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颈椎体,让人在睡梦中悄无声息死去,乃苏氏暗卫营的手法。
时间和手法都对上了。
“苏相,请吧。”薛谨走上前来,尽可能平静道,合了合眼示意下属功曹上来给苏彦解下腰间符令与官牌。
“那是我私物。”左符牌,右环佩,是大魏官员一贯的装束,然入廷尉府大牢,原是都要拿下的。
苏彦并不在意旁的,他的目光落在那个针脚歪歪扭扭的荷包上。
那是她绣了好多年的荷包,里面有她一截青丝。
薛谨没法给他,但他多少了悟了他的意思,只轻轻点了下头,“走吧。”
漫天大雪,似满城缟素。
苏彦站在茫茫大雪里,看内殿森森,弥漫着他看不见的伤痛。
她要多难过?
她的夫君逆了她的国,又杀了他们的幼子,杀了她枯木逢春的孩子……这,她会崩溃的。
却不知,这场博弈中,先崩溃的是他自己。
他突然甩开禁军上锁的手,撞过薛谨,欲要冲入殿中,看一眼过世的孩子,抱一抱他丧子的妻子。告诉她,他没有,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师兄,陛下说她不见任何人,尤其是你。”眼见禁军就要下死手,薛谨拦在苏彦身前,呵他亦护他,厉声道,“你想就死在这吗?”
一语中的,醍醐灌顶。
苏彦在瞬间清醒过来。
他可以赴死,但不能为奸人陷害而死。何论若这样死去,潜伏的杀机就在她尺寸间,他的死便毫无意义。
他本能地想到那只没有揪出的黑手,心惊又愤怒,然在这一刻也只得随势同薛谨回去。
以静制动。
他松下手服软。
廷尉领人,禁军押送。
走出椒房殿,行径未央宫前殿时,女帝追上他。
她披头散发,赤足站在雪地里,抬手给他理鬓掖襟,猩红的眼里还有笑意,“你能做出为了天下反无道君王的事,但杀子你做不来的。我的丈夫杀了我的孩子,这荒唐又残忍。我也不信。”
话语深深又柔柔,女郎支离破碎。
她转身看向薛谨,“给朕好好审。”
同一张面容相同的眉眼,须臾间却又仿佛另一人。
短短五字如冰坠地。
分明先碎的是他物。
便是没有江见月的话,苏彦也是不认的。他本能地陷入了一切都是那个幕后黑手所为得思维意识中。在入大牢的第一日起,便来回推敲,将自去岁八月底杜陵邑投毒案的种种一直到此时此刻所有的事,来回复盘。
廷尉府办案有严格的规矩,部分律法同御史台一样,经他手编修,他再清楚不过。是故进来翌日第一场审问否认后,三司在场,薛谨按程序上刑。
薛谨从苏彦领苏家军谋逆开始,就是一头雾水,这会还似水中照月,雾里看花,心中直念这接的什么鬼差事。
苏沉璧谋逆。
苏沉璧杀子。
这两桩事按在他身上当真离谱至极。
但他谋逆之举,乃天子和五千禁卫军亲眼所见,皆为人证,若非女帝放水说他是受人蒙蔽,简直就是板上钉钉。
这会杀子,时辰手法更是严丝合缝。
已是景泰十三年的二月间,第三次审问结束。薛谨看着因刑讯遍体鳞伤的人,只回首谴退衙役,偷偷给他喂了枚丹药护住心神。
苏彦自幼保养的身子根基,原是康健稳固。但二十余年朝野宦海里沉浮,战场刀剑中拼杀,受的伤很多,不少无法痊愈留下疾患。如此刑讯多来吃不消,说白了本就是谋害储君的嫌疑犯,这类人寻常多来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便是刑讯死了也没什么,所以这处所用之刑,都严酷至极。纵是薛谨有心放过,择来轻一点的刑具,也足矣让人脱层皮。
“我也按照你的意思向陛下上疏了,道是凶手或许另有其人,试着将最初杜陵邑的投毒案联系了起来看。但陛下……”
“她怎样了?”苏彦问。
他被当作杀害长生的凶手,她会怎样呢?
若无法证明他之清白,又要她如何面对?
毫无进展的案情,几乎完全落实在身的罪名,在酷刑磋磨意志、心防几欲崩塌中,苏彦甚至有一刻想就这样认了吧,就让她当他确实如此,从一开始就是不要孩子的,反正他本来也是做好了陨身的准备。不、不能认,这人能动长生,实在离她太近了……他在病痛中沉沦,又在理智中清醒,自我来回拉扯。
“陛下还能怎样!”薛谨轻叹,“小殿下去后,她许久不理事,正旦会也是楚王代掌,之后新春的节宴都取消了。殿下丧仪后,她在宣室殿出现过一回,问了您的案子,也听了我的上疏,但也没说旁的,只让我快结案。”
“可是这要怎么结案吗?难不成把你屈打成招了?”薛谨看着比苏彦还愁,给他勉强擦去了一些身上血污,在手足胸腹洒上止痛的粉末,只将药瓶往他手中塞去,豁然起身道,“这案子简直无懈可击,当日椒房殿无人,前后接触过小殿下的就你,陛下,太后三人。太后走时,你进去,你口供说得明白,那会殿下尚安,之后你离开,便是陛下去照顾孩子。按陛下所言,她入内时孩子还在酣睡,是抱他起来时,发现他已无气息,喉管碎裂。这前后宫人并无出入殿中,我们也观察了四下门窗,想着会不会是暗器远程攻击,但既然能攻击殿下还不如直接攻击陛下呢,何论门窗一切安好,半点损伤都没有! ”
薛谨再次将案情复述,居高临下地看了眼倚坐在墙边的青年,片刻蹲下身道,“师兄,你给我句实话,当真不是你吗?我闻殿下用药原是十分痛苦,你是不是……”
苏彦这会才被上完刑,一身皮肉裂开的生疼还在蔓延,只抵拳咳了两声,垂着眼睑疲惫地摇了摇头。
在长生几度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在银针扎满他周身他哀哀望着他泪眼婆娑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终究没有下的去手。
“那从理论上说——”薛谨有些颓败地坐下来,仰头与他并肩抵着墙,“如此凶手便是陛下了,陛下是凶手这也太荒唐了! ”
话出口,薛谨猛地捂住嘴,四下扫过。
说的什么不要命的浑话!
幸亏下属衙役都被他早早清走了,他拍着胸膛松下一口气,“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再去翻翻卷宗理一理。”
苏彦嗯了声,瞧着有些失神。
自入狱来,他失神时很多,薛谨也并未放在心上。
只是这次失神之后,神思回转,幽晃烛光下,苏彦想着片刻前薛谨的话,突然便笑了下,是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
带着心疼和骄傲。
他望着不久前同门离去的方向,
原是无需他辛苦发愁了。
这案子,很快便可以结案了。
只是他不曾想到,在他认罪之前,有人先他认了罪。
*
二月中旬的一日,长居未央宫的女帝,入了被禁军封宫许久的长乐宫。
当日储君被杀事发后,有嫌疑的两个人原该都被带往廷尉府,然而朝臣却道,“除非坐实太后之罪,否则没有一国太后入牢狱的事。”
领头的是已经许久不问朝政的陈氏宗老陈章,陈婉的生父,曾经女帝的四大辅臣之一。大抵是舞阳才死不久,虽女帝不曾问责牵连陈氏,但舞阳之后便是陈婉,如此同陈氏关系深重的两人接连出事。即便他们探过夷安口风,夷安也劝他们安分守己便可,但陈氏一族终难安心。
是故,陈章方领群臣出面劝阻,“若查出太后当真有罪,陈氏一族绝不姑息。然若太后无罪只是被疑,太后便决不能入牢狱,陛下以孝治天下,断不可失孝于人前。”
彼时,群臣在陈章的带领下,跪在内廷边上的坐寐门前,在大雪中长叩首。
内廷官方祭酒将话一字不落地传到椒房殿女帝耳中。
江见月摸着还未封棺的金丝楠木棺椁中幼子的面庞,温声细语道,“随他们吧,待哪里都是一样的结果,白的扰朕。”
她没有太多精神和心力,整个人疲惫不堪,原想等陈婉自己认罪的。毕竟这么多年,为着荣嘉,她很是听话,从来都顺着自己的心思,半点不敢违逆。不想这厢梗着脖子硬起骨头坐在长乐宫中,抵死不认。
“陛下如何待孤皆无妨,但孤绝不担污名而死。”十数年来,陈婉头一回在面对江见月时,挺直背脊。
谋害储君的罪名太重,一但认下恐会牵连陈氏阖族,何论她确实不曾做过。
她容颜凋零,身子早已溃败,跽坐在紫檀木雕花长案后,说完一句话,便颤着手端起案上参汤吊精神。好似满殿石榴花,出现一点枯萎的模样,侍者便会赶紧换走续上新的,装出一副繁盛美丽的虚景。
她这会虽然没有装强盛的必要,但也要撑足这口气。
她没有做过,决不能认。
“那为何母后就能接受无论朕如何对您皆无妨呢?”江见月回首谴退宫人,转来她案边与她同坐,端起汤盏喂她。
陈婉张开的唇瓣有些发白,闻言微颤,忽又闭了嘴。
“您不担污名而死,很好,很有气节。”江见月也不勉强她,搁下碗盏看了她片刻,忽问道,“听闻母后当年生雍王时,受惊难产,敢问母后您因何受惊?”
陈婉掀起眼皮,咬住唇瓣。
江见月接上她眸光,挑眉笑了笑,只话语缓缓,讲述一桩往事。
“明光初年,朕在公主府中给先帝祈福,九九八十一日为君祈寿结束,需我与僧侣一道完成最后的仪式。便是手捧一柱清香,随在大师玄真身侧听他们口诵经文,行遍府邸。如此送亡魂归去,为生人添寿。从东至西的路线,自我阿母的翠琅轩出,依次经过居中的琼英阁、你住的菡萏台,再到西边的九华阁。我记得很清楚,距离菡萏台还有一半路程时,我手中的香燃尽了。”
话到此处,江见月停下,问,“您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陈婉不是太聪慧的人,又患病多年,思维多来迟缓,一时间目光讷讷。
“从阿母的翠琅轩到你的菡萏台,以我的脚程需要两炷香左右。但是,我阿母被杀当日,从她走出自个的院门到被乱刀砍死,前后一共还不到两炷香的功夫。你告诉我,一个身怀有孕即将临盆的妇人,是怎么做到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入了你的菡萏台,偷听到你母亲和赵征的对话,然后还能逃跑出来再返回跑一段路的?”
江见月掐起陈婉面庞,捏起她下巴,“朕若没记错,那日前头正是你上香回府的时辰,偷听到对话的是你才对,你自己怕池鱼受殃,见我阿母正要走来,便想出了如此金蝉脱壳的计策,让我阿母做了那条鱼,可对?”
藏在心中及其隐秘的一桩事。
纵使这么多年来,面对着眼前的女帝,陈婉时不时就会想起那枉死在她手中的主母,然到底不曾挑破过,便也不曾这般被直白抬上桌面,她便可以抑制着不去多想。但这厢被人骤然说起,且说的分毫不差,她的眼前便又重新当日场景。
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
“我、我……”她尚且被江见月禁锢在掌中,整个人抖如筛糠。
“朕最初也是猜测,既有猜测,便需验证。所以朕当即便装疯,当是亡母附身夜奔于只有御驾才可以行走的御道上,夜扣宫门。”江见月收起片刻前的愠色,松开五指,抚摸着陈婉鸡皮一样萎缩的肌肤,吹去一点浮在上头的脂粉,轻声道,“做贼心虚了吧,你当夜便受惊难产了。”
她带着护甲的手指挑刮过妇人皮肉,勾出细细血痕,无比遗憾地叹了口气,“不想你命大,母子俱安。”
然纯金镶宝的护甲撩起瘦削下巴时,女帝杏眸生光,笑意浓盛,“不过无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朕等的起。倒也没有十年,明光四年,雍王还是死在了朕的手中。上林苑中被朕刺激的马踩的半死,然后朕便派方太医送了他一程。”
“你——”论起幼子,陈婉面上忽生一道强硬色,却转瞬被女帝剥去。
“朕如何?阿母一尸两命,你欠了朕两条命呢!”江见月重新施力箍住她面庞,迫使她望向自己,厉声道, “你说你不担污名而死,朕污你了吗?朕的至亲不是死在你手里吗?江怀懋临死还要抬你做一国之母,如此即便朕上了君位,也得给你晨昏定省,一帮朝臣时不时便用“仁孝”二字压着朕。”
“好啊,旧事已矣,先帝盖棺定论,朕不能用律法办你,只好用见不得人的手段磋磨你。但是又如何呢,你的里子败了,可你还是尊贵无比的大魏太后,依然可享死后哀荣,风光无限。想想我的阿母,她生前冤死,死后被剥光衣袍赤身裸体吊在城楼,你凭什么能这样尊贵!”
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江见月有些乏力,只松开手深吸了口气,看着已经颤成一团的妇人 ,缓了缓又将她一把拽过来,铺开案上书简,将笔塞入她手中,“本来朕也放弃了,把你折磨致死便罢了。但不是拣到机会了吗,阿母之仇不能明着办你,吾儿之死你得顶上,得让朕名正言顺办你一回,去了你的死后哀荣。当年先帝说,他扶你为后不过是分一点权贵给他自个喜欢的人,没有碍着我,让我大气些。又说我为金銮御座,无上权势,坑杀你儿,要我反省。言外之意便是我对你不起,却始终不问一句,我缘何要如此行事?我缘何小小年纪要双手染血?”
“对不起……”陈婉终于开口道歉,泪如雨下。
“好好写。”江见月平复着气息,语带笑意。
陈婉持笔手中,女郎在侧研墨,殿中沉静无声,博望炉中香烟袅袅,乍看是早春午后,母女相处的好时光。
“孤写,但孤母族……”
“你欠了两条命。”江见月搁下砚台,喂她一口参汤。
“吾、吾儿荣嘉,我什么也不曾告诉她,她什么也不知道!”陈婉一口汤喝得四下滴淋,甚至洒在江见月手背,却还是一把扔掉了笔,只拼命朝着江见月磕头,“你放过她,看在我这么多年的表现上,你开开恩,我也不是故意的……她真的什么什么都不知道!”陈婉一遍遍磕头。
“朕说了,你欠了朕两条命。”江见月将她一把拽起,指着案上自己带来的罪书手稿,耐着性子道,“好好誊写,待你之罪公告天下,她以你为耻,朕自会好好安慰她的。”
陈婉闻这话,又哭又笑,抽噎着拾来笔,开始书写,抄两行忽又停下,望向重新添水研墨的人,颤颤道,“我认了罪,那表、苏相,他不会做那样的事的,他乃栋梁之才……”
江见月手中动作在陈婉提及苏彦时顿下,原本恢复平和的面容瞬间冷凝。
面似寒玉,眼中燃薪,是冰天雪地里冲起一股滔天大火。
抬手一巴掌直将陈婉扇得撞在案上,滑跌下去,被拎来面前时,她半边面颊已经高高肿起,唇边渗血。
江见月怒道,“你提他作什?你们这些世家儿女,和前朝沾连的人,让他殚精竭虑维护,受了他半生庇护却陷他至此的人,有什么资格提起他,你们也配提起他。要不是你们,我和师父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你还敢和我提他!”
她将人压下去,“写,差一个字,朕阿母之往昔便是荣嘉之来日。”
小半时辰后,江见月瞧过卷宗,给陈婉正了正钗冠衣衫,拂袖离去。
那卷宗上写,景泰十二年八月廿六,罪人陈氏联合杜陵邑赵氏族人里应外合,给储君下毒,陈氏所为乃是探出了储君病情,不可受重伤患病痛,易催发旧疾,故而告知只需寻常人三两分之毒便可夺其性命。又于年关闻储君病情好转,遂寻机会入椒房殿,二次下毒。只是其毒隐避,又因储君被碎喉,遂在之初被掩盖了征兆,蒙过世人眼。
罪状传至三司,经复审,本人认罪无误,后诏告天下。
天下俱惊,哗然。
至此整个陈氏噤若寒蝉,惶恐不已。原因倒不是因为起先陈章领头阻止陈婉入牢狱之故,这处陈章尚且占理,女帝挑不出错。
原是在僵持的一个多月中,陈婉的三位兄弟,以陈珈父亲为首,曾集结了族中百余人,堵过一次长公主府,道是女帝智昏,要夷安劝诫。话说的委婉,实乃行的逼迫之举,以公爹身份压着公主。
夷安并没有理会,只让陈珈处理。陈珈对着自己生父,叔伯,以及一干族老好说歹说,两日后方将人解散劝了回去。
虽说后头不曾发生什么,但这个举动往大了论实乃藐视君王。
若是陈婉清白便罢了,如今竟供认不讳,陈氏族老自生俱。
思来想去,设宴请长公主。
夷安没有拒绝,同陈珈共赴,酒过三巡后离开,独留陈珈在宴上。
陈珈目送妻子,回来扫过族亲,笑道,“长公主既来,便是一盏酒泯过往,但是诸位想要心安,还是需要诚意。”
满堂族老,最后由他父亲为代表起身,献上诚意。
“陈氏若有错,我会去向陛下求情,这是为着你我的情意。但是,若你的父亲,陈氏的族亲们,觉得我夷安嫁给了你,一对儿女冠了陈姓,便可以聚众拿捏我,那便大错特错。当日他们赌了长公主的门,我且当他们初犯;若他日再有此心,我便当他们堵的是未央宫的门。届时不必陛下言语,公主府的府兵会平了陈氏祠堂。”
“这话你听来或许刺耳。但是你必须知道这一点,你和陛下之间,若要选择,我还是会选择陛下。”
“原因很简单,若无陛下年幼教书认字,我今日看不懂卷宗文书;若无陛下倾囊相赠兵书典籍,我今日未必能精通排兵布阵;若无陛下一路栽培给予机会,我也不会官拜九卿,成为大魏第一个九卿女官。陛下是第一个记得我梦想的人。”
“说白了,没有陛下,就不会有你陈珈引以为豪的妻子,你的妻子身上闪耀的光芒,十中七八出自陛下手。”
夜色深浓,陈珈回来公主府,耳边皆是赴宴前夷安说的话。
他看着手中一枚陈氏门阀令,拾阶而上,扣响门扉。
是夷安亲来开门。
月色下,她笑意温柔,接过他手中符令,引他入内。
许久说了一句足矣慰他真心的话。
她说,“六郎,每次看你在我和你的宗亲中周旋应付,我总会想起苏相。索性,我们幸运些。”
景泰十三年二月廿,太后陈氏因谋害储君之罪,被赐绞杀,逐出陵寝,尸归母家,不配太庙,不受祭祀。
而陈氏一族怕得罪于女帝,欲将其除名族谱。彼时陈氏家主乃第六代子嗣陈珈,到底心怀不忍,留其在谱上,后私下出资收尸,建无名墓安其身。
“你倒不怕得罪陛下?”夷安笑道。
陈珈道,“陛下对她的责罚到发配回母家,便已经结束。于陈氏而言,当年送一介女郎联姻,多少已经对她不起,死后若连方寸地都不给她。我不觉这是忠心陛下之态,反是献媚之举,不可为之。”
夷安颔首。
而陈婉认罪未几,苏彦也认罪了。
没有等到第四次公审,他在廷尉府监牢中,让人给薛谨传的话。薛谨闻言,还当他是想到了旁的线索,兴冲冲赶来。
不想得来这样一个消息。
廷尉府审讯室内,苏彦上前画押。
足腕间拖着沉重的铁镣,走得有些慢,却并不拖沓,从容平静。
俯身,跪首,一阵急咳后,压下口中血腥,拿起笔。
一笔一划写下姓名,然后咬破手指,按下血印。
案卷上字迹蚕头燕尾,宽博端朴,血印压得工整严实。尤似还在丞相府中,夙兴夜寐,辅弼政事,执笔批阅卷宗,最后盖上相印。
若非身上牢服,腕间镣铐,这姿仪实在让人难信是个囚犯。
偏他还伸出一手握住铁链止晃,更似平素书写,揽右边宽袍广袖压在案后,不惹竹简上墨迹晕染,不让衣袍沾半分污渍尘埃。
他原是个极爱清白干净的人。
“好了。”他搁下笔,话语平和。
“你……”红木雕文长案后面的廷尉,见状倒抽一口凉气,“你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苏彦既然想通前后种种,便知江见月所为乃集权,要的只是他一人之命,不会太为难苏氏族人,遂只拜托了一件事。
他说,“那个荷包,劳你还给我。”
至此,他一无所有,唯有剩了它。
如此微末要求,薛谨自一口应下。
苏彦退回牢房,再不说其他,只靠坐在墙角,用柴草慢慢擦拭两手血污。
【你能做出为了天下反无道君王的事,但杀子你做不来的。我的丈夫杀了我的孩子,这荒唐又残忍。我也不信。 】
那日未央宫前殿甬道上的话,他以为只是她哀痛中的寻常话语。如今细想,分明是她有心提点,让他早些认了,少受磋磨。
她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她知道他有为天下反君王的公义决绝,但做不出以父杀子如此有违私德的事。
她知道不是他,便只剩了她自己。
而薛谨后来的假设提醒亦证明了这点。
没有府中棉麻巾帕,也没有铜盆清水,这两手血腥污垢是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他丢开柴草不再擦拭,心头有片刻的舒缓。至少她是安全的,内廷依旧是她掌控,来日大魏更会由她当家做主。
原也很公平。
她承担了那样残酷的过程,便该他担起这份结果。
*
宣室殿里烧着地龙,博山炉中鸡舌香袅袅升起,殿宇暖香如春。
女帝阅过卷宗,将案边一盏汤药用下。
用完,她从头又看一遍,朱笔下召。
只是握笔时,不知怎么,手颤的厉害。缓了许久才将笔握牢。
—— 丞相苏彦,勾结前朝余孽,下毒谋害储君在前,碎喉扼杀储君在后,按律当斩。念其功在社稷,判罢官削爵,流放幽州,遇赦不赦。 ”
宣室殿深幽空旷,早春的日光从窗牖洒入,女帝半身在光照下,半身在阴影里。
“除了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觉得他还有旁的杀子缘由吗?”她搁笔,许久不开口的嗓子粗粝又沙哑。
薛谨额上渗汗,后背却寒森森如同被覆了一层薄雪。
他是一路看着两人走来的。
从师徒,君臣,爱人,繁衍子嗣,到今日子亡,情断,恩绝。
半晌,他道,“臣愚昧,想不出旁的理由。”
掌一国刑狱、九卿之一的廷尉是不可能愚昧的。
是不敢罢了。
薛谨意识到,从头至尾,御座上的女君就没打算放过丞相。她若有心网开一面,就会把苏彦交给宗正司,这案子就可定为皇家宗亲之内事。
但是,她让三司审,从家事变成国事,已然恩断义绝。
苏彦回过味,才会绝了生念,认罪画押。
薛谨的这个想法,大抵也是许多人的想法。毕竟没人会想到,孩子是女帝自己送走的。
而面前这道看似优柔又宽厚的旨意。
留给苏彦的一口气。
让八万苏家军倒戈,让在经历了去岁的屠族之后,臣民和史官重新看到帝王的改过,给她为帝生涯又添一个“仁”字。
江见月记得,她继位之初,因为守先帝遗体,不让太后劳累,被史官赋了一个“孝”字。
仁孝。
她在唇齿间咀嚼,觉得很是可笑。
而至此,随着陈氏交权,苏氏败落,十二年间,在这个从寒门爬上来的年轻女帝手中,世家皆平,兵权集中过半。
景泰十三春,天青微雨,苏彦交出相印,苏家兵符令,卸下全部的骄傲与尊荣,跪行出长安。
女帝坐在未央宫前殿的御座上,锐利眉眼间,空荡荡。
身边她一手捧养起来的国子监祭酒方贻原是看惯了权力争斗间的生死杀伐,不免提醒道,“苏沉璧半生在云端,若存一口气定不甘如此入泥潭。陛下留他一命,需防春风吹又生。”
女帝默声无语,只凝看殿外长途。
近臣当她是在风雨之中看见了来日更广阔的前程,便转过话头,如斯慰她。
她静静听着,嘴角浮起笑意。
来日路是要走出来的,如何能看到!
她看到的,是多年前,旧时路。
他曾牵着她走过。
——本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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