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1 / 1)

见月 风里话 4156 汉字|12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76章

  这日之后, 江见月同意苏彦销假复值。

  已是十二月年终,距离封朱笔,开年假也就大半个月的时间。江见月因身子不适, 自初一大朝会后,便未再上朝,一切政事皆由尚书台处理。

  从景泰八年出征至今两年半,苏彦重归朝堂。当年作为百官之首站于群臣最前端的苏相, 如今执笏立于九卿之下。

  十数位近些年被提拔起来的年轻官员, 乃天子钦点,或文或武, 虽品级不高, 但皆在太常、卫尉、廷尉等各处任要职, 乃帝国新的血液。闻过苏彦往昔政绩和名声,然受的实打实是女帝的栽培。这厢得见真人, 更多的印象自然还是就近事, 譬如苏彦东征并不圆满,若非女帝连番督促,未必能攻下东齐;再譬如六月里被御史台的公审, 实在不配为天下士子的楷模。是故, 这些初生牛犊的官员, 多少眼光异样,暗里悄言。再者,便是世家官员,多来寒心。

  这日乃十二月廿一,最后一日朝会后封朱笔开年假。

  下朝后, 薛谨和苏彦搭话,“左右要官复原职的, 又何必闹这半个月。不如索性再歇歇,或是来了就直接换上丞相的凤池清波袍,白的落人话柄。 ”

  苏彦笑道,“这话骤闻,以为我是专门为穿那套袍服来的。”

  薛谨晲他一眼,“我是这意思吗?”

  “玩笑尔。”苏彦看了眼脚下台阶,拾步下去,抬眸望远方天际。

  浓云染了层雪霁后日光的金边,只是叠浪翻滚,阴沉沉一片,很快又要落一场雪。

  雪落雪停,日出日暮,冬日里周而复始。

  “过些日子自然还能换上,便是尘泥也可上青云。但青云处,亦有随时跌落的风险。且登高跌重,看戏的人也越多。”苏彦话语里听不出自怜,反倒是透出两分警世的味道。

  在中央官署的甬道上,两人拱手致礼,分径而行。一人去尚书台,一人去廷尉府。

  “师兄是以身做筏,提醒朝中老臣莫倚老卖老,告诫新贵需步步谨慎。宦海沉浮,荣辱转眼。” 一直随在他们身后的温九走上前来,同薛谨并肩而立,瞧着远去的身影,“这样的道理,人人都懂,都明白,但远没有亲眼所见,活生生的例子就在身侧更让人深醒!”

  “少时在抱素楼中,师父说乱世之中,不论文武,我们皆为殉道者,如今师兄乃第一个。” 薛谨转身往宫门口慢慢走着,低声道,“其实,我是真未想过,师兄会认下小殿下,虽说他为人父是该担的责任,但你我都清楚这其间复杂,不似寻常人伦可以比拟。再者陛下也复了他过去的一切,等于抹去了那两年的关押。三来,这样认下,就不说他苏氏族亲了,从长安高门到各地门阀都对他颇有微词! -”

  薛谨这般说着,便不禁背脊生寒。

  “或许,恰恰正是因为陛下恢复了师兄往日荣光,归还了他一切;亦或者师兄根本爱陛下不能自拔!”温如吟长着一颗玲珑心,这些年也算历得风霜,心胸智谋更胜常人,只缓了缓道,“四师兄总不至于同那些人一般看法吧。”

  薛谨瞧她一眼,垂眸淡淡笑过。

  如今苏彦这般声名受损,权势式微,附在他身上的人便利益下滑,世家对他多有怨声。但总也有人窥见更长远的局势,来日皇权会愈发巩固,待皇权定,凡当权者明,无需再以权谋治国后,君臣一心,朝局便会越来越安定,从而大魏治下的民生会慢慢欣荣起来,最后于民得利。

  许是需要数年,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而这些年里,苏彦的恶名和女帝的明睿会被愈发放大,让人刻骨和铭记。

  “我说了,师兄是我们中第一个殉道者。所以师父九泉之下不会怪他,只会以他为豪。”薛谨想了想,笑里带起一抹戏谑,“也不一定,大概关起门来,还要吼他两句。”

  薛谨肃容正色,学着苏志钦的样子,“别以为自个真是个英雄了!莫以为披着层大义,就没人知道你心里那点子没出息的念头,哪个尚主尚成你这幅模样的!”

  温九忍住笑,湖水般的明眸转过半圈,“那你说,要是大师兄在这,他又会怎样损三师兄?”

  骤然提起钟离筠,薛谨不由顿下脚步。

  想起多年前廷尉府大牢外少年女帝掂足亲吻身子发僵木讷的苏彦,又想起更久前钟离筠被当时的前郢襄阳公主下药,后被林柔发现,十五岁的小姑娘当即便也吞了两枚药,而后又惊又恐寻她师父给她解毒;再看面前的温九……

  薛谨退开两步道,“你们都离我远些。”

  同朝为官的师兄妹四目对视,皆笑出声来。

  温九追上去,两人又默契地回首看通往尚书台的方向,不经意又望向内廷椒房殿的方向。

  或许新人不甚清楚,或许来日者再也无法清楚,但此时此间的许多人,原是清楚的,女帝和丞相间,原是彼此有情。

  只是经御史台公审后,史官载册,剩冷冰冰两行字。

  【景泰十年六月,经御史台查举,丞相苏彦自认觊觎女帝多年,乃龙裔生父,背伦逆法,名声恶。后因帝子故,人伦情,常入椒房殿,天下渐认之。 】

  *

  江见月闲来无事,过来兰台看史官们修史。

  然兰台有训:今朝人但闻前生史,以铜镜鉴;不观当下册,防心生乱,笔不正。

  简而言之,便是帝王不可观当朝对他的记载,以防随意修改。

  太史令苏泽是苏彦的族兄,亦是刚烈脾性,并不肯将卷宗奉给女帝。

  江见月道,“朕不看同朕相关的书册,只阅一阅旁的事迹。”

  这是她的江山,满殿书卷哪件事不与她相关。苏泽依旧拒绝。

  江见月笑了笑,“纵是看到不好的,朕亦保证不发脾气,不迁怒尔等。”

  苏泽道,“陛下观来不满而生愠,乃自然事。如同臣执笔秉书记春秋,乃本职事。故而纵是陛下怒,臣亦直书尔。”

  “既如此,朕看一看又何妨呢?”江见月四两拨千斤,“一会朕怒而斩你,自有活着的史官继续直书载。朕若再屠之,则天下书。”

  苏泽愣了一下,退身道,“陛下自便。”

  不知是被其扰了兴致,还是旁的缘故,江见月略翻阅了两卷,便起驾离开,临走时目光扫过苏泽,是赞赏的。

  从兰台出来,走下阶陛,见苏彦在这处候她。

  兰台和尚书台都在中央官署,离得并不远。从尚书台出来经过兰台方能出中央官署的大门。

  江见月回首看兰台门边的滴漏,是尚书台散值的时辰了。

  “如何不进来?”她退了御辇,同他一道走着。

  “都到门口了,闻陛下正与太史令争执,臣恐殃及池鱼,且避开了。”

  雪在这个时候落下来,苏彦走在江见月左侧退后半步的位置,见一片淡白色的花落在她乌黑发髻上。遂招手示意宫人送伞过来。

  光线在瞬间黯下一层,江见月抬首看见伞沿,步伐稍慢了一些,只嗔道,“朕不喜欢他,迂腐得很。”

  “臣不信。”苏彦的步子亦随之放慢,始终保持着退身半步的距离。

  江见月余光瞥过,见并肩处又无身影,只垂下眼睑,浓密长睫在面庞投下一片阴影,似冰雪冻住容颜,面上顿生一丝寒意,“信不信是你的事,朕就是不喜欢。”

  “迂腐!”她低斥一声,抬脚踢掉路上宫道上的一颗鹅卵石。

  顿时,身后大长秋之下所有的宫人皆纷纷跪下告罪。

  凤头履上的东珠还在摇坠闪光,她深吸了口气,“起来,别动不动便跪,不关你们的事。”

  一地臣仆谢恩起身。

  唯独前头站着的人,这会搁伞俯身道,“陛下,请恕臣直言,兰台太史令,乃深知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直笔者自当不掩恶,不虚美。此乃他之职上操守尔。若以此为陛下不喜,实乃屈也。”

  “臣私以为,亦深以为,于史官载册上,君者当存畏惧之心,而执笔者当永保无畏之心,如此君正臣直,方可得大道也。”

  江见月忍过耳畔喋喋不休得谆谆教诲,低眉看身前俯身跪首的人。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在他发冠上,沾在鬓角边,飘在肩头畔。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就要滑入他脖颈的白雪,只觉好气又好笑,便也懒得再说话,只抬步离开,经过伞边时不动声色踢过,伞按着力道晃了晃,往苏彦身边倾倒半边。

  苏彦愣愣接了伞,只觉冕服章纹从眼前滑过。待回神,早不见江见月人影,唯有御辇的背影残留在他眼际。

  “皎——”他眉心皱起,太阳穴嗡嗡直跳。

  回想上头的对话,她不至于为这事气恼,何论自个又没说错。

  苏彦捡起伞,随在后头,往椒房殿走去。

  “苏大人!”长生趴在东暖阁的窗前,远远便看见苏彦踏入殿来,一下便跃下暖榻,跑出殿来。

  “外头有风。”苏彦长步上来,三两步便到他跟前,将他拢到阿灿身边,拥了回去。

  “阿母一人回来,孤以为苏大人今日不来了。”长生跽坐在暖榻上,搬出准备了一日的七巧方,雪白的小脸漾起两个酒窝。

  苏彦在门边的熏炉旁烘手,驱散身上的寒气,唯恐靠近长生时过给她。天气愈发寒冷,他看过长生的脉案,冬日是他发病最频繁的时候。这些年一入冬,整个椒房殿从上倒下都提着一口气,战战兢兢。

  “臣昨个应了殿下的,不会食言。”苏彦转首冲他微笑,看一眼便是一阵心疼,自那日在丞相府发过一回病后,这二十余日也不曾养回一点血色。

  膳食更是减半,偶尔还伴着呕吐。

  江见月连带着椒房殿的伺候的人早已习惯,道是能有一半的食量还是好的,早两年一发病,都是好些日子吃多少吐多少,胃液灼伤嗓子,喝水都能刺激得他哭喊起来。

  苏彦便想,这样小小的人儿,是怎么熬过来的?皎皎又是怎样熬过来的?

  却是根本不能想,一想便窒息地疼。

  长生闻他的话,眯着眼笑,须臾又垮下脸,“阿母不开心,不知哪个大臣又惹她了!”

  苏彦本正在低声问阿灿“陛下呢”,闻长生这话,不由将头埋下,缓了缓道,“那殿下不若先去陪陪陛下吧,陛下最爱您,您哄哄她,她便又开心了。”

  苏彦走来暖前,见礼后坐下,“臣候着您,您何时逗陛下高兴了,可随时回来寻臣,臣一定等您。”

  他说这话,原带着私心。

  虽说自丞相府一聚后,他回来朝中复值,也以教学为名入椒房殿陪伴长生,但至宫门下钥,便按江见月的命令离宫而去。

  然扪心自问,如何不想留下来!

  这日兰台前耗了些时辰,这会让长生再哄去些时辰,还剩大半个时辰,待一会长生回来多陪他一局,差不多宫门便下钥。如此,他且顺势留下。

  从来谋朝局谋战局谋天下大势的青年,这会谋算着这样一桩事,且觉得自己此间谋划高明无比,一时间连着前头莫名得罪君上忐忑的心,也平静了许多。

  可不是吗,这厢谋算成功,他有一夜的功夫去哄慰,去道歉,去问明白去求指教何错之有。

  然却闻稚子道,“孤陪过阿母了,阿母犯困,说一人静静。让孤候着您,莫耽误您一会离宫的时辰。”

  屋内烧着地龙,还置着熏炉,苏彦却觉得比外头风雪还冷。

  他轻叹了口气,含笑道好,教长生拆解拼合七巧方。

  拆解时教导得还不错,长生一双黑亮的眸子里,敬仰的小星星一闪一闪。结果男人一心二用,拼合时频频出错,最后为挽回颜面,以免连着稚子都不再喜欢他,只捏了捏眉心道,“臣实在抱歉,这日公务积身,稍乏了些,脑子不甚清醒。”

  “苏大人,过来。”长生丢下七巧方,跪在榻上,探过小小的身子,招手示意苏彦上前。

  苏彦顷过身子,凑近他,正想问他何意,却见他伸出一双瘦弱的小手,按上他太阳穴轻轻揉着。

  冰凉的指腹,绵软的力道,却慑住苏彦全部的动作和思维,只剩下绵长的呼吸和加速的心跳,还有从胸腔汹涌直击鼻尖的酸涩与歉疚。

  “长……殿下!”片刻,他方抑制心绪,将他抱来膝上,拢下他双手,哽咽道,“臣无碍。”

  长生却执拗地给他按揉,亦不忘眨着水亮的眼睛环顾四下,最后仰头望向苏彦,悄声道,“苏大人,孤有事请教你,但你莫同阿母说。”

  苏彦颔首。

  “孤见表兄,还有温太常家的阿兄,他们都有阿翁。为何,孤没有阿翁?”稚子敦厚纯明,“苏大人可知晓,何人是孤阿翁吗?”

  学富五车,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青年郎君,这一日思绪艰涩难转,好半晌方道,“你有阿翁的,待过些日子,他就回来了。”

  “那他去哪了,怎么许久不回?孤从未见过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苏彦觉得论政辨法、行军作战都没有这般艰难,他低头深吸了口气,逼回泪意,抬眸露出端方容色,“他犯了错,让你阿母伤心难过,等你阿母不生气了,就会让你阿翁回来。”

  “殿下,臣知道的都与你说了。请您也答应臣,以后莫再问您阿母有关你阿翁的事。她不爱提他,您就不提,好吗?”苏彦提着一口气,将话说完,只觉浑身散架,虚汗渐生。

  幸得小儿乖巧,听话点头。

  滴漏声响,苏彦退身离殿。

  他撑伞走在风雪中,泪如雨下。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啦~

  和宝们说一声,老太太目前还好,但是需要陪床,我是看起来最闲的人,所以就陪的时间多一点。所以我要初九才回自己家,这段时间里,我就不定期更新了。等初九后恢复日更。下一章在明天晚上。

  另外上一章结尾200字微修,稍有不同,建议回看。

  感谢在2024-02-09 00:41:27~2024-02-12 12:3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袁小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卷儿er 33瓶;墓扬笙23瓶;biu123456、兰兰10瓶;榴莲千层2瓶;Miss.兔子、42348656、千夜慕、周小椽、阿昌是小可爱、如古涵今的特级肥牛、Yee、柠檬不呆萌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