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怪物 我做不到不喜欢你
要是一个人能走进旁人的梦,大概也能窥探到他的内心,读懂那么几分关于他的畏惧和渴求。
但正如有时连我们自己也无法意识到我们在做梦,旁人也无法触及我们的内心深处的隐忧。
江离沉沉睡去,就悲哀地坠入一个诡谲的世界里,在这个荒凉又遥远的地方,他等不来人救他。
他成了一只人类叫不出名字的怪物。因为还未被人见过,所以未被赋予名称。
茫茫沙漠之中,干热的风吹刮着,割得皮肤起裂,鼻口也灌进黄沙。
怪物坐在沙丘上,久久地看着太阳,看那红得骇人、大得骇人的圆日慢慢下沉,亮光消逝。
一阵狂风吹来,卷走沙砾,他背后那高高隆起的东西就露出点痕迹。
那是一头大象的骨架,骨骼被风沙侵袭,即将要风化。象头低垂,早已让人无法辨认模样,只有巨大的象牙没被完全掩埋,翘起的前端展露着发黄的色泽。
怪物的使命就是要守护这象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就盘踞在此处,守着象的尸体,等它腐烂,等它只剩副空荡荡的架子。
象牙,是神秘的东西。有成千上万的人想来夺走它。据说,用象牙制成乐器,吹奏起它便可以召唤神灵。
但怪物从没等到任何人来。这一片沙漠,仿佛被遗忘了。
怪物只是很单纯地守着象牙。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守着它,也不知道如何防止它消失在风沙中。
直到有一天,他等来一头狮子。那狮子有着金灿灿的皮毛,像是太阳神的儿子,沐浴在日光之中,一行一动之间光彩照人。
怪物摆出战斗姿态。
然而那头狮子朗声大笑,对他说:“我是来找你的,跟我走吧,不必再守着这死物了,没人要这东西。”
怪物那么天真,他从没见过别的生物,狮子那么一说,他便信了。他从沙土里拔出象牙,抱在怀里,决心跟好心的狮子一起去往他说的绿色生长的地方。
怪物翻越了一座又一座高山,见到了不同于以往的日升月落。山间的月亮,藏在树缝里,在那些叶片上闪闪发光。怪物想,银色和绿色真美。
狮子也那么的美丽。黎明的阳光拨开晨雾后,把他第一个照亮,使得他的每一寸皮毛都那么高贵迷人,而他引颈嚎叫,就唤醒山林。
怪物期待着去往狮子居住的国度。抱着他最为珍视的象牙。
那不仅是个绿意涌动的地方,那里什么色彩都有,让怪物眼花缭乱。多情的黄色水仙,缠了一圈又一圈的苍翠藤蔓,芬芳的野蔷薇,搅碎湖泊的丰茂水草,全把怪物迷倒。
百灵鸟在枝头鸣叫,用最最清澈的嗓音迎接备受尊崇的狮子殿下。成排的白鸽子打树梢边儿飞过去,扑棱扑棱地扇动翅膀,为他开道。
有温顺又可爱的小兔子,一蹦一跳,口衔甜蜜的红色浆果,放上刺猬头顶的叶子托盘,将要献给远方的客人。
于是怪物在狮子身后出现,抱着他的象牙,露出腼腆的笑容。
可是刹那间,鸟飞兽散,惊叫声不断,林子里喧嚣一阵,很快又沉寂下去,怪物再找不到一个生灵。
置身于美丽之中,被美丽包围的怪物,彼时尚不懂世间有分美丑善恶。
林间阵阵来风,划过树叶,绿色的阴影在地面上摇摆,黑云逐渐赶走太阳。凉意覆盖在皮肤上,一点点往里钻,怪物感受到跟沙漠不一样的酷寒。
没有任何人在意他抱着的象牙,那神秘的象牙。他为什么还抱着它?绿色生长的地方,并不给他回答。
怪物一步步走到湖泊边上,踩着失落彷徨的步伐。
狮子曾告诉他:“沙漠之中没什么好的,你别在这里耗了。有绿色的地方才有希望。”
希望是什么东西啊?
一轮圆月升起了。它是那么美,那么亮,把清光撒遍大地,高远地照着怪物的身躯。
四周有如白昼,湖泊是新镜,倒影出苍松翠柏,野花嫩芽。
那样清澈见底的水,那样静谧温柔的湖泊,怪物从来没有见过。
他遇着一只低头喝水的小鹿,然而他一靠近,那满眼灵气的鹿就高高抬起惊惧的蹄子,飞快地跑远了。
怪物去看水,看镜子。
江离从认识到自我的那天起开始自我毁灭,从照镜子那一刻起他的世界开始破碎。
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那东西有着狰狞的红目,有着森然的獠牙,口涎挂在嘴角,不住地滴落。他的头颅奇形怪状,方不方,圆不圆,头顶是几撮令人作呕的绿色毛发,黏腻结块。
他不像鸟儿,不像兔子,不像狮子。
他是他自己,是名为丑恶的怪物。
黑夜在桀桀怪笑,落叶掉至水面,以涟漪散去他那恶心的面容。
他被抛弃在大漠,又被绿地放逐。不是任何人的错,是他本性令人厌恶。
怀里的象牙,被月色洗得漂亮,它变得有光泽,圣洁极了。
怪物高高举起象牙,让它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中,那色泽清亮、冷冽,美得不像话。
他凝望象牙数秒,虔诚有如信徒,而锐利的目光一闪而逝,他手臂用力下沉,将其狠狠扎进自己的心脏!
黏腻、带着强烈腥气的血喷溅得到处都是,江离奄奄一息,气若游丝,眼里有着一两点晶亮。
他还未曾倒下。湖泊边上,满月下,孤独的怪物摇摇欲坠,胸口插着长长的、神秘的象牙。
他的两颊上是鲜血一般的红晕,他额上是拭不尽的细密的汗液。
……
薄聆的手搭在他的额头,低叹一声:“为什么总是生病。”
江离在干渴中醒来,他觉得浑身无力,而薄聆的手挨着他的皮肤,让他又感觉热得很。
意识还未完全清醒,江离凭着本能往后靠了靠,没躲过薄聆的触碰,倒换来对方的急切关怀。
“难受吗?是不是冷?”
江离睁开沉重的眼皮,浑身酸软,发现自己正输着液,头还枕在薄聆的肩上。
他抬起头,迷茫地看向薄聆,一开口嗓子却嘶哑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
薄聆了然地起身,声音温柔至极:“你发烧了。渴吗?我去倒点水来。”
江离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他扫视一圈才发现自己坐在输液大厅里。
好冷啊。身边的热源一离开,他就忍不住哆嗦起来,身上盖着的毛毯就像片树叶,一点御寒的能力也没有。
他样子呆呆的,又因为高热而两颊发红,双眼像汪泉水,雾气四溢。
薄聆接水回来,想要喂他,江离拒绝了。他用没输液的那只手端起杯子,却止不住颤抖,薄聆便帮着他扶着杯底。
等他小口小口地喝完水,薄聆接过杯子,又给他递一张纸巾。江离自己擦拭了嘴角,用沙哑的嗓音道了声谢。
他冷得发颤,薄聆却没再像他沉睡时那样搂住他,而是又找护士拿了毛毯来给他盖上。
输液输得慢,两个人坐在一起,却始终没怎么讲话。江离的身体渐渐回暖,意识也清明不少,后知后觉地发现薄聆有点怪。
他虽然一直照顾着自己,但也不像之前那么态度坚定,反而坐得离他略隔了段距离,动作也有些拘谨。
江离垂眸,看向自己扎着针的手背,那块皮肤有点发青。他想,薄聆终于想通了。
毕竟他那么多次地拒绝了对方,那么无情地推开了他,薄聆的刻意保持距离正说明了他不再执着于江离。
生病的状态,正是一个人情感脆弱的时候,是那么适合促进亲密关系发展的时机,而薄聆放弃了。
江离想笑一下,他该感到轻松的。但这幅病体拖累,他笑不出来。
输液厅里有的是吵吵闹闹的世情百态。对面的女人,头发乱糟糟的,嘴唇发白起皮,输着液还在骂着她那不成器的丈夫,脸色的红都是激动和愤怒引起的病态色彩。那头的老爷爷,满脸沟壑,微闭着眼,膝头趴了个十岁左右的小娃娃,他输液的手搭在冰凉的扶手上。
江离冷淡地看了几眼,便又收回视线。他明明刚刚睡醒,眼睛却又觉得累了。
他也不再思考薄聆是否放弃,不去疑问为什么他醉酒时唤的是“离离”,酒醒了又不再热切追寻他的爱情。
冰冷的医院里,他隔窗很远,看不清外边的天色是晴是阴。江离无聊至极,也并不为空虚而苦恼,又闭眼假寐。
他独自一人在黑暗里沉下去,还没沉到底,就被轻柔的动作打搅。
薄聆以为他又睡了,小心翼翼用双臂圈住他,胸膛贴着他的身体,像是要给他温暖。
江离不出声,假装真睡了,心里却无法再平静下去。薄聆的触碰与远离,都很奇怪。
说着喜欢他,行为举止却十分守礼,但又暗地里叫他“离离”。醉了要轻薄他,醒来又装疏离。
薄聆到底想着什么?是情难自抑,还是有所图谋?
可是,江离在心里想,他什么也没有,能让薄聆求什么呢?
像一滴水坠落在静谧之中,某种暗示突如其来,一句熟悉的话砸来心上,仿佛真有什么人对他说过一样:
“江离,我要你的爱情。”
爱情,爱情。江离的心瑟缩起来,这东西,他怎么可能有啊。
他想到昨晚薄聆那句含着醉意的“我的江离”,心脏不正常地颤动几下,恨不得捂住耳朵,藏进一个黑漆漆的角落里。
他想逃跑。
薄聆的双臂还圈着他,给他温暖,明明很可靠,江离却想挣开。
但是薄聆没有做错什么,江离不能够太过分的。他紧闭双眼,过了十多分钟才又装作自然地清醒。
薄聆不着痕迹地撤开手。江离心里又刮起凉风。
他发烧总是来得快也去得快,输完液休息一会儿,护士再来量体温,温度已经降下去了。
两个人一起回家,也没怎么交谈,不过江离隐约觉得薄聆看上去并不轻松,似乎心事重重。
江离脑袋还晕沉着,换好拖鞋站起来时眼前发黑,摇摇晃晃地差点站不住。
薄聆见状很快来扶他。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江离反应极大,重重地推了他一把。他在怕。
薄聆愣住好一会儿。
江离也惊着了。他觉得自己很古怪。一想到薄聆今天刻意的疏远,他就非常不自在,但这明明正是他所希望的啊。
江离困惑着,既看不清自己的感情,又摸不透薄聆的想法。可他不愿意如此傻气地等待,他竭力使自己冷静。
不要再给他任何期待了,江离。
他还没出声,先听到了薄聆一句极其沉重的:“对不起。”
江离的心重重一沉,那轻飘飘的东西陡然有了重量似的,在胸膛里开始有了存在感。
他猛地看向薄聆。
为什么要道歉?江离感到不解。他不认为薄聆有哪里对不起自己。
“你……”他只说了一个字,又停下来。
薄聆也静静地看向他,江离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显示着疲惫与煎熬。
“你不用道歉。”江离说,“我发烧是因为我自己体质差,跟你没有关系的。”
薄聆欲言又止,目光在他的脖颈处流连。那目光不带狎昵,只是心疼。
他好像备受打击,满脸的懊悔和自责,试图开了好几次口,却怎么也没把话说出来。
江离一瞬间就想清了原委。薄聆睡时一丝不挂,而江离又只穿了件睡袍,脖子上有着吻痕,还在发烧。
薄聆误会了。
江离却有些说不出话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薄聆这么为难的样子。
薄聆对他和对自己太不一样了。在江离说了伤人的话时,他是冷静的。而当他以为自己伤害了江离时,他竟这么无措、脆弱。
薄聆把头埋进双手之间,在那逼仄的环境里费力地平复情绪,才又睁着发红的眼睛对江离说:“我不会再喝酒了。对不起,不会再有这种事了。你……”
他顿了顿,又深吸了口气说:“你讨厌极了是吧?”
他没有乞求原谅,只是问他的感受,无望地期待着概率极低的谅解,仿佛已给自己定下了死罪。
江离从来没看见过一个人这么失魂落魄又无助至极的样子。他简直觉得薄聆的命悬在自己的回答上。
他突然想,要是他故意不回答,一直不说话,对方会因为长时间地屏住呼吸而缺氧吧?
只是稍加想象,江离便承受不住了。他想要发火,想暴躁地骂人,可眼睛酸涩得厉害,又像是要流泪。
薄聆是个傻子吧,什么错也没有,干什么要有那么重的负罪感?他为什么要那么珍重我?凭什么对我这么好?
不断膨胀的伤感包裹着愤怒,他胸膛里回荡着一声又一声的悲鸣,最后变成莫名其妙的一句:
救救我啊,别爱我啊。
这句话一成型就让江离吓了一大跳。他慌乱地压制住情绪的崩溃,想要镇定些。
但薄聆刀刻般的悲凉目光,让他怎么也停不下来,心底一个劲儿地呼喊着救命。
江离实在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嘴上仁慈地救了薄聆的命:“你想多了,你没有强迫我。你醉的太厉害,咬了我脖子而已。没关系的。”
可那句“没关系的”多么的有魔力,力量之大直让江离吃惊。那句话几乎一下子就把薄聆救出来了,他看见薄聆眼里忽地就生出了光彩。
江离的心重重一跳,别过头去。
这才是最恐怖的事情,江离发现他能够决定薄聆的情绪,左右他的悲喜。这一认知使得他脑子里的东西迅速爆炸,撕心裂肺地喊着救命。有谁来救他?
他控制不住地问出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眼光几乎是咄咄逼人:“为什么叫我离离?”
薄聆呆愣数秒,又如劫后余生般诚实,目光深深地看着他,答道:“我一早便在心里那么叫。”
江离奋力撤开目光,忍住嘶吼的冲动,冷淡地、绝情地说:“你知道我心里没有你。”
薄聆笑了一下,又恢复成那副永远也不会失落放弃的模样:“慢一点来就好,我有耐心。”
那团复杂的情感原本在胸膛里左冲右撞,大吼大叫,然而听到他那句话后,又一下子消解了。寂静占据领地,挤走所有情绪。
江离哑口无言,心里只是一片死寂。像被吓白了脸色的人,害怕的情绪无限扩大,也再意识不到害怕。
他绕过薄聆,一个人往前走去,心里凉得像捂了块冰。
薄聆则跟着他身后,不再出声。
两个人刚走到客厅,孤零零待了好久的小百合便一下子蹿上薄聆的腿。
薄聆轻柔地把她抱进怀里,用脸颊蹭她的皮毛,怜爱地唤她“小百合”。
江离走到窗边去,去看对面满墙的爬山虎。天很凉了,爬山虎开始枯萎泛黄。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轮胎狠狠擦过马路的声音,尖利又拖着类似呜咽的尾音,江离一抖,耳朵里像针扎一样疼。
他浑身僵硬,眼前顿时又闪现出可怕的场景。
人来人往,吵吵闹闹,谈话声、鸣笛声把他淹没。他空空落落地走在街上,失魂落魄,一回头,只见一辆车子直直开来。
他又被撞飞。咚地一声!
血!血!血!好多好多血,淌得到处都是。黑色、白色在眼前闪动,昏黑的死亡和惨白的梦争夺着他,他被撕成无数块!
江离紧捂着耳朵,那里嗡嗡作响,他怕得发抖,嘴里发出破碎扭曲的混乱声音,一会儿“呜”,一会儿“啊”,声带都借给疯子用。
薄聆很快发现他的异常,大步走来,紧张地用双手捏住他的肩膀,唤他:“江离,江离。”
江离浑然不觉,只挣扎在痛苦里。他这会儿反应尤其大,比以前好多次都表现得更情绪激烈,一个劲儿地乱叫着,眼睛红得骇人,疯乱得要命。
薄聆更大声地叫他:“江离!”他手上也用了劲儿,把江离掐得生痛。
哐当一声,仿佛指针停摆,江离蓦地停下来,只是两只眼球像玻璃球似的,死气沉沉地转了转,看向他。样子像个怪物。
薄聆急坏了,意识到他会疼后很快松了力,轻柔地揉他的肩膀,担忧地问:“你怎么了?”
江离瞪着呆滞无神的眼睛,手上突然用力,狠狠地推了薄聆一把。
他这一下子用力极大,薄聆直接被推到了地上,重重砸到地板上。
薄聆惊疑不定,皱眉看向江离:“江……”
他蓦地停住声音。
上方那个人,直直地盯着他,但两行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他哭得无声无息。
薄聆心中一阵酸楚,又听见江离居高临下地说:“都说了不要喜欢我。”
他说得那么冷漠,但他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伤心得跟什么似的。
薄聆站了起来。
江离凄凄凉凉地想:转身走吧。
可薄聆凑近一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难得强硬地把他的头按到自己的肩膀上。
他说着:“别哭了。”
薄聆在一瞬间想了很多很多话,他生气、难过又心疼,几乎是满腹委屈。
但他感受到江离在怀里微微哆嗦着,所有情绪就都重拿轻放,只叹息一声:“我做不到不喜欢你。”
其实这文不是很虐的。只有最近几章看起来有点酸酸的,信我!别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