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退无可退 嘎巴菜 3213 汉字|44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12章

中介意外地好说话,现在是旺季,上游急催订单,陈献云和阮星诒一来就签了劳务派遣合同,一个月的培训被压缩到三天,然后直接进厂。阮星诒签合同时差点气得捂不住马甲,“这里,还有这里,我操,都有问题!”

陈献云劳动法远不如她熟,但也皱紧了眉头,他指着其中一条“确认是否存在身体危害例如高分贝噪音和辐射”问阮星诒,“这里直接被填好了无危害,你是要去做抛光吧?抛光会没有高分贝危害?”

阮星诒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挠头,“那能怎么办,戴着我的bose主动降噪耳机上流水线?耳机我买的时候三百英镑,厂里一月工资,”她伸出两个手指,晃了晃,“两千三百九。”

陈献云就笑,笑完了也没办法。大巴开过来了,他们和一群职校的实习学生工一起被塞进车里,送货一样朝工厂驶去。工厂大门上挂着红颜色的横幅:“除非太阳不再升起,否则必须完成目标 ”。陈献云冷笑了一声,他想起过去在电缆厂的车间墙上看过的口号,“只有执行纪律”,这仿佛一场比赛谁更狂妄的文字游戏。

工厂的自动推拉门慢慢关上,门口站着的河南保安努力装出专心致志的样子,在虚空中挥舞手臂。他在指挥什么?不知道。太多的时候人们不得不假装工作。陈献云回头看去,低矮晦暗又芜杂放肆的城郊风景远渐渐远了,连灌木都被分割在另一个世界。工厂内部一片俨然,灰白,他拿出工卡,随着人潮一道门一道门地刷过去,嘀——嘀——,绿灯亮起来,电子门打开,有时也会出现嘟-嘟-的声音,一切金属制品都不被允许携带入厂,包括手机和皮带扣。一个粗心大意的学生工手足无措地站着,检查人员的口水飞出来,喷在他脸上。陈献云什么都没说。

更衣室也是寂静的,男人们脱下衣服又穿上,没有人对同事赤裸的身体发表言论,无论打趣还说歧视。呼吸着这样枯索的空气,陈献云甚至忘记了羞涩。换好工作服的人们看起来都一个样子,麻木的脸们站好了,苍白的脸们也站好了,睡眠不足的脸们?OK,也站好了。线长走过来,那是一个焦黄色面孔的小个子,“过得怎么样!”他问道,但人人心里清楚,那并不是一个问句。

“好!非常好!非常非常好!”

陈献云和其余一百多张脸一起这样答道。

然后流水线转动起来了,陈献云要做的不多,拿下零件,扫描,切割,放回去。精确到秒。八点、九点、十点。

十二点。食堂。刷饭卡。嘀——饭是一荤一素,素的是萝卜,荤的是鸡蛋。几个学生工抱怨着,吃不饱啊。巡视人员走过来,“再说,再说找你们校长。”

一个染了黄头发的学生对巡视人员的背影做了个鬼脸。他坐在陈献云旁边,“嗨哥们儿,也是被你们校长操他妈骗来的?”

陈献云想起他们那个戴着眼镜,三七分头发的院士校长,儒雅,精英,官僚,保守。给社会学系一直拨钱。他点点头,“可不是呢,妈的。”

黄头发说:“交个朋友,我,李欣。”

“陈献云。”

交流的欲望只有这么多,像水瓶里最后的一点水,倒出来,没了。

下午的工作和上午没有任何区别,一点、两点、三点。晚上八点,收工了。陈献云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清,刀片切割金属的声音仍然回荡在他的耳蜗。配发的海绵耳塞没什么用处,何况天气太热,谁都戴不住。

线长突然出现,要求所有人起立,他短粗的手指指着陈献云的脸,“你!看什么看,说得就是你!干活儿这么慢,你错过了几件?时间是什么?是金钱!你是在浪费老板的钱!看看墙上写的什么,现在就给我做检讨!”

陈献云心里念叨着,这是在田野,田野。他说:“对不起,我浪费了所有人的时间,我浪费了老板的金钱。我错了。”

线长又抬起手,陈献云看见他手指上的金戒指,像香肠末段黄色的铁箍,“你没吃饱啊?大声,让全车间人都听见。你以为自己是谁啊?老板发你工资是让你偷懒的吗!”

陈献云于是努力抬高了嗓门:“对不起,我浪费了老板的钱。”

他很奇怪自己竟然没有哭,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有些好笑。陈献云想起了那个老男人,就在前一个月,那个叫于凤岐的公司老板还陪他一起看了许久的电视连续剧,看剧时他们什么都不做,只是盯着屏幕说蠢话。于凤岐会因此损失金钱吗?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再去想他了。

晚饭仍是萝卜,或许是中午剩下的,炒蛋有些冷了,食用油在喉管和胃里腻着,和他心里淤积的陈伤与块垒融在一起,陈献云阵阵地感觉窒息。

他甚至没吃完就回到了宿舍。刷卡,嘀——宿舍是八人间,肮脏,混乱,地面都是黑色的污渍。一半人去上夜班,一半人在床上躺着。16岁的李欣是唯一还有精力的人,正拿着手机开黑。百忙之中他友情赠送过来一个眼神,看陈献云脸色不对,李欣对着空气喊得一波三折,“嘿,新来的哥们儿你怎么了?”

“吃了饭胃口不舒服。”

“正常,妈逼,比学校还难吃,啥玩意儿哦。我桌上有面包,拿去吧,不用谢,刚来都这样。”

陈献云吃了两口,防腐剂和糖精都稍显过量的碳水化合物反而让他好受些许,他收拾了东西去淋浴间,再次刷卡,嘀——水卡里的钱飞快地下降着。他看见地上爬过一只蟑螂,想叫,又没有力气。

洗完澡出来,他看阮星诒发了一条微信,“不能互串宿舍,已死,勿念。”

陈献云收起手机,勉励打起精神,“李欣,开黑呢?带带我。”

他们打了两盘,陈献云刚开了头,隐隐晦晦地才问了李欣一些之前的事故,巡查就来了。不许玩手机,不许开灯。

该就寝了。这自然不是为了工人的健康。再不睡会影响明天的效率。

第二天,刷卡,嘀——。十秒——十秒——,生命被切地琐碎。十二个小时是多少个十秒?没有尽头。

欢迎来到加急订单时间。

他没有再去想于凤岐。在工厂里,管理层才有资格去琢磨性。遑论爱情。阴茎、阴道、乳房和肛门,不能用来参与物质生产的器官被流水线排斥。噪音、粉尘、有毒的化学气体在挥发。人忘记了怎么勃起。

“ici 色che ta queue t’as plus que tes rêves.”上个月,躺在京郊别墅那张柔软的床上的陈献云,如何理解这句话呢。“在厂里你鸡吧都干了,就剩下梦。”

他不理解。

阮星诒说她的车间墙上写的标语还挺他妈文艺,“我们在这里构筑梦想和希望”。陈献云说他连梦里都是切割金属的声音。

第三周的时候,阮星诒叫他出去,模具部门有人切到了手,听说半个手掌都断了。

工厂周围的医院有一点和普通医院不同,这里有整整一层叫“手外科”的地方。阮星诒说,整个珠三角,一年有四万根手指脱离工人的手掌,有些能接回去,有些就只能落在地上。

他们和受伤的工友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工友说,那个机器本该让专业人员来修,线长为了节约时间,就叫他自己搞,出了事,却说是他自己的责任,不认就不给交医药费。“什么东西,回来我就捅到上面课长那里,大家都不要想好过。”

陈献云却想,任务就是从课长,甚至更上面一层一层传下来的,哪有什么仁慈的沙皇,邪恶的地主。

回去的路上,阮星诒狠狠地抽烟,“真是太赶了,怎么回事,赶着投胎啊,一天干12小时都不够,DL今年搞毛线?他们今年事故出得这么多,就是因为太赶了。我一周听到的事故就够写份长篇报告,妈的,出事故都出花了。”

陈献云打开微博,开屏广告就是DL的新款产品,是啊,他想,今年怎么回事,仿佛是突然调整计划,抢着提前面世。

回到宿舍,仍要刷卡,进门,刷卡。李欣在看日本AV,但也不撸,只是百无聊赖地放在那里。同宿舍已经走了两个人,李欣走不了,他是学校派来的实习生。陈献云只好嘱咐他,宁可被骂也要注意安全操作,他还是学生,不归《劳动法》保护。李欣说陈哥你咋懂这么多?陈献云回答,都说了我是卧底,要写报告。李欣笑得差点抽过去,卧你妈底,哈,哈哈。

地面仍没人去拖。

第四周。

线长问。“你们好吗?”

“好!非常好!”

“但你们不注意安全问题!出了事就给公司找麻烦!”

于是所有人一起喊口号:“注意安全!”

在线长走出去的一刹那,有人小声传着话,DL总部有人要下来了。

“检查吗?咱要不闹大点给他们看。”

“傻了吧,是来催订单。”

已经晚上七点了,陈献云到达了极限。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大一的那个暑假。他站在流水线边上,胃痛,低烧,他想尖叫。他那时就明白,工人阶级是一个事实,不是一个选择。极度的委屈在他干枯的身体里凿出了一口井,有液体再次流淌起来,可能是眼泪,也可能是倒流的胃酸。

他把零件拿下来,切割,刀子划过他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陈献云愣了,但这不可能,红外线装置会自动检测到他手指越界,然后停掉机器。

红外线装置没有报警,刀片切下,血找到出路,逃了出来。

车间的工人于是听到惨叫。后排,靠门。机器仍然在运作,有人甚至没停手里的活儿。又一声呼痛,在轰鸣中,人们却偏偏能听到惨叫,人们为什么能听到这样的叫声?人们为什么却不停下手里的刀?那声音像从巢里掉下的鸟在哀鸣。

一声又一声,啼着血,才终于把魂叫了回来。于是鸟群被震动,有人跑过来扶他,李欣也在,陈献云说,你回去试试,他们是不是关掉了红外传感器。李欣一嗓子嚎出来,你他妈说什么?他们故意关了保险?

李欣的嗓门可真大,半大的小伙子,轻轻松松把一句话传到整个车间。副线长找线长,线长又找组长,组长还没到,车间已经炸了锅。

再次来到“手外科”。

医生说,能接,送来的快就都能接。别怕,这活儿我们在行。

阮星诒嘴唇都在哆嗦,她真的怕,能不能信任这里的医生?数据告诉她能,但总有万一。她想回去,协和,总医院,中日友好。随便什么吧。一个联系人划过她的脑海,“陈献云,咱要不给你前男友打个电话?”

陈献云昏昏沉沉,不行,他说,有气无力地,除非他把所有人都管到。

阮星诒哭着说你别倔了。

然后他们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在门口,赵秘书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四仰八叉摔在地上,眼镜都摔掉了。“大夫,我们转院,现在就转!”他粗鲁地喊着。院长匆匆忙忙跟在他后面,擦着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