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1)

见月 风里话 669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23章

  再恨, 江见月还是跪了下去,尊一声“母后”,谢主隆恩。

  同陈婉目光相接的一瞬,俨然一个没娘的女郎,向一个丧儿的母亲道,“以后我们母女情深,相依为命。”

  三跪九叩, 在未央宫前殿空旷的殿宇内声声回响。

  端的是“仁孝”二字。

  反对立公主为储君掌社稷的言官被天子连斩二人,一人触柱自戕,三具尸体被人羽林卫抬出,明堂血气弥漫,如今剩得左右噤声的史官执笔沙沙誊写。

  【明光四年十月初一,帝斩官三人,排众异,立长女为嗣君,以固社稷。 】

  【时,苏氏彦,首附叩首, 称吾皇万岁, 殿下千岁。后, 群臣百官俱拜。 】

  江见月终究属于雍凉一派,如今为储君,便同当日安王无异。相比自立为王的风险,守边的三王还是愿意支持她的。

  剩下便是要平衡世家,立陈婉为皇后,给苏彦以援手,让他不至于孤掌难鸣。而五大世家中,温氏和桓氏这两门与苏氏都结了姻亲,赵氏掌有兵甲一贯低调,便也好说。如此将一对四的局面,化作二对三,自然轻松许多。

  这日谢恩后,宫宴散,江怀懋单独留下了江见月,与她道明时局。

  “既是为了平衡朝局,拉拢陈氏一族,父皇何不多多提拔陈氏儿郎。”江见月侍药在侧,“儿臣瞧着母后精神委实不好,今日未央宫中儿臣向她朝拜时,她都失神惶惶,泪水涟涟,险些失了体统,想来还未从丧子之痛中走出。”

  闻她如此妄议亲上,“丧子”二字从她口中亦是波澜不惊地吐出,江怀懋变了脸色,喂入嘴中的药梗在喉咙,连连呛声,一把推开欲上前捶背的手。

  “父皇,太医令说了,您早年余毒入筋脉,致五脏功能退化,如今气血溃败,千万不可动气。”江见月将碗盏搁在案上,拿来巾怕给他擦拭嘴角药渍,下颌口水,“若儿臣言行有失,父皇教罚便是,何苦生这般大的气,累伤的还是您自个!”

  卧榻间尽是黏稠的药味和浑浊的病气,再多便是行将就木之人的怨念。尤其是江怀懋这般,一生戎马,四方征伐,结果问鼎天下不过数年光景,便要撒手人寰,自然不甘多于释怀。

  尤其临了,自己为帝生涯还要被史书工笔记下“杀言官、阻言路”的不明之举。而原本是可以没有这一笔恶名的。

  只因他立了女子为储,纵牝鸡司晨,使阴阳颠倒。

  只因他没了儿子。

  “天下都给了你,分一点权贵给我自个喜欢的人,何处碍着你了?”江怀懋本不欲再用江见月喂来的药,然见她始终一副谦和孝顺的模样,还是缓过一口气,攒出两分精神,“时局和道理都与你讲明了,你自个好好悟去,有什么不懂,左右有你师父。只一句你给朕记得,为君者,且大气些。你阿母去了,朕扶个继后再正常不过,何况——”

  他眼角微垂的虎目涌上一丝血色,“为金銮御座,无上权势,你又对人家做了些什么!”

  江见月持勺的手微顿,清水透亮的杏眸中似有浊色,酿出浅薄杀意,到底在转瞬间压了下去。

  如今榻上人多活一日,便可为她多挡一分非议。

  苏彦说过,朝臣和天下人接受她为储君的时间越久,那么她来日帝王路上的非议就越少。

  要尽可能让他们在明光时期接受了大魏未来会有女君临朝的事实。

  所以即便陛下千秋无期只是一种虚妄,但是他真心盼着天子能寿数多延。

  江见月自是认同这个道理。

  也对作为人父的江怀懋,在最后一点时限中,能做此决定,存了三分感激。为此,她能逼迫自己对陈婉跪拜。

  也能将这一刻欲吐出她到底为何杀其子的话语重新咽下。

  她怕自己多说两句,刺激了他也刺激了自己,或许会从动口换作动手,做出比谋杀手足更荒谬的事来。

  于是,她垂首敛眉,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江怀懋哼了声,“日后无召,不必再来御前,且在桂宫好生随你师父学习治国之道吧。”

  江见月依旧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

  是故,从这日起,江见月以储君之身,迁入北宫。

  满朝文武眼睁睁看着她迁入北宫。

  只因前有天子召令,后又有煌武军压阵,整个北宫被护得密不透风。

  而在北宫之中,出入乃抱素楼各讲经师父,和全数五经博士,只为全力教导储君。

  至于朝堂上,天子立下四大重臣辅佐皇太女,分别是掌管京畿卫队的执金吾楚王章继,掌管禁军三千卫的光禄勋梁王范霆,和执掌武库的卫尉陈章,以及升为丞相、执掌尚书台的苏彦。

  如此看起来,天子对皇太女万分珍视。

  北宫纳尽智囊团,朝中四大辅臣间雍凉武将派和世家各出二辅臣,相互牵制。而辅臣之首的苏彦本就是皇太女恩师,自小教养,情意匪浅。

  纵是苏彦亦这般看。

  只逢朝会请储君听政,下朝携其入尚书台理事,再回北宫温习之。私下师徒处之,苏彦多道,“臣唯盼陛下安康,盼殿下长成。”

  自为储君后,苏彦极少江见月闺名,即便只有二人,他亦严守君臣之礼。公主和储君都是天家子,但已然是截然不同的身份。

  江见月纵然还想听“皎皎”二字,却也知不该多望,知晓此刻不该将心思多花这等处。当下情形,只有她自己明白,并不乐观。

  外人看起来四大辅臣虽是分了两派,然其实都可以看作是她的人。楚梁二王同苏彦自不必说,而陈婉无子,她无母,想来自然是一心的。

  但偏偏不是这般。

  陈婉握着凤印,那是仅次于玺印、可以开武库取兵刃,调动禁中兵甲的手令。而她的父亲陈章便执掌着武库。

  若有万一,都不需要符对信印。

  而江怀懋又不许自己随意入未央宫,偏陈婉却在他近侧。

  推一个可能,陈婉吹耳旁风,改立江呈星为储。

  江怀懋同意。

  这是不可能的。一来江呈星也是女子,二来她还不如自己,非长。反对的声音更多。

  那么江怀懋不同意,陈婉联合母家矫召撺掇。

  这是不会成功的。莫说楚梁二人王,便是苏彦就头一个不答应。

  而欲行以上事,还要一个前提条件成立,那便是陈婉有此动作,有此心力。然如今时刻,陈婉依旧缠绵在丧子之痛中,虽然身子比江怀懋好些,然整个人萎靡不振,只窝在椒房殿不见外人,终日也是汤药不断。

  大抵是因为还有个女儿陪着,否则也如唐氏般彻底疯癫了。

  十月深秋,夜色深浓,霜华铺地比月白。

  江见月蘸水在案,独自来回分析局势。

  这种时候,她不喜持笔在竹简写画,虽然那般更清晰,担有万一没有销毁被人发现的风险。

  以水痕在桌案书写,须臾晕乱,但她记忆足够好,只要落笔书过,无痕也能记住。

  如此推来算去,仿若自己又是安全的。但她总隐隐觉得不对,纵是苏彦在侧,她也觉周身一片刀斧剑戟,随时劈砍过来。

  数夜里,梦中惊醒。

  精神便不大好。

  苏彦问过。

  她道是担忧父皇之故,又道许是上了这个位置,多少心中惶恐。

  苏彦这日明显的好心情,屏退左右后,持盏喂她用药。

  甚至唤了她一声“皎皎”。

  是大喜过望,让他一时失了分寸。

  他道,“皎皎,南燕重新答应换药了。陛下的病有救了,也许无法寿比常人,但多个几年寿数当是可以的。”

  是了,明光二年新春,苏彦便与她说过,南燕有药,名曰“北麦沙斛”,可治其症。彼时,燕臣钟离筠于信中开列条件,需归还汉中之地,同时割让阴平,天水二郡,如此交换北麦沙斛。江怀懋拒之。

  明光三年,又与之一场恶战,占其武都郡,阔了大魏疆土却也算是彻底绝了此道。

  而如今,诚如苏彦所言,燕国朝堂派立之争,钟离筠处下风欲建功勋抬位,而大魏帝王式微,朝中立女主不安,欲延长寿数。如此以土换药,两厢得利。

  江见月释悟,这世间敌友都可以改变,唯一不变的是利益。

  她更在这个瞬间理清了江怀懋的用意。

  从北宫到未央宫,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抱素楼文人,剩余武官,分明都是他的人。他虽然立她为储君,却还是想着最后一搏。

  凤印给陈婉,让陈氏觉得有了禁中兵甲的调动权,如此暂且熄声。

  是为他自己熄声。

  而苏彦是一定会走这遭,帮他以土换药的。

  而她,没有任何阻止的理由。

  到底是开国的帝君,做上那个位置,自然就会了谋算人心,把控局势。

  十三岁的少年储君很是服气。

  钟离筠点名要苏彦前往,他们原是同门师兄弟,钟离筠曾因离经叛道被苏彦父亲逐出师门。

  此番要他前往,不单是要大魏的国土,大抵还要要其命。如此,一来坐稳南燕朝中的交椅,二来除掉国敌,三来欲报私仇。

  内忧君父之患,外有刀剑加于至亲之身的风险。江见月不舍苏彦前往,又无法阻止,数日提心惶恐间,也只得让自己平静下来。

  平静听他临行嘱托,定要奉孝君前,不可让陛下生怒,陛下不可动怒。

  平静地从他手中接来一物,听他说臣之所有,尽归殿下。

  平静地出城郊十里,送人领兵前往兴势郡,进行签订土地割让协议。

  最后,亦平静与他说,“孤侯卿早日归来,让孤享天伦之乐,有血亲君父呵护身前。”

  一杯浊酒相送,苏彦南下而去,江见月北归回宫,侍奉君榻。

  *

  从长安到兴势郡,按图所示,以苏彦的行军速度,预计七八日的时辰便可抵达。然十一月初十,苏彦离开的当日,便下起了初雪。

  越下越大,转眼已经六日过去,整个长安城白茫茫一片。

  降初雪有宫宴。

  因即将有药,人逢喜事,江怀懋的精神好了些,用过汤药后便往未央宫前殿走了一遭,然到底是残烛之躯,同百官宴饮一巡后便乏力而归。

  后,自有皇太女代父掌宴。

  宴散,江见月入寝殿侍疾。

  虽江怀懋说无召不必入宫,但节宴之上,她持礼而来,如同日常请安,亦在规矩之内,亦是守着规矩。

  巨大的铜鹤台上,点明烛无数,将外头少女恭顺的身影投在屏风上。

  江怀懋瞧着,气稍顺了些。

  殿门口,今日当值的依旧是梁王范霆。他是结义的五王中,最为忠义,老实,同天子私交最好的一位。

  故而,无论是禁中的羽林军,还是新建的三千卫,都由他统领。

  故而,这等时候,江怀懋也只肯用他。

  “殿下得罪了,如今多事之秋,更是关键时刻,查得严些。”范霆一丝不苟,按照要求让人分批查检入殿人。

  衣丞验衣袍,江见月脱了雀裘,翻过广袖,转过一圈。

  妆奴视簪冠,江见月俯身低首,拨下手上珐琅镯,呈上腰间环佩。

  最后诸人退守,朝她跪拜,分出一条道来。

  “殿下,请吧!”范霆道。

  “就该如此,梁王辛苦了。”江见月脱靴入内。

  殿内烧着地龙,太医令在偏阁值守,侍药童在一旁煎药。

  江见月绕道看过。

  闻童子言,还是寻常汤药。

  闻太医令再度回禀,陛下需理气静心,不被扰神受激,当可熬过这个冬日。

  冬去春来,万物新生。

  江见月颔首,看一眼外头纷扬的大雪,望之生寒,一时竟想象不出春日之光彩。却又觉得即将置身春色里。

  她眼中有悲情,嘴角却含笑,被烛台幽幽火苗映照,晕出诡异神色。

  “既来了,怎又不进来!”江怀懋带着喘息的话语传来。

  “儿臣在侯药。”眼见汤药篦出,江见月道了声“孤来”,遂亲自端去君榻。

  君榻丈地前,除了数个泥偶一样的宫人,再无其他。

  江见月示意他们都退下,“父皇,儿臣同您说说体己话,成吗?”少年储君坐下身来,乖巧温顺。

  内里守着朝中国手,杏林医者,随时救人留气于须臾间,随时随地煎药熬汤以吊君王命。

  外头立着心腹将领,领卫兵三重,身着寒森森铠甲,手握明晃晃刀戟,蚊鸟无法入内。

  再有最外头,数百里之外,有出将入相的贤臣,即将带回续命良药。

  病榻上的天子被层层护佑,并不将这几个木头般的宫人放在眼里,遂颔首道,“随你,安静些也好。”

  江见月眉眼弯弯,持勺舀来一口汤药,却是自己咽了下去。

  药是殿中熬的。

  能入这间寝殿的,便是将身家性命都搭进来了,没人敢下毒。

  端碗入内殿时,已经有黄门以象牙筷、银针,包括宫人三处试药。

  若说何处还有遗漏,便是江见月入内殿到君榻这一段。但是她没有下药的机会和能力,方才在外头已经被查得一清二楚。

  眼下以身试完,自是一种无声的示弱讨好。

  江怀懋瞧着,愈发顺心,时不时梗在喉咙的痰,回荡的痰音都仿佛清爽了些,只就着女儿的手将药用完。

  “要和父皇说些什么?”江怀懋问。

  “年关将至,儿臣有些想阿母了。”少女将碗盏搁在一旁,一瞬间便红了眼眶,“若阿母在,阿弟必定也在的,我与阿翁都不必这般辛苦 。 ”

  论及李氏,江怀懋心提了提。

  他总是抗拒去想她。

  歉疚有,心痛有,悔恨亦有,然更多的是不想面对。

  谁能忍受自己妻子被□□城墙为千万人看,何其耻辱!

  “阿母去得可怜,身后更是不堪入目,儿臣总是忘不掉!”偏少女神色哀戚,还在提及,“但是女儿知道,阿母九泉之下,当是盼着女儿开心无忧的。”

  江见月抬眸看父亲,面上是一抹讨好的笑。

  “可是知晓你师父去换药,怕了?” 江怀懋吊起的心绪平复些,开口也多了分嘲笑,“这日来提母傍身了?你倒乖觉!”

  案头烛火晃了下,即将湮灭,江见月拨了枚发簪,起身挑亮些,复又坐下,“师父说,纵是父皇不能同常人一般,但是总能延长几年寿数的。儿臣私心想着,是否这般后,父皇会有新的子嗣,会……”后头的话,不说也罢。

  “你确实聪慧,也想得多,且合理!”江怀懋有些自得,掩口咳嗽了两声,“只是父皇甚是喜欢你那日亲口承认的骨气,多傲啊!可惜了,少年人终是少了些沉稳。”

  少年人低头不语。

  “你放心,不必怕,看你阿母面,你再不济都是我朝嫡出长女,尊贵的公主!”江怀懋很满意女儿这幅样子。

  果然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好处。

  能快速看清局势,能快速得讨饶求生。

  “儿臣不怕的。”片刻,江见月方道,“儿臣来父皇这处,就是因为想明白了一事,原不必害怕。”

  “何事?”

  “来日父皇养好身子,喜得麟儿,大可拿女儿作试金石。若是手足胜过女儿,将女儿踩入尘泥不见天日,便理当承您衣钵,掌大魏社稷;若是胜不过女儿,父皇定也不会安心将江山交于他。想明白这些,女儿便也不怕了!”

  话落,她抬眸看父,四目相视。

  “好好好!真有胆量!不愧是吾儿……”江怀懋闻言大笑,确实欢喜。

  他当真未料到这个女儿竟有如此铮铮铁骨。

  亦当真未料到,她陪笑声中,又言一话,“但儿臣不想做这试金石!”

  被激起的高昂喜悦瞬间被拉下,江怀懋喘息陡然变重,知晓要静心顺气,却又忍不住问,“那你要做甚?”

  “自然还是皇太女,未来的帝王啊。”江见月赶紧上去抚胸拍背,“不作这,纵是父皇您不计较我杀了您活蹦乱跳的两个儿子……”

  往事重提,还从牙缝蹦出“活蹦乱跳”四字,将天子稍稍平息的咳嗽再度激起。

  “儿臣且说了吧,最开始儿臣是不想这样的,但是陈婉和我隔着母仇,是她偷听了元丰帝的话,陷害的阿母,让你丧发妻失嫡子,拖着病体在两个庶子间择选,白白耗费心力,拖垮身体。而我杀你儿子,为权势,为自保,亦为报仇……”

  “不可能,朕不信,朕查……”

  “您看,您压根不信,还要去查,等你去查的时辰里儿臣等死吗?”公主依旧拍着背脊,叹声道,“要不是这日为刺激您,儿臣是断不会说的,多没意思的事……”

  “为、为刺激……所以不是真的?”江怀懋面色红一阵白一阵,脑海中一边是自己因二王相争而导致心力交瘁的不甘,一边是为女儿刺激他不孝的怒火,然又纠结到底所言是真是假,一时间胸闷气喘,面色红黑,张口不得言,最后只用力推开她,脱口,“来、人……”

  他用力拍打卧榻,不过喘息间,随话喊出,面上胀红退去,剩一片灰败带汗的苍白。

  “来人——”

  “儿臣在的,父皇何事?”江见月眼见入内的太医令,只挪身扶住江怀懋,给他顺气,抬眸道,“孤在此侍奉,尔等先下去吧!”

  太医令愣了片刻,回想“来人”二字,比他们关系还近的梁王都没入内,他们确实不该如此争先。遂预备领命退出。

  “来——”江怀懋拖出一口气。

  “罢了,且过来看看吧。”江见月退在一旁,容数位太医施针探脉,却是清晰看见江怀懋的眼神乞乞对着殿外。

  大抵是在等范霆,召来将自己轰出去。

  然,殿外长廊上,范霆闻声,是要进入的。却是一样被女儿挽了胳膊,凑身低语。

  “里头是阿翁最好的兄弟,生死与共,荣辱同当。但是为了他的江山社稷,他让你得女儿去联姻。为何不择旁人,其他王叔就没有女儿吗?不是的,是你和他最要好,是您最忠义,最老实。忠义老实的你,就该送出女儿!”

  “……此乃朝政!”范霆愣声许久,终于吐出一句话。

  “朝政?”夷安笑道,回想江见月教授的话,“如今朝政便是太女监国,来日太女继位,阿翁用心辅弼。”

  她用力按住父亲,继续重复先前记住的话,“阿翁可知今日之太女,来日之女帝,从何而来?”

  范霆心神惶惶,顿在一处,却闻女儿的话接连而来,“那是女儿助太女一臂之力,杀了雍安二王。”

  “咣当”一声,原本握在手中的弯刀松开,在腰侧晃悠撞击铠甲发出声响。

  七尺顶天立体的男儿,纵横沙场的将军,一瞬间滞了动作,断了神思。

  只被女儿拖着走!

  “阿翁,您看,无人入内。”太医施针毕,将人拉回一口气,擦汗叮嘱,容陛下安歇,万万不可心绪激昂。公主颔首,伏榻却这般道,“您的好兄弟,放弃了日暮西山的您,择了旭日东升的我!”

  榻上人捶榻。

  公主道,“有何不可思议,梁王唯一女,宠爱无限,你却欲她送去联姻,他岂肯作罢。他恼了,儿臣寻了他,一拍即合。封凉台上有他一份功劳!”

  天子虎目圆瞪,瞳孔骤缩,只猛地撑起身,颤巍巍将案上一枚丹药咽下,闭眼不听她话,试图将气理顺。

  “父皇有需要唤儿臣便可,儿臣会用心侍奉。”少女话语低沉,将那碟子静心理气的药都送到天子怀中,持他手捧劳,“儿臣不会下毒,不会断药,你的好兄弟也不会逼宫,一切都是安安静静的。”

  江怀懋胸膛起伏不定,喉间血气弥漫。睁开眼,晲她,须臾又合上眼。

  似在说,即便没有梁王,他还有旁人,让她休要这般得意。

  但是少女确实得意,她轻轻道,“父皇,我不屑做这些,是因为师父不会把药带回来。他带不回药了!”

  虎目豁然睁开,“你……不、不……苏沉璧是最想朕、朕活着的,在他心里,朕活着,才能给你减少阻力,没有人、没有人比他更在意朝局安定,在意你的安危……”

  “父皇说得对!”少女站起身来,隔窗看外头大雪,抚摸腰间环佩,那里镶嵌有一枚小小的印信,乃苏家军分符令,“师父走时,违制赠我此物,可调苏家军以防万一。然儿臣只动了一人,为我送一封信!他乃两日前持信出发,大雪堵路,按脚程算,追上师父时,距离兴势郡至少还有十中三四的路程。师父得信定会马不停蹄归来,因为信上言——”

  少年储君俯身一字一句道,“帝崩,卿速归,以勤王。”

  “孽子——”榻上原本只剩一口气的君主,随着一口鲜血喷出,彻底咽下了这口气。

  却双目不瞑。

  他没有死于沙场,没有死于毒害刀辟,没有死于药尽人散。

  乃死于一个小小女子步步为营的话语设计,或喜过怒,激他心绪,乱他神思。

  她未带一颗毒药,未携一枚暗器,活生生要了他的命。

  将他气死在床榻。

  而数百里外,苏彦自得信急返。

  天子崩逝,太女必定密而不发。

  因为即便有梁楚二王在,但是曾经欲要禅位的长沙王至今未曾离开长安,不满寒门的世家依旧虎视眈眈。而无论寒门还是士族,对如今的储君都有共同的反对之处,就是女儿身。

  他又不在京畿,不知会发生何事。

  未央宫中的少年储君亦是这般想。

  她守着帝王尸身,以侍疾为名数个昼夜间都未曾离去,只与尸身同坐卧,以此瞒着消息,却也瞒得并不严实。

  外头隐隐传出帝崩的流言,让长沙王和世家两处疑虑,欲斗又不敢斗,欲上丹陛将她拽出问个明白又徘徊思量。

  她就静静守在君王榻,看漫天大雪落下,看谁对她的江山感兴趣,作她上位后第一头箭下鹿。

  她看着已经生出尸瘢的父亲,轻轻给他擦身拭脸,低声道,“您人生最后一次谋划,牵制朝臣,平衡时局,女儿此番学以致用。您看,他们谁都想动手,谁都盼着对方动手,于是谁都没有动手,于是拖到师父为我归来!”

  明光四年十一月廿,雪霁云收,九重宫门次第开。苏彦领兵急返皇城,从未央宫抱出已经摇摇欲坠的储君,鸣鞭治国丧。

  是夜,势兴郡上,南燕臣子在等待数日无果,探兵查寻后,山巅负手而立的钟离筠玄袍鹤氅静垂微扬,到了声“收兵!”

  “太尉,不追吗?”手下参将道,“难得苏彦半路急返,定是魏国国中出了大事,若我们此刻追击,他心绪不稳,又无心恋战,必败矣!”

  “苏彦用兵,且可小看。他一兵一甲未损,如此便是让我们咬上了,我们也吃不下。”钟离筠眺望天上残月,月光亮得晃神,“近日间异象连绵,月比日明,太白经天——”

  他掐指而算,衣袂飘飘, “太白主杀伐,月比日明乃阴盛至极之象,当女主天下!”

  那参将也略懂天象,只试探问,“太尉之意,魏国有此女君,怕是世家门阀难安,天下皆侧目。苏彦此归若扶其主,怕是多事缠身。如此我们燕国可趁势修养,或趁他乱伐之?”

  钟离筠但笑不语,只继续望天上残月,虽残尤亮,皎皎如日。然不知怎么便想起苏彦流传的命格。

  【苏氏七郎,贵命扶主,掌人臣极权,佑紫微帝星,镇海内四野。 】

  苏沉璧匡扶庇佑的,竟是一位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