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1 / 1)

见月 风里话 5189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00章

  从凉亭到正殿, 不过半柱香脚程,但是江见月入殿时,已经小半时辰过去。

  殿中两王奉命看着一叠卷宗和账本,原早已变了脸色。这会见她进来,行礼之后更是静默踌躇。

  “两位叔伯,坐吧。”江见月在正座落座,开门见山道, “卷宗账本你们都看了, 说说吧,如何处置中山王?”

  殿中地龙烧得很旺, 四下门窗紧合, 催人生汗。

  “念他初犯, 这些年没有功劳还是有苦劳的,臣斗胆请陛下重轻发落。”率先开口的是梁王范霆。

  他年事已高, 自荣嘉出嫁后, 便回来朝中任职,不再前往阴平。十数年都不在朝中,作为当初托孤的四大辅臣之一, 他对女帝情感复杂。

  一来他清楚知晓先帝之死,只觉效力于女帝乃是对先帝的背叛。然这么多年过去,女帝为君的种种他看在眼里,也从女儿处听来些许,打心底是臣服的。

  在先帝和女帝之间,他不知该如何平衡,遂一心守在阴平, 很少过问政事。直到这厢,再次涉及手足, 忍不住开口求情。

  “退一步讲,这些卷宗账本作为证据,尚需验证。”范霆补充道,试着想给手足看留一口气。

  “初犯?”江见月坐在堂上,齿间呢喃,望向章继,“六叔父,这是初犯吗?”

  章继被点名而问,自不能不答,只是稍缓了片刻,便闻女帝的声音又响起,“景泰十二年,煌武军和苏家军在城郊对峙,但凡有一方听话——”

  江见月在这处顿下,饮了口茶,搁盏后却未再言语。

  殿中空弥霸道又浓烈的鸡舌香。

  “陛下,三王虽是无召回京,但也是为了勤王护君,且彼时您也同意的。”梁王接话道。

  “三伯父所言甚是!” 江见月点了点头,又问向章继,“然后呢,六叔父?”

  至此,章继倒抽一口凉气。

  事后,两军发生摩擦,他前往劝诫,被三王扣下,两昼夜不得归城中。

  他乃代表皇命而去,三王见他当如见天子,扣他亦当如扣天子,乃以下犯上之罪。

  事后,他曾提心吊胆过一段时间,唯恐女帝事后清算。然这些年过去都未见她动作,遂只当她未想过这处,毕竟当年各种事情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

  却不想,面前天子敏慧无双,心细如发,早已铭记心头。

  细想,这大抵同聪慧扯不上太大的关系。实乃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本能地警觉。

  是天威不可冒犯,皇权不可侵。

  章继掀起眼皮看御座上的人,纤弱如入秋的残花,声轻似飞燕过云烟。然她苍白面容上一双看似无神的眼眸,却依旧蕴含机敏刀锋。

  刀落,寸寸见血。

  “三伯父,可觉得朕乃鸟尽弓藏之人?”女帝走下丹陛,站在范霆身前,又看一眼章继,缓缓道,“朕给足韩云机会了。扣押楚王之罪,朕从未过问。让他独掌幽州,对抗唐毅,是朕给他的机会。结果呢,他收了冀幽十八州,竟敢向朕索要封地。赐他两郡,他嫌少,把手伸到新政上来做起了买卖!”

  “这买卖好啊,给他积人脉,累钱财,充田地,试问他要作什?试问如此行径,朕当如何处之?”

  江见月回来座上,将那一摞卷宗账本掷于二王面前,“朕根本不屑于这些证据,朕要杀他,何须科考舞弊这重罪?前头种种罪孽,他早就该死了。”

  话至这处,章继彻底回神。

  女帝要杀一个中山王,即便是撕破脸动起兵刃,凭她手中已有的禁军和苏彦交出的八万苏家军,原也是绰绰有余的。

  然她却没有动手,是因为她根本目的不是除去韩云,是要收缴煌武军兵权。

  且是兵不血刃收缴。

  她确实也不屑这些证据,这些证据不是给世人看的,而是给他和梁王看的。让他二人对韩云之死辩无可辩,对她心悦诚服,让煌武军凝聚在一起。

  “韩云当诛!”章继跪下身来,眼风暗示范霆一同跪下,“臣还有一事,要启奏陛下,臣亦年迈,太尉一职任来吃力还望陛下允臣乞骸骨。”

  范霆有些反应过来,亦如此陈词。

  江见月敲扣桌案,外头侍者奉命而来。

  乃司膳领着十八人,捧来宫中珍藏的佳酿。

  “下月十二乃三伯父六十生辰,此十八坛酒算朕一点心意。”江见月说话间,司膳往前走了一步,“司膳手中一壶酒,乃慰三王千里赶来赴宴奔波辛苦,暖身之用。”

  江见月起身离去,经过两位领旨的叔伯时,躬身将他们们扶起,“届时朕就不去了,你们兄弟好好聚聚。”

  景泰廿一年腊月十二,梁王举行六十生辰宴,宴上三王饮酒酣,突发旧疾,暴毙而亡。翌日,梁楚二人不敌悲痛,缠绵病榻,遂向女帝请辞。

  女帝归来长安皇城,吊唁三王又安抚梁楚二人,后归未央宫。

  楚王章继坐在府中,眼前女帝的身影慢慢化作另一男子模样。

  忽就觉得当年他领军东出的那场谋逆,或许根本不是谋逆,他用十个苏家军将领的头颅保全了八万兵甲,归于女帝手中。经年后,女帝以三王性命归拢全部的煌武军,彻底完全兵权一统。

  一脉相承。

  青出于蓝。

  未央宫前殿的御座上,女帝也在想这事。

  她看见殿外漫天飞雪,看不见故人身影,低低问道,“满意否?”

  殿门大开,朔风携雪贯入殿中,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掩口的帕子被染的得通红,最后被她扔在炭盆中。

  他算对也料想到一切,大概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这幅身子难敌天命。

  余生所剩无几。

  这数年的谋划,虽尽在掌控,却也还有一处,让她提心。

  便是南燕的攻伐。

  当日齐飞回来述职,道是彼时钟离筠只是试兵之策。之前数年,他秣兵历马、囤积粮草,更重要的一点是终于压过了主和派的益州元老孙敬,南燕朝政十中七八已由他作主。是故他不日定会卷土重来。

  却不想,一年年过去,六年了,都未见他再度出兵。

  观暗子带回的消息,也不知是孙敬之幸,还是她之幸。

  道是在景泰十六年秋,孙敬身边多了一个谋士,貌丑哑声,却有麒麟之才。数年功夫,帮其夺回半数权力,虽还不能与钟离筠平分秋色,但也算牵住了他,使之一时无心外战,只得归于内政。

  这样的人才,归来我大魏岂不美哉!

  即将除夕,江见月在椒房殿同小公主一道剪窗花,瞧着小小的人儿,便忍不住给她多添臂膀。

  黄门是这个时候进来的,神色匆匆,说是抱素楼走水了。

  江见月蹙了下眉,黄门敛息喘声道,“……是执金吾,他、他在楼中放火,道是一定要面见陛下!”

  那处有禁军,自会灭火。

  江见月也不着急,将手中的喜鹊争春图剪完,才着人更衣理妆,后又在妆镜前将眼角下的一弯金色新月细细描绘妥帖,如此起身前往抱素楼。

  自三王暴毙后,江见月便再未接见过方贻。

  起初是方贻去建章宫接她,然那处只剩夷安,她早已回来皇城。方贻赶回长安城,却因是晚间时分,在入内廷的坐寐门前吃了闭门羹。翌日求见,又被挡了回来。如此,不管他以何种理由要求面圣,江见月都不见他。

  他想过江见月说待回来皇城好日子就开始了,想过许是中山王死前将他牵涉了进去,想过许是江见月要给他一点惩罚在左右摇摆中,想过她是不是知道了苏彦的死要赐死他又舍不得他……他想了许多,其实都能接受的,唯独这般被吊半空,实难忍受。

  如此昼夜反复间,神思混乱,只一个信念,要见到她。

  但九五之尊说了了“不”字,又岂是旁人能扭转的。

  思来想去,他想到服毒吓她,药都倒嘴边了,不知怎么便想到了火烧抱素楼的法子!

  “因为你至今还牟足劲要同他比一比,在朕心中孰轻孰重?”江见月坐在高高的御辇上,看已经扑灭了大火的抱素楼。

  索性只烧毁一些草木,和半间讲经堂。

  这会又垂眸,看扑来轿辇前屈膝仰望她的男人,雪中春信香一阵阵扑入她鼻腔,“你闹甚,大过年的。”

  “陛下缘何不见臣?”江见月头一句一针见血的话将方贻击溃一半心神,后一句平和的如同家常般的闲话,又挑起他暴躁不堪的心绪,“师姐、师姐为何不见我!我要见师姐——”

  方贻被禁军压住身形,头抵在御辇的横栏上,看不见江见月面容,只见她一双凤头履。

  勉强掀起两分眸光,却是她左手腕上一只七彩珐琅镯映入眼眸。

  “想让你过完年!”江见月端坐车中,正在抚摸那只镯子,笑盈盈道,“不对,就是不想见你,白的污朕眼睛!”

  方贻背脊僵了一下,在这会静下来。

  周遭仿佛也随之沉寂,只余凛冽的北风在耳畔呼啸,生割人的面庞。

  六年。

  六年来,他小心翼翼试探,自认为稳打稳扎迈出每一小步,怎就突然得这样一句话。

  污她眼睛?

  不不不,他在心底否决,他若是脏臭不堪,那她又算什么?

  这大小六次新政的推行,在最后的两年里,他确实勾结中山王,徇私舞弊,卖官鬻爵,泄题贩卖,各地许多原本在任的官员都收售贿赂投在他座下,而由他扶上的新任官员亦是唯有他是从。也有不少贫廉的学子愤恨不已,不得出头;有许多清正的官员有心无力。所以去岁骂他者上身到斥君者。

  他们是一体的呀。

  师姐和他才是一类人。

  他这样想便这样说,试图提醒她,苏彦为官论政上白璧无瑕,定是不喜如今这样的她。

  已是晚间时辰,朔风一阵阵地吹,御辇上的帘帐飘飘悠悠,四下火把明明灭灭,看不清女帝容颜。

  只闻她道,“是朕先爱上他,囚禁他,强取他,但他说是他觊觎朕良久,于是史书载他“声名恶”。长生是朕自己送走的,他没有谋害储君,但他认罪了。史书便又曰“天下恨”。世人眼中,他何来白璧无瑕,分明一身狼藉。”

  禁军在女帝示意下松动了一点,方贻缓缓抬首,似浓雾中窥见真相,但终还有一分迷茫。

  她的师姐七窍玲珑心,给他解惑,“当日苏瑜传他话,道是除去南燕钟离筠,暗杀他者有三,煌武军,唐毅,还有昔年的政敌,但他根据合理缘何全都排除了,遂想不到为何人所杀。然他却不知,原有第四者,欲恨他至死。便是对他的妻子爱而不得的你。”

  江见月这会探出身子,撩开帘帐,问,“知道五毒吗?”

  才直起身的青年猛地一颤,踉跄往后退了一步。

  当年,他请的江湖客杀人,便是善使五毒者。

  夜色深浓,风中夹雪,让他灵台清醒几分,让这六年来的种种在他脑海中串珠成链,想清楚。

  她既然连苏彦死因都是早早知晓的,那么后来一切,就是一场局。

  她用六年布下一场局。

  用他吊养中山王,一边让其给她收复冀幽十六郡,一边看着他们相互勾结,借他手除去中山王,既收了兵权,又推行了新政。

  而新政显现的弊端,那些贪污受贿的官员,企图走捷径的学子,即便没有他,来日也会存在。而如今,随着中山王的倒台,随着他的倒台,拔出萝卜带出泥,亦可一一清除。如此,为往后的新政杀鸡儆猴,拨正方向。从来改革都要见血,她将此举混在兵权的收缴中,花最少得时间、留最少的血完成了最高效的事。

  而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一颗棋子。

  被她榨干全部价值。

  她甚至不是因为苏彦、不是因为爱恨方这样对他,是她根本对他没有半点情意,根本没将他都成一个人看!

  何其残忍。

  “从你背叛师门,三番五次对师父下手那刻起,你还算是人吗?”女帝的声音从御辇中传出,“你欲以五毒杀他,朕便还你五毒。”

  五毒养蛊,各方争斗蚕食,最后的蛊虫便是最毒者,却尚在养蛊者手中。养蛊者随意控他生死。

  “那么我想问一问,在这之前呢?师姐待我又是何种情意?”方贻平静下来,却始终执拗,只随着微摆的帘帐,看她半边身影。

  夜风吹拂,他身上的雪中春信香是续时断。

  “朕说过了,手足,同门。”江见月的话语也变得柔和,目光落在夜色中,似是看见小时候,“你慕权,贪情,朕都不觉什么。朕也喜欢这些强大又美好的东西,但是你想要的权利你要握的住,你喜欢的人你得征服得了,但凡你的能力匹配不上你的欲|望,便只能接受反噬。”

  “朕曾想过,你我之间来日可以成为闲话家常的朋友。毕竟我们相识于微末,我们同出一门,同受教于一人手下,我们可以煮茶调香聊聊天的。”

  风中起棉絮,是大朵大朵白色雪花。

  这世间寂寞如斯。

  “我不难过,师姐,你如今和我一样,百姓也在骂您。师父百般护您清誉,塑您名声,结果你沦落的如我一样,师父会生气的,会不喜欢你的,我觉得很值……”

  方贻似起癫状,又哭又笑,又欲攀上御辇,被禁军执矛拦住。

  隔着交叉的长矛,江见月让侍者撩起一侧帘帐,侧首沉静看他,眉目淡然,嘴角噙笑。

  无悲无喜,不怒不恨。

  她的一双杏眸里有星光映出,闪着久违的光芒,轻声道,“知我罪我,唯其春秋。”

  原本挣扎的青年在这一刻僵住,脑海有一处轰然炸开。

  是苏彦被流放的第一年,她在兰台观史书,太史令苏泽说的话,为苏彦说的话。

  知我罪我,唯其春秋。

  史书。

  史书载他:名声恶,天下恨。

  而如今,她以声名圈他入局中,乃为新政,为朝局发展的方向,根本与苏彦同出一辙。

  苏彦天上地下,只会更爱她。

  “那你为何还不杀了我,你舍不得是不是,一定是的……你还是痴迷我的,我会制雪中春信,我身上有他的香,你闭眼可将我当作他,一定是这样的!”

  青年面目扭曲,他摘不到天上皎洁明月,便只得以浓云遮挡她眼,只得以幻象装饰自己,得一场虚景色。

  人间月似天上月,依旧沉静无声地看着他,眼中竟生出几分悲悯,眼下新月熠熠生辉,她的话语愈发温柔,也愈发催人肺腑,“可知我这弯明月从何而来?”

  她修长素指轻轻摩挲,想起尘封许久的往事。

  还是她初入苏府的第一年,有一日那个苏家刁蛮又跋扈的大小姐逗弄她,捏着她下巴道,“听说你胆子特别小,老是怕我阿弟不要你。和你说,你同我早夭的四妹妹长得挺像,阿弟同她最要好。嗯……要是你这痣没有,就更像了。你要不把这颗痣去了,说不定阿弟瞧着你愈发肖似我妹妹,便彻底舍不得不要你了,把你一直一直养着!”

  不过是天之骄女同人打赌的两句戏言,一贯钱赌她挖不挖。

  然后,她赢了,把赢来的钱扔给她,“赏你了,赶紧买药涂了止止血。”

  然后苏彦在两日后办差回来,和苏恪大吵了一架,见她又凶了她一顿。

  他凶她,“再伤自己,我就真的不要你了。”

  凶完,给她请医救治,后来又去云梦泽高价请名医调配可以描绘的药粉,作新月修饰。

  他给她细细描摹,观镜与她说,“这世上确实人有相似,但你就是你,不要同别人比,不要学旁人模样,不要辱没了自己又不尊重他人,你自己就是最好的。”

  风雪侵人,故事却滚烫人心。

  “寻人作替身的事,朕嗤之以鼻。朕从未将你当作旁人,自也无人可以取代他。”江见月探出身子,伸手揪住他衣襟,蹙眉轻嗅,眉宇间是止不住的厌恶,“朕与你说过的,莫再熏此香。朕也曾将你作人看,尊重你为人的完整。”

  “那你为何还不杀了我,为何,为何啊?你杀啊,杀了我——”已经输得一败涂地,已经连小丑都不如,她为何还要留他一口气?

  你杀……

  这两字吐出,他便再吐不出旁的话了。

  他缓缓垂下头颅,见一支淬毒的小金箭从后背射入,贯穿胸膛。

  至此,才是真正榨干了他的价值。

  而她,却连“杀他”都不屑。

  “罪臣方贻,前有徇私舞弊卖官鬻爵破坏新政,后有不甘服罪欲行刺天子,今孤诛之。”

  半丈处,不知何时过来的小公主收弓下马,说完练习了两遍的话语,做完练习了无数遍的动作,遂走来女帝轿辇前,“儿臣护驾来迟,还望君母恕罪。”

  江见月扶她手走下来,走向气息奄奄的人,与孩子道,“你来得正是时候。这两年来,此人的无道,阿母的昏庸,都在你手中总结。来日,世人和朝野会将敬与畏的目光分挪到你的身上。”

  已经到他身前,也不知这人何时断的气,江见月俯身合了他眼眸,伸手摸上他胸膛黑血,在夜色中让孩子细看。

  “今日朕赠你这抹血,做你来日帝王色。”

  漫天大雪落下,江见月牵着孩子走在夜色中。

  集兵权,推新政,清毒瘤,舍一身剐扶来新血液。

  抱素楼血迹沾染的两册牌匾上,雪水洗涤残血,现出铮铮字迹:入我楼门者,皆为殉道者。

  月落日升,她牵着她走在未央宫前殿的丹陛上,走上御座。一如多年前,他也这般,扶着她,一步步走上去。

  殿中山呼万岁,视她尊她如神佛。

  江见月坐在御座上,左首坐着新册封的储君,只觉圆满又遗憾。

  遗憾,她的神明已坠落。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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