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前世(完)(1 / 1)

每晚都能梦到清冷表哥 汪汪碎大冰 9290 汉字|2 英文 字 27天前

第191章 、前世(完)

  “若是你还在这,那便再也逃不掉了。”

  男人离她极近,她目光只稍移寸许,便撞入他的眼底。

  这回反倒是她无措了。

  虽说纠缠不休,正合她意。

  谢知鸢不自觉避开他的眼眸,微哑着嗓解释,“我只是想,将死之人,死在哪,都好像一样。”

  陆明钦放下手,用袖口替她细细擦了擦方才抚过之处,语调听不出情绪,“你不会死。”

  谢知鸢默然,目光落在地上快陷落的日光里,眼里的些微情绪转眼消散不见。

  外头有人扣门,

  “大人,外头已准备妥当。”

  陆明钦闻言应了一声,他俯身要将谢知鸢抱起,掌心却在靠近她腰际时顿住。

  他目光于自己满手的血污与她洁白的寝衣之间游离了一个来回,后起身从床边的架子上取下外袍,将她完完整整包好,才抱起她往屋外走去。

  *

  他们一道来了滨州。

  焕帝即位时,永远以为自己是掌棋人,能把控一切,高高在上、玩弄权术,猫儿逗老鼠般逗弄着上清教,翻来覆去折腾,却总不直接覆灭,处处给他们机会,生怕他们真没了。

  甚至还挑拨着让他们同太子争斗,美其名曰历练。

  想来是晚年着实无聊,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上清教似乎也明了焕帝的心意,一次假意卖了个惨,果不其然,机会便被巴巴地送上门来。

  自此以后,撕破脸皮,气焰大涨。

  想来也可笑,焕帝先前对这些棋子不以为意,未曾想终日打雁,反被雁啄眼①。

  滨州离盛京不远,讨伐大军已将盛京城攻陷,先前太子党得知前线的情况,将兵力泰半聚集在建南,不料是龙虎军中有人传了假消息。

  龙虎军的存在,甚至连陆明钦都不知晓,不是宋誉启不愿同他说,而是焕帝死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能透露任何有关龙虎军的情况——那是历代帝王才有的暗卫。

  但这群收集情报的专员早已叛变,若非宋誉启身边有御议司的人跟着,只怕他早已死于非命。

  太子党一脉的兵力并未折损太多,但盛京城到底是被讨伐大军给占了,他们只好将建南的余兵调回至滨州,与盛京成对立之势。

  恶战必不可免,盛京城不少百姓被强行抓去充军,滨州这边宋誉启却还犹豫不决。

  谢知鸢身子有所好转,想带着红芸在外采买府中应需之物。

  陆明钦被之后的战务缠身,抽不出空,却放心不下她,特意差遣了几个护卫在她身边护她周全。

  如今战火纷扰,百姓们大多避门不出,唯独些家底不丰厚的还在为入冬后的日子担忧,挑着担子在街边讨个生计。

  滨州原也是个繁茂的大城,如今却败落成这副模样,向来拥塞的街道没了摆摊的商贩,一时之间萧索得宛如秋日。

  谢知鸢在香囊摊子边停了脚。

  洁白的手挑起其中一只精致的小兔子,声音温哑,“这只兔儿爷怎么卖?”

  贩香囊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妪,衣衫破旧,头发花白,她怀里抱着个约摸三五岁的孩子,似乎睡得正沉。

  闻言,她抬首一看,恰好对上谢知鸢的目光。

  万顷日色下,玉做的人垂首望来,眸光寂寂,眉目间平静无波,反倒没半点生气。

  老妪怯然垂眼,恭谨道,

  “贵人若是喜欢,五个铜板拿去便是。”

  若往前一年,五个铜板只能买两个包子,更遑论香囊,可如今众人都在屯粮,这些香囊就不值钱了,甚至于说,钱都不值钱了。

  谢知鸢目光在兔儿爷上转悠着,似乎经过了时岁的沉淀,缓慢地飘落。

  而老妪见她抿唇不语,怕她嫌贵了不愿意买,忙搂紧怀中的孩儿,“贵人出多少都卖了,您看看这兔儿爷多精致......”

  谢知鸢回过神,不经意扫过老妪空空荡荡的裤腿处,从手里的荷包取出抹碎银子,垂首放在破烂的板子上。

  老妪一时失语,抬头却见眼前的玉人笑了笑,嘴角两丸梨涡轻显,可明明是极甜的笑,眼里却教人觉着难受。

  谢知鸢放下银钱后便要离去,她带着红芸缓慢提步,恍若没听见身后老妪提高了拜谢的声音,手中的兔儿爷却被默默攥紧。

  *

  红芸不知道为何小姐仅仅只是出了一趟门,就突然有了吃饭的胃口。

  她把小厨房做好的饭菜放到她的面前,眼巴巴瞅着正执玉箸的女人,目光扫过她清瘦的脸颊,心里泛上心疼。

  红芸就看着小姐夹了一筷子入嘴,喉咙吞咽间突然欲要俯身呕吐,她却又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硬生生咽了下去。

  不论荤素,还是饭,每一口皆是如此。

  眼睁睁看着她吃完最后一点东西,红芸的脸庞已布满了冰凉。

  小姐朝她没有力气地笑笑,“怎么哭了?”

  红芸抹去脸上的泪水,也跟着笑弯了眼,“奴婢这是高兴,高兴小姐今日吃了这么多。”

  谢知鸢闻言,被吐出饭菜沾染了油腻的手指微蜷,她默不作声看了眼狼狈不堪的桌面,而后,轻轻弯了弯唇。

  *

  直到深夜,睡在床榻上的谢知鸢感知到身后染上几分凉意,旋即是熟悉的气息,慢慢包裹住她。

  他的动作极小心,想必不愿惊扰她。

  可习武之人又怎会不知晓她还未睡。

  被男人抱在怀中,谢知鸢无声无息般半阖了眸,对着虚无的榻里侧,轻声叹息,

  “大人若未睡,陪我聊两句可好?”

  空中稍凝滞片刻,两息后,男人微哑的声音才在身后响起,“......你说。”

  “大人在建安时,每隔些时日一封信——”

  陆明钦忽地一滞,揽着她胳膊略僵了些,

  “阿鸢都瞧见了?”

  他原以为她不屑一顾,甚至不愿听到半点有关他的消息,巴不得他在战场上死去......

  谢知鸢缓缓攥住被衾上的绣文,背对着他开口,“但是,我看不懂......”

  “大人能和我说说,那时候的事情吗?”

  陆明钦沉默了一下,下巴抵住她柔软的发旋,将她一双小手以单掌稳稳握住。

  无声无息的拒绝让谢知鸢叹气,“我想听。”

  陆明钦喉结微动,

  “建南本不在计划内,只作为本营布局,不聊处临便遇到埋伏的敌军。”

  他的语调带着不紧不慢的松弛,说的却是危机四伏的场面。

  “建南临山,我军以山势做天然攻防,自是不容小觑,讨伐者便是再翻上一番也不被放在眼里,不料他们——”

  “他们放火了?”

  陆明钦轻轻摸了摸她的墨发,叹气,“是我们低估了他们欲要夺回帝位的决心,大火烧山,无数生灵陨灭,火烧了整整几日,将领亦牺牲无数......”

  “那大人呢?”

  “我与副将在水中困了七日,趁敌军不备,借机潜入军营,还治其人之身,以火烧粮草,带领余兵突袭,最终险胜。”

  寥寥几句,足以见刀光剑影般的凶险。

  陆明钦说完这些便止住话题,“如今时辰不早了,阿鸢该睡了。”

  他将她完完全全环住,宽大的掌心始终未离她的手,其间的温热恍若火点,层层将她包裹、缠绕。

  陆明钦未说的是,他能逃出且反将一军,全赖着副将作伪装,那些人以为他身死,才一时松懈,让他有机可乘。

  他眼睁睁看着副将在他面前活活被烧死,心中却想着若那是他、若是他死了,阿鸢又该怎么办。

  他总说不会放过她,即便是死也要她作陪,到头来真到这一步,却还是不舍。

  他这样的恶人,死后怕也没什么好下场,但他并不怕,陆明钦从不信来世,他从不去想、甚至不稀罕什么生生世世在一起。

  他只在意眼前之人,只想要这个她,记得他们所有过往、不论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哪怕爱也好恨也罢,这样的纠缠,他始终甘之如饴。

  他一向聪明,知怎样骗她,用怎样的态势对她,会让她心甘情愿落入他的怀抱,但他不愿,那终究不是他。

  阿鸢向来爱的是那道风光霁月的影子,可他陆明钦不是,他早已坏透了,从根子里烂到发黑。

  他不甘心从始至终的伪装,刻意在她面前展露出些许本性,可迎来却是畏惧与厌恶,到后来沦落到戴上面具也被放弃的地步——

  那便恨他吧。

  爱恨皆痴缠,陆明钦知道他们二人之间横亘了太多,谢府的事他原算不上无辜,可若是连这些都被摘去,她怕是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那样,倒不若让她恨他。

  *

  太子为了鼓舞士气,宣布于滨州登基,封号昭,自称为帝,剑指盛京。

  这一对峙,便是两月。

  两月来双方都在争先恐后招兵买马,新帝性情柔善,可在时局之下也不得不屈服。发布缴文后,朝中又派了巡吏强制征人入伍。

  盛京离滨州近极近,两方兵马大小摩擦不断。一次寻常的口角之争中,讨伐者那边新上任的校尉伤重而亡,讨伐方大怒,率先出兵夺取了临近的城池。

  敌方攻势如火如荼,陆明钦都来不及再交代什么,便被推入战场。

  谢知鸢带着红芸在街上行走时,处处可见自战场逃窜而来的流民,缩在街头,等着朝中的赈济。

  流民无穷无尽,滨州就算再大,也不可能塞下这么多人,近日朝中已在商量封城事宜。

  “小姐——”红芸拉着她小心翼翼落脚,“咱们还是回府吧,这些灾民有青州来的,若是沾上疫病就不好了。”

  谢知鸢没回绝,顺着她的力道欲往府中去,余光却瞥见一道身影。

  她心陡然一突,一把攥住红芸的胳膊。

  “怎么了小姐......”话音落地,便见小姐已朝街边走去,红芸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到个蓬头垢面的乞儿,瑟缩着低下了头。

  “......抬起头来。”谢知鸢语调不知不觉含了几分颤抖

  红芸疑惑地站到小姐身边,有些看不明白当下的局面。

  那乞儿一动未动,红芸却瞧见他捏着破盆的手用力到泛白。

  耳边是小姐刻意放缓的嗓音,但那种欲要哭出来的感觉越发明显,像是被什么打碎了,“为什么不来府上找我?”

  那乞儿总算抬头,露出一张污泥沾染的小脸,唯独一只猫儿眼璀璨得可算是漂亮,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平静。

  “我找你做什么?”

  谢知鸢对上他的毫无情绪的目光,千言万语卡在喉咙中,全数化作了苦涩。

  她没有底气说出任何承诺的话。

  如今她在府中倚仗的不过是陆明钦的宠爱,吃穿用度全是男人安排好的,可他们二人,严格说来,并无任何关系。

  她千方百计想找一个足以支撑自己坦然将谢知礼接入府中的说辞,可惜的是,并没有。

  她只是一株柔弱的菟丝花,离了陆明钦,就什么都算不上了,这样的事实,大喇喇地摆在面前,连半块遮羞布都没有。

  可谢知鸢早已麻木,那些不值钱的尊严棱角也早已被磨平,她吩咐身后的护卫将谢知礼扶到府上,派人将他洗漱过后,拿来伤药,在少年面前,一点点替他涂过伤口。

  一路默不作声的谢知礼开了口,第一句便是“我骗了你”。

  谢知鸢垂着的长睫微颤,她指腹只稍顿了一下,便继续按压,“......骗我什么?”

  “谢府的事......虽是被陆府牵连,但确实不是他们动的手......”他嗓音低涩,说完这句,便垂下眸,目光落在少女霎时停顿的手指上。

  谢知鸢指尖微缩,只感觉身体里有什么,自这句话落地时,便被抽走了,一下子压抑着的某些东西,轰然倾泻。

  头顶悬着的刀总算落下,她反而早已预料到般,松了口气,与此同时,疲惫在瞬间席卷而来。

  有个声音在心口处叹息,总算来了。

  她自幼与谢知礼处在一块斗嘴,他的性子她最是熟悉不过,那日东宫,她骤然得知此消息时心绪不宁,可几日回过神来,心中早有疑窦。

  但她必须信,只有这样,才能将心里头无缘无故的恨意合理化。

  谢知鸢从来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她恨自己艰涩的爱慕没有回应,却因娘自小的教导苦苦压抑自己浅薄的本能,毕竟表哥从没做错过什么,她不能苛求他回应自己。

  后来娘死了,再没人管她了。

  而那些人开始自以为是地帮她,可在她眼里,那些带了善意的手段都带着高高在上的意味,她娘娘就是被这样的高高在上害死的。

  可他们是在救她,娘说,恩将仇报的孩子不是乖孩子。

  她不愿承认自己的卑鄙。

  于是日日夜夜欺骗蒙蔽自己,她骗自己要复仇,骗自己那些人都是在伪装,

  到最后骗不下去了,只能挫败地承认,自己真是一只可怜到什么都丢了的小狗。

  谢知鸢收回手,有一瞬间什么都不想动,恍若被抽空力气般叹道,“你还是这般要强。”

  谢知礼的演技从来不好,她这个哥哥自从腿跛了以后,浑身上下的情绪好似被放大无数倍,一遇着事,都如同被点燃了的爆竹,啪的一下,就出来了,少有过脑的。

  他才是被骗的那一个,却硬撑着说是自己骗了她。

  这样的少年意气,让谢知鸢陡然羡慕起他来。

  他不像她,她已经从内而外坏掉了。

  自娘死的那刻起,眼里的一切都好似丧失了光彩,心里却有团火在爆发,憋着难受得很,于是自以为是地用复仇一说发泄。

  她引诱了太子,引诱了陆明钦,这是本能作祟,甚至骗过了自己,那个被娘教导着要良善的自己。

  小时候这种本能让她故意在爹娘面前哭以争得宠爱,那时的谢知鸢享受着好处,却懵懂不知何故。

  如今的谢知鸢已然承认,她生来便是个恶人。

  谢知礼不知这种羡慕,他抿着唇望着妹妹失神的模样,心中不知为何揪得生疼。

  他伸出那只伤痕无数的大掌,轻轻在她发顶摸了摸,“......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谢知礼罕见地,人生头一回道歉,嗓音里满是自我厌弃,“是我没有好好护着你,我罪孽深重,明明是做哥哥的,却还这样没用......”

  他又怎么敢出现在她面前呢......但他还是放心不下,想看看妹妹过得好不好,所以跋涉了无数城池,跟着流民,一路行乞啃树皮过活,总算让他再次见到了她。

  远远看上一眼已然满足,没想到,她认出了他。明明已经成了这副模样......

  谢知鸢轻颤了颤,她抬眼,目光错落间闪烁过面前人的模样——半面青碴,颧骨突出,没了的那只眼深陷进去,眼神始终躲避着。

  她忽地弯起唇,眼睛却发酸,但干涩到没有丝毫水汽,“怎么能怪你,谢知礼,你若想赎罪,那便给我好好活下去。”

  不要像她这样,心中的那团火没了,也只剩一具行尸走肉。

  *

  快入冬了,滨州城飘飘洒洒降落无数鹅毛大的雪花。

  红芸在前院斥责管事,“你也知晓,小姐的身子是什么状况,先前夏秋还勉强能熬,如今入了冬,便是每况愈下,这样的关头,你同我说拿不出药来?”

  管事也无奈,“这战事正焦灼着,灾民着实过多,朝中已缩衣减食,咱们府也不好——”

  “打住!”红芸眉头倒竖,口中的气息在黑夜里散作白蒙蒙的一片,“陆大人在前边为我朝打了这么久的战,每日出生入死,眼见年关了还没能被放回,朝廷就是这样报答他的?”

  雪花飘散在她眉眼,红芸越说越气,胸口不住起伏,“他唯一牵挂的便是我们小姐,你如此行事,真当他回来不会动怒?”

  管事叹口气,面对红芸的逼视,总算说了实话,“......不是朝中不给拨银子,你也知晓昭帝对我们家姑娘是何心思,但如今仗打了已有半年,城池失失得得、战役败了胜胜了败,什么都被拖垮了,又哪有商户愿去采药献药?何况姑娘所需的药也非凡品,那些人紧着自家用,再有银子也买不到药了呀——”

  告别管事后,红芸慢腾腾行于长廊间,方才离去前那些慨叹再度在耳畔响起,

  “红姑娘啊——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虽说命都在主子手里,但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

  “老奴昨日在给你递信前,私自看了大人寄回的那封信。”

  “陆大人说,盛京那边上有北鞑虏联络,下有南蕃进贡兵马,咱们这位置终究没那边好,最有优势的作战不过便是这半年,再拖,估计是要败......”

  “大人说他已要请愿回来,带着小姐自个儿去求医了......届时我们这些奴才......嗐,还是趁早打算吧。”

  红芸捂住嘴,眼里憋着的泪水夺眶而出,一颗一颗滑至手背,又缓缓坠落,在冰冷的地上化开大片雪液。

  她在屋前顿足,忍住不断翻滚的酸涩,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缓住了心神,才做好准备推开木门。

  浓郁的药味自屋中汹涌而来,絮絮温语氤氲在暖烘烘的朦胧中。

  床边坐了轻袍缓带的青年,捧着本书缓声念,边念边停顿,似是想让人听明白在讲的是什么。

  红芸慢步靠近,透过床幔,隐隐可见躺着的身影。

  “小姐——”

  她一步一步靠近,那张瘦削不堪的脸映入眼眶时,她心中恍然想起在盛京游水长廊间与小丫鬟们的戏言。

  春日花开正盛,她们指着一朵又一朵含着的花苞笑着说自己看过京中哪家小姐的容貌,这朵极像她。

  扯落了半晌,话题又回到自家身上。

  有人问她,“红芸姐姐,你说咱们小姐像哪种花呀?”

  非议主子是大罪,红芸将不懂事的丫鬟们训斥了个遍。

  待遣散了众人,她心中却冒了大不韪。

  都不像。

  若让她想,那便是——

  烟火。

  心火燃放殆尽之际,亦是落幕时。

  如今床上的女子,好似已被病痛折磨得脆弱不堪,即便脸上带着笑,眼底也黑不见底。

  “红芸......?”谢知鸢弯了弯眉,有些艰难地发声,“......是有何事吗?”

  谢知礼也跟着看向她。

  红芸把怀里的信抽出,强憋住眼中滚动的某些东西,“......这是大人,新送来的信。”

  管事看过的东西,她又怎能没看过?

  但她始终没敢递上去,尽管知晓终会有这么一天,可还是卑鄙地多留了一日。

  谢知礼伸手捏住信封,抽了两下才抽走,他有些诧异地看着红芸,只觉得她眼中的悲伤似要溢出,咯噔一下,“你先下去吧,我来念便行。”

  不待她转身,他便拆开了信封。

  谢知鸢省着力气没说话,默默地看他似乎是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是陆明钦出了何事,果然,祸害是要遗留千年的,”谢知礼侧眸握住她冰冷的手指,语气不是很好,“陆明钦说送信那日便回了,如今他在惠州,离这不过是五日的脚程,算起来,明日便该到了。”

  感受到手心微弱的动静,谢知礼笑了笑,“我知晓你是一直惦念着他的,往后好好与他过日子,也算不错。”

  谢知鸢没有出声,轻轻垂下了眼睫,似是默认了。

  谢知礼却没同她透露半点,那男人此次回来是只想带她一人走的。

  *

  谢知鸢再度睁眼时,微晃的木质雕花顶映入眼帘。

  她艰难地动了动,察觉到自己背后隔着软被,熟悉的气息将她完全包裹住。

  “......醒了?”他似乎也才醒,嗓音犹带几分混沌的哑意。

  温热的大掌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发,谢知鸢轻轻咳了咳,有些迷茫道,“这是哪?”

  “马车,”陆明钦替她提了提被角,补充道,“滨州之后怕是不太平,我们换处地方养病。”

  谢知鸢恍然,她想起今早谢知礼递给自己的那碗药,明白什么似的苦笑了一声。

  “阿鸢半年见我了......”陆明钦喉咙干涩,“不想我吗?”

  谢知鸢垂下眼,避过他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大人的安危干系到我,我又如何能不想。”

  陆明钦心口微涩,也不逼她,“你好好睡,睡一觉便到了。”

  如今战事正酣,一路上不少城池看守颇为严苛,也不知陆明钦是用了什么法子,给谢知鸢换上衣物,作普通夫妻模样,避过重重搜捕。

  谢知鸢不禁佩服起能将陆明钦放走的宋誉启。而于陆明钦而言,天下人与他并无干系,他原先辛苦谋划,不过是为了昭帝复位时能广而昭天下名医来替阿鸢医治,能让阿鸢过上好日子,他就是如此自私。

  但他等不了那么久,如今形势不算妙,不是没有胜算,但这取胜得靠熬,可阿鸢的病不能再拖了。

  陆明钦请辞后,就带着她,从一座城一座城地找,谢知鸢每每落足不过几日,就又要动身,泰半的时岁都在马车上度过。

  “阿鸢......”颠簸的马车上,男人将她揽在怀中,不住低声哄,“我知晓你难受,再等等,再等等便好了......”

  等什么?

  谢知鸢转动了下眼珠子。

  她曾经骗过陆明钦,骗他自己已将医术给忘了,是以他还不清楚,她已经知晓自己的身子是怎样的情况。

  而他,却还是不肯放弃。

  *

  谢知鸢熬到了春日。

  陆明钦带着的钱财全都精打细算用来买药材了,一些药难买,他便去黑市花大价钱购入,是以自天转暖后,落脚的地方便格外简陋。

  传闻有人在临州见到了能医白骨的文昌大师,陆明钦得知此消息,马不停蹄带着谢知鸢前往。

  临州位于盛京同滨州之间,最是鱼龙混杂。年关过后,随着遂州失守,昭帝势力被大创,只得龟缩在滨州,如今大大小小战役都已消弭,街上盛景恢复原先几分模样。

  陆明钦摸了摸床上女子有些发热的额头,叹着气将她仔细安置好了,才出门去拜访文昌大师。

  他知道这是一个圈套,但阿鸢已不能再等了,他不得不跳入其中寻一线生机,更何况他也有脱身之法。

  果不其然,才入府中便有官吏将求药之人重重包围,陆明钦变换过容貌,虽骗过府吏在千钧一发之刻逃了出去,却也惊动了临州城,贴了告示,满大街在寻他的踪迹。

  谢知鸢又恰好在此刻发热,外头巡逻人手正盛,买药需避过重重勘验。

  男人在女孩床前枯坐一日,他多日来未合眼,身体日渐消瘦,连眉眼都带了快要被摧毁的脆弱。

  他目光在女孩泛红的脸上扫过,感知到她微不可查的呼吸,终是下了决定。

  让一个男人承认自己无用是无比可悲的,但陆明钦从未有一刻这般强烈地感知到自己的束手无策。

  那是面对疾病、面对命运的无措。

  他这般无用之人,不配在她身边。

  好在他与宋誉启书信未绝,这两日对方得知他在临州,亲自来寻他,欲要劝他回去谋划。

  陆明钦知道,不能再等了。

  翌日宋誉启登门时,他递给他一封信,

  “你派几人替我把此信交予此镇值守的戍兵,他们一直在找阿鸢,若得了消息,必会赶来。”

  宋誉启颇觉不可思议,他虽对谢知鸢怀有不可明说之心,但也知晓她的身子早就药石无医。

  早在盛京城时,陆明钦便请旨召集无数名医,趁她熟睡之际把脉诊治的,可无一不是叹惋道无能为力。

  就算用再名贵的药医治,她怕也撑不过多久了。

  陆明钦知道实情,竟还想着以命换命?

  宋誉启想劝他勿要做无用之功,话到嘴边换了个意思,“按他们的性子,就算你还活着,也会全力救治你那小表妹,你又何必——”

  “我意已决,若我活着,岂能眼睁睁看着阿鸢在他人的手里,便是有一口气,拼尽全力也要夺回她......”

  陆明钦眉眼低垂,“可如今这般情势早已无力回天,要让他们毫无顾虑对阿鸢好,我必死不可。”

  “等她届时醒了,便让他们将这封‘放妻书’交予她,说我陆明钦就是个懦夫,已畏罪潜逃,将她就此丢下,也不愿再和她产生半点瓜葛。”

  他并未察觉,当他说完这句时,床上的女子忽地动了动手指。

  不要......

  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迷迷糊糊间在心中苦笑,无力与悲痛席卷全身。

  何必呢。

  她一直在骗他,他不是不清楚,却始终表现得像个傻子一样,陪着她演,到后面命都陪了进来。

  她早已存了死志,她的病本就是无药可医,根本不必白费功夫,也不必为她白白送命。

  他该好好活着的。

  “还有谢老爷,”男人低沉的嗓音带了几分萎靡,“你也知晓他如今失了记忆......若她真提了诉求届时去看那人,也劳烦你派人将他娶的新妇......藏好。”

  谢知鸢登时一愣,紧接着巨大的哀痛席卷至心头。

  原来如此......

  怪不得他从未同她说过她爹的事。

  失了记忆的人,本就与先前种种割裂,他将会有新的生活,将有新家、新的孩子。

  这本无可指摘,却让她先前想的种种都成了笑话!

  谢知鸢原以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曾在菩提树下的请愿却没半点用处,众生皆苦,却无人来渡。

  思绪逐渐模糊,仅存的些微生气将要飘散,她感知到身上什么在流失,记忆的最后停留在男人落在脸上的感触,以及那一声“阿鸢”。

  初春放至,破败院落里的庭院中,花苞迎风点点,正等着盛放的那一日。

  草木无情,它们永远都不会明白人为何会因逝去而悲伤,也永远不会明白其间种种纠缠。

  温热的气息消散时,谢知鸢迷迷糊糊地想。

  是她一直对不起他。

  但或许黄泉路上,她能等到他,述说在人间时的种种遗憾。

  *

  丰安元年,持续了整整三年的战役已了,讨伐大军伏诛,昭帝即位,为迎新昭,特赦天下。

  鹅毛大雪飘然而落,清秀的公子戴着厚厚的毡帽,拉着自家夫人的手,踩着连绵的积雪,小心翼翼行至一方墓冢。

  “爷,我来看你了。”

  他神色有些哀痛,便上的圆脸妇人将木盒打开,其间酒壶散发着温吞的热气。

  她慢慢倒了一杯,在迷雾氤氲间,却笑了笑,“小姐,您生前没喝过几次酒,四喜这回啊特地烧了屠苏酒来给您尝鲜。”

  伴云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怎么还叫小姐?爷生前已托圣上立了谱子,将夫人姓名端端正正写上去了的。”

  “叫习惯了嘛——”四喜鼓了鼓脸,“你如今在夫人墓前还欺负我!”

  伴云讪讪避过话头,将木盒里的祭品一一端出,“如今新帝即位,瑞雪丰年,爷的心血也没白费。”

  陆明钦是战死的。

  那年南疆北疆趁着大衍内乱,联起手来一同进攻,陆明钦披肩挂帅,再度奔赴战场,在他不要命的反攻下,化次次险局反败为胜。

  他被封为骠骑大将军,一回京便为自家夫人请封诰命。

  无数贵女感动于他的情意,争相愿嫁给他,他却连眼风都不带扫的,翌日便回了战场。

  陆明钦最终死在百余人的突围下。

  死前手中还紧紧攥着一个香囊。

  伴云在他府中找到了遗书以及夫人的棺椁,按照他的指令,将人与之合葬于南郊风月台边。

  如今算来,也有两年了罢。

  伴云叹口气,与四喜在墓前又絮絮叨叨了许多话。

  待日色透过薄云,他小心翼翼扶起她,“今日已动了一下,待会回府可不能再活蹦乱跳了。”

  四喜瞪他一眼,侧身看他提起木盒子,又倚了上去,“哪有这么娇气,不就是怀了个孩子吗?”

  伴云揽住她的手臂,处处细致妥帖带着她往回走,“都是要当娘的人了,还这般跳脱......”

  夫妻二人相携而去,温声絮语飘于空中,只余石碑纂刻存于原处。

  漂泊的细雪漫上点点嫩草,将土坡与石碑共同染上银色。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首*。

  作者有话说:

  ——*引用。

  码得我好痛苦啊好痛苦,吗的,此生不愿再写虐,我明明是个甜文写手啊!

  之后就是男配番外,大概一万多字把三个男配包圆了,里面会有以他们的视角描写现世阿鸢与表哥的甜甜。

  不过,众所周知,双死≠be

  阿鸢太难懂了,希望大家看到,她真的不是什么傻白甜,她只是习惯于把善的那面给我们看。

  之前不知道哪章有说过阿鸢慕强,包括对孟公子、邵远他们的好感,也都是因为渴望强大,将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寄托在别人身上,

  所以表哥才会在她面前显示出强势的自己,所以才会说无用之人不配在她身边。

  以下的一大堆作话是给考究的小可爱看哒,不喜欢的划过去划过去。

  在阿鸢这方面:

  首先她是个妈宝女啊,正文俺就讲过了,就算在正文后期,娘亲在她心中也是与表哥并列第一的,更遑论番外只暗恋表哥这个阶段,所以娘>>表哥。

  她对表哥先前的喜欢其实是很浅薄的,她愿意为他挡刀赴死不过是青春期的一种自我感动,这种浅薄的爱意在家人遇难时也早已没有心思去顾及,

  再见到表哥,她剩下更多的是不甘心,

  在之后与他的相处中,这种不甘心与残余的爱慕包括恨意都化作了另一种羁绊,

  (这里的恨意并不是指怀疑表哥是害了他们一家的罪魁祸首,阿鸢早就明白他不是,毕竟谢知礼的话乍一听有道理,仔细想就不可能,当然表哥也在推波助澜就是了。

  这种恨意反而是对阶级固化的一种恨,谢府败落无非就是因为其本身是被人玩弄于鼓掌间的棋子,所以阿鸢对上位者并没有多大的好感,然后表哥行事也很上位者,包括各种自以为是的隐瞒。

  阿鸢的这种恨意根植于本能之中,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以至于最终都总结不出来这种无来由的恨。以为是自己的本性很坏,进而导致自我厌恶却不愿承认,只能将其自欺欺人合理化为“家仇”)

  所以她其实只想与表哥互相折磨,这样才能将那种精神内耗而生起的心火释放出一丢丢。

  到后来阿鸢知道自己没几天好活了,故意装作很讨厌表哥的样子,想把他往外推,奈何......

  —

  转回表哥这里,表哥被大家称为“没嘴的男主”,但他真的是不能说吗?

  当然不是,他只是不愿说。

  就算谢父没失忆,他也不大愿意说。

  这世的表哥完全没有和阿鸢互通过心意,或者说表哥觉得阿鸢是自己的所有物,他在她就该在,两人是世上最亲密的唯一牵绊。

  阿鸢救他前,他还没这么变态,只是想把阿鸢往外推,阿鸢救他后......他就——

  所以他会没有顾虑地斩断她身边一切可依赖之物(他小时候甚至有些嫉妒阿鸢圆满的家庭),谢府落难,他心里有隐秘的欢喜,但他最终还是心软了,所以救下了谢父,

  他当然不会乐意和阿鸢说你爹还活着,在他的视角看来,阿鸢他们一家不是他动的手,却正合他意。

  他囚禁阿鸢后的种种也是故意把自己“坏”的一面给她看,因为他之前一直都是“光伟正”的形象,

  他想看看阿鸢看到他这一面到底是什么反应,但在看到她的害怕她的各种负面情绪后就控制不住自虐了,变本加厉欺负她(囚禁她),

  到后来阿鸢病了,他妥协,他再次伪装自己,只为让阿鸢再度喜欢上他,但是阿鸢虽然会心动,却不会爱了,她已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只会不停地感觉到累。

  所以两人就互相折磨折磨折磨......

  —

  前世就到这里,现世其实就是不同的人了。

  前世的表哥只喜欢前世的阿鸢,现世的表哥也如此,他们都是彼此的唯一。?