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的勇气。所以是想故技重施,寻一个可靠的人给吾儿证个身份。”(1 / 1)

见月 风里话 4689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二回 的勇气。所以是想故技重施,寻一个可靠的人给吾儿证个身份。”

  这话说得清楚坦承,她亦云淡风轻,似对过往的一段反省总结。

  深刻到位。

  苏彦闻来如刀绞,缓了缓道,“臣可以……”

  “朕原本是可以不用寻人的。”江见月在这会截断他的话,亦知晓他要说的话,但只觉听来无用。

  只起身捧来那一摞卷宗,走下阶陛放入苏彦手中,“念及君臣情意,这些朕不给御史台,但请苏相不要再入内廷了。”

  苏彦接过,江见月神色平和,“朝政上,朕相信苏相的。他日太子立,还望苏相扶持辅弼。”

  *

  是夜,弦月如钩,漫天星辰璀璨。

  江见月将长生哄睡后转出内寝,接见夷安。夷安原是来传话的,道是坐寐门的禁军首领前来禀告,苏彦欲要入内廷,且无公务为名,只说要见陛下。

  “杨荣如何不给他打掩护了?”江见月捋了捋被长生抓皱的衣衫,他和她一样,都喜欢攥人袖角。

  江见月在案上坐下,看着掌中一截慢慢平顺的衣角,覆下眼睑。

  烛光下,辨不清她容色悲喜。

  “这倒不知。按理苏相当清楚,他一人是过不了坐寐门的。还平白给御史台话柄。”夷安目光从她衣袖上收回,顿了顿道,“陛下,其实看如今丞相的意思,您便是说孩子的生父是他,他也是愿意的。何必舍近求远,去闻鹤堂寻人呢?虽说我们千挑万选的人,当是可靠的。可是丞相毕竟是殿下生父,若是能两全,再好不过。”

  从来这些话,只有夷安敢提,敢问。

  江见月抚平衣袖,端来一盏汤膳饮下,目光落在隔堂的屏风上。看投在上头的孩子的身形轮廓,小小的一点弧度曲线。

  前些日子,苏彦候在殿门外,长生曾无意中见过他一回。

  那晚微雨,小男孩欲去院中的石桌上收回放在上头晾晒的涂鸦画作,奔到内殿门时被阿灿阻了回去。

  就那一瞥,见到了站在外宫门的男人。

  画收回来了,他还坐立不安,最后扯着江见月的袍摆道,“阿母,给一把伞。”

  眉宇拧得紧紧地,一双水洗葡萄般得的眼睛滴溜溜转过半圈,终于展颜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朱墨色,是三公。嗯……礼遇之。”

  孩子说话还不甚流利,说不了太长的句子,但已经能够将意思表达明白。不仅如此,分明观察细微。

  他看见苏彦穿着朱墨色的官袍,能记得过往与他说的百官服制颜色,还知道要礼遇重臣。

  乖巧又聪颖。

  江见月静静望着屏风上的影子,半晌道,“他以前也应了要同我在一起的,然世事一刺激,还不是说反悔便反悔。排在我之前的东西,名声,礼法,他的家族……太多了!”

  “我不要长生同我一样,空欢喜,徒增伤害。”

  至此,夷安亦无话,摧毁的信任重建艰难。确实不该是被伤害的人释怀退步,该让对方去挽救。

  遂回来正题,“那不见?”

  江见月掩口打了个哈欠,点头道,“朕用这膳,一会就困。”

  “但是陛下不觉苏相有些反常吗?”夷安尤觉不对,尤其是前段时日承来的卷宗。

  “随他,朕已经仁至义尽!”江见月揉了揉发酸的后腰,“待御史台一弹劾,他就清醒了。”

  *

  这一晚苏彦欲入内廷的事,翌日御史台尚未弹劾。许是私下告诫了,许是见他出征方归给他留颜面。然苏彦依旧每日前往内廷,每日被拦在坐寐门。

  如此三日后,五月廿九,御史台上奏弹劾。

  然当晚,苏彦依旧前往,翌日御史台继续弹劾。又一连四日过去,苏彦我行无素,御史台弹劾的卷宗如雪片一样堆在宣政殿御案上。与此同时,八门大儒入了长安京畿。

  江见月隐隐觉出些什么,来不及细想,六月初三这日早朝,御史台未再弹劾苏彦。而是在散朝后,动用百官监察令,直接在中央官署的御史台正殿传唤苏彦,公审丞相。

  百官监察令,乃天子赋予给御史台的至尊权力,可公审三公九卿。只是既然论及“审”之一字,便得有罪名才是。

  夜入内廷,算不上大罪,也犯不上动用此等符令。

  御史台给出的罪名是,苏彦觊觎君上,毁君臣清誉。

  这等罪名一出,莫说当朝文武,便是江见月,亦惊了片刻。这罪名可大可小,何论于世人眼中,他们还有师徒名分。

  事关君主,江见月自然到场。

  銮驾入中央官署时,旁听的一千秩及其以上官员,皆已到场。见天子,山呼万岁。江见月于正堂落座,扫过分列两侧的朝臣,跪在堂下苏彦,还有左右首的御使大夫和御史中丞,如此阵仗,俨然同朝会一般。

  她的目光在苏彦身上停了片刻,赐诸卿平身。

  主审的是御使大夫杨荣。

  这厢看苏彦,眼中多有失望。

  这段时日,他曾不止一次私下寻过苏彦,要他收敛行径,苏彦原都不曾理会。直到前日,苏彦直言,他慕陛下许久,只是陛下多拒之,而他此番举止,便是要感动陛下,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杨荣本气得眼冒金心,尤觉苏彦自觉坟墓,甩袖回府,本还在思考如何劝说挽救之。

  不想昨日午后,御史台得匿名卷宗,直指苏彦觊觎君上,且同时指明证据乃不久前苏彦欲入内廷的卷宗。杨荣大惑,查悦发现原本自己为其准备的公务事宜全部成了爱慕词句。大震惊之下急入丞相府问缘由,原还以为有人陷害之,不想苏彦一口承认了。故而只得这日传唤公审。

  遂而此刻,杨荣出示卷宗,直问尔,“堂下苏彦,被举查觊觎陛下,认罪否。”

  “认。”苏彦没有犹豫开口。

  这样的举查已经让人瞠目,然苏彦的一字承认更让满堂息声,江见月沉默看他。

  论罪,即便是犯人认下,但总要有证据,过程,完整的时间逻辑链和证物炼呈现的。此间这桩案子,虽在律法之外,只同道德相关,但也需完整有力。

  “何时开始?又有何人何物可以证明,你此等心思?”杨荣继续问道。

  “臣于景泰二年确定心意。这一年,胞姐苏恪曾在杜陵邑为我开百花宴,然无有一人入我眼中。彼时我亦未明自己心意,直到闻陛下于渭河遇刺,心急如焚,赶回宫中。彼时只当是出自君臣情意,师徒情分,然直到除夕留宿椒房殿,见其昏睡模样,捡其青丝收藏之,遂明白自己心意。”

  苏彦顿一顿道,“想必大人亦是记得的,翌日景泰三年正月初一,你们御史台便弹劾过我。弹我五条罪,其实都对亦都不对。根本原因,是我慕陛下,情难自抑。”

  话落,他从怀中拿出一物,乃以金线捆绑的两寸青丝,呈于御史大夫。

  “此为证物。虽说青丝难辨,然鸡舌香气味经久不散,且如今因此相为陛下所用,故世人皆不敢共用。如此可证明乃陛下青丝,臣藏身经年。”

  衙役以托盘接过,苏彦垂下眼睑,避过正上方投来的目光。

  周遭诸官难免低声窃窃,亦有不少人投出惋惜又震撼的目光。

  “如此开始,再论过程。”杨荣铁面刚正,这厢苏彦若名声难保,他便需要保证御史台之清正,天子之清白,不为世人所诟病。

  “过程?”苏彦笑了一笑,“原诸人目光所及便是过程,自景泰二年至今八年有余,臣于世人眼中,至今孑然一身,无妻无子,便是最好的证明。是了,景泰三年秋,臣曾与恒氏女婚配,行过婚礼。然彼时权宜之计,乃是为了引出桓氏真面目,得其精钢坞秘方,为此臣在朱雀长街中箭受伤,此举乃臣设计之,可传臣座下侍卫李肃证明。他乃受臣之令,全权负责此事。”

  李肃随之上堂,承认苏彦所言非虚。

  苏彦便道,“故而可证,这八年多里,臣从未钟意过旁人。原因无他,是因心系陛下,欲上皇夫位。”

  “那陛下呢,对你何意?”旁听的世家官员中一人拱手堂上,问话苏彦,“即是长达八年,丞相又与陛下相处时日甚多。不知陛下是何意?”

  这话原是再明显不过,欲给作为世家首领的苏彦减轻罪名。何论前头苏彦失踪两年,朝野上下基本心知肚明,分明被陛下所关押。怎么看,都是陛下强取的丞相。

  却闻苏彦道,“陛下守礼严格,甚拒之。”

  “反而是臣,爱而不得,曾剑走偏锋。想必诸位还记得景泰五年正月里,朱雀长街漫天传言,皆为臣与陛下有情的流言,亦是出自臣之手。是臣妄想以此让陛下接受臣,然陛下傲岸洁素,并未同意,反而在亲征归来翌日,即刻宣召同苏瑜大婚。只是若非彼时龙体染恙,延误了婚期,想来如今我大魏早有皇夫。”

  堂下静了又静,薛谨夷安识得内情,然识不出当下苏彦这般言说的目的。只不由望向正座上的女帝。

  然江见月目光炯炯,只一瞬不瞬盯着他。

  “丞相曾失踪两年,陛下为此问罪于当时负责安全的苏内史和温氏子弟。苏内史亦是为此受嫌疑,而失了皇夫位。”又一世家官员拱手问道,“不知这处,丞相要如何解释?”

  已经直指这处,算是世家为维护颜面。虽然如今臣服女帝的世家不少,但终究不愿她只手遮天,总盼着有人能牵制平衡。

  “那确实是守卫者失职,臣亦的确为歹人所掳,乃南燕太尉钟离筠。各国暗子于诸国国度往来,原是正常的。大抵是他的暗子知晓当日抱素楼宴会时,所用皆是温氏子弟,遂趁机下药于酒中,如此掳走臣欲乱我大魏,又可陷害温氏子弟以挑拨君臣关系。臣被困其暗子手中长达一年多,于景泰六年十月逃出,被寻找臣的禁卫军救回。只是臣彼时中其毒,陛下念及师徒、君臣的名分,为臣解毒,亦是如此有了身孕。”

  话至这处,堂中诸人惊了又惊。

  薛谨本还还万分感慨,谎话编到这处,没法拉证人了,便推给大师兄。总不能跑去敌国求证吧,且这个说法是完全圆的上。然到这会苏彦最后一句话落下,他终于反应过来,闹出这样大动静,原是为了证明小殿下的身份,去除邪祟之说,是为天子破开同朝臣的僵局。

  江见月自然也意识到了。

  她甚至想明白了更多,这大半月来,他其实根本无所谓自己见不见他,他不过是为了将事情闹大,让御史台审他。

  而一开始杨荣帮他入内,大抵是以为他为了闻鹤堂的事来劝谏的。所以才一次次帮忙,甚至为他准备公务卷宗。却未曾想到,他拿着那些卷宗换成一句句向她示好忏悔的情歌诗篇。而被她接见婉拒后,他入不了内廷,便留在坐寐门,至此也无所谓杨荣的卷宗,因为火候够了,证据也做足了,他只需激怒御史台便可。

  江见月咬过唇瓣,拢在袖中的手,掌心微湿。

  “丞相既然于景泰六年十月便已经回朝,如何到翌年七月方出现人前?”御史台还在问话。

  “是臣懦弱。”苏彦这会抬眸看向江见月,“臣初时想着待伤愈便出来,后除夕夜闻陛下有孕,按照前头情意,原该欢喜。许是被囚太久,许是太过意外,竟一时难以接受。昔年一腔热望冲击头脑,没有真正意识到我们尚有师徒之名,总觉一切都能以权势抵过。然当真正面对了,方现人性卑劣,竟不敢担当。陛下虽一直克己复礼,然终是一少年女子,未婚有孕,即使无情于臣总也盼着臣能担起责任,见臣彼时态度,委屈生怒遂将臣关起,宣告受孕于天。”

  “所以如今的龙裔……”

  “臣的。”

  “当时不认,如何时隔三年又认了?”这会开口的是苏氏宗老,本就是花甲老者,已然须发皆张,痛心疾首,似是为他作最后的维护,又似被气的口不择言!

  这前后种种若属实,这个被誉为苏氏麒麟子的青年,将彻底身败名裂。

  然他不问还好,一问苏彦的话便接连而来。

  “陛下诞子后,我方觉有愧,然已太迟。陛下不欲见我,遂让我东征。东征两年,朝中事不知。此番回来,方知殿下被传邪祟,陛下不仅不得立储,还无法携子于天日之下。”

  苏彦望着堂中女子,“今深悔矣,遂坦言之。”

  江见月面上无澜,掌心却被掐得生疼,指尖战栗。

  她有欲要撑案起身的冲动,却被堂下声响阻住动作。

  “堂下苏彦。”御史大夫道。

  “在。”苏彦应。

  “今定尔失礼失德之事又有三:

  “其一,你为人师,对弟子背伦生情又宣之,失德也。罚褫夺抱素楼第一楼称号,封楼三年。”

  “其二,你为人臣,强入内廷不顾君臣清誉,失礼也。罚贬官三等,暂为一千六百秩功曹职,慑丞相事。”

  “其三,有子而不认累朝局动乱,虽非你全过却因你而起,念今日坦承之,则酌情轻判。”

  杨荣缓了缓道,“综上,礼不全,德失分,然尚未违法,遂由御史台定量,脊杖六十,以儆效尤,以告天下。”

  “你,服于不服?”

  “服!”苏彦道。

  当下便要行刑,苏彦对这样的判定没有二话,然却开口提出一事。

  他道,“既然臣第三项罪行,乃有子而不认成立。如此宣之,便是认可当今龙裔为臣之子。既这般,他自可以行走于日下,与母不分离。更非邪祟,乃帝之亲生,自可担我大魏国祚,为东宫储君。对否?”

  满座无声。

  杨荣终颔首,“对。”

  至此,苏彦脱袍卸冠,着中衣出殿外。此时,长生正被人簇拥而来,在殿门口擦肩。

  六月天,骄阳似火。

  木杖拍脊之声一记接一记灌入诸人耳膜。而在此观刑的,还有苏彦请来的八门大儒,个个皆摇首叹息。

  曾经那样清贵矜傲的一个人,到底步了钟离筠的后尘。

  此后再论苏七郎,大抵都不愿称他为麒麟子,只会道一声为情所困。

  这一生,半世声名,清誉皆丧矣。

  然苏彦,隔艳艳日光,隔十二冕旒,看堂上女子,却满足而无悔。

  【朝政上,朕相信苏相的。 】

  他能听懂她的话。

  也就是除了政务,她没法再信他旁的。

  譬如他承诺娶她,与她共结连理,然在亲族,名声,礼法面前,终究还是背弃了她。

  所以即便他说他也可以也愿意给孩子身份,她亦不敢再信他。

  【你声名依旧,威望依旧,权势依旧。依旧——可以娶妻生子。 】

  脊杖声声,苏彦喉间涌起阵阵血腥气,然望向江见月的眉眼中却慢慢凝出笑意,甚至还有深切的谢意。

  谢她把自己曾经在意的这些重新还给他,谢她让他在被她关押后依旧给了他完整模样,更谢她曾与他两清。

  以至于今日,他可以堂堂正正、清清楚楚地在她面前重选一次,愿抛声名,愿抗礼法,愿一无所有,为她。

  今日起,朝野和世人都会知道,是他觊觎她良久。

  而她,可以永坐高台,不必回应他。

  殿中很静,观刑的百官不敢喘息,高坐的女帝眼眶红湿,赤珠冕旒一动不动。唯有怀中稚子睁着乌黑的双眼,好奇道,“阿母,为何打后面,前面有血?”

  江见月愣愣抬首,见他雪白中衣,肩头丝丝渗红,那不是口中吐出的血渍,是……她突然想起去岁除夕的那个梦。

  梦中,他染了一身血。

  “停!”她开口,然面对他编的逻辑圆满的话,却找不到减刑的理由,顿了顿只重新闭了口。

  “继续!”御史台从不缺斤少两。

  六十脊杖毕,苏彦伏在地上再难起身,毒辣骄阳烤炙,地上滚烫,身上濡湿,脏腑里一阵阵寒凉。

  江见垂首,在孩子耳边低语。

  于是,诸臣看见小殿下从丹陛下,一步步走向殿外满身是血的人面前。

  小小的孩子站着,挡住日头,投下一片阴影,似短暂的清凉。

  他温声道,“阿母说,让长生,谢谢你。”

  苏彦艰难地仰起头,看孩子眉眼,一眼便见他眼角泪痣,狼狈不堪的面容露出温柔笑意,“你和你阿母,一样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