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铜漏声响, 子时正。
乃中央官署上值官员就寝的时辰
苏彦在清辉殿合卷搁笔,转头往内殿方向望去,见侍奉他盥洗的宫人正往那处抬水,遂赶紧拦了下来。
“子时了,苏相也要保证身体。”黄门以为他还要办公,不免劝谏。
“将水送去御史大夫寝阁吧。”苏彦捏了捏眉心,“本相寝阁无令不得入。”
黄门初时不解其意,须臾想起这日天子来而未返,遂连连颔首。
三公九卿的寝阁都在清辉殿后头的金华台,九卿住一楼,三公住二楼。二楼上,丞相居正中,御使大夫和太尉分左右。
是故这会苏彦同江见月毗邻而居。
虽廊下门边守着宫人奴仆,但仅一墙之隔。
他合衣躺下后, 时不时听到她咳嗽的声响, 偶尔宫人急急侍奉她喝水的脚步声。一个时辰里,听了三回,他便再躺不住, 起身开门。
然两手握在门栓上, 止了动作。
壁灯闪着一点昏黄烛火,映出他一身素白中衣,未竖冠的青丝,赤足的木屐。他松开手,坐回床沿,灌了盏凉茶催自己入眠。
反反复复告诉自己, 半夜三更去不得。便是去了也无用,她有的是宫人医官。
索性, 后半夜没听到她再有急咳,就一两声嗓子发哑的轻咳。只是能听得这般清楚,是因为他压根没睡踏实。
梦境旖旎,他睁眼喘息,只觉空气中皆是鸡舌香。
片刻,去净室换了身亵衣。
之后便也未曾入睡,点了支安息香,坐在榻上默写《清心咒》,让心慢慢静下来。后头半卧在榻上养了回神。
寅时稍过的时候,他披衣起身传来陆青,原是想让她提醒江见月,且回椒房殿休息。这日有早朝,一会朝臣就要前往未央宫前殿,一来途径这处扰她安眠,二来她在这还要寻理由敷衍百官,尤其是御史台。
却不料,陆青回道,“陛下昨个吩咐了,今日她要去早朝的。”
说话间,隔壁寝阁的灯火正依次亮起。
而前殿,大长秋已经领着司膳、衣丞、御辇卫队,浩浩荡荡而来。
东齐之战毕,荧惑守心案结束,群臣闭于禁中二十余日,无论是回顾前事,还是面对当下政务,以及这年之后的朝政安排,天子确实应该露面见见朝臣,以安众心。
自她在朝堂一剑斩杀太仆令,而后苏彦诛杀七位太仆令副监以回应她,昭示天下女帝心慈而手雷霆后,百官基本皆已回神。念起这期间种种,尚不到三年,少年天子已经长出羽翼,有了冲天的欲望和能力。
苏彦便也未再多言,只让陆青回去好生侍奉。
这日,两人又一起进的早膳。
江见月光明正大在清辉殿赐膳。
百官途径这处,遥遥见外围皆是禁中卫队,往里隐约是内廷大长秋的人,再多看一眼,是投在窗牖上的两幅身影。
一个是端坐如松柏的青年郎君,一个辨不出身形、然十二冕旒轻晃的剪影天下至此一人。一时间,群臣忍不住注目,又疾步往前赶路。
有人凑近薛谨处打探消息,陛下如何会这等时辰出现在清辉殿。
薛谨自然不晓,只是静心一想,愈发觉得自己不曾估错。然若是真的,他轻叹了口气!
只道,“丞相守值辛苦,想来陛下体恤。”
早朝时分,天子与丞相一同到的未央宫前殿。
从御辇上下来的一刻,江见月喉间痒涩,忍不住咳了起来,人有些晃悠,苏彦一把将她扶住。待意识到后廷侍者皆在,他伸臂揽人的姿势实在不当的时候,手已经撑在她背脊,将咳得脸色红胀的人贴靠到胸膛。
此间晨星依稀,清风徐徐。
未央宫门前双阙台上华灯千盏在冥冥薄雾中闪光,将两人叠重的身影倒垂在台阶上,摇摇晃晃落在阶陛下等候的百官眼中。
影子尤似爱人相拥,郎情妾意。
诸臣原是见御辇而跪首的姿态,然这一刻个个垂眸如见鬼般见地上成影,竟生生将“陛下”后面“万岁”二字梗在了喉间。
“朕喘不过气了!”丈地外的御辇旁,少女声色中带着戏谑,自己退开一步,喘息朗声道,“有劳丞相。”
“陛下请!”苏彦松手致礼,退在一旁,由大长秋和中贵人引她上丹陛。
叠影在这一瞬分开,丞相跪首,百官山呼。
“万岁”之声切断片刻前众臣的遐想,十中七八的臣子感愧,实乃陛下龙体不适,丞相忧君尔。只剩得御史台几位官员蹙眉不语,只觉不好。然这日御史台尚且无人说话。
未几随着朝政的讨论,多来也都静了神。
唯有苏彦,一颗心始终突突猛跳。不知是在担忧这日于众目睽睽下如此亲密举措会累她声名受损,还是担忧她不曾病愈的身体熬不住在此久坐,中途齐若明还来此侍过一次药。
而朝臣往来讨论的,皆是边境事。
如何继续调兵援助汉中战场为第一要事,是否同意东齐的联盟两国交好为第二要事。
早朝进行了一个半时辰,最后定下从陇西和魏兴两处增兵汉中,苏家军负责后勤;至于同东齐的联盟暂缓,容后商议。
殿上女帝论起“东齐”二字,眉宇间闪过一丝蔑视。
她不喜欢墙头草。
只是一下除不去,论之无意,她便也不想浪费精力。左右师父为她得了半张精钢坞的秘方,而她又得一个善炼钢铁的好手,来日方长。
苏彦这日没怎么开口,所论政务同他前头领群臣闭于禁中商讨的基本一致。故而纵是他心神稍散了些,也没什么。
而他散去的一半心神,原是发现了座上少女,这半日间好像没怎么咳嗽,精神也不错。
散朝后,江见月在宣室殿留了一会,苏彦批复她昨日的课业,没有多言,只道“甚好”。
少女挑眉,乖顺道,“那朕回后廷了,师父晚上见。”
她说这话时,黄门正领着齐若明过来。
苏彦传的齐若明,便嗯了一声,跪送君王。
他每七日看一回江见月的脉案,以观她病情。
这会齐若明正翻着脉案回禀,“陛下右寸肺脉原呈洪大脉象,乃受邪或受寒后气往上冲导致急咳,为痰湿重。如今脉象逐渐呈浮短涩,是肺部的正常脉。只是因夜中气冷湿寒,方不自觉咳嗽,白日里自好许多。从月初开始,白天便不怎么咳了,气血也养回些。”
说着,将脉案奉上去,给苏彦看后头的心脉,脾脉等六脏根基脉。
“就是说陛下恢复得还不错?”苏彦这晚没有睡好,早朝又心神时松时紧,这会神色有些疲惫,但闻齐若明这话,仍旧欢喜,嗓音中多出两分明快。
“是的!”齐若明回道,“陛下调养得什好,去岁余毒都清干净了。这次病症原就是因重压难负、殚精竭虑被生生熬出来的。眼下丞相回来主持大局,陛下宽了心,放松了精神,自然事半功倍。”
想了想又道,“其实就是臣前头说的病理,情志不舒以及气机郁结会引起的一系列病证,从而使病症外化,伤及脏腑。那么倒过来也是一样的,陛下情志纾解,郁气散化,病症自然也好了。”
这个病理,苏彦原不止头一回听到。
当年将将收养江见月,请医问药给她治了一年多,诸医官便说她因长久惶恐受惊,累下了病根,心绪激化导致躯体受损,若是早些治疗或者少些流离,也不至于积下这样的病。
苏彦颔首,心道这厢留宿中央官署是对的,且让她好好安心养病。
这样一想,他怔了怔,忽想起少女方才离去前道了一句“晚上见”。
带着说不清的暧昧。
一墙之隔,实在太近了。
他深吸了口气,合上按脉,原想让齐若明组织一次会诊,然想了想还是压了下来,只转过话头道,“你给本相开一些安神汤药吧。”
齐若明蹙眉,观苏彦面色,遂恭敬道,“容下官给苏相切个脉!”
“不必了,只是近来少眠,就寻常安神汤便可。”苏彦不想被切脉,敷衍道。
*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江见月都宿在丞相上值的寝阁中。而苏彦便一直留宿御史大夫的寝阁。近一个月里,都是如此。
只有四月廿二、廿三两日,为着五月中抱素开办五年一回的曲水流觞宴,四方文人墨客入楼中赴宴,实乃一次为朝中选拔推荐官员的盛事,苏彦遂出宫迎接东北道八门大儒。是故这两日换了苏瑜前来上值。
苏彦原是想带他一道迎客,毕竟若无意外,他会是苏氏下一任家主,是时候慢慢熟悉抱素楼事宜了。
然少年却道,待五月开宴,再见不迟,这会且去中央官署上值,以安帝心。
难得他话多,举了数条理由。
廷尉薛师叔同叔父一道迎客,方显我抱素楼之礼重,故而不适值守。
光禄勋夷安长公主如今正值待嫁,操心事宜甚多,也不易再劳心。
……
苏彦笑道,“难为你想得如此周到,陛下原与你也交好,且辛苦你两日。”说这话时,苏彦确实未曾多想,只当这个侄子存得还是那点青梅竹马的同门情意。
而苏彦没有多想的那些,恰好是苏瑜所想。
陛下夜夜留宿中央官署、同丞相论政的事,朝野皆知。比他前头想的还要频繁许多。苏瑜想,虽然他的理政能力还不能同叔父比较,但是与小师妹切磋讨论总还是可以的。
却未料到,上值的两夜,除了大长秋领命添膳而来,江见月并未前来中央官署。
第二日的时候,他踌躇半日,背着月光问阿灿,“陛下可是这两日身子不适,不来中央官署了!”
阿灿笑道,“陛下无恙,只是如此时辰,顾忌彼此声誉,方不曾过来。”
这原是江见月自个说的。
昨日,椒房殿中原已在备膳理衣,江见月跽坐在案,道了句今个不去了。
阿灿问了缘故,她便如此回应。
细想也是,同苏相乃师徒尔,同这苏内史原乃同龄之人,确实不好。
苏瑜这会也这般想,一时间只觉唐突又冒犯,整个人自愧不已。唯仰头望月,排谴相思,后回清辉殿用心值守,不敢懈怠。
两日后,苏彦回来换值,江见月便重新入住中央官署。
这日晚间下了场雨,夜风湿冷,江见月胡闹将他披风裹在自己身上,发现上头占了一些棕褐色的软毛,不由凑到他跟前,
“师父,你养得那头骆驼真好看,朕怪想它的,明个让人牵来给朕骑会,成吗?”
苏彦看她捏着那搓骆驼毛,正要应她,一下回神厉色道,“臣不再朝中时,陛下出宫了?”
“桓氏已清,再说朕乔装出去的,就一回……”江见月一下泄了气,垂首道,“朕回来就自省,不该好奇贪玩,除了桓氏,原还有旁处虎视眈眈,再未出去过!”
苏彦看她半晌,低声道,“下月里抱素楼开曲水流觞宴,你还没参加过,师父带你去,顺带让你骑骆驼。”
“谢师父!”少女雀跃,将披风解下,重披他身。
后同他继续讨论边防事务。
这段时日,汉中战况有所好战,君臣二人先是论了荧惑守心案的幕后主使,派人盯住了赵励。之后便开始讨论东齐的边防。二人原是一样的意思,并不愿联盟,甚至想要开战,只是师出无名。而且东齐还有一处天鉴沙江,保着他们长久平安。
“若是开战,需我军横渡沙江,辎重上,粮草不能减所以只能武器革新……”少女天生该做那把龙椅,内政一点既透,军务亦是直中要害。
苏彦目光落在沙盘图上,然眼前耳畔皆是她容音。还有身上披风,除了一如既往的鸡舌香,这晚更添她温度。
四肢冰凉的病弱少女,身上温度也是温淡轻软,似随时熄灭的一点余烬。偏苏彦不动声色拢过披风,一点距离靠近,便觉周身滚烫。
中央官署的夜里,江见月銮驾而来,留宿丞相寝阁;苏彦住去御史大夫处,又去得坦荡,御史台一时便也寻不出差错来。
只是御史台这厢寻不出错,便从别处挑理。
五月初的一日,御史中丞在宣室殿上谏,“陛下勤政自是佳尔,然夜中月下,风冷露寒,原该休憩时辰,便不宜辛劳,陛下保重龙体才是。”
是说该避瓜田李下之嫌。
“臣附议!”另一个御史中丞道,“若是感念丞相辛苦,大可再传以为朝臣值守,无需陛下漏夜前行。”
解决之道也抬了上来。
“臣附议!”第三个人道,“陛下勤学,其实白日时间足矣,晚上无需劳心。”
简直无懈可击。
江见月坐在正座,目光扫过苏彦,回落到御史们的身上,还未开口,便闻苏彦的话平缓落下。
他道,“上半年白日的理政时辰安排得什满,原本不曾安排陛下课业,实乃陛下好学,遂添了出来。”说着,他让黄门将卷宗拿给御史浏览。
又道,“另有太医署嘱咐,陛下乃情志不舒,郁气结胸,又因少时病症,多生惶恐,需亲人伴之以缓解。臣早年有幸,伴养过陛下两年,遂而遵太医令之意,陪伴之。又念入后廷不得,方择中行之。自然陛下可以来后再归,只是那样徒添一回夜路,反而多染寒意,累伤龙体!”
黄门遂又将太医署的脉案递给他们。
诸御史面面相觑,他们这会原只是提醒,也知晓少年天子勤政至此,青年丞相清正无二,又闻丞相如此开口,便也安不再多言。
宣室殿中诸臣散去。
拾阶而下,御史对着丞相拱手道,“苏相可别恼吾等管得太甚,实乃一墙之隔……”
另一位上了年纪的道,“汉中战事好转乃好事,然究其根底,乃钟离筠为昔年名声所累,不得人心,想到这处吾等才加以提醒!”
“也是我们多虑了。”前头一人接话到,“钟离筠岂能与苏相相提并论。”
苏彦牵了牵嘴角,“尔等尽忠职守,本相甚慰。”
话落,同他们持礼作别。
他们去御史台,他去尚书台。
“还有一点……”资历最高的黄御史去而又返,追上他,同他近身悄言,最后道,“苏相定要把控好!”
“本相记下了。”苏彦站在宫道拐口,目送他离开,回首宣室殿。
不偏不倚,同持笔阅卷的少女眸光接上。少年女帝端坐案前,温柔望向他,芙蓉面两颊生辉。
然苏彦却不自觉握紧拢在袖中的手,避过她目光,转身离去。
“苏内史值守两日,陛下便不入中央官署。自然陛下避嫌之,这是好的。但有没有可能陛下面上是此理,心中却不是此意,许是她只愿苏相在时,方入中央官署。苏相幼承庭训,自持礼素正。陛下师从于您,自也承风,然终是二八少女,是怀春的年纪……苏相定要把控好!”
这是直臣肺腑之言。
亦是御史台敏锐的视角。
而月余前,得齐若明回话,他原想让其组织会诊,欲将话投入御史台耳中,让他们至少这段时日莫多言扰她。而后来不曾出声,是他一步侥幸地尝试。
他想会不会即便没有她病情需他相伴的借口,御史台也不会有声音。
无人非议。
他小心翼翼尝试着踏出一小步。
流云漫天,霞光万丈。
苏彦仰头看无垠碧空,却觉寸光难寻。
他只是放纵了自己一点点,只是靠近她一点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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