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抱素楼正殿中, 君臣正把酒言欢。
江见月说是赐宴,后来成为小酌。
原是方贻自己提出的,道是后日还有一场考试,明日他需要带领太学处一起封卷,另要重新监测各开科取士点位的安全和严密性,故而这晚不宜开宴饮酒。
说这话时,这日查考已经结束, 经过第一轮五百学子筛选后所剩下的二百人正陆续退场。一应辅助查考的官员围来女帝身侧, 于虚室生白台处,看禁军井然有序地送一组组学子回去下榻处。
因第二轮乃三场试题隔日联考, 诸学子不得离开抱素楼, 遂开了楼中阁楼与他们居住。这点是温如吟提出的, 当年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打理抱素楼,对这处起居甚为熟悉。
“方大人所言甚是,臣等且待月底完满结束,届时再向陛下讨酒喝。”一位官员笑盈盈将话接过。
“臣贪杯,正欲叩谢天恩,索性方大人提点的是。”另有官员附和。
“此间确乃不可贪杯矣, 新政初起, 我们得一鼓作气。”
“是啊,如今坊间多少百姓对陛下此番决策大为赞赏,去岁那一点声音也没了。”说这话的臣子最后瞥向方贻的目光带着敬仰和臣服。
……
官员们相继开腔。
江见月淡淡扫过诸臣,十中七八都是方贻从石渠阁带出的人,瞧着确实不错。
“如此,竟是朕考虑不周了。”
深秋时节,枫丛如火,连着西边血样的晚霞,红彤彤烧成一片,似破开萧瑟寒风的一股烈焰,欲热烈强势地笼罩女帝,给她别样的温度。
江见月并不抗拒,只沐浴在这霞光中,同臣子们谈笑打趣。
但这句玩笑话,落在部分方才接话的官员耳中,多少有些别扭。一时间,数人都提了提心,暗里眼风扫过,连着方贻面上的笑意都有几分僵住。
幸好又闻女帝话落,“如此且作小酌,方大人侍膳,如何?”
方贻容色化春风,眼波似碧水,拱手道了声“臣遵旨”。
“陛下!”在原以基本熄声的臣子中,出现一记女声。
乃九卿之首的太常温如吟。
新政主在择取入仕人才,若以此内容看,自然绕不过本就执掌太学和礼教的太常。且是头回开展,以防天子考题泄密,遂由方贻和温如吟一起主理。
只是温如吟也上了年岁,又是女儿身,多来精力不济,故而只负责前期的学子身份验收和开考期间的学子起居日常,以及最后择取部分的审核。
这会开口,说的便是要带人看一看散场后回去下榻处的学子是否都平安抵达,以及还有一些规矩的告诫。
“如此微末事,太常还亲自去。”江见月笑道。
“事无巨细,臣理当尽责。”温如吟禀道,“还有一处,陛下既来,臣正好请示。”
“你说。”
“本次开考设十间殿宇,二十位官员外边巡视。但是这处臣觉不太理想,三场开考时,皆是此二十人往来巡视。为防万一,不若剩下两场调换人手,换作禁军也无妨。”
江见月略一沉吟,恩准了。
方贻道,“到底太常思虑周全。”
温如吟无话,拱手先行离开。
随着温如吟的告退,其他官员也接连退去。夷安调防禁军,自然也没有参宴。正殿中便只留江见月和方贻二人。
江见月入宴前,又用了一盏药,精神尚好。
这会坐在唯有两人的殿堂中,并无平素接见臣子的威严,只倚手揉着微胀的太阳穴,一双杏眼似睁未睁,借余晖最后一点光芒隔窗而望。
朱墙飞檐,大片浅金色的日光落在上头。那处有一间屋子,日照是最好最长的。
江见月一手叩着桌案,食指抬起又落下,静止的小拇指上一截护甲上红宝石正折射出幽光,却落不进她眼眸。
她闭了眼,拢了拢身上披帛,似是有些冷。
方贻本坐在她下手位上,不知何时上了阶陛,跽坐在她身侧。瞧着不像君臣宴饮,更似侍者侍奉君王。
他原寻她眸光而望,然那个方向殿中除了一樽滴漏并无其他,这会瞧她动作,不由四下寻去,奈何六局掌事都不在。缓了片刻,他脱下外袍,轻轻搭在她身上。
“去把窗关了。”江见月在这个时候睁眼,垂眸看身上衣衫,冲他笑了笑。
少年溺在这慵懒又迷离的笑靥里,从命而去。他在窗前滞了瞬,外头树丛花影,溪流殿宇,无什特别。
“师姐方才在看甚?”他忍不住好奇,回身问道。
女帝看着迎面走来的少年,阻挡了全部光线,堵住了那片窗牖,但她却还是清晰看到,在光照最长的那间屋子旁,有一条蜿蜒的小溪,小溪的另一边有一处殿宇,名唤白沙汀。
“看夕阳。”她笑意依旧,示意他再倒一盏酒,“还没说,是怎么说服韩云等人的。朕原操了不少心。”
“长公主再三叮嘱,纵是专门调制的药酒,您也最多只能用两樽。现在只有柘浆了。”方贻依旧在她侧首坐下,侍奉她,“师姐,可要臣给你解解乏。”
他奉上酒水,欲起身转来她身后。
“你是九卿重臣,外朝官员。”女帝扣着桌案,“凡是皆有度,过界御史台便该弹劾你了。”
“师姐晓得,我本心在内廷。”方贻看见了江见月素指指向的地方,也听见了她的话,却还是试探着说出这样一句话,试探着来到她身后,抚上她太阳穴。
“外朝的权利不好吗?”江见月的目光落在空出的那方位置上,缓缓闭眸,“回来也行,你得交权。抱素楼乃属文官可缓缓,执金吾乃掌兵处,且得立时交权。”
太阳穴上的力道松缓下来,如同力道主人的呼吸也缓慢了几分,是犹豫的意思。
尝过权利的人,多来不肯轻易放权,倒也是人之常情。
女帝嘴角浮起一抹笑,扣桌案的指头顿下,指了指阶陛下的位置,“还是说说韩云他们吧。”
少年低首,退去案上。
“中山王他们纠结的不过是子孙的福祉,又念及自身劳苦,对新政自然有所抵触。是故臣六月亲往幽州安抚,便是针对以上两处作以调节。根本的还是去岁臣同安定王所言的,他们建功封爵,是他们应得,亦是陛下所赐,此间是君厚臣功,同样是君臣两清。”
论起政务,少年确有能力,思维清晰,话语从容,“想来当日安定王已经传达,这一年来中山王也多少有所琢磨,且同冀州唐毅的战役已进入最后的决战中当是没有太多精力,便也应了。”
女帝闻言,入鬓长眉挑起,“如此最好,前段时日朕久病,又被荣嘉缠着,新政处投的精力少些,辛苦你了。”
“此乃臣分内之事,能为师姐分忧,便是臣最大的幸事。”
同江见月这日独处的心,尤似回到昔年内廷中可随时亲近她的时候,激动而热切,到了这会方慢慢恢复平静。
观其神色,她放松又自然,即便片刻前劝离,但也有更前头与他近身的许可。
她容他同案,许他在身后,便是其他朝臣不能企及的距离。她给他权利,予他信任,便是闻鹤堂侍者不可抵达的位置。
方贻稳住心神,只觉又近一步。
如今甚好,外掌权利,内可近她身,不正是当年那人的待遇吗!
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压住心头的欢喜,眉眼恭顺又谦卑,只低头饮酒。
不仅像他,还要取代他。
天色暗下来,侍者入内点灯,他清晰看见师姐的容颜在铜鹤台的烛光下亮起,予他的一抹笑靥盛开在素白的面容上。
淡,也明媚。
*
查过学子下榻处,做完训诫,已是落日无光,暮色上浮。
温如吟在潮生堂门前站了会,不由望向东边的两处阁楼,白沙汀和流霜斋。抱素楼后院除了这三处地方,其他殿宇全部用来给学子就寝用了。
是她安排的。
潮生堂是历代抱素楼掌楼人新妇的寝居,白沙汀里住过苏彦,流霜斋中住过江见月。
“皎皎还在长身体,流霜斋日照最足,给她吧。”
“皎皎喜欢流霜斋的,和白沙汀隔溪相对,一推窗就能见到师父。”
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恍若隔世。
“外头巡视的官员换不换都无所谓,你同一个后生晚辈置什么气!”这日薛谨也在,到底是从这处出去的,如今门楼重开,为国纳士,纵是廷尉府事务再繁杂,他总要过来看一看。
“我就见不得有人步步侵城略地,鸠占鹊巢。”她抬步从东边小径出楼,观一路景致如旧,旧人不在。
“浑说什么!”尚未离开抱素楼,往来还有侍卫巡防,薛谨低斥了她一句,“抱素楼如今是官中的,方大人也是为朝中办事。”
即将出楼门,温如吟侧首看前头正殿中已经开始点烛,人影落座,便知是君臣二人宴饮中,“你扯的话题,冲你说两句还不行吗?”
早过而立的女官,在昔年学府中,在同门师兄面前,抛开白日的端雅肃正,露出两分不讲理的娇憨。
她原是极有分寸的,话语出口,经风即散,不落六耳。这日莫名有些恼了。
“尚留一抹微光,城中还未宵禁,唤上玉儿和你家陆郎出城策马如何?”薛谨见她眼角泛红,积压了许久的眼泪就要滚下,开口提议。
“那差人和他们说一声,我们先走。”
西郊旷野,二人在暮色中驰骋,身侧还有三匹无人骑坐的马一道奔驰。
最初是五骑。
钟离筠破门出走后,便是苏斐带着他们来此散心,但还是留一空马当人还在。
苏斐战死后,苏彦领头来此饮马狩猎,留二马同行。
如今就剩他二人,竟已是去者多,生者少。
故人次第凋零。
“凭心而乱,要说这方大人哪里做的不好,确也挑不出错来。”已经策马十里,两人翻身下马,牵马而行。
温如吟接过水壶饮了口水,“但是,我就是受不了他烧了三师兄的遗体。即便师兄有罪,君主已判,流放已罚,便是已经生受过。他之身后事,姓方的有何资格来碰!纵是为君而行,也是逾越得很。”
论起君主,温如吟合了合眼,“你说,陛下如何会将抱素楼给他执掌的?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他!”
“年轻有年轻的好,陛下需要新血液,提拔也无可厚非,且他同我们最大的不同,便是无有根基派系。”
夜色中,薛谨的眼中也亮得很,因为同样燃着那场将他同门挫骨扬灰的火。却不过片刻,被他理智压下,“罢了,师兄那样的人若是当真在天有灵,大抵只要方贻能真正为国效力,造福百姓,对于他辱他身后事这点事宜,他也不会计较的。”
“为国效力,造福百姓,但愿如此!”温如吟冷嗤道,“那若他做不到呢?他就是这般讨好君上,无功无过,安享太平呢?师兄岂非白白受他侮辱!”
薛谨这会不说话了,在夜色中看她,半晌道,“你觉得咱们这位陛下可是任人作主的人?”
温如吟顿下脚步,眉心跳而豁然。
先斩后奏,方贻逾矩了。
却闻薛谨又道,“根基派系也不是三五年便能形成的,三五年能成者空中楼阁尔。”
“逾了陛下的矩,又无根基,若再无用无德——” 温如吟在这一刻展颜,“届时师兄不许同我抢。”
夜色中,她翻身上马,扬鞭似拔刀凌厉。
“届时只怕陛下的刀更快。” 薛谨亦上马,“吾等且专心己职,上分忧陛下,下不负百姓便是。方贻处,待看来日。”
双骑在夜色中驰骋,一声口哨,另外三匹马便扬蹄而上。
还似少年时光,壮志豪情未减,一身血液未凉,心中存宗旨,跃声群峰中。
——入我楼门者,皆为殉道者。
*
而薛谨口中的来日,再起初的三年里,原是很不错的。
方贻很不错。
景泰十六年,新政由女帝提出,在他和温如吟手中开展,历时三月,圆满落幕。五百人经过六场考教,最后择出三十人获一百秩至四百秩不同官职,于当年腊月进入太常试用,转年三月择优留下十中之三为京官,十中之七去往各处地方上任。
景泰十七年,新政在扶风、弘农两郡试点,温如吟坐镇京畿抱素楼进行最后的审查。其余事宜,如四月里的人员身份查验,六月里的参审官员择取,七月八月两地学子初试,皆由方贻带人赶赴两地亲自督促办理。
为此,七月盛夏,他在弘农中暑又得疟疾,然休憩间仍夜中挑灯,整理分类卷宗。十一月下寻开始的审卷,两郡共九百余人,前后三千余次审阅,他皆无一遗漏。以至于最后的五十人到温如吟手中,都已是可用之才。
待女帝于未央宫亲阅诸人诸文章,策论,自是满意万分。
景泰十八年,新政开科择士扩展至雍州四郡,同年一千五百人自主报名参加,亦是方贻各地游走查阅,把关试验。
新政实行三年,共近三千人参与,得官职者一百五十六余人。
景泰十九年正旦会上,这一百五十六人全部赴昭阳殿盛宴。十六年最早的一批官员于殿中向女帝述职。
女帝怀中抱着小公主,母女二人认真听之。
宴散后,江见月在宣室殿召见方贻,点着案上高垒的卷宗,揉了揉眉心道,“宋县丞今岁新平水患治理的甚好,李县尉年终计很是不错,还有弘农的几位官员,张恒,唐安,杨林等人,皆给他们升一百秩序。”
方贻在殿下领旨,掀起眼皮看满目倦容的人,心中慌又喜。
发生水患的不是新平而是乔阳郡,弘农的官员里也没有唐安,唐安是扶风郡人。
师姐从来过目不忘,当是如容沁所言,用药太多记忆退化之故。这原也不是头一回了,去岁月十一月复试名单里共有十三个出挑者,隔了两日她便记岔成了三十人。
方贻应下,拱手道,“陛下,臣瞧您面色不太好,可要传太医署过来看一看?”
“能看出甚?”江见月起身转来一旁的软榻上,“左右都是那些话,那些药!”
方贻扶上她,接来她的手,给她按揉穴位。
不知从何时开始的。
是十六年的腊月他母亲去世,父亲追随而去时求江见月照拂他,他抵在她胸口唤了一声“师姐”开始的。
是十七年求他病中奔波回来宫中述职,得她一盏汤药却踉跄跌在她怀中开始的。
亦或是去岁小公主荡秋千险些跌入湖中,他一跃救治,却骨裂手臂开始的。
江见月开始不再推拒他。
她和他说,韩云灭了唐毅,收复冀州两地,拥兵自重,她有些害怕的。
她和他说,其实推行新政她甚累之,尤其是每年都要亲出考题,亲定题目,头一阵阵疼。
她和他说,朝中诸事繁多,她偶尔也厌烦的,但只能挑起这幅担子。
她和他说,其实也寂寞的,她说你知道的,有些事仅你我二人知,少时那点面目就你看到了。
她和他说,你尚在孝中,起复用你,已觉对你不公,但是为社稷也罢了;于私上怎好再累你,待你三年孝期过了……
方贻瞧着半倚在榻上、双目微阖的人,按揉穴道的手慢慢松下,只静静看着她。
“怎么了?”江见月睁开眼眸,看面前人眉眼含情,轻轻叹道,“都和你说过了……”
“不,臣没那个意思。”方贻跪首道,“臣只是心疼师姐如此操劳,想着今岁起,新政上臣一人执掌,师姐也不用费数月的神去思虑。”
“一人,成吗?”江见月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
“成的,左右还有温太常呢。师姐当静心修养。”
“容朕想想吧。”
江见月是在一个月后,龙抬头这日,恩准了方贻的请求,同时颁布旨意,前往上林苑建章宫中养病。
这原是个好消息。
自景泰十六年,女帝除夕吐血开始,近臣如夷安、章继,近侍如六局和太医署,都恳请她停下歇一歇,然她不仅步伐未歇,反而越走越快。
如今竟愿意迁宫修养,自是再好不过。
景泰十九年三月春,女帝再颁旨意,着执金吾方贻统领长安禁中事,同时独掌九月新政,太常温如吟辅之。
这道旨意,凡能看透者,皆心神颤而羡之。
执金吾是掌兵一职,新政乃培养文官之策,太常为九卿之首。
如此方贻便是文武皆掌,位过九卿。
大魏上一个此等身份的人,乃已故多年的苏氏七郎。
方贻在抱素楼中接旨,叩谢皇恩。
多少年了,他终于走到这一步。
同圣旨前后脚到的,是中山王韩云的信件,方贻扫过焚烧,复信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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