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朱雀长街提前宵禁, 理由用的还是天子遇刺一事,为保臣民安全。京兆尹张贴告示,给各酒肆店铺传令的时候, 亦同时承诺当月官中会给予这三日灯会的双倍补偿。
如此旨意下发,臣民自当无话信服。
甚至不知何人带头,在街道旁朝城西未央宫处拱手抱拳叩首,道天佑女帝。
自然没多少人,多的是闻声见到,匆匆关门或作不知的。毕竟须臾一两年的时间,人们的意识中还是未能接受女子为帝。偶尔天灾、意外,都觉得是女帝牝鸡司晨、颠倒阴阳所致。
“是谁这般胆大, 刺杀天子?”
“阴盛阳衰有违天道, 天下看不惯者多矣!”
“可瞧着挺明理的,还给两倍的贴补。”
“那还不是她作主取消自惹事宜!”
“就是, 好好的不出宫来谁能刺杀她!”
“左右大冷天无甚好玩, 且回家去吧……”
人潮往来匆匆,窃窃私语,贯入苏彦耳中。
他顿在一处卖花灯的小贩旁, 眺望雍门城楼, 那处早已人去楼空。
半个时辰前,他原看见她的,被重重羽林卫护着站在最高处,寒风凛冽,连厚厚的滚金缀珠雀裘都被吹得掀起袍摆。
那样单薄纤细的一个人,捧着一盏特制的巨大花灯,缓缓松开。
然后在花灯后,现出一张素白面庞,带着孤独笑意。
她看更高处的天,不知有人在看她。
养她的两年多里,苏彦带她过过每一个节日。
自有这上巳节。
苏彦给她挑了一个兔儿灯,通身雪白,唯耳朵粉红,双眼如赤珠。她拎在手高兴了好久,问他是不是真的给她,许她作主。
苏彦道,“真的给你,你作主。”
结果小姑娘用它换了五盏普通灯笼,给了路边的两个小乞丐一人一盏,剩下三盏挂在床头。
好长一段时间,他上朝,她便打着灯笼送他。偶尔赴宴回抱素楼晚了,她提着灯笼在入口的小道上等他。
待第二盏灯笼用废的时候,她已经会自己做灯笼,甚至翻了书来回研究,做成了更耐用结实羊角灯。
比不上外头买得精致美观,但苏彦一直用着。
“师父,我也能给你点灯。”说这话时,小姑娘一双眸子亮如星辰。
今日,你已经开始为天下点灯。
苏彦环望四周人|流,想要冲上去告诉他们,未央宫里的女帝是个极好的姑娘,请不要这样说她。
“我们也回吧。”桓四姑娘挑了一盏六角灯,灯壁绘翠竹亭台,上题一行词:风雨夜深人散尽。
苏彦转过头,垂眸看女郎手中的花灯。
“公子,这盏灯是小可这卖得最好的。”小贩一张被风吹得红黑的脸因隔壁摊贩炉子上飘出的袅袅热气拂过,愈发笑意满怀。
“老板雅兴,怕不光卖花灯吧。”苏彦伸手付银子,目光落在一旁那个热气腾腾地炉子上,“上两碗汤圆。”
风雨夜深人散尽,孤灯尤卖热汤圆。
“那是拙荆。”老板笑呵呵道,“公子、女郎请。”
“我们带走!苏……”桓四姑娘怕小贩认出身份,改口道,“大人身子还未好透,还是少在风口的好。”
苏彦笑笑,多付了一点碗筷钱,让抱石提上。
马车哒哒入北阙甲第,在桓氏府邸停下,桓四姑娘拎出一碗汤圆,一时没有下车,只静坐了一会,“陛下年少,但今日宵禁一事,妾觉得做得极好。”
她掀起蝶羽般浓密的睫毛,面上是温婉得体的笑,“妾无心议论君上,实乃闻坊间话……苏相莫放心上。”
她看到了,苏彦方才面色不豫,眼中有难言之隐。
女帝乃其一手扶持,诋毁女帝犹似斥责他,无甚区别。
桓四姑娘,自诩聪慧,出言抚慰。
“为君者利民则明,且看来日。”苏彦话语温和,“多谢四姑娘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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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姑娘,这已是许久前的称呼了。
桓越看他一眼,看得久些。
苏彦并未避开,顿了顿道,“少时姻缘,乃为两姓之谊。蹉跎至今,如说还有情意,委实也是虚的,实乃家姐催促!”
“妾明白!”桓越涌上一股酸涩,“但妾愿意,多少年月都不觉什么。”
苏彦点了点头,“若放在当年,许还有一腔情深热忱。如今么,多来是为责任,再说的不好听些,利益尔。”
他掀开车帘,半边面庞融进夜色中,半边还在车厢壁灯的光线下,却因为嘴角一点若有若无的自嘲笑意,使得整个人清寒落寞。
早春夜风扑面,他忍不住掩口咳了两声。
“苏相……”桓四姑娘一手从那盏热气依旧的汤圆碗壁拿开,欲要伸去给他拍背。
苏彦抬手止住了,“一点未愈的旧伤,无妨!”
“世家联姻,利益高过情爱。”桓四姑娘重新捧上余热弥漫的碗盏,“妾很高兴,苏相今日坦承相待。”
“天色已晚,妾告辞了。”她起身福了福,由侍女打开帘子,盈盈下车。
“四姑娘!”苏彦端坐车中,眼中含了一点笑,“还是作旧时称呼吧,你可以唤我七郎。”
月影横斜,夜风生寒,桓四姑娘一张欺霜赛雪的面庞灿若云霞。
在烛台灯火旁,更加明艳照人。
“看来今日收获颇丰!”月上中天,桓起过来胞妹院中,看她正在用一盏汤圆。
米黄的团子,外皮软糯绵密,内里豆沙馅新鲜香甜,桓四姑娘不疾不徐用完一个,漱口净手后,方启口,“很甜。”
桓起饮了口茶,“你原是不用这等街边摊口的膳食的。”
“七郎都能咽下,我又何必挑剔。”桓越示意侍女撤下膳食,屋中唯剩兄妹二人。
“七郎!”桓起口齿间缭绕,“苏沉璧不是这般好糊弄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你若有心思,何必延至当下。今日竟能主动相邀请你共游灯会……”
桓起摇头。
“他自个说了,乃长姐催促,两姓缔结,利益尔。”桓越笑道,“就是因为他这般直言,我方安心不少。若说什么愧疚,耽误芸芸,我反觉虚假。”
“他竟直说了?”桓起不可思议道,然转念一想却又颔首,“也对,这确实是他的路子,多来喜欢摊开了说。说得好听乃凡事说明白,不好听就是你咎由自取。”
桓越给兄长续上茶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少夫妻婚前都不相识,婚后也能相亲相敬,相守一生。我且当同他不认识,婚后再养情意。再者,苏志钦一脉,只剩他一个子嗣,他总要成婚。故而,单从婚嫁这桩事上,我不觉他有做戏的必要。”
“你这般有把握当然好,得了苏氏这层保护甲,我们便成事了一半。”
“还要一桩事!” 桓越眸光亮了亮,“或许苏相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般维护女帝。”
“怎么说?”桓起顿时来了精神。
“这日灯会,我观察到两处细节。一处是女帝要求宵禁,路人对她评议并不好。苏彦有些失神,脸色不太好看。这处自然可作他是为女帝不平,闻那些话而愠怒。但是后来他送我回北阙甲第,撩帘观处,乃未央宫方向。虽然他掩饰得很好,神色容在夜色中,但是我还是留意到了,他笑中自嘲,多有失意。”
“自嘲?”
桓越颔首,起身至窗前看那轮满月,“他当初反赵,自是前朝帝主实在昏庸,又有江怀懋大军压城,效忠江氏也没什么。然谁能想到,后续江氏竟是女子上位,他自也扶上去了。可是阿兄,您说他就没半点动摇过吗?女帝离京遇刺,他被御史台弹劾受责,好不容易护住她名声,她自个又爆出来遭人非议,如此接二连三生事,他就半点没有怨言?他那点自嘲,便是信念的动摇。前头闻话生愠,大抵也不是为了维护女帝,多来是为自己不值!”
“你一贯细心。”桓越敲点桌案,“若真是如此,我们行事胜算更大些。”
“不是胜算更大!而是事成之后,我无需担心会因为举事逼他就范而与他离心,不过是带他重新走回世家的道路,而不是女帝的歧途。”桓越一瞬不瞬盯着那轮满月,想象她不久后的残缺模样,“毕竟按照贵人的计划,需在婚礼动手。大好的华堂,要染她的血,想想就晦气!”
“且不论事后事,我们还需稳扎稳打,如今苏氏只是请媒人来纳彩,待我将今日事问过贵人,看是否直接应了,还是再验验苏彦态度。索性明日尚书台关于廷尉的任职即将公告,赵谨没有机会了,会由你堂哥桓赴顶上。”桓起起身笑道。
“这是为何?”桓越转过身来。
桓起笑意愈发欢畅,“今个喝酒,京兆府尹无意露出的消息,赵谨不仅掌不了廷尉职,或许连自身都难保了。你且待明日!”
明月皎皎,苏彦亦归来府中。
他下马车后,提着一盏后来拐去买的兔儿灯,独自走了段路。另一只手中还拎着一碗汤圆,见路边乞丐,便送给了他。
*
翌日早朝,新春伊始,满朝文武来得很是齐全。包括楚王章继在十三那日,已经接领银钱抵京,同大司农顺利交接入库。
这日皆聚汇未央宫前殿。
要议论的事一共两桩,一件是渭河刺杀案的进度,一件是尚书台对赵谨的任命。这两桩事原可以合并为一。
因为天子要求廷尉,执金吾,京兆尹共查,内史和右扶风协助。而前头执金吾楚王章继未归,廷尉处赵谨的任命没有下来,所以由京兆尹主查,其余都是副手担任。而尚书台则在对赵谨进行政绩审核。原本尚书台需要先向苏彦汇报,然苏彦病着,知晓这事后为保进度,遂发令无需经过他,他的一票为赞成,一旦通过直接上达天听即可。
这会是尚书令出列回话,道尚书台已经审核完毕,以予通过赵谨为廷尉的任命。
“如此,还望卿尽心竭力,为国分忧。”殿上女帝开口,眼中全是期待。
“臣,定不负圣意。”
赵谨跪谢,心中欢喜。
自父亲去世,他虽承袭爵位,但薛氏族中事,包括两万薛家军,都染不上半分。从前朝赵郢被世人当作一介爱好机关的纨绔,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到今日江氏皇朝中的臣子,近十年的时间,他终于靠自己上了九卿位。
终于有了同叔父分庭抗礼的能力。
后乃京兆尹出列,回禀调查事宜,然眼风却全在赵谨身上,不免生出两分怜惜。
京兆尹道,“已寻到一些相关疑似证据,尚在审核中,最迟这日晚间便可结论,逮捕疑犯。”
“这般快?”莫说女帝,便是百官都讶异,“那朕且待你的消息。”
如此散朝。
群臣三五成群同赵谨道贺,亦有要他请酒的。他一一回谢,道一定一定。江见月更是退了御辇,在拐入宣室殿的长廊下目送他。
*
“陛下,丞相来了。”阿灿迎人上来,提醒道。
“臣拜见陛下。”苏彦俯身行礼问安。
江见月收回视线,伸手扶他。
从来臣叩首,君主为显恩厚乃虚扶之。但是江见月扶苏彦,都是扎扎实实倾身上前,双手托腕,将人扶起。
这会亦是如此。
然当她弯下腰,双手在即将碰上他袖腕的一刻,清晰看见他交握竖指的手往内挪了半寸,几乎可以忽略的距离。但那是避开她的方向,半寸足矣说明一切。
这日早朝事少,眼下尚且不到巳时,穿堂风还带着清早霜露浸染的寒凉,从廊上凛冽吹来。
苏彦跪着,江见月站着,风从她背上过,广大的冕服袖摆被扬起,她看着自己伸出的一双手,指尖同他手背所距几厘尔。
风涌袍翻,两人的衣袂分明已经触碰纠缠,偏他的手又挪过些。
她合了合眼,在冕旒乱晃叮当作响声中,嗅过弥散在风中的雪中春信香,双手施力抓上他腕间,却也没有托起。
须臾睁开眼,在他低眉顺眼的姿态下,甩袖转身,吐出“免礼”二字。
风有些大,喉间呛了口寒气,她咳了两声。
他无动于衷,只道,“陛下,君扶臣,虚礼即可。”却不忘修正她举止。
江见月猛然抬首,目光似箭恨不得将他射出一个血窟窿,“以往如此,未闻苏相道不是。”
“以往是臣僭越,坏了规矩,臣愿领罚。”苏彦平静答话。
“苏相身子骨不错!”江见月愤愤道,撞过他往宣室殿走去。
少女牟足了劲,青年丞相身子晃了晃,喘了口气垂首恭敬随在身后。
入殿勘茶赐座,少女复了帝王样,“朕寻苏相,没有旁的事,只是想问问这半月里,朕所为,坦白出宫,明查刺杀,设置宵禁,苏相可有指正训诫的地方。”
“虽与臣初衷偏了些,但也无妨,各有利弊。”江见月转瞬的平静让苏彦感到欣慰,他教出的弟子,就该如此,有错既改,国事为先。
回想方才长廊一刻,他暗思,许是自己严苛了些。
半月未见,小姑娘关心自己也是有的。情窦初开的年纪,情绪起伏大些,但观眼下,多来还是可以克制的。
他微微低着眉眼,继续道,“只是陛下公开遇刺一事,又以此为由宵禁,如此为天下知。长安城中各国探子往来,只怕不日边境他国也会知晓。”话到此处顿下,很明显是点到为止,在考教少年帝王,让她自己顺势分析局势。
殿中地龙烧得暖热,少女手中还拢着手炉,鸡舌香在她四下徐徐升起,慢慢驱散身上的寒气。
“边境处,无外乎南燕和东齐,此二国联盟许久,对我大魏一直虎视眈眈。当年上林苑秋狝,手足骤薨,皇考病笃,南燕便趁势以换药为由,意图起兵压境。眼下朕逢遭遇刺,丞相被罚受伤,这等境况传出边境——”江见月看向苏彦,“朕明白了,眼下除了朝中事,还要格外巩固边防,提高警惕!”
一点既透的心智。
苏彦抑制不住嘴角上扬,恐出声音色暴露了自己的欢喜,遂只点了点头。
“看来朕所言,苏相并不满意。朕自当反思,只盼苏相稍作提点!”座上女帝十足谦逊姿态,眼中隐着落寞和渴求。
“分析得什好,能以过往事结合当下境况,对比分析迅速推出结论,臣如何不满意!”苏彦这会话接得极快,“陛下学得很好。”
“是师父教得好!”少女面上多出一抹娇憨。
“陛下若无旁的事,臣且先回府衙主持政务。”苏彦显然意识到少女是故意装出的自谦,不过为得他一刻弃了君臣的夸赞,企图重新拉近彼此的距离,遂端起一副只论公务的模样。
江见月咬了咬唇瓣,一时没有应话。
他的府衙,是丞相府。
她又想起除夕午歇时的那个梦。
他娶妻生子后,除了早朝和必要的论政,再不入她宫殿。
所有的时间都给了他的妻儿,他的爱情属于他的妻子,亲情尽付他的孩子。
他们围炉烤火,烹茶闲话。
他们是一家人。
而她在这寂寂深宫,万人之巅,一无所有。
拢在袖中的手掐入掌心,她抬起眼眸看他,眼眶不可抑制地一圈圈红热起来。
苏彦被她看得心中毛躁,起身跪首道,“臣告退。”
“苏相的伤还未好透是不是?”在他即将踏出殿门的一瞬,少女再度开了口。
“无妨的,已经快好了。臣多谢陛下关怀!”
“朕没有旁的意思。”江见月也没有起身,依旧跽坐案前,看着他背脊言语,“只是想着隔日朝会,苏相有伤在身往来不便,左右丞相府中设有“百官朝会殿”,那处原也可以集议,不若近两个月将朝会设在丞相府吧。朕来听政便可!”
“不可!”苏彦几乎没有疑虑地否决,转过身道,“陛下不可离开禁中。”
“朕銮驾出行,至丞相府走驰道不过三里路。这不算离开禁中,历代天子都有前往丞相听政的案列,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你不行!”苏彦回想昨日臣民对她的评议,坚决道,“至少目前,没有什么地方比宫中安全。你半步不能离开殿宇!”
江见月无声望他,垂在眼前的十二冕旒慢慢静下,眉眼弯弯而笑。
苏彦脱口而出的“你”,不是“陛下”也非“您”,便让她觉得亲近。
却闻他道,“陛下,你我先为师徒多年,后作君臣。臣偶尔逾越之处,忘了尊称,甘愿受罚,日后也会谨记更改。只是还望陛下听谏,莫出宫阙。”
似一盆冷水浇淋。
少年女帝松开掐入掌心的手指,压下窜起的心火,“不劳丞相左一句君臣,右一句师徒地提醒,朕提出在百官朝会殿进行早朝,原还有一重目的,便是想着或许苏相会不许朕出宫,朕左右身子不适,不去便是,丞相每隔五日入宫一趟同朕讲解政务便可。如此,你我两厢养伤,亦不必日日见面,正好遂了丞相之愿!”
话至此处,江见月深吸口气,从座上起身,在他三尺之地停下,仰头看了他一会,方继续道,“师父教我文武,授我礼仪,却不曾教我如何同爱人表达情意,如何被拒后能若无其实地面对他。自然这样的事,我也不敢问师父。可是,我也没有旁的尊长,没有至亲慈母,可以说一说,问一问,问一问若是我喜欢的人他不喜欢,我又因此冒犯了他,当再如何与之处之。我问了阿姊,她也不知道。她比我幸运些,陈六郎很喜欢她,甚至喜欢她比她喜欢他还多一些。我就去石渠阁寻了好多书看,那些才子佳人的戏文里,上头说向我这般的女郎,自觉无颜,羞愤不敢再见,便躲在闺中闷头盖被。日久天长,许会忘了那一点年少情意,又或许用此之法,欲拒还迎,那儿郎说不定便被勾了去……”
她的眼泪不知何时落下,晶莹堪比冕旒珠玉,只覆下湿透的长睫,自嘲道,“不见师父,我也思念。却也怕见师父,不知如何面对,维护一点稀薄颜面。我也想躲在椒房殿,作蒙入锦被中的深闺女郎。可是要早朝,要听政,要学习,好多事都要遇见师父……我想来想去,想来想去……”
少女泪雨滂沱,哭得浑身颤抖,几欲跌入他怀中,却又控制着自己不碰他身,免他推拒,只垂着头,簌簌低语,“想来想去,且把早朝设在丞相府的百官朝会殿中,如此可少些见面,免师父见我不豫,免自己不知如何处之,徒增嫌恶……”
“师父没有不豫,嫌恶二字更是从何说起!”苏彦亦不知何时红的眼眶,伸手扶住她背脊。
她抬起虚弱眉眼,自己退开身,垂首慢慢回了座上,摊开纸笔誊写听政记录,半晌抬眸道,“师父回去吧,我无事了!”
苏彦自当回府。
只是回去时已是这日午后了。
他与之共用了午膳,又喂完药,直到她上榻歇晌,方离的宫。
午后出了太阳,然日光仿佛浸了冰,依旧寒意森森。
苏彦站在宫门口候车,只觉胸膛尤冷。低眸扫过,才想起这日后来,他抱了她许久,她的眼泪濡湿了他大片衣襟。
而眼下,除了未干的襟口,他低眉轻嗅间,只觉身上有更浓烈的气息。
鸡舌香辛香霸道,层层掩住了他原本周身温淡清浅的雪中春信香。
他掀帘上车,车厢方寸地。只合眼挥去她的影子,安慰自己,小姑娘能痛快哭一场也是好的。
哭过,便好了。
*
椒房殿中,苏彦走后不久,江见月便醒了过来。
倒不是装睡,她睡得很好,原是被陆青唤醒的。说是京兆尹有事求见。
闻是京兆尹,她也不急,仰躺在榻上,静了一会。
只回想苏彦怀中的温暖,不由笑意渐起。
纵然初一那日,他要她来日亦休作他想,又如何呢?
来日,如今日,她依旧可以让他心甘情愿,自责满怀地拥她入怀中。
除夕的梦境缠绵,她攥着身下被褥,骨节发出狰狞之声。
师父只能是她一个人的,谁也不能抢她分毫。
“陛下,京兆尹急见!”阿灿亦在帐外禀告。
她慢悠悠起身,掀开帘帐吩咐更衣。
在宣室殿接见的京兆尹,回禀的是赵谨一事。
赵谨走马上任半日,半日后京兆尹处核查证据属实,怀疑赵谨与当日渭河刺杀案有关,于是赶紧向尚书台、丞相府、未央宫三处报备,请求提人。
因丞相之言,天子不出禁中,又因赵谨乃天子钦点,遂得令逮捕后,申时时分,人被带来宣室殿。
京兆尹、执金吾、内史、右扶风四位调查渭河刺杀案的九卿皆在,苏彦亦在旁听。江见月坐在正座上,看着案前由京兆尹呈上的证据。
乃一枚如银针一般粗细的钢针,只是只有银针一半长。
京兆尹解释道,自正月初一接手此案后,便派人随即去往渭河桥现场收集证据。彼时因丞相从桥上过,现场多有破坏。但好在连日大雪,又数具尸体冰封在雪下,依旧保持最初模样。遂将全部带回,后仵作检验,在其中三千卫的两具尸身上发现了针孔,其中一句尸身脖颈间的针孔上残留此针。
“陛下请细看。”京兆尹提醒道,“可看针柄。诸人皆知,赵主簿精通机关,随身携有小钢针,虽说此物并非稀罕物,但特制半寸长,半两重的,却只有赵主簿一家。且已经同他素日所带进行对比,乃是一样的。且臣查过,年终赵主簿确实离京,前往杜陵邑,路线也吻合!”
江见月捏来看过,上头是个“赵”字,问“诸卿都看过了吗?”
众人道是。
江见月也不曾放下,只拿在手中来回看。
“陛下,臣年前确实带堂妹去过杜陵邑,廿八晌午离开,当晚深夜方抵京中。一路随行侍者皆可作证,臣并无作案时机。”
赵谨脱了官袍,卸下法冠,跪在殿中。
这一日起伏,尤觉昏梦中。
而他也确定,不是叔父所为。在初一天子提出由他暂掌廷尉一职后,他首先确认的便是叔父是否同刺杀有关。这半月来,他主要心思都在这处,最后确定了靖北侯府的府兵没有被传调的痕迹。甚至还拖苏彦帮忙,调查守边的薛家军的动向,确定都正常后,方安心接任。
而他的竞争对手中,因见他是女帝钦点,楚王章继的人便听令退出,陈氏一族的人闻是陈六郎劝导,亦自动退出。就剩一个桓氏族人越赴。
他几乎本能地确定,是桓氏陷害了他。然眼下却毫无证据,根本无从辨起。只得将目光投向苏彦,向他求救。
这处根本不单单是他任不任廷尉的事,涉及刺杀天子,乃抄家灭门之死罪。
然实在事出突然,苏彦这一刻,亦是一筹莫展,唯一能做的便是拖延时辰保住他,遂正要起身开口,不想女帝的声音先他而出。
“这处当是误会!”座上少女依旧捏着那枚小钢针,一副看了许久的样子,问向京兆尹,“那两具尸体身上的针孔,可是一人伤在左臂,左胸,一人在右腰,然后脖颈处留了此针?”
“陛下如何知晓这般详细?”京兆尹大惊,尸体和证据封存至今,无人知晓。
“看来朕所猜不错。”江见月抬起左手,退下手上珐琅镯,“廿八晚朕遭逢刺杀,夜色深浓,又受惊吓,慌乱中与人搏斗,难辨敌我,曾以镯上钢针防身,捅刺过二人。后闻是三千卫,曾派夷安长公主敛尸厚葬,长公主遗憾至今未寻到尸身。不想原是被京兆尹寻了去,如此亦算英魂归来。”江见月眉间隐痛,只将珐琅镯递与诸人观看,“这个镯子,苏相最是清楚,原是他设计、赠与朕的生辰礼,内藏钢针,予朕防身。”
话落,又让人去传夷安前来对口供,为避嫌,江见月特让右扶风和内史一同前往。内史桓起,一颗心亦是七上八下,
“确实如此。”正好镯子这会传入苏彦手中,他瞧着里头模样,“这处针孔处现下已无针,可是陛下当日钢针用尽,还未来得及向赵主簿再讨要?”说着传给下一个官员。
江见月亦看向赵谨,颔首道,“朕逢刺杀,十数日惶恐不安,都未曾想过这事!”
“京兆尹,你可以试一试,钢针入内,是否吻合。”江见月边说边走向赵谨处,亲身将他扶起。
“谢陛下!”赵谨这日至此都是浑噩的,只本能谢恩。
夷安今日当值,就在宫中,未几过来回话,同江见月所言无二,道陛下当日知晓自己不甚错杀两位三千卫,自责许久,廿九祭祀晕厥也有部分是这处缘故。
至此,赵谨自被洗清嫌隙。
京兆尹向天子请罪,亦对赵谨抱愧。
江见月摇首,“卿乃尽心、细心之,廷尉一职身系一国律法,所任之人自当清白无虞。”她目光重落赵谨处,“赵爱卿想必不会计较。”
赵谨稍稍回神,拱手道,“此事原与京兆尹不相干,臣只要重归清白皆可。”
“如此,都散了吧,且将功夫都花在调查案子上,朕还要仰仗诸卿的。”江见月顿了顿,道,“廷尉留下,朕还有话同你说。”
诸人跪安离去。
宣室殿中,赵谨再跪谢恩。
江见月这会没有让他起身,只转来他身前,居高临下看了他一会,方道,“小师叔,你是该好好谢谢朕!”话落,她的一只手从袖中伸出,在他面前摊开掌心。
掌心处赫然留着一枚小钢针。
赵谨眉宇蹙了蹙,望向桌案上她的珐琅镯,只急急膝行至案前,打开再看。方才京兆尹带来的那枚钢针安静地躺在镯心。
“这……”赵谨转身跪至女帝处,“皎、陛下,你的意思是……”
江见月接来镯子,将那枚钢针抽出扔在案上,将自己手中的装回去,“朕为你作了伪证,那两个三千卫不是朕杀的,原就是死于刺客之手!”
“我……”赵谨方寸大乱,又想辨别又满心皆是愤恨,脑中全是桓氏身影,正努力让自己平静欲要理清头绪自证,闻江见月话语又起。
“但朕愿意信小师叔。”少女俯下身,再度将人扶起,“小师叔救过朕,若无您,朕早就死在永成侯府了。”
“为这一命,朕信您,也愿意赌一次,将廷尉一职放您手中。” 她望着他,笑意满怀,“小师叔呢?能否让朕赢,让朕所托值得!”
“陛下!臣以血、以薛氏阖族起誓,渭河桥上事与臣无关。臣一定会查清,让陛下安心。” 赵谨郑重叩首,以头抢地,“陛下于臣,恩同再造,臣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好了,没有外人,起来吧。”江见月笑道,“只是今日之事,不知小师叔可有头绪,何人陷害与你!”
赵谨望向案上那枚钢针,“陛下放心,臣心中有数。”
“等等!”江见月唤住他,往里阁走去,寻来一件披风,掂足给他披上,“朕处没有男子衣衫,这还是前头师父忘在这处的,小师叔披着吧。”
赵谨来时被脱了官袍,只着一身中衣,如此出去既伤身子又伤颜面。
论起苏彦,江见月手下动作有些迟缓,“小师叔,今日朕同你之事,朕不觉有什么,其实很希望师父知晓,让他看看我,是懂得用人,但是又怕他说我感情用事,不够理智。近日来,他也鲜少陪朕!”江见月顿下,笑笑道,“朕闻他快娶妻了,是桓氏女,那桓家女郎小师叔可知道些,性子如何?”
赵谨眼下闻桓氏二字,只心生恼火,遂道,“陛下何论她如何,她碍不着您!你师父亦不会……”他顿住口,看女帝如此言语,苏彦当是还不曾告知她,便也不多言,只道,“不会不理你!”
江见月含笑点了点头。
赵谨躬身退下,拐出宫门时,见少年女帝孤身立在丹陛上。
一瞬间,心中又怜又敬。
苏彦未走,在外宫门等他,与他同乘一车。
还未开口,赵谨便先讲了一路,最后道,“你为何不告诉她,你早就怀疑桓氏,娶亲多来是幌子。我方才遥遥瞧她一眼,都揪心地疼。那样大的宫殿,那样小的人,她就害怕你娶妻生子了,分去你精力,便少人关心她!”
“你告诉她一声,让她安心,又不妨什么!”
苏彦拢在袖中的手,干干搓着指尖,半晌未接这话,只道,“难为她当即立断,拆了镯子保下了你。明个我去夸夸她!”
山光日下,残阳西斜。
马蹄哒哒远去,丹陛上少女尤在。
夷安走过来给她披了件衣裳,“眼下陛下可以给臣解惑,除了挑拨赵桓两氏,如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构陷赵廷尉?”
“没什么!”江见月拢了拢衣襟,“小师叔一身才学,上九卿位是早晚的事,那是他自己凭本事,往后再大的政绩,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而后是同僚襄助,是家族帮扶,未必能想到朕这么个傀儡少主。但如今不一样了——”
江见月抚摸手上珐琅镯,“今日起,他在朕手中新生,是朕保了他性命,护了他仕途,往后他在任上所走的每一步,都会肝脑涂地,以报朕心。”
“也谈不上是挑他们两族乱斗。师父说过,用人为上,灭而次之。朕只是用可用之人,去灭该灭之人。”
她回首望向夷安,眺望广阔天际,至今日,九卿位上已有两个是她自己扶上去的人。
只是长夜漫漫,孤枕衾寒。
少女目光移向丞相府的方向,忽又想起今日晌午他怀中的馨香,挑眉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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