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1)

见月 风里话 6152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30章

  这日没有朝会,江见月晚醒了半个时辰。观滴漏,将将卯时。

  殿中上月开始就烧起了地龙。且这处是椒房殿,墙壁上粉刷着厚厚的花椒树花朵粉末,芬芳又保暖。

  她揉着太阳穴,从榻上坐起,锦被从身上滑下去半截,倒也不觉得冷。只是整个人浑噩得厉害,头脑酸胀,胃里也不甚舒服。

  垂眸看见榻边案几上放着那樽雕镂四神温酒器,轻嗅屋中还弥散着淡淡的药味,和花椒的辛香来回冲击。

  记忆慢慢回笼。

  昨夜饮了酒, 传了太医, 唤了师父……

  师父。

  江见月环顾西周,也没惊动人, 只下榻寻去。

  帝王寝殿深阔,她住在最里间。

  里间左边是书案,右边立着一架屏风,是她更衣所用。这左右两处都有暖榻,供她偶尔小憩。

  所以, 她想师父是否歇在这处了。

  但是都没有。

  于是她推开一重门。

  廊下守夜的阿灿一下便醒了,见江见月赤足披发,小衣搭身,连件披风都没披,不由大惊,“陛下何事出来,唤婢子便好。”边说边拥她入内殿,又急着让小宫女拿衣裳。

  江见月没有应声, 退了两步站定,拂开她,重新奔出去。

  内殿太隐蔽,师父不好歇在里头。

  那穿过这守夜长廊,还有一处可歇息的地方。她平日午后歇晌的殿阁,那处总不要紧。

  前两回师父过来,她还晃着小腿在榻上哼曲子、背诗词。

  但是,这处也没有师父。

  她看着空荡荡的卧榻。

  如此就剩一处了,便是最外头要走出殿门的偏殿东暖阁。

  有时夷安会歇在那处,楚王妃和梁王妃也宿过一回。都是宗亲得殊荣所住的地方,在自己的寝宫内,但又同自己不在一殿,既近又远的地方,他总在了吧。

  江见月跑来外殿,在门边打了个哆嗦。

  天还是黑的。

  朔风呼啸,漫天飞雪,大地白茫茫一片。

  她的长发一下就被吹乱,发间落了雪花。

  但她没有停留,跑过去推开了东暖阁的门。

  屋内没有留灯,没有烧地龙,没有他的影踪。

  其实还可以再找一找的,椒房殿有六处暖阁,三处偏殿,两处温泉台。亦或者他没有宿在这殿中,毕竟是她的寝宫。

  他可能歇在昭阳殿,飞翔殿,兰林殿,再不济在宣室殿……

  但她没有再去找。

  她已经确定,昨夜他没有来。

  因为一路走来,从内到外,她都没有闻到雪中春信的味道。

  那股梅开千朵,带着湿冷雪意的清香,淡而弥久。但凡他来过,哪怕是来了又走,一夜的时辰,这股香味是散不开的。

  即便他来时匆忙,来不及配香囊,系香袋。但他所有的衣袍,都熏了这种香。

  阿灿带着宫人追上来,给她囫囵套了双鞋,然后裹上雀裘拥了回去。她们给她换衣,泡足,让她喝了一大碗姜汤驱寒,然后把她塞入被衾中。

  她卷起被子往里翻了个身。

  阿灿说,“陛下,你现在退烧了。身子还有哪里不适?”

  “头还晕不晕?”

  “胃里还疼不疼?”

  “今个没早朝,你要不多眠一会?婢子让太医令晚些来给您请脉。”

  “陛下——”半晌,阿灿又唤了一句,低声道,“您可是在寻苏相?”

  江见月翻过身来,两眼望着帐顶,“宫门下钥了,你们也出不去,所以没去请,对不对?”

  “陆青去了,持着咱们椒房殿的手令出去的。”阿灿回想昨夜的折腾,一遍遍喊要师父,哪有不去请。

  她往卧榻前站了站,给她将被角掖好。

  但是苏相没有来。

  按陆青的说法,苏彦原本都已经穿戴齐整,缰绳都握在手中了,却在临上马的一刻回了屋子,只说让太医令用心照顾。他翌日再来请安。

  风雪肆虐天,他弃马车而骑马,可见是万分心急的。但却又不来,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缓缓说与主子听了。

  卧榻上的少女并不言语。

  她看着帐顶大朵大朵盛放的并蹄莲,簇拥着中间的鸳鸯戏水图,感觉很是刺眼。

  倒也不怪宫人。

  这椒房殿历来都是皇后虽居宫殿,所谓椒房盛宠,自然该绣这样的图案。

  前郢的殿宇至今数百年了,也难怪他们一下子适应不过来。

  她很体贴地给办事的诸人寻理由。

  有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她拢在被衾中的手攥着被褥,一点裂帛的声响,指尖透过布帛掐入掌心。

  痛意和阿灿的话,让她慢慢冷静下来。

  她道,“明日让他们换了这帘幔帐子,换些素净的。”

  阿灿愣了愣,须臾反应过来,连声道好。

  江见月往外侧翻过,总算给了她一个眼神,“半夜大雪,辛苦陆青了。”

  想了想又道,“师父不来是对,朕也没事,来回闹一出说不定还让他着凉了。”

  她这样想念师父,是为何来着?

  往前推去。

  是昨日在未央宫前殿里,师父带头捐供,惹了世家众怒。她想保护他,抱抱他,不许人欺他伤他。

  再者,他欲来未来,是因为怕误她为君的名声,怕御史台言官的口诛笔伐,怕她不安稳。

  这会要是为他不来而恼了,岂不是适得其反,莫名其妙!

  就如师父教导她,要克制,仁爱,要悲悯世人。

  她又看了眼帘帐,所以事出有因,不能罚她们。

  尽管,她是生气的。

  她轻轻揉着掌心破皮处,但是止不住疼,便索性又掐了起来。

  她有些困,却又很想寻人说说话。

  于是笑了笑,往后挪过些身子,示意阿灿坐下来,细声细语道,“姑姑,你陪我说说话。”

  弃了“朕”字,阿灿便愈发怜惜眼前的孩子,点头坐下来。

  静默了好一会。

  江见月道,“姑姑,可是前头子檀师兄生病,那样远师父也去的。他连夜赶去。”

  “婢子听您说过,那不是苏校尉病得快不行了吗?”阿灿慈爱地给她将鬓边碎发别在耳后。

  “可是,他有阿母,有舅父,有外祖,那样多的亲人,他们都在。师父晨起也能行。”

  “那苏相不也是他亲人吗?真论起来,除了他阿母,舅父外祖,都亲不过叔父,他们乃同宗血亲。”阿灿一边解释,一边往被中塞了个手炉。

  小姑娘体虚,被窝总是睡不热的。纵是这殿中暖如春日,她还是手足冰凉。

  阿灿不知道她手心的皮被抠破了,便也不知这样给她手里塞一个暖炉,没让她取到多少暖,反让她一阵阵刺痛。

  但是江见月自己都没当回事,没吭声。

  “陛下如何论起这档子事来了?”放好手炉,阿灿问道。

  “随便说说!”少女摇摇头,手抓在暖炉上,闭起了眼睛。

  这个世上,血亲未必及师友。

  但是师友的情分,多来也抵不过血亲。

  她很想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血亲。

  *

  这日,她又睡了一觉,梦里都是师父。

  醒来时,师父已经在了。

  因为即将辰时。

  纵是没有早朝,也到了中央官署、各办公府衙上值的时辰。

  君上有疾,丞相代百官于上值时辰内,入宫请安问疾,是他职责所在。

  “陛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您原也清楚自个身体的,若非专制的药酒和果酒,旁的酒水您都用不了!”苏彦这会见到人,一颗心才彻底放下来。但又总觉得一夜过去,人似是瘦了一圈,心中不免痛怒, “好好的,何故酒?”

  “好好的,就不能饮酒吗?”

  “好好的,师父还给朕送温酒器呢!”

  江见月病去养了精神,原本已经复了清醒。然见苏彦上来就训斥自己,哪怕他说的有理,她也气恼!

  如此不阴不阳地回他。

  话落,便喘着气。

  不知何时起,苏彦见不得她面容苍白,也受不住她气息不足。

  一下便软了声息,“臣并非斥责陛下,实乃龙体重要。”

  君君臣臣,江见月不想听,扭头哼了声。

  “陛下!”苏彦低眉寻她眸光,不得应声,环顾四下道,“皎皎。”

  “嗯。”少女声音微不可闻。

  但总算也闻见了。

  于是,苏彦便继续道,“皎皎,我们昨日好不容易才打了一场胜仗。从诸门手中聚起一笔银子丰盈国库。纵是高位如你我,这也是极其得罪人的事。若这个节骨眼上,我深夜入你寝宫,你被言官直谏,史官载册,我被御史台弹劾,可能之前的努力就付之东流了。退一步讲,即便不影响捐供一事,来日路也是徒增艰难。你只是微恙,有整个太医署,师父实在无需走这趟!”

  在节骨眼才不来。

  只是微恙方不来。

  少女乌黑的眼珠转过一圈,远山黛轻挑,从席案站起,居高临下看清贵温润的男人。

  他一贯身姿挺拔,即便哄她半弯着腰这会片刻间随她的起身也重新端正了姿仪。

  背如翠竹笔直,颈似白鹤秀颀,仰头间眉目如画,只眸光如水带着一点疑惑。

  疑惑她骤然地起身。

  疑惑她骤然地将他拥入怀抱。

  隔夜的药苦,少女的馨甜,在一瞬间铺天盖地而来,将他包裹。

  “皎皎知道师父不易,所以初时想要师父来,只是想抱一抱师父。”她还没有完全长开,站着抱跽坐的人,正好将他头颅护在胸膛稍低处,于是俯下一点身,寻了个更好的位置。

  他的面庞贴在她胸口,她的下颌抵在他鬓角。

  鱼水相拥,耳鬓厮磨。

  她感受着他面容肌肤的温度和些微的毛躁,迷途不知返。

  他听到她心脏的跳动和云团般温软的侵袭,只匆忙将她退开。

  “陛下,您大了,纵是慰臣辛苦,亦不可如此。”他在抬眸的瞬间理出得体的仪容和情绪,笑容都是尊长的慈和,臣子的谦逊。

  少年君主有一瞬愣神,看着空空如也的怀中,心中泛起丝丝失落,却又道不明是何滋味。

  只得挑了挑眉,“朕知道了。”

  “哪雪路难行,朕慰丞相辛苦,一会赐辇轿出宫,这总行了吧!”

  苏彦颔首,跪谢隆恩。

  这日原有极重要的事要办,便是根据昨日一下午诸门捐献的银子数量,安排接银路线。因为诸门百家,很多银钱都需从祖籍调送过来。如此一路安全事宜就有为重要。

  但苏彦还是没有即刻就走。

  他陪江见月用了顿早膳,见她食量不减反增,胃口不错,方安心去办公。

  然这日江见月午膳用得也比往常多些。

  因为剩了两碟早膳时苏彦从长安早市买来的核桃碎饼,胡麻锅贴。以前住在抱素楼时,他下朝回去也给她带过。后来她自己去买过一回,发现除非天黑就候着,否则无论何时去,至少得等大半时辰。

  *

  诸门捐供,统计十万斤金,五万斤银,二十万斤铜,是明光初年两倍的国库收入。历经七日,苏彦协助大司农将洛州、南阳、弘农、乐平、金城等个十三处运送过来的路线全部理顺,京畿处由苏家军和煌武军各出七千人,分组十三个护卫队,在楚王章继的带领下,于十二月廿秘密出发接运。

  而这日,苏彦入了宫中,向江见月告假。

  其胞姐苏恪因数月前同夫争吵,滞留杜陵邑未归。如今传来急讯,乃病笃,求他前往探视、或许还需托孤。

  苏氏嫡出一门,双亲皆已仙逝,长子亦殁,唯留姐弟二人。又是年关将至,苏彦自当前往。

  他入宫时,召集了太医署,给江见月把脉,然后将近两个月的按脉来回阅了个遍,最后召来阿灿和陆青,重头至尾交待了一番。

  太医署散后,江见月坐在席上烹茶,“师父,不若您将朕带走吧。如此您也安心些。”

  苏彦笑笑,“待臣长姐无恙,臣便回来了。您且一定答应臣,断不能如上次那般胡乱饮酒。”

  顿了顿又道,“方才陛下也听到了,臣特地让汤令官配合着太医署,给您配至些果酒,年后便可享用了。”

  少年女帝捧了盏茶送至青年丞相处,“风雪路难行,师父一路平安。”

  苏彦接过,饮下,跪安离去。

  却是去而又返,“答应师父,千万不要离宫。师父快去快回!”难得的,他不再谦卑称臣,只以师身告诫。

  *

  而朝上,因着苏彦的告假,朝中高门官员又陆陆续续开始告假起来,俨然昭示着他们效仿丞相之举,唯丞相是从。

  如今江见月也不恼,索性在腊月二十三小年的时候,便以雪大难行,体恤朝臣为由,提前封朱笔,开年假,以示皇恩浩荡。

  这日里散朝后,以大司农、太常,太仆为首的几位九卿皆聚在靖北侯府,言笑晏晏间皆道,“侯爷英明。”

  又道,“且看那女娃,没了苏相,索性连着朝会也不开了。到底是女子,能有多大能耐!”

  “就是!侯爷确实高,竟能这般调走苏相。”

  “桓夫人生病又岂是老夫所能控制的。”赵励品着茶水。

  “话说回来,夫人染病,吾等可要去探望探望!桓夫人当年在母家,可尤似茂陵长公主。向她请安,便算是给长公主请安!”一人道。

  “罢了吧,你我如今已都是魏臣!”赵励摆摆手,心中却是另一番考量,“吾等外男还是莫要扰去扰夫人,着内眷前往尽尽心意便罢。”

  渭河北岸的杜陵邑,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进出口的道路已经被雪封。苏彦遂传令李肃一干暗子营的人,每日带人扫雪清道,以备长姐病愈,他便可直接回皇城。

  今日已是腊月廿七,是他出宫的第七日。雪鹄往来传信的第一封,他便面明白了当日心头的忧虑。

  赵励的心思竟动到了他的身上,自他走后,朝臣陆续告假,此举不仅是拂君颜面,更是在挑拨他与女帝的君臣关系。

  第二封信件上言,女帝已经提前封朱笔,以作休憩。

  然这一刻苏彦却有些摸不清她的心思。他不知她是否是真的封笔休整,定心等他归去,还是被他们欺辱后又觉孤立无援闷着自己!

  一时间,他唯一所想,便是能早些回到她身边。看在眼下,护在身后。

  苏彦立在庭院长亭中,松开手放雪鹄飞去。

  “苏相,此处风口上,雪寒霜重,小心身子。”身后,一女子素衣淡面,却依旧难掩玉容风姿。

  来人正是桓越。

  她于苏彦半丈之地停下,示意随侍的婢女将衣衫捧上,守礼矜持。

  “长嫂刚醒,谴妾给您送件大氅。苏相可要去看看?”

  苏彦看着面前女郎,想起被灭门的宣平侯府,只淡淡一笑,接过大氅道,“有劳!”

  “苏彦于妾,便只有这两个字吗?”桓四姑娘立在原处,望着正要回厢房的人。

  他来了多日,这是头一回两人独处。

  “此处到底不比侯府。”苏彦转过身来,“即将除夕,四姑娘若想回府,本相可派人护送。”

  “多谢苏相好意!”片刻,桓越方才接过话来,“亭亭和长嫂尚在此间,妾恐会多留些时日。届时家兄会来接我们,就不劳苏相了。”

  苏彦颔首,未再多言,入厢房见过长姐。又仔细问过医官,遂知其已经好了大半,一颗心总也安定不少,亲自端药喂上。

  苏恪靠在榻上,素面净容,手中捻着一串佛珠,俨然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似是当真看透红尘,要青衣古佛,了此一生。

  “不喝!”她推过去。

  苏彦拿下她手中佛珠,扔在一旁,“阿姊生病虚张声势哄我便罢了,这吃斋念佛、你去问问,长安城中哪个信你!”

  “苦口良药,快喝了。”苏彦持着木匙,将药吹凉。

  “你若真有心,当知晓,阿姊的良药不在此。”苏恪剜了他一眼,张口咽下汤药。

  “阿姊顾好自己便罢,若是实在要和离也成。回来家中总有你一席之地。”苏彦又舀了一勺,细细吹开。

  桓氏多来留不得了。

  若是趁此机会两厢了断,将胞姐择出来,也好。

  苏恪就着他的手,将药饮了大半碗,终是推在一旁,“少扯开话头,这厢论的是你的事。纵是我和离,你必得续上去的。”

  “我旁的理不清看不懂,但是世家联姻这厢,还是能明白的。”

  “阿姊——”苏恪是个骄纵有直率的性子,眼下桓氏的事又不明朗,苏彦总不好说太多,只摇首回绝。

  “那且不说桓氏,你都二十又六了,总要成婚生子,否则我以后怎么去同双亲交代?。苏恪拉上苏彦的手,“左右试一试。如此,阿姊百年后同阿翁阿母讲起此番宴会,父母便知我尽力了,断不会怪我。 ”

  苏彦原也知晓该成家立室,然也不知为何,眼下论起这事莫名抗拒,遂道,“阿姊无恙,我便回了。宴会如常行之,他们本就是来探望你的。”

  “你就不能让我欢愉一日!”苏恪面起两分薄怒道,“长姐如母,就当给双亲尽孝。再说了,阿越来此照顾我多日,素日亦常陪着我,你也该好好谢谢人家才是。明日宴,且给我敬一杯酒去。宴散,放你下山。”

  “你也莫多想,虽此番来了不少世家女郎,左右是你挑不中便罢。又是在这杜陵邑中,传不到外头去。既不会坏了她们名声,也跌不了你身份。”

  “阿姊言重了。”

  自前几日起,苏彦便识出了端倪。

  来此探望苏恪的女眷,都带着自家女儿。望过之后又皆留宿在后头的凌云台中。直到昨日,赵谨送其堂妹赵楚入园而来,他便彻底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是阿姊借世家大族探病之由,留下她们,为他设的一场百花宴。

  “且听阿姊的,但说好了,只此一次!”苏彦叹了口气。

  “快,玉书,给我梳头更衣!”见手足松了口,苏恪一脸喜色。

  “您慢些!” 苏彦起身目送其入里间理妆。

  他转身望向窗外,风过枯枝,白雪皑皑,自是一片肃杀严寒。然面上却慢慢腾起两分真实的笑意。

  只思量着,待宴散后,再守个一两日便可启辰回宫,如此还能陪皎皎过个年。

  他答应过她,往后每一年,都不会再留她一人守岁。

  *

  而百里外的未央宫中,江见月靠在榻上阅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抬手摸了摸眼角新月,是他描的形状,制得金粉。

  只是这样一摸,脑海中竟莫名浮现出更多他的模样。绝大多数都是他的目光,朝堂上默契的眼色,她举止顽劣时的无奈眼神,或对她学业长进时的宠溺眸光,还有她发病时急切又疼惜的目光……

  “陛下,您是哪里不舒服吗?”阿灿正好端茶进来,尤见少女愣神,书从手落。待近身侍奉,方看清一张素来如玉瓷白的脸,此刻灿若云霞,不由抬手摸额试温。

  “朕无事!”江见月接过茶盏拂盖撇叶,勉励压下心中躁动。

  盏中茶水青碧,茶盖拂过,晕开一点细小的涟漪。她顿下拂盖的手,在那细小的涟漪中,竟看到苏彦清俊冠玉的面庞。而随着涟漪散去,茶面复平,他的眉眼愈发清晰起来。

  长眉深目,眼含星子。

  少女勾起唇角,双眸中亦是流萤点点。

  “陛下!”阿灿又唤了她一声,“那您有什么开心的事,能否说出让奴婢同乐一番。”

  “开心事?”江见月回过神来,摇头。

  “没有?”阿灿将毯子往少主身上搭过些,“最近几日,您不是无故出神,便是笑意满怀,难道没开心事?”

  “有吗?”江见月莫名道,“朕笑什么?”

  “奴婢哪知道您乐什么?”阿灿从妆台捧来铜镜,“您自个瞧瞧,您这欢愉模样,可是真真的!”

  少女望着铜镜的自己,眉清远黛,乌发如墨,眉目间稚气几经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少女的鲜妍与风姿。

  于是,便又展颜了一回。

  遂引得阿灿再次开口,“您可是……”

  “嗯?”江见月望着她,等待下文。

  “陛下,您可是有钟意的人了?”阿灿凑近她,不由悄声道,“情窦初开的女孩便是您这幅模样!”

  江见月盯了阿灿片刻,默默将落在地的书简捡起、翻了个面,挡住了书名。

  “长幼有序,且也得先将姑姑嫁出去才是……”

  “陛下,您……”阿灿到底是未出嫁的女子,一时竟也是面红耳赤,跺着脚撤下茶盏跑了。

  待人走远,江见月方将竹简翻过来,定睛看上头字样,一颗心跳得厉害。半晌想起这书是昨日自己从石渠阁里偷拿出来的。

  就是,拿两卷书何至于偷偷摸摸。

  原是羞的。

  她深吸了口气!

  那卷书上说什么来着,她重新落目,一字一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

  卷起来,她掏出巾怕当扇子扇了会,扔在一旁重新抽来一卷。

  “我念知这几日相思滋味,却原来比此别离情更增十倍……”少女又丢开手,目光落在案头那一摞书上,皆是她昨日偷取不曾记录在册的。

  她看了一会,面上笑意愈盛,沉香袅袅间,便又看见了那个长身玉立、清贵无双的男子。

  遂起身将书册重新送回石渠阁,召来夷安长公主吩咐了一番,按下她的各种阻止,换上男装,无声无息出了宫,策马往杜陵邑去。

  原来,她喜欢的不是像师父那样的人。

  她喜欢的就是师父。

  如此,和师父在一起。

  以后他们的孩子,便是她想要的血亲。

  漫天大雪,她离宫奔赴渭河畔,他们初遇的地方。

  后来很多年,她都觉得这个行为于一个帝王而言,无比幼稚,像失心疯一般。

  但也不曾后悔。

  这是她漫长人生中,在他的规训下,为数不多的放纵。

  这年她十四岁,初尝情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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