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1 / 1)

见月 风里话 4416 汉字|14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74章

  荷塘菡萏红消翠减, 蛙声渐息。转眼已是枫菊满院,天高云淡九月初秋里。

  然关于苏彦觊觎女帝、诞子不担责的事依旧漫天疯传,甚至四海周国皆有耳闻。尤其是南燕处,钟离筠初闻此事一言否决。当年为他与阿柔之事,原还是苏彦亲自写的放逐书。他那样的人,怎会做出师徒背伦的行径?

  直到此刻,得到再三确认的消息。在暗子的诸多话语中, 他听到“抱素楼被除名, 封楼”方真正相信了此间事。

  一时间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他尚未一身荣光重归师门, 证明自己只是爱一人而无甚错, 师门竟已不再。

  月夜下的太尉府, 红枫半院,菊香四溢, 如火如荼的花挡住秋的肃杀, 却依旧挡不住夜色寒凉。

  钟离筠收起羽扇,目光落在庭中石桌上的一叠龟甲上,低嗤道, “前头他伐齐时, 还在为龙裔寻医, 我当他只是心系君主国祚,不成想竟是他自己的儿子。”

  钟离筠这晚又在占卜,这一卦原已经算了多年,眼下有了些苗头。

  “其实他原无需如此,纵是他不认, 女帝仿若也不曾逼他。”一旁的属臣接过话来,“这事一出, 他算是名声毁去大半,苏门就此与过去不可同日耳语!”

  钟离筠拾起一块龟甲,边看边道,“你太小看他了。他这厢看着是毁掉了自己的名声,然于公是给女帝巩固了皇权,于私是欲要修补二人裂痕。女帝聪慧,想来无需太久便会想通,如此这对君臣便又同心了。”

  “那我们可需要想一想法子?”属臣道。

  钟离筠起卦中,一时无话。

  那属臣便观龟甲,又看星象,再看钟离筠卷宗所书生辰八字,亦掐指谋算,待钟离筠止卦,方开口道,“此乃玄武当权格,乃大贵之命格。”

  钟离筠颔首,“这是当年一个僧人给苏彦算出的前半生的命格,但是却无论如何也算不出他的后半生。当时道,是他命星周身乃紫薇、太白二星虽耀却不明晰所致。”

  “如今这二星当指女帝,已然明晰。我遂试着推一推他后半生的命格。”龟甲从他掌中落,他凝眸半晌,眸光中忽现一丝惊愕,只仰头再观天象,似想到些什么,匆匆入内,翻来书简查阅。

  一册,又一册,摊开在桌案,或跌落在桌角,他终于在一卷古老的书简中寻到那些符合的字迹,看见苏彦后半生的命格。

  死死盯了半晌,坐回座上。

  “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属臣入内,“方才下官所言……”

  钟离筠合上书简,抬手止住他话语,“当务之急,还是催促农耕,积攒粮食。强化练兵,以备第四次伐魏,早日夺取长安。此乃先帝之遗志,吾等需一日不忘。”

  “至于苏彦和女帝,鞭长莫及。”钟离筠垂眸看收起的书简,“命格命运,玄之又玄,多来同性子、环境相关。我们且顾好能掌控的地界。”

  书案烛火黯后又明,夜风沙沙从窗牖缝隙中灌入,摇曳灯火,将投在地上的人影拉得萧瑟又孤寂。

  照出一副夙兴夜寐的轮廓。

  山河万里一轮月。

  “公子,你身子才好些,且早些歇息吧,公务是没有头的。”书房内,抱石端来汤药奉给苏彦,见案上灯盏新换,不由出声劝道。

  九月中旬,苏彦在修养了百日后,旧伤愈合,新伤好转。遂向尚书台递卷宗,欲要销假复值。后被驳回,只让他再静养一段时日。

  苏彦得如此回复,初时心中欢喜,尚书台寻常恨不得不给休沐日,即便给了也寻着借口催人复值。这厢他销假欲回,他们自当求之不得,竟复驳回,想来是江见月的意思,要他调养身体。这样想来,自然高兴。

  然细想,却又觉得不对劲。

  静养一段时日。

  一段时日是多久?

  五日,一月,半年……无有具体归期。

  苏彦觉得十分不安。

  他寻来夷安问过,知晓她们母子一切安好;薛谨来看他,也和他说这段时间朝中无事;甚至杜陵邑处他的舅父赵徊过来探视他,说同女帝关系融洽。

  公事除去,如此他只能思虑私事。

  难不成她真要这般磨着,慢慢地忘记他,同时让他慢慢接受当下的情形。

  【我想试一试,不那么依恋你把你当作唯一的日子,试一试不再全身心爱你的日子。当年的话在耳畔来回缭绕。

  夜深人静时,他在梦中惊醒。

  是那年她诞育长生的场景,她说“朕崩,吾子殉葬”;是不久前椒房殿中,闻鹤堂的侍者弹琴烹茶哄她欢颜的模样;是六月的御史台,她牵着孩子从他面前走过,除了玄金冕袍冷硬幽光和溺人章纹刺入他眼眸,再无其他……

  他从榻上起身,大口喘息。

  是情滋味。

  是爱而不得。

  是得而弃之。

  是、他活该。

  “皎皎!”他低眸看地上一截如霜月华,唤她名字。

  如此忐忑不安的小半月过去,在他三次上疏身子无碍,可以复职后,尚书台依旧不曾应下。只在九月下旬得黄门传旨,让他搬回丞相府。

  当日贬官三等为功曹职,摄丞相事。如此当是她同意了。

  回来丞相府这日,苏彦站在铜镜前,更衣理妆,情怯似一个少年郎。

  都说年少乃情窦初开时,热烈又紧张。

  但他是个例外,他的年少,从十四岁奉母命出仕立明堂,到十六岁自荐出使凉州,而后回京抗贼寇,立新朝,修律法,扶女帝,半点未沾上情之一事,不知情为何物。

  但若说从未论起,倒也不是。

  也有至亲,与他讲过情爱与婚姻。

  譬如他的母亲茂陵长公主,便与他说,“男儿志在天下,情爱多来玄乎,你的心力自不可费于情字上。婚姻当是你人生中最顺畅的一桩事,坊间女为妾,世家女择妻,便是尚主也可得。总之不是你操心的事。”

  他的父亲偶然间论起,“其实你母亲说的也不全对,所谓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家若不理,何以治天下?故而你还是要挑一挑,选个心仪的人,家和万事兴!”

  双亲故后,长兄为尊。

  长兄道,“你同我一般便是最好,凡事随心,退而随缘,实在不可方再随势。总之不伤

  人,不委屈自己便好。 ”

  至亲们虽各自有道,但始终秉承着一个观点,便是婚姻的主动权在他手中,由他择取,不会艰难。

  是母亲最开始说的,“若论门楣权势,放眼世间,皆是配得起的。”

  却未曾想到,未来的某一日,这世间女子尊贵至天家公主后,还可再上一层,乃国之君王。

  他爱上一个女君。

  而后,只有被动等待的资格,再无主动择取的权利。

  天下至尊位的人改变了性别后,这天下的一切或许也当慢慢随之更改。

  好比这一刻,他一瞬不瞬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即便姿容未减,风仪依旧,但还是一眼触及了眼角隐约的细碎皱纹,又在皱纹浅浅的沟壑中看见她依旧如花明媚的模样,看见她的闻鹤堂年轻又绝色的侍者们。

  朱颜辞去花辞树。

  青年时的不珍惜,迟迟不可得。

  便是眼下时刻,已是十月深秋,他回来丞相府近一月,依旧是让他静养。无需他早朝,无需他复值。

  自然,她亦不可能来此。

  他在百转千回的愁肠中,勉强将心平静下来。

  将尚书台送来的卷宗认真批阅;将前头不再朝中的两年间的朝政,寻来翻阅记录;将这年开春设定的朝务计划细细审核……在一卷卷书简笔墨中,寻找朱笔颜色,她的字迹。

  一手隶书,从初时的秀整妩静,方圆兼济,到如今已是雄阔灵动,风骨笔生。

  抱石让他合卷早歇,道是公务无尽头。

  他原也不在处理公务,实乃长夜漫漫,他不敢入睡,也无法入睡,遂持笔临摹她的字迹,绘丹青描她模样。

  月圆月缺,他临窗伏案,衣袍上浸满月光,伸手轻抚,见天际新月丰满成玉轮,时光如水流。

  终于低眉看画中人,俯首称臣。

  十月最后一枚月牙和破晓交替后。

  一个寻常的晌午,屋中一如既往点香烹茶,侍者一如既往捧来待批的卷宗,苏彦一如既往独立东门,在遥望未央宫半晌后,回来屋中跽坐案前,一如既往沉默又专注地批阅卷宗。

  铜漏滴答,博望炉中再添香料,案上阅过的卷宗慢慢累起,浅金色的日光偏转,沉寂的书房被匆匆奔来的侍者打破安静。

  苏彦蹙眉抬眸。

  “大人,小殿下来了。”

  苏彦看着他,神色并没有多少改变。

  “是小殿下,您赶紧接驾。”

  苏彦顿在手中的笔晃了晃,又看一眼跪着的人。

  侍者往屋外扫一眼,急道,“大人,小殿下入院子了。”

  苏彦这会猛地起身,却觉一阵晕眩,然腿比神识还快,待他回神人已经到门口。

  见日光下,小小的人儿被大长秋牵着,正一步步走近他。

  “苏大人。”阿灿出声唤他。

  苏彦愣了一下,俯身行礼,“臣拜见殿下。”

  “起来。”长生奶声奶气道。

  苏彦起身,咫尺的距离,他有抱他的冲动,到底忍下了,只看他,又看他身后,俨然忘了规矩和待客之道。

  阿灿知他心思,低声道,“陛下没来,原是谴婢子陪殿下过来道一声谢。”

  “谢谢你,我能和阿母上朝了。”长生闻一“谢”字,便将学了数遍的话说出来。

  苏彦反应过来,轻声道,“殿下已经谢过了,亦是臣该做的。”

  这话落下,两厢又僵住。

  稚子不知还有何事,苏彦压根不知要做何事。

  还是阿灿提醒,他遂请人入内。

  苏彦有些局促,初时让人上茶,又意识到孩子用不得茶。

  便问他要吃些什么?想一想,也不敢乱喂他膳食。

  便干干道,“殿下,您开蒙了吗,臣寻些书与您看?您爱看什么?”

  孩童皱眉望着他。

  苏彦也皱着眉,“那臣寻些玩具与你!”

  未几,他捧来一连串九连环,鲁班锁,七巧方……长生还好,有些好奇,笑着拿来摸了摸。

  阿灿简直瞠目,这是陛下如今打发时间玩的,偶尔还有解不开的时候,小殿下这会玩的都是拨浪鼓、小木马一类。哪会玩这些!

  果然,没多久,长生便有些被打击到,恹恹放下了。

  苏彦道,“臣教殿下。”他记得江见月幼时头一回就能拆开鲁班锁。

  未几滴漏又响,阿灿扫过,福身道,“苏大人,婢子需带殿下回去了。”

  “这样快?”苏彦有些恍惚,须臾挤出一点笑,“臣送殿下。”

  一路到东门,阿灿让他留步。

  苏彦顿下,低声道,“姑姑,陛下好吗?”

  阿灿点了点头,“陛下圣安。”

  苏彦站在门口,目送车驾离去,回首竟已经日上中天。

  他回来屋中,尤觉是梦。

  博望炉香烟袅袅,他回想这半日场景,欢喜又心酸。

  欢喜暌违三年,他终于又可以在如此咫尺之间,亲近孩子。

  心酸,长生还不知,他是他阿翁。

  但终究是满足的。

  而这日后,隔了两日,长生竟又来了。依旧是阿灿陪他一道来的。阿灿说,“长生闹着要出宫玩,陛下不肯,遂谴来这处,让苏大人陪一会。”

  苏彦自然愿意,只频频颔首,“臣陪着。”

  然面对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又不曾带过一日,苏彦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正踌躇间,忽闻长生道,“苏大人,阅书。”

  苏彦有些疑惑。

  “阿母说,多看书。”

  苏彦环顾四下,这处都是卷宗文案,只温声道,“那请殿下稍后片刻,臣给你誊出来一册,再同您一道读,如何?”

  长生眨着细长微翘的眼睛,眸光里闪着剔透的星子,乖顺点头。

  苏彦揽袖坐下,忍不住又看孩子一眼,遂低首书写。然待他洋洋洒洒将《千字文》默写完整,抬眸却闻阿灿正朝他叹气。

  长生靠在她怀中,上下眼皮打架,快要睡着了。

  阿灿道,“婢子得带殿下回宫了。”

  苏彦看着案上长长的一册书卷,忽想起孩子是要出宫玩的,这厢就候着他默了一卷书。

  他有些抱歉地想了片刻,最后道,“无妨,那这个给殿下回去读吧。”

  刹那间,伏靠在阿灿怀中的孩童瞪大了原本迷糊的双眼,眼睁睁看着书简奉上来。

  从门口拐出,他忍不住回望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男人,转过头道,“姑姑,苏大人怎比阿母,还喜欢读书写字的?”

  苏彦立在门边目送,许是听到了孩子的话语,许是想到了什么,怔了半晌,匆忙回来屋中,持笔书写卷宗。后让侍者送去椒房殿,给大长秋。

  上头没写旁的,只虚心请教了长生的爱好,习惯,饮食要点等。

  阿灿回复得很快,当下便送了过来。

  苏彦得此回复,欢喜万分,这意思是指长生日后会常来。果然,之后隔三差五,孩童便来府中。

  苏彦给他读书,教他认字,也给他喂膳,陪他下棋,或是翻了书制作花灯。

  长生道,“好漂亮。”

  苏彦笑道,“你阿母制作的花灯才好看,以前她做过很多。”

  长生问,“你怎么知道的?”

  苏彦温慈地看着他,低头继续制作,不再说话。

  阿灿的回表中说小殿下不能骑马,不可奔跑,苏彦后来当面问过,阿灿道是孩子体弱,陛下不让。苏彦便没有多问。

  孩子喜欢一切新奇的食物,府中养着骆驼,苏彦带他去看。不能骑马,总可以骑骆驼,长生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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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的第一只骆驼已经过世,这是新买的骆驼,穿着旧时的甲衣。他将孩子扶在背上,柔声道, “你阿母也喜欢骑骆驼。”

  “这个跑得快吗?”长生问。

  苏彦摇头,“殿下放心,前头有人牵着,它跑不快。再者,臣护着您,不会有事的。”

  “它不能跑的快。”长生道,“跑远了,阿母见不到我,会哭的”

  苏彦点头,伸手给他将披风拢好,又掖好他的帽沿,不让他受风。即将入冬的季节,晨起还好,这会変了天,阴沉沉的。天上压着厚厚的云,一场大雪就要落下。

  “阿母说,长生要在她眼皮下。不能离她三丈远。”

  长生好奇道,“苏大人,三丈远是多远?”

  “三丈——”苏彦笑着想了想,“大概是从门口到殿下车驾的位置吧,稍微再远一点!”

  天气寒凉,苏彦不敢让孩子在室外太久,内院一圈骑过,就让他下来了。差不多亦是回宫的时辰了。

  长生如今和他亲近了些,玩得有些累了。

  苏彦道,“殿下,臣抱您,好吗?”

  长生点点头,乖巧伏在他肩上,“门口下来,孤自己走。”

  苏彦从命,在门口放下他,给他将斗篷拢好,摸了摸他的小手。

  孩子的手,多来冰冷没有温度。

  “苏大人再见。”孩子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回头与他告别。

  苏彦伫立门前,轻轻点头。

  两丈多的路,长生被阿灿牵着,走得很稳健。

  两丈多的路。

  两丈。

  苏彦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

  【阿母说,长生要在她眼皮下。 】

  【不能离她三丈远。 】

  苏彦豁然抬头,见长生已入车中,车帘落下,阿灿陪侍在侧,车夫欲调转马头。他疾步上前,一把掀开帘子。

  果见宽阔车厢中,坐着魂牵梦萦的姑娘。

  她面前横着一张桌案,上头摆着笔墨卷宗,这会刚放下朱笔,正将孩子抱在身侧。闻动静,抬起冷厉眉眼,一手抽开剑柄。

  半晌,在四目相视中,缓缓收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