完,他们两人从水中爬了起来,朝鲤伴所在的桃树林走去。他们身后拖着长长的水印。

鲤伴背靠桃树坐在地上,头垂得很低,仿佛是树下长出的一棵蘑菇。

灰不溜秋的两个人悄无声息地靠近鲤伴,微微鞠躬。其中一人说:“你好,我叫胡子金。”

另一人说:“我叫胡子银。”

鲤伴侧头看了他们一眼,认得他们,苦笑一下,问:“你们又是来找我讨水喝的吗?我家被烧光了,没有水可以给你们喝。”

自称胡子金的人说:“我们这次不是来讨水喝的,是来报恩的。”

“报恩?”鲤伴眉头皱起。

胡子金说:“是啊,上次你把我们俩放回水里,让我们活命,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哪。”

鲤伴摇摇头,说:“我不需要你们报恩,你们走吧。”

“看见恩公的家被那狡猾的狐狸烧了,我们也心疼得很,希望可以给你贡献一点微薄之力。”胡子金说。

胡子银连连点头。

“你们又斗不过那只狐狸。我也不行,土元也不行。”鲤伴灰心丧气地说。

胡子金说:“我们是斗不过他。”

鲤伴双手挠头,说:“所以你们走吧。”

胡子金说:“天底下只有一个人斗得过他。”

鲤伴抬起头来,问:“谁?”

胡子金蠕动瘪瘪的嘴唇,慢吞吞地说:“当今皇后娘娘,初九。”

“初九?”

“是啊。你想想,当年是谁把他们驱逐到这里来的?是谁让他们十多年来安安分分?”

“初九。”

“对啊。你看,别说当年的狐狸了,就是那些呼风唤雨盛极一时的皮囊师、操控师、沙场点兵的将军、众人拥戴的国相,哪怕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都被她秋风扫落叶一般关的关,杀的杀,驱逐的驱逐。”

“可是……初九会帮我报仇吗?”鲤伴问。

胡子金嘿嘿一笑,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初九一直以来没有正面对付那只老狐狸和花瓶里的像鸡蛋一样脆弱的女人,就是因为找不到正当借口,而皇帝陛下当年刚刚登基,为了展现宽大包容的胸襟,而跟狐狸达成了互不打扰的协议。现在只要你去找初九,初九就能以帮你讨回公道的方式大张旗鼓地捉拿狐狸和那女人。何况你是前朝太傅的孙儿,皇帝陛下为了表示体恤前朝故臣,也不好阻止初九。”

鲤伴觉得胡子金说得有理。昨晚狸猫化作官兵来偷袭狐仙,就是奉了初九的命令。而他们不想让人看见,正是因为初九要掩人耳目。

更重要的是,自己在初九旁边的话,就不用去找狐仙他们了。因为狐仙他们就是奔着初九而去的。

“你可以带我去皇城见初九吗?”鲤伴问。

“乐意效劳。”胡子金说。

鲤伴还是有些犹豫。他问:“你上次来,就是初九指使,现在来劝我,应该是同样的目的。我怎么能相信你是真的为我考虑?”

胡子金捋了捋稀少的长胡须,不紧不慢地说:“我当然是初九指使而来的,我现在说出的话,也当然是为了你而考虑。”

鲤伴问:“你既是为初九考虑,又是为我考虑?”

胡子金说:“你们常人吃饭时要吃菜,吃菜又下饭,那我问你,你可否只吃饭不吃菜,或者只吃菜不吃饭?我们生而为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渣滓。可是都少不了水。你若问我,到底是吃水还是吃小鱼虾米,我也不能只选择其中一种。”

胡子银终于说话了:“你不知道我们修炼成人有多么艰难,要历经无数劫难。有了初九保护我们,我们可以平安渡过大多数劫数。可是仅仅渡过劫数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要积攒福分,才能终得人身。不然我们一直只是孔圣人不愿提及的怪力乱神。因此,我们既要获得初九的庇护,又要在你这里积德造福。所以我们既是为了初九而来,也是为了你而来。”

鲤伴想了想,说:“你们既然想要积德造福,却为人人痛恨的初九办事,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胡子银说:“鲤伴小哥,世间事不是非黑即白。鱼离不得水,人也离不得水,可是水也能吞噬小舟,淹没庄稼,洪灾害人。火能在寒冬里给你温暖,能在黑暗里给你照明,可是火也能……”

胡子银指着被火烧毁的鲤伴的家。

“火也能让你瞬间失去所有。”胡子银说。

鲤伴想象着大火将他熟悉的小楼烧毁的情形,他仿佛看到爸爸抱着妈妈的头颅痛哭,而火焰又让他惨叫。鲤伴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胡子银接着说:“对有些人来说,初九是淹没一切的水,是焚烧所有的火,但是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她可能是另外一种水,另外一种火。”

鲤伴听了那么多关于初九的故事,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的另一种评价。

“像那些为非作歹的狸猫,它们永远只是会变化的狸猫,得不到人身。”胡子银补充说。

鲤伴终于相信胡子金和胡子银了。他长叹一声,问:“那你们什么时候可以带我去皇城见初九?”

“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即可起程。”胡子金说。“走路还是骑马还是买辆马车?”鲤伴问。

胡子金笑了,说:“我们走水路。从洞庭湖出发,顺着江水走到扬州,然后由大运河从扬州直达皇城。”

胡子银说:“我们是鱼,对水路熟悉。如果顺利的话,应该不会比他们晚到。”

“好的,那我们明天出发。”鲤伴说。

“明天我们在那池塘边上见面。”胡子金说。

鲤伴点头。

胡子金和胡子银与他告别,离开了桃树林。

到了池塘岸边,胡子金告诉獐子精,鲤伴已经答应跟他们一起去皇城见初九。

獐子精神色落寞,低声说:“我要白费五十年的修行了。”

胡子金在他身边坐下,说:“我们不要你的五十年修行也可以,不过你得跟我们一起走。一路都是水路,那是我们熟悉的地盘,我们兄弟俩什么都不用带。但是鲤伴肯定要带很多东西。你若是愿意变回獐子的样子,帮我们背鲤伴的行李一直到皇城见到初九,你就可以保留你的五十年修行。如何?”

獐子精大喜,随即迷惑。

“你们可以买一匹马或者请一个人帮忙运送行李,为什么要舍弃五十年修行来邀请我?”獐子精问。

胡子金郑重其事地说:“那次你化作狐仙的模样,却一定要得到鲤伴的应允才进门,说明你是讲究礼节的人。你若是答应帮我运送行李,就会认认真真看守行李。我们可以少操一件事的心。另外,你想到化作狐仙,而不是像我们一样借口讨水喝,足见你聪明多谋。从洞庭湖到皇城这一路不知道会不会遇到什么困难阻碍,你跟我们一起,我们就多了一个智囊。”

獐子精说:“愿赌服输,我就跟你们一起去皇城吧。”

“那好,明天早上我们在这里见面,一起去皇城。”胡子金说。

“好。”獐子精说。

胡子金和胡子银相视一笑,从岸上跳起,跃进池塘里。

水溅了起来,落在獐子精的身上。獐子精看着他们俩入水的地方波纹荡漾,气泡迭出,仿佛是锅里的水煮开了一般。

獐子精坐在岸边看着水面,胡子金和胡子银好像是从池塘潜水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甚至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水面上很久很久不见他们俩重新浮出来。

这里有人说,桃源的池塘和水井下面是连着洞庭湖的。

鲤伴回到地坪里,土元和明尼立即凑了上来,却又不敢多说一句话。

“明尼哥,你说得对。”鲤伴主动说了一句话。

明尼紧张地看了看土元,然后看着鲤伴,口齿不清地说:“我……我说什么了?”

鲤伴说:“我要去找他们,把我妈妈的身体拿回来,我要去报仇!”

明尼吁了一口气。

鲤伴说:“可是土元说得也对,我不是他们的对手。”

明尼将檵木发簪又拿了出来,说:“现在就要叫他来吗?”

鲤伴看了一眼发簪,摇摇头,说:“他也不是那只狐狸的对手。让我抽个签都会露出破绽,要把所有的签子弄成一样的才行。可见他的本领有限。”

明尼这才知道真相,皱眉说:“原来是这样……你当时就发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鲤伴将师傅撞翻签筒的事情告诉了明尼。

明尼一声不吭地收起了发簪。

“天底下能对付他们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当今皇后娘娘,初九。”鲤伴看着一片灰烬说。

土元两眼一瞪,问:“你不会是……”

“对,我要去见初九,我要去皇城。唯有她能让我找到他们,也唯有她能对付他们。”鲤伴的嘴唇在颤抖。

明尼呆呆地看着鲤伴。

土元面露难色,说:“可是……”

“除了初九之外,我别无选择。”鲤伴打断了土元的话。

土元和明尼都沉默了。

前方已经没有了火焰,只有一些房梁之类的东西烧成的木炭发出灼热的红色,时亮时暗,好像在偷窥,好像在呼吸。它们应该是树木的灵魂,火焰烧掉了它们的寄居之所,它们也即将灰飞烟灭。

它们也承载了鲤伴对于家的记忆。从此以后,鲤伴再也见不到它们了,只能在梦里看到它们从前的形状,闻到熟悉的气息。

鲤伴家的房产虽多,可是其他房子都许久没有人住了,灰尘满积。妈妈也不在了,无人打扫。

明尼的爸爸来了,邀请鲤伴去明尼家里住。

许多乡亲来到明尼家,嘘寒问暖,各家都带来了一些生活所需的东西送给鲤伴。有送大米的,有送钱财的,有送被子的,有送油盐的,还有送椅子桌子的,各种各样。还有人窃窃讨论,说要一起合力在鲤伴家的地方重新建一座小楼,让他住回去。

鲤伴感激不已,但对前来慰问的乡亲们说,他要去皇城,他要去找狐仙和夺走他母亲肉身的花瓶女人。

众人不知道他是要去找皇后娘娘,纷纷附和说,鲤伴的爷爷曾经位列三公,朝廷中应该有些熟人,是应该去皇城讨个公道。

鲤伴不想解释,也暗示明尼不要解释,只是不停地点头。

明尼的爸爸听了,沉默了许久,然后对鲤伴说:“你既然要去,就让明尼跟你一起去吧。行要好伴,就让明尼在路上给你做个伴儿。”

明尼爸爸的话让鲤伴大吃一惊。就连旁边的明尼自己都大为惊讶。

鲤伴不敢相信明尼爸爸会让明尼跟着他一起去皇城。毕竟前途未卜且凶险。这里的人都知道狐仙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人人敬而远之,简直把他当作半个神仙了。倘若他不是住在鲤伴家的楼上,而是住在附近的庙里,恐怕庙里早已香火鼎盛,信徒如云了。

其他乡亲听到明尼爸爸的话,也是一脸讶异。

明尼妈妈就在旁边,但是她没有只言片语,表情模棱两可,似乎不想孩子去冒险,又似乎不想违背丈夫的意思。

明尼爸爸抓住明尼妈妈的手,似乎要给她传递力量。他对在场的人说:“你们都知道,我其实是外来人。我之所以来到桃源,就是为了鲤伴的爷爷。我曾是太傅大人的护卫。他老人家健在的时候,我心甘情愿守护在这里。他老人家去世了,我依然默默守护他的家人。这次鲤伴家遭此劫难,也怪我多年来看他们一家平安无事,渐渐懈怠。如今鲤伴要北上皇城,我不能亲自陪送。因为我以前结仇结怨太多,亲自陪送的话不但不能给鲤伴带来安全,反而会带来许多危险。因此,我儿明尼代替我陪伴他,就像当年我守护太傅大人一样。”

明尼爸爸转头看着明尼,目光炯炯。

“我儿,你愿意吗?”明尼爸爸问。

明尼铿锵有力地回答:“我是他的朋友。即使您不说,我也会请求您让我跟他一起去皇城的。”

明尼妈妈泪如泉涌,却不住地点头。

她拉起鲤伴的手,又拉起明尼的手,抽泣着对他们两人说:“本朝恶人当道,好人受难,你们到了皇城之后,必定会遇到各种艰难、明枪暗箭。你们两人一定要多加小心,安全归来。”

鲤伴和明尼点头不迭。

她又说:“清明世界,好便是好,坏便是坏。现在世界不清明,坏人装好,好人装坏。你们一定要看清他们的面目,不要上了坏人的圈套,也不要伤了好人的心。”

明尼安慰说:“你放心吧,我们会处处谨慎小心的。”

乡亲们在明尼家里坐到深夜,才一个一个回去。

明尼妈妈从乡亲们送的东西里捡拾了一些可以带上路的,又另外补充了一些,好让他们路上吃和用。

到了第二天,鲤伴和明尼走到池塘,胡子金和胡子银牵着一只獐子早早地在岸上等候。

桃源许多人来送行。

胡子金自称是鲤伴在县城的朋友,来桃源接鲤伴,然后送他去洞庭湖坐船。

胡子银则将大包小包的行李接了过去,放在了獐子的背上。

乡亲们见他们用獐子驮行李,觉得新鲜。

胡子银解释说,这獐子不是一般獐子,力气比牛比马还要大。

为了让乡亲们相信,胡子银放完行李之后,自己迈腿跨了上去。

獐子四腿一软,差点摔倒。

胡子银连忙从獐子背上滑下来,拍拍獐子的背,对乡亲们说:“你看,它要不是驮了这么重的东西,驮个人绰绰有余!”

明尼的爸爸妈妈还依依不舍,说许多交代的话。

胡子金催促说:“再不出发,等我们赶到洞庭湖的时候,湖面上就已经没有可以坐的船了。”

明尼的爸爸扬起手,像是要驱赶他们离开一样,说:“你们走吧。”

明尼的妈妈抹了一把眼泪,说:“早点回来。”

说得好像他们往日里去县城一般,早上出发,黄昏前会回来。

胡子银拍了一下獐子的屁股。

獐子幽怨地回头看了看胡子银,却毫无办法,只好抬脚出发。

獐子一迈开腿,鲤伴和明尼不得不跟上,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与送行的人作别。

明尼的妈妈哭出声来。常常给鲤伴讲故事的老头、看着鲤伴长大的老奶奶等人也开始抹眼泪。

明尼的爸爸对哭泣的人说:“你们别哭啊,要笑!他们看到你们哭,一路上就会想念这里。”

鲤伴听到明尼爸爸这么说,心里更加难过。

胡子金和胡子银也被这样悲伤的氛围感染,露出同样难过的表情。

胡子银又狠狠地拍了一下獐子的屁股,责骂说:“你四条腿还比我们走得慢!快点走!我不喜欢看到哭哭啼啼的场面。”

獐子挨了打,果然步子走得快了许多。

渐渐地,他们离那池塘越来越远,岸上的人变得模糊,最后看不见了。

他们离开属于桃源的地域之后不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匆匆奔跑的脚步声。

鲤伴还以为是明尼的家人舍不得明尼,这时候从后面追上来了。

胡子金和胡子银早就听到了脚步声,便停了下来,说:“明尼,要是你家里人反悔了,你就回去吧。鲤伴是连家都没有了,除了皇城也没地方可以去。你的家还在,回去一切还可以照常。”

明尼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跟着鲤伴一起走。他说:“他们劝我我也是不会回去的,我要跟你们一起。”

等了一会儿,脚步声越来越近。

“等等本将军!”土元从一个岔道跑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

胡子金撇嘴说:“原来是地鳖虫……难怪脚步声这么响……”

明尼暗松了一口气。

土元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说:“你们……你们怎么……怎么招呼都不打……不打就走了?本将军……向来起得晚……要不是……要不是我跑得快……可就被你们甩下了……妈呀……我要断气了……”

鲤伴问:“你要跟我们一起去皇城?”

土元说:“不然咧?我跑这么……这么快干什么?”

胡子金轻蔑地看着土元,说:“你除了泡酒还能干什么?你就别跟着我们了,我可不想多一个累赘。”

土元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指着自己说:“你你你……你说本将军是累赘?说出来不怕吓着你们,皇城里有我不少旧交!遇到什么麻烦事,本将军说不定可以帮你们摆平!”胡子金将土元上下打量一番,将信将疑地说:“你一只地鳖虫,在皇城里还有关系?”

土元双手环抱于胸前,仰头挺胸。

胡子金问:“你那旧交是谁?”

土元眉毛一挑,说:“天机不可泄露。反正我是跟定你们了。”

鲤伴点头说:“那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胡子金不太乐意,但是见鲤伴同意了,也便作罢。

到了洞庭湖,他们顺利地登上了入江的船。

在船上,他们意外得知,就在前一天,有四个人在同一渡口登船,其中一个人戴着木质面具,还有一个女人行动不便,由另一个女人用操控傀儡的方式帮助她上的船。本来别人看不出其中一个女人是被另一个女人操控,但是登船的时候天空下起了一阵毛毛雨。两个女人之间连接的细线上挂了许多细细的汇集的雨珠,像水晶项链一样引人注目。这破绽一露出来,渡口的人就都看见了,议论纷纷,直到今天还有人说起。

鲤伴听人说起这些,顿时心情复杂得很。

他问明尼:“那女人夺走了我妈妈的肉身,不是应该行动自由了吗?为什么还要雷家二小姐用操控术来操控她?”

明尼说:“虽然有了身体,可那不是她自己的身体,也许会像大病初愈那样需要一段时间来休养适应吧?”

鲤伴抱着侥幸的心理问明尼:“会不会她的身体还是那位师傅做的木傀儡?”

明尼无奈地摇摇头,说:“你还是不相信是他们害了你爸妈吧?我也不愿意相信是这样。”

鲤伴心中暗喜,说:“对吧?你也这样认为?”

明尼说:“我们这样认为有什么用呢?你忘记火堆里烧坏的木傀儡了吗?”

鲤伴如同被人兜头淋了一盆凉水。明尼说得对,树枕的身体不会是木身傀儡,因为木身傀儡被烧毁了。

湖面风浪很大。船身摇摇晃晃。

他跟着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酒一般。

到了晚上,明尼他们都回客舱休息去了。

鲤伴无心睡眠,一个人坐在船尾,看两岸的山和船下的水,还有清冷的月光。

船在夜间仍在行驶。据胡子金说,是他让船主这么做的。他说是皇后娘娘有重要的东西要尽快送到皇城,倘若晚了时日,不但他会大难临头,船主也会受牵连。

鲤伴明白,胡子金是想赶在狐仙他们之前回到皇城,抢占先机。但是狐仙何尝不知道初九的眼线遍布天下?他也必定披星戴月,马不停蹄。说不定在这长江之上,在这月光之下,还有一艘船正同样急急忙忙赶路。而那艘船上的客人中有一个人戴着木质面具,有两个形影不离的女人,而在这三个人出现的地方,必定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手指粗糙,那是他多年制作皮影造成的。

正这么想着,鲤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轻微的“咚咚咚”的脚步声。

他以为是明尼来叫他回客舱睡觉。等那人出现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不是明尼,而是一个陌生的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

江上的风比较冷,且湿气大。女孩有些受不住,她抱着胳膊,身子微微缩起。

她见到坐在船尾的鲤伴,想退回去,但犹豫片刻之后还是走了过来。

“你也睡不着吗?”女孩问。

她的牙齿在打战,磕出“咯咯咯”的声音。

鲤伴是披了衣服出来的。他将披在身上的衣服脱下,递给女孩。

女孩的手动了动,但是没伸出来接。

“披上吧,冷呢。”鲤伴扬了扬手里的衣服。

“那你呢?”女孩问。

鲤伴捏了捏身上的单衣,说:“我这衣服厚,不透风。”

女孩接了衣服披上,然后在鲤伴旁边坐了下来。

坐好之后,她低声说了“谢谢”。

鲤伴闻到女孩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息。

女孩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难为情地说:“不好意思,我上船之后一直躲在马舱里,里面有马有猪还有鸡鸭,我受不了才跑出来的。”

鲤伴记起他们上船的时候,船主要他们将獐子拴到马舱里去,说那里是专门关牲畜的。胡子金说这獐子是要进贡给皇后娘娘的,不能染一点儿气味,又给了船主一些钱,船主才勉强同意獐子留在客舱里。

鲤伴心想,莫非这女孩也是想要修炼成人的精怪,所以被当作牲畜关在最底下的马舱里了?

“你为什么要住在马舱里呢?”鲤伴问。

女孩说:“我是混上船的,没有付船钱,只好躲在马舱里,这时候才敢出来,免得被他们发现。”

鲤伴诧异地问:“你为什么不付船钱啊?”

女孩拢紧鲤伴给她的衣服,说:“我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身上没带钱,衣服也没带。”

鲤伴问:“你偷偷跑出来的?”

女孩怯怯地点点头。

“你知道这船到哪里去吗,你就上来了?”鲤伴问。

女孩噘起嘴说:“我知道啊,这船是去扬州的。”

鲤伴稍稍放心。她知道这船要去哪里,就应该不是盲目上船的了。

“你在扬州有亲人?”鲤伴问。

女孩摇摇头,说:“我不是去扬州,我要在扬州换船,然后去皇城。”

“你也是要去皇城哦?”

“你也是吗?”

“嗯。你在皇城有亲人?”

“我觉得他在那里。”

“觉得?”

“是啊,我要去皇城找他。”

“冒昧问一下,他是你的什么亲人啊?”

女孩脸上浮现出快乐的笑容,似乎此时此刻她已经不冷了。

“是我爷爷。”女孩说。

“哦。这样啊。你爷爷在皇城做什么?”鲤伴问。

“我还不知道。”女孩脸上的笑容没有了,眉头紧蹙。

“你都要去找他了,怎么不知道他做什么啊?”鲤伴觉得有点怪异。

“因为他已经去世很久了。”女孩轻声地说。

女孩急忙又说:“我不是胡说八道,他在梦里告诉我了,他说他要去皇城。他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但是去世之后,他常常来我梦里,像他生前一样逗我玩耍,教我很多道理。有时候他会几个月或者半年不来我的梦里,但是他再次来我梦里之后会告诉我,他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情。”

鲤伴有些迷糊了。他问:“那……你爷爷到底是去世了还是没去世啊?”

女孩的回答让他更加迷糊。

“对别人包括我爸妈来说,他早已去世了。对我来说,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女孩说得非常诚恳。

“就在一个月前,爷爷来到我梦里,说他不能再来看我了。他要去很远很远的皇城,要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女孩咬着嘴唇,看着天上煞白的月亮。

“所以……你偷偷从家里出来,要去皇城找他?”鲤伴问。

女孩点头。

“我混上船的时候不经意听到你们跟船主说你们要去皇城……”

“所以你把你的事情讲给我听,希望我把你带到皇城去?”

女孩可怜兮兮地看着鲤伴,说:“求求你了……”

“不要相信她!”

明尼的声音突然响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明尼已经站在了女孩身后不远的地方。他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女孩吓了一跳,回过身来。

“请你相信我。”女孩对明尼央求说。

明尼表情冷漠。

女孩又转回来,对鲤伴说:“就算你们不相信我的话,也不要告诉船主我上来了。”

明尼毫不留情地说:“我这就去告诉船主!把你轰下船!”

鲤伴抬起手来,示意明尼不要这样做。

明尼愤愤地走到鲤伴身边,推了一下鲤伴的肩膀,说:“你没长记性吗?胡子金胡子银假装成讨水喝的人想进你家里,那只獐子化作狐仙的样子想进你家里,那只狐狸和花瓶里的女人长期住在你家楼上,让你们把他们当作了亲人。哪个不是想骗你?”

在从桃源走到洞庭湖的路上,胡子金将他和鲤伴斗智斗勇的往事说给明尼听了。鲤伴自己又将獐子精化作狐仙的事情说了出来。

本来说起这些只是为了打发路上的无聊时光,没想到明尼都记在了心里。

明尼指着女孩狠狠地说:“你在他面前装什么可怜?想博取同情吗?”

“我没有……”女孩懦弱地说。

“没有?谁信?快现出你的原形来!”明尼大声叱喝她。

她吓得瑟瑟发抖。

鲤伴站了起来,拦住明尼。

“她不是妖怪。”鲤伴说。

明尼瞪大了眼睛看着鲤伴,胸口起伏,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是不是看她是小姑娘就心软了?你不是能看出妖怪的破绽吗?你倒是认真看看她的破绽啊!”

鲤伴双手扶住明尼的肩膀,温和地说:“你不要着急,我看出她的破绽了。”

明尼听他这么说,顿时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然后轻蔑地瞥了那女孩一眼,说:“我就说你装可怜,你看,他也看出来了吧!你快说出是谁指使你来跟着我们的!不然我们现在就把你丢到水里去!”

女孩哭着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骗你们!我爷爷真的跟我说他去皇城了!我真的是去找他的!”

明尼忍不住大笑,说:“去世的人还能告诉你他去皇城了?这么假的谎言谁会相信?你要骗人,也先想想说什么样的话可以骗到人吧!”

鲤伴说:“这就是她的破绽。”明尼哼了一声,补充说:“破绽百出!”

鲤伴摇摇头,说:“所以她不是妖怪。”

明尼一怔。

“如果她要骗我,就不会说出这么让人难以相信的话来。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觉得她说的这些事情别人会相信。这就是她的破绽。”

“破……破绽还能证明她不是妖怪?”

鲤伴点点头,说:“如果她说出一个几乎看不出破绽的谎言来,我倒怀疑她是妖怪了。”

女孩听到了鲤伴说的话,居然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意思。

她双眼忧郁地看着鲤伴,说:“这么说来……你不相信我的梦?”

鲤伴侧头说:“就因为我相信你没有骗我,我才相信你这个离奇古怪的梦是真的。”

女孩脸上这才露出欣喜的表情来。她霍地站了起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她的欣喜。

鲤伴说:“她的话让我想起以前听老人讲过的一个转世的故事,据说有些修为很高的人在去世之前会预言自己将在哪里转世。他的追随者就会在预言的地方寻找新出生的婴儿,然后尽快让他记起前世的事情,尽快达到很高的修为。”

“还有这样的事情?”明尼问。

鲤伴说:“我也只是在桃源的老人那里听到过。”

明尼思索片刻,说:“我好像记起我爸爸说过一句类似的话,好像是说你爷爷去世之后,很多人猜测他转世会去什么地方。”

“是吗?”鲤伴诧异地问。他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这件事。

“不过我没听说你爷爷留有什么预言。”明尼说。

“他也从来没有给我托过梦。”鲤伴说。

明尼说:“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见过你爷爷吧。他在你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没有见过,就没有印象,怎么会梦到呢?”

“也是。”鲤伴淡淡地说。

其实虽然他从未见过爷爷,但是在家里的时候,他总觉得爷爷的气息就在这里,爷爷生活过的地方,他似乎能够感受到爷爷的曾经存在。那种感觉有些真实也有些虚幻。

正因为有过这样若即若离的感觉,他才相信这个女孩的话。

鲤伴问那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商陆。夏商的商,陆地的陆。”女孩回答说。

“嗯。商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来我们的客舱吧。我跟他挤一挤。对了,我叫鲤伴,他叫明尼。”鲤伴指着明尼说。

“真的可以吗?”女孩惊喜不已。

“你这样的梦我都相信了,我说的话你还不相信吗?”鲤伴说。

女孩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说:“相信,相信,我当然相信!”

江上的风越来越冷。岸边山上的树木被风吹得起起伏伏,乍一看仿佛脚下的船没有动,而山在奋力地往前游。

鲤伴说:“风大了,我们进去吧。”

商陆跟着他们进了客舱。

鲤伴让她睡在为他准备的地方,自己到明尼那边休息。

第二天,胡子金发现鲤伴睡觉的地方居然躺着一个女孩,吓了一跳。

鲤伴急忙将胡子金拉到一旁,给他说了昨晚的事情。

没想到胡子金不像明尼那样反对,却说:“哦,看来她爷爷是去皇城的某户人家了。不过去了也找不到啊,她爷爷成了新生儿,已经忘记她了。她也认不出她爷爷新生的样子。”

鲤伴没想到胡子金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是完全相信她的话咯?”鲤伴问胡子金。

胡子金摸了摸他的鲇鱼须,说:“我们动物可以修炼成人,人是万物之灵,当然也可以修炼的。她爷爷应该是懂得修炼之道的人。懂得了修炼之道的人在去世后会选择适合他转世之后继续修炼的人家作为出生地。那个地方要么是他生前熟悉的地方,便于他重新记起来;要么是灵气旺盛的地方,有助于他迅速提升修为,哪怕忘记了以前,此后也可能再次达到原来的高度。这种事情,你们人称之为天赋,天赋是与生俱来的意思。为什么偏偏是他与生俱来,而不是别人,就是因为他‘以前’便有这方面的修为。”

“原来是这样!”鲤伴茅塞顿开。

胡子金微笑说:“你爷爷生前是极有修为之人。他去世之后,有许多他生前的追随者想要找到他的新生。住在你家楼上的那两位,曾经就是你爷爷的追随者。皇后娘娘害怕他们找到你爷爷的新生,所以追杀他们,直到那女人困于花瓶之中,那狐狸不离桃源一步,皇后娘娘才勉强放手。”

“他们既然是我爷爷的追随者,为什么还要夺走我母亲的肉身?”鲤伴不解。

胡子金苦笑说:“过了这么多年,谁也不知道你爷爷到底去了哪里。他们已经盼不到希望了,所以夺取你母亲的肉身,试图再与皇后娘娘拼个鱼死网破。”

“没想到你看事情比一般人还要清楚,还要明理。要是换了别人,肯定不会让我带一个陌生人一起去皇城。”鲤伴感叹说。

胡子金说:“我们这些没有人身的生灵,很多事情比你们人看得清楚通透,只是我们同类大部分说不出来。”

鲤伴笑而不答。

商陆一直睡到中午,还不见起来。

而此时船已经来到了一个新的渡口。这里也有人要上船。船也需要在这里进行补给。

鲤伴问胡子金这到了哪里。

胡子金说:“这里是彭泽。史上最有名的隐士陶渊明就曾在这里当过县令,不过只当了八十多天就弃职归隐了。”

鲤伴顿时对这个地方刮目相看,又问:“他为什么选择在这里弃职归隐呢?莫非在这里遇到过什么事?还是仅仅是巧合?”

胡子金摇头不知。

鲤伴想下船去周边看一看,胡子金不允。他理解胡子金的担忧,便安心待在船上,反正他们带的东西够用到扬州。

待到船要起程之时,乘客陆陆续续登了上来。

鲤伴看到其中一位老人走得特别特别慢。由于他走得太慢,他的身后堵了很多乘客。有的人急了,又催又喊,但是老人一边赔礼道歉一边继续慢慢吞吞地往前走。

船主气得直骂脏话。

鲤伴见他走得实在慢,便要胡子银把獐子牵来,让老人骑上去,然后登船。

老人上船之后慢吞吞地走到鲤伴面前,向他道谢。他说话也是慢条斯理的,让人着急。

胡子金凑到鲤伴身边,悄声说:“这个老头值得怀疑,我们一路要小心他。”

乘客全部上船,船再次启动,奔往扬州。

到了扬州,胡子金带着鲤伴他们换船,他们要坐沿着大运河往皇城进发的船。

登船的时候,前面人走得慢慢吞吞。

鲤伴有些着急,一问,原来前头有位老头挡了道,那老头走路的速度比蜗牛还慢。

明尼则爬到高处往前看,然后下来告诉鲤伴说,前面挡路的老头就是在彭泽登船的老头,看样子他也要去皇城。

胡子金满脸愁容。

鲤伴本想再让獐子去帮帮忙,可是通道太窄,挤不过去。

费了好长时间,他们终于上了船。这次鲤伴给商陆交了船费。

商陆开心得很,在船上跑来跑去,好像从笼中放飞的鸟。

鲤伴和胡子金他们在客舱里整理行李。

船起航之后不久,商陆跑进客舱,说:“我刚才听人说了一个很奇怪的事情。”

胡子金问:“什么奇怪的事?”

商陆说:“有人说昨天扬州府的监狱里出现了一件怪事,一夜之间,监狱里好些犯人的手和脚被人偷走了。”

胡子金问:“偷钱偷物的事情倒是听说过,还有偷手偷脚的?”

商陆说:“可不是嘛,那些犯人头天还好好的,第二天有的发现一只胳膊不见了,有的发现一条腿不见了,但是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只有一点痒。”

土元狐疑地说:“不一定是被偷的吧,现在的官府故意这样折磨犯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商陆说:“确定是偷的,有个犯人半夜因为痒而醒来了,看到了那个小偷的样子。他一喊,小偷就背着麻布袋跑了。官府的人照他说的样子画了缉捕令。”

说着,商陆掏出一块布来,上面果然写着缉捕的通告,旁边还有一个人的画像。

胡子金一看,说:“这不是小十二吗?”

鲤伴听到“小十二”,急忙上前来看。可是他看到的小十二是戴着面具的,缉捕令上的画像他不认识。

“这是小十二?”鲤伴问。

“胡子金说:“我受了皇后娘娘的命令,不但暗中观察你家楼上的狐狸和女人,也关注小十二的一举一动。我可以确定,他是小十二无疑。”

鲤伴想起小十二当着他的面将一只老鼠揉成一个肉球的情形。他是皮囊师,要偷走人的手和脚,自然不是难事。

“他怎么来扬州了?”鲤伴问。

“那还用说,一定是在这里等着狐狸他们,昨天一起登船离开了。”胡子金说。

鲤伴问:“小十二偷人的手和脚干什么?”

胡子金说:“这还用想吗?他既然是皮囊师,自然是要用到人的各个部位,有的部位拿掉,有的部位补上。”

商陆浑身哆嗦,问:“他要把那些手脚接到别人的身上?”

没想到胡子金不以为然,他若无其事地说:“物尽其用嘛,总是有人需要的。”

鲤伴反驳说:“这可不一样,他拿走的是别人的手和脚,又不是他自己的,虽然可能他会把偷走的手和脚用到其他人身上,但是这算不得物尽其用。”

鲤伴上次见小十二的时候,确确实实看到门口排队的人中有不少病残。他们之中有些人肯定愿意花更多的钱换掉伤痛或者补上缺少的地方,如果有这样的机会的话。皮囊师肯定早就预见过这桩好生意。

因此,鲤伴觉得胡子金的猜测十有八九是正确的。

但是鲤伴不觉得这种做法是正确的。

胡子金笑了笑,说:“为什么算不得物尽其用?你们人养鸟,吃鱼,插花,骑马,哪一样不认为是物尽其用?你们何尝考虑过这些鸟,这些鱼,这些花,这些马并不是属于你们的?为什么手和胳膊就是?”

鲤伴一时语塞。他知道,胡子金这么说必定是对区别于他们的人早就心有怨念。因为他胡子金曾经就是一条鱼,就有被人打捞下锅的危险。不过胡子金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人总把外界的东西归于自己,认定是自己拥有的,而不会把自己的东西归于他人。

土元则显得冷静多了。他拿过缉捕令看了看,问胡子金:“会不会是那只狐狸交代他这么做的?他们之中有很厉害的操控师,或许这些肢体拼凑起来,也能成为混淆视听的人身傀儡?”

胡子金顿时手拍额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说:“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皇后娘娘眼线颇多,或许他们还没有到皇城,他们要去皇城的消息便已传到皇城,传到皇后娘娘的耳朵里了。他们进皇城大门的时候,守城士兵必定早得到了皇后娘娘的密令,严查两男两女一同进城的人,甚至城墙上已经贴出了他们四人的画像。”

土元接着胡子金的话说:“所以,小十二先在这里偷走人的各种部位,然后组合成人身傀儡,让操控师暗地里操控进城……”

说到这里,土元的话卡住了。

“可是……可是小十二没有偷人的头,怎么能让守城士兵误抓人身傀儡呢?”土元挠着后脑勺说。

鲤伴说:“狐仙的正脸没人看见过,他走之前,已经戴上了皮影戏师傅为他制作的脸谱面具。如果皇后娘娘在这一路上有眼线,必定把这个信息也带到了皇城。那么,守城士兵必定重点关注戴着脸谱面具进城的人。因此,他们不需要偷人的头,给人身傀儡弄一个假脑袋,戴上狐仙的面具即可。”

土元猛地一拍巴掌,说:“对对对,你说的就是本将军的猜想!”鲤伴回想起在洞庭湖听说的事情,看了看胡子金,说:“他们在洞庭湖登船的时候露出了破绽,雷家二小姐的雪蚕丝上挂了很多雨珠,引得人们侧目关注。我当时还以为他们是没有想到会下雨,现在看来,他们或许是故意露出这个破绽,吸引皇后娘娘的眼线注意,让眼线告诉皇后娘娘狐仙戴着脸谱面具。”

胡子金不禁感叹说:“姜还是老的辣,他一千多年的修为,果然比我这种几百年的聪明太多。”

鲤伴一愣,问胡子金:“他有一千多年的修为?”

胡子金点头说:“据我所知至少一千年,可能比我知道的还要久远。先于我们修行的同类经常会提到他们认识的精怪。一千年以前,江湖上就有关于他的传说了。由于天劫的关系,很多修炼了数百年的精怪没能坚持下来,传说也就断断续续。除非听说过一千年以前的往事,并且往事中恰好有他存在,不然谁也不知道那只狐狸是不是更早就存在于世。”

鲤伴迷惑地问:“可是我听桃源的老人说我家楼上的狐仙修炼不到五百年啊。狐狸修炼五百年才能得人身,他还没有得人身,所以不愿意让人看到他的正脸。如果一千年以前他就在修炼了,那不该是现在的样子。”

胡子金摸摸鲇鱼须,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没有得人身。不过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可能,比如一些学武之人,可能曾经拳脚功夫到家,之后却武功尽废,打不过一个普通人。”

鲤伴说:“武术我不懂,但是我听过一个‘江郎才尽’的故事,说是有一人小时候出口成章,文采斐然,但是长大之后渐渐变得平庸,最后跟别人没有什么差别了。是不是你们修炼的也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胡子金笑了起来,说:“你说到这个‘江郎才尽’,我倒是熟悉得很。不过我知道的这个故事跟你说的不一样。”

鲤伴好奇地说:“哦?那你说说看。”

胡子金说:“这个江郎,真名叫作江淹,原是考城人。他年轻的时候就成了鼎鼎有名的学者,诗和文章写得极好。可是,当他年纪渐渐大了之后,文章不但没有以前那么好,反而退步了不少。他的诗也变得平淡无奇,文句苦涩。后来他告诉别人,有一次他乘船停在一条挨着寺庙的河边,岸上有人登船,上船之后向他讨还一匹绸缎。他很惊讶,不记得拿过人家的绸缎。那人便伸手往他怀里掏,果然掏出了一匹绸缎。那人拿了绸缎便走了。从此之后,他的文章便不精彩了。”

鲤伴充满同情地说:“难怪有人把好文章叫作锦绣文章,说文章好得就像锦绣一样,原来这江郎怀中本就有锦绣。江淹自此之后是不是郁郁难平?毕竟他曾经那么得意,此后却要遭人冷落。”

胡子金说:“你听的故事最后是这样的吧?但是我听到的不是这样。这江淹啊,绸缎被人拿走之后,还不无得意地对别人说,我本来就不求富贵,不求高位,别人放在我这里的东西已经让我获得了许多,我非常知足了。此后,他不再作文写诗,养尊处优地活到老。”

“江郎才尽”居然是这样!鲤伴大为惊讶。

胡子金仰头一笑,说:“江湖上对皇后娘娘初九的传言也是多得不能再多,但是等见到皇后娘娘之后,你会发现故事不一定是真实的。”

“你的意思是皇后娘娘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狠毒无情?”鲤伴问。

“不日即将到达皇城,那时你自己去看,去体会吧。”胡子金说。

鲤伴忽然对与初九的会面充满了期待。

在旁边听的土元还是将注意力留在狐仙身上,他问胡子金:“照你的说法,那狐狸的修为像江什么的一样被拿走了?”

商陆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对狐仙和初九都不了解。但是她依然听得兴致勃勃。

胡子金说:“也许吧,谁知道呢!”

他们几人正聊着,一个人走到了客舱门前。

鲤伴一看,原来是之前见过的走路特别慢的老头。他正笑呵呵地看着鲤伴。

胡子金上前问:“老人家,您有什么事吗?”

老头慢吞吞地说:“今晚亥时,雷火会降临,恰好落在这艘船上,你们若想保全自己,最好跟我待在一起。我可保你们平安。”

鲤伴还在发愣。胡子金和胡子银已经如临大敌,瑟瑟发抖。獐子也上蹿下跳,将船板踩得咚咚作响。就是土元也神色慌张,却强作镇定。

虽然知道雷劫是天道阻止精怪修炼的主要方式,但是鲤伴没想到“雷火”二字对他们而言是如此可怕,无异于夜深人静的时候忽然大喊“失火了”一般。

商陆见他们如此惊慌,忍不住想笑,可又不敢让他们看见她笑,只好以手捂住嘴笑。

胡子金稍稍镇定,问老头:“老人家,您怎么知道今晚亥时会有雷火降临呢?”

老头慢条斯理地说:“我原是皇家寺庙的驮碑龟,因香火熏陶,渐渐修出灵智。”

胡子金等不及他慢慢说话,抢着说:“难怪您知道雷火将至。”

鲤伴也顿时明白这位老人为何能预言天灾了。他在桃源的时候就听有学识的老人说过,龟背“上隆象天”,腹甲“下平法地”,龟甲图案是星宿或五行八卦二十四节气的象征,因此最早的时候古人是用龟来做历书的。加上长寿的原因,龟能“知天之道,明于上古”,“先知利害,察于祸福”,成为传达上天旨意的使者。也正是由于这些原因,龟甲占卜风行了数千年之久。

这老头既然是驮碑龟,自然能预测雷火天机。

土元高兴地拍马屁说:“老龟仙,您是看我们鲤伴在彭泽的时候让您骑过那只獐子,您就报恩来了吧?”

老头谦逊地说:“我不是仙,同是修炼一道,彼此照顾而已。”

土元说:“老龟仙您真是谦虚。”

老头摆摆手,说:“我叫归去来,你叫我名字就是了,老龟仙老龟仙的,叫得我不敢回应。”

“归兄,快坐快坐。”土元忙将他搀进客舱,生怕他跑了。

归去来刚坐下,商陆就给他端上了一杯茶。

归去来接了茶,笑眯眯地看着商陆,问:“你是叫商陆吧?”

商陆吃了一惊,问:“您是怎么知道我叫商陆的?”

土元忙不迭拍马屁说:“看你问的什么问题!老龟仙……哦不,归兄自谦说不是仙,但也至少是个半仙,知道你的名字有什么好稀奇的?对不对?”

归去来尴尬地笑了笑,指了指鲤伴,说:“上次他让我骑獐子的时候,我听到他叫你作‘商陆’,所以知道你的名字。”

土元顿时僵住了。

胡子金他们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别过脸去偷偷发笑。

归去来喝了一口茶,说:“但是我认得你爷爷商道年。你爷爷年轻时赴皇城赶考,在皇家寺庙小住。我与你爷爷相识。后来你爷爷名落孙山,回去做了丝绸生意,富甲一方。他偶尔来皇城,也去皇家寺庙找我叙旧。有一年,你父母亲跟他来到皇城,那时你母亲已有身孕,来时尚未发觉,路上腹部渐渐明显,到了皇城就不能劳碌奔波了,于是在寺庙住了几月,生下了你。你爷爷抱着你来问我取什么名字。我算了算,你命里水太旺,于是给你取了一个‘陆’字。‘陆’字最初的意义是黄河大堤。有了堤岸,水就会流通,不会兴灾作难。所以听到你的名字,我便算了算你出生的时间,是对得上的。”

鲤伴问商陆:“你爷爷叫商道年?”

商陆点头。她迫不及待地问归去来:“我爷爷既然与您是好友,那他再去皇城的话,应该还会找你呀。我前不久听爷爷说,他要去皇城了。归爷爷您有没有见到他?您可不可以带我去找爷爷?”

归去来眉头拧起,问商陆:“你爷爷不是早已过世了吗?”

商陆便将她的梦说了一遍。

归去来缓缓点头,说:“哦,原来他要去皇城转世。不过我离开皇城有好些时日了,就算他去了寺庙,我们也不能见面。”

见商陆期待的表情变得落寞,归去来又说:“但是我熟悉你爷爷的性情,可以带你去找他。”

然后,归去来转头来看鲤伴,说:“你爷爷当太傅的时候,常陪着先皇来寺庙祭拜烧香,祷告天地。因此我也认得。你不会也是去皇城找爷爷的吧?”

鲤伴没想到归去来认识他爷爷,更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归去来见鲤伴迟疑,立即领悟了,微笑说:“看来不是。我就说嘛,你爷爷当年去世,好多能人异士想找到他的新生,可是最后没有一个人能找到。他就像投在池塘里的石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嗯,用石头打比方还不太对,即使是石头,也会溅起波浪。别人还能根据波浪知道石头大概在哪里。可是你爷爷连一点波浪的信息都没有传播出来。那些人找不到,初九也找不到,你又怎么知道你爷爷去了哪里?”

明尼说:“我们去皇城是找皇后娘娘初九的。”

胡子金想阻止明尼已经来不及了。

归去来听了明尼的话,脸上的笑意顿时凝住了,他认真地看着鲤伴,说:“你是去找初九的?”

“是。”鲤伴回答说。

归去来难以置信地说:“当年你爷爷和初九水火不容,互为最强有力的对手。你现在怎么反而要找她?当然了,你爷爷和初九的事情是长辈们的恩怨,不该让你们牵扯进来。可是……可是……”

明尼插言说:“归爷爷您有所不知,鲤伴这么做是因为他的家被一只狐狸放火烧掉了,他的父母也不幸葬身火海。那只狐狸道行高深,天底下唯有当今皇后娘娘初九能收拾他。所以鲤伴只能投靠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给他主持公道。”

归去来一咂嘴,仰头说:“哦——”

那个“哦”的声音拖得很长很长。

鲤伴双眼一亮,问:“归爷爷,您认识我家楼上的狐仙?”

他迫切希望有人知道狐仙的来历。胡子金说到狐仙的时候,并不知道千年以前的事。龟的寿命特别长,或许这归去来知道一千年以前的事情。

归去来缓缓点头,说:“认得,如何不认得?那狐狸得道,还依赖于你爷爷呢。”

鲤伴大为诧异,问:“他至少一千多年道行,怎么会依赖于我爷爷?”

归去来笑着说:“千年迷思,一朝顿悟。”

鲤伴问:“什么意思?”

“当年你爷爷在皇家寺庙陪伴先皇,先皇歇息之后,你爷爷与方丈在一亭子里下棋。棋下到一半,一个人走到亭子里,朝他们两人跪拜。你爷爷以为他是寺庙里的人,方丈以为他是皇室的人,于是都急忙请他起身。

“那人却不起身,跪在地上说,实不相瞒,我是一只修炼多年一心向佛的狐狸。我来这里没有别的目的,只为藏在心里一千多年的疑问,代为解脱。

“你爷爷和方丈见他并无恶意,便没有呼喊护卫。

“方丈俯身问,你虽为异类,但一心向佛,老衲自然愿意帮你解脱。你有什么疑问?

“那人说,我修炼了一千多年,本应得道获得人身,但是我一直认为自己罪恶难消。我为狐狸身时,曾吃过一个上山砍柴的人。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却害了人的性命。有因必有果,我既然曾经吃过人,又如何能得人身?此念一直萦绕脑海,不可断绝,渐渐形成了执念,阻碍我的修行。修炼五百年的精怪都已获得人身,我修炼了一千年还是迈不过这个坎。至今尾巴还在。

“说着,那人将身后的尾巴掏了出来。

“那人又说,方丈,您可否给我指点迷津,让我解脱?

“方丈听完,面露难色。

“你爷爷站了起来,朗声说,你为野狐之时,啖肉饮血,无罪可怪。你潜心修行之时,知错能悔,无咎可追。可怜你虽然向佛,但不契佛义真理。要知道,凡事不落因果,却也不昧因果。

“那人反复念着‘不落因果,不昧因果’,忽然喜笑颜开,给你爷爷连磕了十多个响头,兴奋地说,多谢大人拨开迷雾,日后得了人身,定当回报!”

明尼愤愤地说:“回报就是一把烧掉所有的妖火吗?”

归去来说:“最近十多年我与他没有见过面,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何以当初因吃了人而陷入执念,如今却做出杀人放火这种事情来。”

胡子金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您跟他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哪里知道他的心思?”

归去来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呵欠,伸了伸腰,说:“对我这种老不死的乌龟来说,十多年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商陆说:“哪有花十多年眨眼的?”

归去来笑了,说:“孩子,有些蜉蝣在你眨眼的时候转瞬即逝,对你来说不过是眨眼,对它们来说已经过完了一生。你看我这么老了,十多年可不是眨眼之间的事情吗?”

土元感叹不已,说:“是啊是啊,有时候十多年如同眨眼之间,有时候吧,眨眼之间如同十多年。”

一直静悄悄的胡子银说话了:“哟?土元将军为何发这种感叹?莫非你的修行也有归去来先生这么久远?”

胡子银的话语里带着一点儿打趣的意味。很明显,在这个客舱的修炼者里,应该是土元修炼的年数最少。从先天灵性来看,地鳖虫的灵性最差。

土元长叹一声,扶住船窗,看着外面的江水,说:“我入道时间很短,但是回想起开启灵智的那段时间,又觉得已经过了上千年。”

客舱里鸦雀无声,大家都静静听着土元的话。

那焦躁不安的獐子都不踢踏船板了。

土元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在开启灵智前,我过得浑浑噩噩,现在都想不起来了。但我记得某一天有人来到我生活的地方,将我和其他地鳖虫抓了起来,用水冲洗之后投进一个很大的黑咕隆咚的酒罐里。那里面酒气冲天,熏得我和同伴们头晕目眩。很快我的同伴们都失去了知觉,被酒麻痹或醉死。到处都是我同伴的尸体。”

鲤伴心中一惊。当时他朝土元泼酒,难怪土元那么害怕。那时他只想到地鳖虫可以泡酒,故而用这种方法吓唬,此时他明白了只有被泡过酒的地鳖虫才那么害怕酒水。

土元说:“我害怕极了,奋力在酒罐里胡乱游动,居然幸运地爬到了一块露出酒面的硬物上。后来我特意了解泡酒这件事情,才知道那时我是爬到了泡酒的药材上。就是因为那块药材,我才得以活下来。我在那块药材上等待生还的机会。可是酒罐被封上之后再没见打开过,哪怕打开了我也不可能爬上去。酒罐外面冷冷清清,哪怕有脚步声经过我也不可能呼救。你们知道吗,那种无望的期待比死了还要难受。人说度日如年,我真真切切体会到了。我觉得自己在里面度过了成百上千年。在这成百上千年的时间里,我想了许多许多以前浑浑噩噩时没有想过的问题。也是因为这‘漫长’的积累,我才开启了灵智。”

归去来以赞赏的目光看着土元说:“一块石头沉思默想成百上千年,也会成精呢。”

土元说:“真是上天眷顾,忽然有一天一声巨响,酒罐破了。我重见天日。原来是一个淘气小孩用棍子将酒罐抽破的。酒水流了一地,我的同伴随着酒水流到各个角落。这里是个酒窖。小孩见酒罐破了,怕家里人责怪,就将酒罐碎片和我同伴的尸体还有药材捡了起来,扔到了外面。我紧紧抱着救了我命的药材,重新回到了‘人间’。”

商陆听土元讲述的时候屏息敛气,等到土元讲到最后才松了一口气。

明尼取笑她说:“你紧张什么,他若是在酒罐里闷死了,现在在你面前讲话的是谁?”

商陆后知后觉地看了看土元,低声说:“对哦。我刚才还担心得要死,好怕他就这样死了。”

归去来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土元说:“我还没说完呢。让我惊奇的是,孩子刚刚把我们扔出来,他父亲就发现了。他能丢掉碎片和药物,但是掩盖不了弥漫的酒气。他父亲气得大骂,老子才泡了几天的酒就被你这狗崽子糟蹋了!原来我总共才在酒罐里待了几天而已!”

归去来说:“对别人来说是几天,对你而言是百年千年。同样的时间对身在不同处境的人来说有长有短,有快有慢,有欢愉有煎熬。”

商陆怔怔地说:“我相信一眨眼有十多年。”

归去来见商陆理解了他的话,露出欣慰的神色,说:“在那几日里,土元就是人,人就是蜉蝣。”

商陆对归去来非常感兴趣,又问了好多关于她爷爷的事情,归去来知道的便作答,不知道的便说不知道。他们两人聊得十分投机。

到了吃饭的时候,众人自然要留他一起吃饭。

归去来不客气,说吃就吃。他吃饭的动作跟他上船一样慢,一口饭要咀嚼好半天。鲤伴看着都着急。

等到大家吃完了,他还一个人在那里慢慢吃。

商陆已经吃完了,但是她还在碗里剩了一点点,假装陪着归去来吃。

鲤伴的爸爸以前教育过他,说客人还没吃完之前自己绝对不能放筷子。他也本有心等待,但是一颗一颗饭地扒,不知不觉都吃得干干净净了。

他不得不暗暗从心底里钦佩商陆的耐心。

吃完饭,大家又聊了许久,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但是看看天气,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鲤伴倒有点急了,心想万一没下雨没打雷,归去来岂不是很尴尬?

土元走到外面,看了看天上的云,还有与江面相接的晚霞,窃窃地对鲤伴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你看,那边有晚霞,会不会今晚没有雷雨?”

鲤伴小声说:“我也担心呢。”

土元眉头一皱,说:“你担心什么?要是到了亥时没有雷雨,那么他就是有其他目的才来的。我反而怕雷击真的来。就算他可以保护我们,你不知道我们听到雷声会很害怕的。”

鲤伴一想也对。同样的时间对不同的人来说有长有短,同样的事情对不同的人来说感受也不一样。纵然土元喜欢自称将军,也难免害怕雷鸣。

不知不觉,亥时已到。

江上仍然只听到舟行水上的声音。

就在这时,商陆指着南边的方向大喊:“你们快看那边!”

鲤伴朝商陆指的南面天空看去,一朵鲜艳似火的花在空中绽放,从一个圆圆的花骨朵渐渐变成花瓣展开怒放的样子。

土元推了推鲤伴,问:“那是什么东西?”

鲤伴摇摇头。

“好像一朵花。”商陆目不转睛地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欣喜,全然不顾这种情景有多么古怪难测。

土元撇撇嘴说:“小姑娘就是小姑娘,花哪有开在天上的?”

胡子金听到商陆的喊声,将头从船窗伸了出来。他一看到那朵花就紧张起来,说:“不是花,是火!是天火!”

土元立即也紧张了,问:“刚好是亥时,归去来不是说雷击吗?”

商陆纠正说:“归爷爷说的是雷火。”

土元说:“这也不像是雷火。雷火是一团的,滚动的。”

那确实不像雷火。因为它绽放之后并没有停止,它越来越大,很快就不是花朵的形状了。它红彤彤的,仿佛夜空是一张纸,而它所在的地方被点燃了。

它似乎正在朝江面降落。

商陆喊:“归爷爷快出来看看这是不是您说的雷火?”

归去来磨磨蹭蹭地往外走,走到客舱门口就慌忙说:“快走!快走!”

土元问:“走到哪里去?您不是说您来保护我们吗?”

归去来摆摆手说:“我没料到今晚的天火这么厉害!我是保不住你们了!这艘船都保不住了!快走快走!”

归去来急得说话跟平常人一样了。这对他来说已经快到了极限。

土元焦急得乱跳,说:“这四处都是江水,我们能走到哪里去?跳江不成?跳江还不得淹死?没想到本将军没被酒水泡死,却要在这江水里淹死!”

胡子金和胡子银早已牵了獐子出来,准备跳水。

此时天火遮住了半个天空。如果说刚才只是一朵花,此刻花朵已是漫天遍野。江面映照着天空的火焰,也是火红一片。

刚才只看到火焰,听不到火声。此时船上的人能听到“刺刺啦啦”的燃烧爆裂声,仿佛元宵的烟花,仿佛此时普天同庆。

客舱外有寥寥几个吹风的人,看到天空的火焰,忍不住赞叹它的美丽。

等到发现火焰是朝船上而来时,那些人吓得尖叫呼喊。

归去来指着正对船窗的船沿说:“从那里跳下去即可获救!”

天火的如期而至让土元他们对归去来产生了信任。他们急忙按照归去来的指示从那里往下跳。

鲤伴着急地走到归去来身边,要搀着他往船沿走。

归去来一把推开鲤伴,说:“你们先走。我自有自救的方法。”

鲤伴不肯丢下他。

明尼不由分说地拽着鲤伴一起跳下了船。

鲤伴刚落在水中,胡子金就一手抓住鲤伴的头,将他的头往水底下摁。

鲤伴不明白胡子金为什么要这样做,拼命挣扎。挣扎着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胡子银也正在摁明尼的头。而土元和商陆不知去向。

胡子金又使劲将他的头往水下摁。

鲤伴吃了几口江水,再次将头伸出水面。他看到天火已经落在了船上。船上到处是火,到处是呼救的人。惨叫声不绝于耳,如同火炼地狱。

胡子金再次将鲤伴的头摁到水下,不让他再抬起头来。

鲤伴奋力挣扎,终于坚持不住了。他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